第一章
夏天的台灣真不是人住的。
太陽熱力四射,似乎就掛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吳映潔剛下公車,外頭的熱氣轟地撲在皮膚上,秀眉不由得皺了皺,明亮的眼睛看看天空,又看看四周,終於找到了目的地,舉步走去。
“唉!水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怎麼會來這邊咧?告訴我你要去哪裡,這一帶我很熟,可以給你帶路喔。”
“大軍貨運”的警衛先生從大門旁的小辦公室探出頭來。他理著平頭,口中還嚼著檳榔,對著穿著潔白衣裙的映潔咧出一口紅牙。
“請問,你們是不是在徵人?我在報上看到,想過來面試的。”她聲音很柔,臉龐白皙,和貨運行的氣質格格不入。
警衛先生愣了愣,搔搔頭。
“我們是有徵人啦,不過是要徵煮飯的邱巴桑。之前那一個被她兒子接回南部去住了,這裡中午吃飯都找不到地方,訂便當又很難吃,我們也不會煮,所以老板才要找人來煮。阿小姐……你真的要來應徵喔?”
她點點頭,淡淡微笑。“我會煮飯,不成問題的。”
警衛先生一臉狐疑,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最後聳了聳肩。
“好吧,那你進來啦,直直給他往前走,走到底右轉會看見辦公室,老板就在裡面啦。”
“謝謝。”她輕聲說,撫平白裙上的摺痕,往裡頭走去。
一踏進電動鐵門,吳映潔才察覺這家貨運行比想像中大上四五倍。
寬敞的柏油場上停滿貨車和巨型卡車,一旁還疊著不少貨櫃箱,起重機、梯車,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稱的機器,少設也有二三十台……她邊走邊瞧,純白的身影引來數不清的口哨聲。
“小姐,看這裡啪!水喔——”
“不要這樣啦,笑一個……生尬架水,走路各耶搖,贊喔!”
“你來找誰?我請你喝咖啡好不好?”
“不要跟他去喝咖啡,跟我去啦,我有車子可以載去企看夜景喔。”
老天,她走進什麼地方了?!
映潔白皙的臉頰紅了起來,垂下頭,她加快腳步往前走,正要轉彎,忽然間整個人撞上一堵肉牆——
“呃啊……”好痛阿……她捂著鼻子猛吸氣,眼淚立即飄了出來。
因為鼓噪的口哨聲傳進辦公室,邱勝翊才會出來看看。沒想到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一個柔軟的身軀已撞進懷中。
他反射動作地抱住她。這個女人很嬌小,頭頂才及他的下巴。艷陽下一股清雅的香氣鑽進鼻中,他心裡騷動乍起……
該死!發什麼神經?!他怔了怔,忙將她推開,拉開嗓門大吼,“誰要請喝咖啡?!我讓他請!”
操著台灣國語的眾人全都安靜下來。
他環視眾人,繼續吼,“下午五點一到,昌陸和順乎兩家公司的貨如果不能準時送出,我讓你們全部回家吃自己!”
“厚老板——你怎麼這樣啦?!”
“誰還有話要說?!”他火爆轉頭,那些人像老鼠見到貓,“颼”地一聲全跑得不見人影。
映潔本來還在流浪,被他這麼一吼,眼淚擠在眼眶中竟忘了滑下,兩顆眼珠子轉了轉,怔怔地瞪著面前高大黝黑的男人。
他、他他……就是“大軍貨運”的老板?!
他……好高、好壯,汗衫下的肌肉突出分明,頭發比剛才那名警衛先生還短,一張嚴峻的方形臉,五官凌厲,看起來好凶……
“你是誰?”他直率地問,很不客氣地打量著她。
“我是來應征煮飯的。你、你們這邊有缺,所以我……我想過來試試看……”咬著唇,映潔強迫自己鼓起勇氣。雖然她從小就不愁吃穿,但現在情況特別,她急需這分工作。
聞言,他利眼眯成兩條縫。“你會煮飯?”這個妞兒一看就知道受過高等教育,跟那些打扮時髦、衣裝光鮮亮麗的都市小姐是同款的,現在竟來這裡應征煮飯婆?!經濟有這麼不景氣嗎?!
“我們這裡不請年輕小姐。”他掉頭要走。
“先生等一下!”映潔急了,趕緊擋在他前面,雪白小臉仰得高高的,堅定地說︰“你這樣不公平!我坐了好久的公車才找到這裡,你不能這麼隨便就把我趕走……我告訴你,我真的會煮飯,我煮的飯很好吃,你不請我,是你們的損失。”
好大的口氣!
