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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孤单天使(翊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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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孤单天使(翊洁)

小说简介

她的名字叫作“洁洁”,
  
叔叔常说,
  
将来会有一个好男人,
  
愿意深深地、深深地爱她……
  
她不要其他什么好男人,
  
只要她的胜翊哥哥,
  
但……
  
胜翊哥哥恨她呀!
  
恨她让他失去父亲,
  
恨她让他的家庭不完满,
  
这样的他,
  
还愿意深深地、深深地爱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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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光可鉴人的花岗石地板、富丽堂皇的水晶吊饰、美仑美奂的骨董家具……一幢位在巴黎近郊的城堡式建筑里,站着一个严峻男子。

他不算帅,坚硬的五官中透露出不屈服的倔强个性,他不带笑意的瞳眸,常让人们觉得他可怕,他的身量很高,褐色卷发覆在前额,不茍言笑的态度和强悍作风,使周遭人对他畏若神明。

此刻,他正倚着壁炉,细读手中信件,冷冽的表情,教人不寒而栗、退避三舍。一百坪大的空间里,只有静默,忠心仆人候于门边,等待他的指令。

他反复读着信中内容,越念越见愤然,横在壁炉前的手,拳头紧了又缩。

Dear王子:

写下前面几个字,我停笔半天,想说的话很多,却在下笔时无言。

十五年了,最常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是你十二岁时的容颜。

记不记得,我们在屋后的橡木林里散步,我说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孩子,你的笑容比太阳灿烂,你的聪明更甚阿西娜,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拥有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对不起,最终我选择离开我的亲密宝贝,选择欠下你无数的抱歉。

对不起,离开你十五年。

对不起,没对你尽到身为父亲的责任。

对不起,在你需要我的青春年少,我为自己自私。

更对不起,在我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必须厚起脸皮,请求你帮忙。

缠绵病榻半年间,我最常想起的人是你,想你有多高,想你是不是依照自己的梦想,成为优质政客。

我想着,你是不是还喜欢钓鱼?是不是还爱划着小船在湖中间晒太阳?我完全想象不出这么多年,你有多少令人惊讶的改变?

前几天,洁洁带来一本杂志,杂志上面有你,它介绍你的企业王国,介绍你的生平、你的理想与抱负。

看着照片上的你,天!我真觉得骄傲,我们是那么相像。看着你的五官,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看见你的成就,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然值得。

当然,我清楚,这份成就与光荣与我无关,重点是,你有一个好母亲,她对你尽心尽力,才能造就今天的你。

昨夜,我和洁洁谈到半夜,所有的话题内容全是你,你的童年、你的个性、你的嗜好、你的一切。我谈到对你的抱歉、谈到当年我抛下家庭婚姻,执意留在台湾,再回首,欷歔无限。

然而,你问我后不后悔?我想说,如果重新选择,我会作同样的决定。

请别责怪我,在遇见洁洁的母亲之前,我不懂得爱情,认为婚姻是妥协的过程,于是我对你母亲要求、怨怼,从未真正了解她的心,直到我认识爱情,才晓得婚姻不是妥协,而是包容。

洁洁的母亲在半年前去世,失去她,我失去活下来的理由,我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医生说我得了忧郁症,但我知道,我不是生病,我只是想追随洁洁的母亲而去,我爱她,无怨无悔。

我欠你太多,如果有来生,请让我在来生有机会弥补,也请替我转告你母亲,对自己好一点,放手怨恨,接纳身边的幸福,为骄傲赔上一生,不值。

洁洁是个天真的女孩,她身体不好,从小让我和她母亲摆在温室里面养着,养出一副不知世间疾苦的性子。

我们后悔过,若是早知道自己的寿命不够长,就该让她早点接触社会,了解人与人之间并非全然单纯,但是,来不及了,我来不及教导她,便要死去。

王子,你是有能力的孩子,毋庸我担心,至于你母亲,我相信你会好好孝顺她,我在世间唯一不放心的人,只剩下洁洁了,她不懂世俗厉害,我怀疑没有我们,她怎能存活下来。

亲爱的儿子,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的人,我想将洁洁交给你,虽然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能不能请你将她当作妹妹,照顾她、保护她,不要让她被欺害?

我了解自己的要求无理,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头也不回地离开,当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又厚颜回头求你,但,我真的没有别的人可求了。

恳求你到台湾一趟,相信我,你会喜欢洁洁的,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她不会是你太大的负担,拜托你……

后面的字迹潦草无力,对着潦草字迹,胜翊的冷静出现裂缝。

「王子」是他的小名,从小到大,只有父亲这样喊他,他们曾有一段愉快岁月,然而,他割舍了幸福,亲手葬送父子亲情。

「胜翊,晚上的宴会准备好了吗?」

母亲从起居室里走来,望见儿子的凝肃。她走向前,关心问:「怎么了?」

「是『他』写来的信。」胜翊将信纸交给母亲。

拿着信,她的手微微发抖,一字一行读过,信自指间滑落。

她茫然望向远方,负载不起的沉重压上心间。

「他……快死了?」

怎么可以!?她还没认输,一年、五年、十年……她没停止过对「那个女人」宣战,他们怎能退出战场,教她多年的执意成了可笑空话?

「妳还在乎他?」胜翊抬眼望向母亲。

「他是我的丈夫,我从没忘记这件事。」

是的,她没忘记过,他是她的权利、她的产物,没人能夺走。

然而……他竟然要死了!?连一点点胜利滋味都不教她尝尝!?那个女人已死,他仍不愿意回到她的身旁,宁愿追随那个女人而去!?

这是什么世界!?

「他不值得妳等!」胜翊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子,愤怒涌上。

爱情?一种纯属笑话的东西!他看轻爱情、反对爱情,憎恨人们为它忘记责任与义务。

「不管他值不值得,他是我的丈夫,永远。」她坚持。

抱住儿子痛哭。不应该呀!她等了一辈子,不该等出这样的结束。

「母亲……」

「我恨她!她为什么抢走我的男人?我诅咒她,她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她怎配拥有他的爱?怎能掠夺他的心?我好恨,我恨呀!」她突然歇斯底里,积蓄多年的恨意,在此时昭明。

是的,他也恨,恨那个让父亲抛下家庭的女人,恨他的自私与爱情。但他太骄傲,骄傲得不屑表现出在乎。

「胜翊,你要去台湾吗?」母亲仰头问。

「不去!」为什么他该接受他的托孤?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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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拎着行李走出他的视线那天起,胜翊便逼自己不在意。有没有父亲?不重要!受不受宠爱?没关系!

他可以活得很好,不管父亲在或不在。

「去吧!走一趟台湾,把他带回来,我不准他到死都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该葬在自己的家乡,葬在我身边。去帮我告诉那个叫作洁洁的女孩,人心的确险恶,而最恶毒的人,是她的母亲。

告诉她,我将用所有力量憎恨她的母亲,就是死,也不让她安宁!告诉她,她抢走了你的父爱,还要求你照顾她的生活,简直笑话!」

母亲的话说动了胜翊,除开仇恨,他更想知道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生活,让他愿意放弃法国的一切?

「好,我去,如果他死了的话,我带回他的尸骨;如果他没死,我会逼他拖住最后一口气,回来见妳。」他开口。

这个决定,定下他的爱情,也定下一个女子的悲戚。

晨曦透过窗棂,病床上的男子闹过一夜,终于昏沉睡去。

女孩憔悴的眼里净是疲惫,轻吁气,她斜靠在墙上,疲倦。

她是洁洁,一个罹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

常常,她这样被叮咛——

「乖洁洁,早点睡,妳的心脏需要比平常人更多的休息;好洁洁,多吃点东西,妳的心脏需要很多很多养分。」

她是被呵护大的孩子啊!但母亲去世后,再没人有心情对她叮咛关心。

叔叔病了,从母亲合上双眼那刻起。

他日日夜夜想念母亲,时时刻刻盼望自己同母亲一起死去,他一蹶不振,但求速死。

洁洁尽了所有努力,企图唤醒他,但她失败了,她赢不了叔叔的爱情,阻止不来他的求死心意。

昨夜,叔叔用刀刃划下自己的血管,洁洁哭着打电话找救护车,他哭着求洁洁成全。

在医生替他缝合伤口时,他求洁洁把自己葬在心爱女子身边;在护士替他包扎时,他要洁洁别忘记在他棺木里放进结婚证书。他说,不管怎样,他要给她一个婚礼。

是的,他始终欠母亲一个婚礼。但他不晓得吗?母亲不在意,他为母亲做的,岂止是一个婚礼!?