他雙手抱胸,原想叫她走人,但那張面容秀美柔弱,眼神如此認真,一些狠話竟然沖不出口,簡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跟我來。”丟下話,他越過她大步離去。
映潔一怔,過了三秒才回過神來,連忙跟上。
“等等我!等一下呵!”他步伐好大,邁一步等于她的兩步,害她在身後追得氣喘吁吁。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辦公室。
裡頭開著冷氣,室內室外的溫度落差大,門剛剛關上,映潔還沒來得及開口,鼻子發癢,忍不住連打三個噴嚏。
“還真是體弱多病,嬌貴得很……你這個樣子還要來應征煮飯的?”邱勝翊坐進辦公桌後頭的大旋轉椅,粗魯地將兩條長腿交疊放在桌上。
“小姐,整個‘大軍貨運’中午至少有三十張口等著吃飯,我手下的工人和司機都是靠勞力工作,不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就使不出力氣做事,到時我的貨運生意肯定會受影響……你承擔得起嗎?”
“三十張口算什麼?!如果食材充足,我可以在兩個小時內弄好五十份簡餐,包括熱湯和餐後甜點。”映潔滿臉通紅,不服氣地捶了一下桌面,情急下有些忘記了分寸。
“沒人喜歡吃甜點。”這話沖出口,邱勝翊心裡愣了愣。好像他潛意識早就想錄用她似的……媽的!他發什麼神經?!
受到二次“侮辱”,映潔眼睛瞪得好大好圓,像是要噴出火來,裹著白衣的胸脯急速起伏,飽滿地撐緊布料又略略放松,完全沒察覺到自己這個模樣有多引人遐想。
“我做的甜點好吃得不得了,讓人吃過還回味無窮,你沒吃過就不要隨便侮辱人!”
該死!是怎麼了?
邱勝翊暗自詛咒,硬生生拉回視線,忙放下雙腿坐直,讓巨大的辦公桌遮住緊繃的牛仔褲。
“好!我給你一次機會。”他假咳了咳,瞄了眼牆上的掛鐘。“每天下午三點半到四點是休息時間,工人們都習慣吃些東西補充體力。現在離三點半還有一個小時,你如果有辦法端出食物滿足大家,我就雇用你。”
“真的?”映潔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我邱勝翊說到做到。”
“我吳映潔絕對沒問題。”她信心滿滿地笑開,臉蛋如同浸在香蜜中。
該死!這件牛仔褲實在太窄了。
時鐘走到三點半的位置,響當當敲了一聲。
貨運行沒有出貨的卡車司機和工人們陸續走進交誼廳,老板邱勝翊也跟在後頭走了進來。
“哇!什麼味道?好香啊——”
“哇——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好像看到很多東西說……”
“大家辛苦了。這裡有煎餃、蔥油餅、皮蛋瘦肉粥,那裡有一鍋玉米濃湯和一鍋酸辣湯。因為冰箱存貨不多,我只能做出這幾樣,請大家包涵。來,我把碗筷都準備好了,趁熱快吃吧。”映潔快樂地招呼著,一頭長發全裹在三角巾後,身上還穿著一件印有史努比圖樣的圍裙。
“哇——”
二三十個大漢像餓了幾百年似的,不用映潔再多說什麼,發出野獸般的吼叫,一半的人撲去搶碗筷,一半的人則撲向食物,直接用手抓起煎餃和蔥油餅往嘴裡塞。
“好、好好燙……呼呼,真他媽的好吃,呼呼……”
“閃啦!這個是我的啦!誰敢搶,我跟他拼命!”
“嗚嗚嗚……水姑娘,你真正會煮東西,真好真好,各來攏不驚罷兜腰。”
映潔被眼前的亂象嚇得說不出話來,手裡拿著大湯匙,她整個背脊幾乎是緊貼著牆壁,生怕被那些為了食物揮拳相向的大漢一拳掃到。
邱勝翊肚子並不餓,喝了半碗玉米濃湯嘗嘗味道,嘴卻莫名其妙揚了起來,接著又喝了一大碗酸辣湯,還是不滿足,費盡力氣搶到兩張夾蛋的蔥油餅,然後連喝兩碗肉粥,這下子不得不承認……這個都市小姐的廚藝真不賴。
他咬著第二張蔥油餅,慢條斯理地抬頭,細眯著眼探究地瞧向她。
“邱先生,請問,我可不可以留下?”映潔輕聲問,覺得他的眼神好怪異,讓人很難呼吸。
“圍裙和頭巾從哪裡來的?”他不答反問。他記得之前煮飯的邱巴桑並沒有留下這些東西。
“喔——”映潔拉了拉圍裙,笑得有點羞澀,“我隨身攜帶,是我自己專用的圍裙和頭巾。很可愛對不對?”
呃……她怎麼這樣問他?糟糕糟糕!
他沒表示什麼,深沉的目光瞅著那通紅的臉蛋——
她眼睛像小白兔一般無辜,唇瓣像兩片盛開的花,紅艷艷的,再往下瞧去,那件史努比的圍裙貼緊她的腰身,將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完全展露,瞬間,他的大腦跌進一片綺思,幻想她的嬌軀只罩著那件可愛的圍裙,什麼都沒穿……
該死!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邱勝翊,你他媽的色情狂啊?
“邱先生,我到底可不可以留下?”映潔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再問。
“老板,用她啦,不用她還能用誰?她煮的東西這麼好吃,不用她怎對得起我們!”
“是啦是啦!一定要用她,人生得好又會煮飯,比以前的邱巴桑好太多啦。”
“就是說咩!”
邱勝翊故作輕鬆,聳聳肩,把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裡,滿不在乎地開口,“我說過一定要喂飽大家,你做的這些東西勉強可以吃,但是不夠多,只能讓大家吃個八分飽,這樣不行。”他故意刁難她。至于為了什麼原因,他也弄不清楚。
聽他這麼說,映潔卻釋懷地笑了,酒渦在頰上輕蔑。
“廚房裡還有一半的煎餃和蔥油姘,另外還有兩大鍋海鮮粥,我來不及搬過來……這樣總夠大家吃了吧?”
“喲呼——”眾人高聲歡呼,差點把屋頂給掀了。“我們幫你搬啦!”好幾個人已往後頭廚房沖去。
邱勝翊濃眉微微一皺,撇了撇嘴,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一天煮兩餐,正午十二點和下午三點半要把東西準備好,菜色你自由搭配,但至少要兩天換一次,不要天天吃同樣的東西,菜單直接開給阿進——”他下巴朝蹲在角落喝粥喝得稀哩呼嚕的少年努了努,“就是那小子。他會幫你把需要的食材買來。”
頓了頓,他繼續說︰“月休四天,薪水三萬五起跳,三個月後視情況調整薪資,享勞健保,三節禮金。還有沒有問題?”
映潔怔了怔,一會兒才明白他肯用自己了。她笑得好開心,眼眸亮晶晶地看著他,提出最後的請求,“請問……貨運行裡能提供宿舍讓我住下嗎?”
只要小小一間房間就好了,拜托……這裡好偏僻,我根本找不到其他地方可以住……
我不會白住的,我可以付租金,還是你要從我的薪水裡扣,可以嗎……
你也住在這裡?那太好了,我可以幫你煮飯,除午餐和下午三點半的點心時間,你的早餐和晚餐我也完全負責。我煮的東西很好吃的,你撥個房間給我,我保證你絕對劃得來。
要不……再加消夜好不好?你喜歡中式還是西式?泰式料理和日式料理我多少會一點,你想不想嘗嘗……
該死!他就是想嘗,想滿足口腹之欲,才會對她安協。
“你想什麼呢?”溫熱的氣息吹在他耳邊,那聲音柔柔膩膩。
邱勝翊悶不吭聲,單臂支在腦後靠在枕上,一手點了一根煙。
“你這麼久沒來找人家,好不容易來了,又這麼意興闌珊的……怎麼?我讓你不滿意嗎?”她嘟著紅唇,一把搶走他的煙。
“小薰,別鬧。”他淡淡制止,真的有些意興闌珊。
這狀況真是前所未有。
貨運行這陣子很忙,算算日子,他也有三個禮拜左右沒來小薰這裡;今天他在貨運行被那個都市小姐弄得莫狀百出,想想是精力多到無處發泄,適才一進門就把小薰撲倒在地……
“你老實說,這段時間你是不是找上其他野女人了?”小薰就著他的煙吞雲吐霧起來,斜斜地睨著他。“人家不管啦,你怎麼可以喜歡別人?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對你?”他覺得好笑,搶回他的煙。“你是我包養的,咱們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我高興喜歡誰就喜歡誰,輪不到你來管。”
小薰怔了征,知道自己沒資格擺姿態,語氣跟著緩下來,可憐兮兮地解釋,“人家只是想跟你撒撒嬌嘛……阿翊,我等了好多天你都不來,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
邱勝翊不想聽這些虛偽的話,他挑挑眉,將半支煙壓進煙灰缸熄滅。
他冷淡地看著她迷亂的面容,合起眼,腦中不知不覺浮現那個都市小姐的身影,白皙純真的臉龐,笑起來迷人極了。
該死!他想要吻遍她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