抚抚胸口,她真的累坏了。转身,拖着疲倦身体,她往外走去。

打开门,高大影子当头罩下,抬头,那一眼有错愕,和更多的惊讶。

是他!?那个她和叔叔讨论过无数次的人物!

在一次次的讨论中,她想象他的模样、想象他的一举一动,她幻想再幻想,幻想出一段无人知晓的暗恋。

日里,她想象他拿着莎士比亚坐在窗前阅读,风带过,熏衣草香飘进他的镂花窗棂;夜里,她在有他的梦里安寝,梦中,他对她笑,对她说:「我愿意洁洁、洁洁爱妳。」

是的,她崇拜他、敬爱他,他是她心中日思夜想的偶像,今天,偶像站在眼前,她居然……高兴得想晕倒!

摀住嘴,狂跳的心脏在胸腔中鼓噪,她把妈妈的叮咛抛到云外九霄,制伏不了脱缰情绪,她高兴得想要舞蹈。

「瑞奇•李伊住在这里?」他用中文说话。

一下飞机,胜翊赶往目的地,敲了半天的门,热心的邻居告诉他,昨夜父亲被送进医院。

「是,你要进来看叔叔吗?请你小声点,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洁洁领他往房里走,脚步抛却疲劳,换上轻快。

她叫父亲「叔叔」?她是信上提的「洁洁」?侧眼望他,胜翊蹙眉。

她的确美丽,不管是五官长相或气质,如果用水比喻女性,她是一道涓涓细流,清新干净得舒人心。

然,不管她外貌再姣好,他对她只有一种名为「厌恶」的情绪。

站到叔叔床边,洁洁望他。别过头,胜翊避开她的眼神,几个大步,他站到父亲面前。

床上男人苍白瘦削,不再是他印象中的英挺焕发,他是自己喊了十二年的父亲?他不确定。

胜翊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整个病房陷入沉默中。

洁洁看着他,仔细清楚。他和杂志中描述的一模一样,不爱说话、表情严峻。杂志里提到,他是个侍母至孝的男子,那么他对叔叔也一样吧!

「他的手?」终于,他问。

「要在这里说吗?我怕吵醒叔叔,他睡得不安稳。」洁洁说。

胜翊没回答她的问题,不过用动作作出决定。大步,他朝来的方向前进;洁洁看叔叔一眼,替叔叔拉拉被子后,忙追随胜翊离去。

胜翊的脚步很大,不能激烈运动的洁洁,追得辛苦,跑几步便停下来喘息,没多久,两人隔开一大段距离。

抬眉,洁洁发现自己追丢了人,踮起脚尖,举目四望,看不见他,她莫名心慌。

前面没有,后面没有,左边呢?还是右边?

医院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她到处搜寻,搜寻不着他的身影。

同时间,胜翊也发现洁洁跟丢。

蠢女人!

胜翊不耐烦,在原处等了三分钟后,板起一张脸,回头找人。

当他站到洁洁身边时,她仍背着他左顾右盼,急出满身大汗。

站在她身后,胜翊冷冷问:「妳在做什么?」

猛地,洁洁回头,乍见他,满心感动,泪忍不住飙下。

她知道很蠢,但没办法,她想哭啊!

他该生气的,他到台湾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父亲,带他回去,不管他是死是活。没想到,他此刻居然站在这里,对着这个呆女人空耗时间。

可是,她的泪影响了他,不知名的东西撞上他胸口。

「对不起,刚刚我找不到你。」她哽咽说。

她是小孩子吗?找不到人,用哭解决?胜翊逼自己看轻她。

不回答,他转身继续走,不过这回……他放慢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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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放慢脚步,洁洁仍然跟得辛苦,手扶住起伏胸口,她连连喘气。

她知道错不在他,在于自己太累,要求他妥协自己是不对的,于是,洁洁提起精神,强迫自己跟上他。

前后相差一百公尺,他进入咖啡厅之后五分钟,她才缓步跟来。

他要了一杯咖啡,洁洁想和他喝相同的饮品,但不行,咖啡会让她心悸,于是她向服务生要了一杯莱姆汁,虽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不讲话,等她主动回答刚才的问题。洁洁明白他的意思,在侍者送来莱姆汁之后,开始说话——

「母亲去世后,叔叔情绪一直不稳定,他哭哭笑笑,我以为他没办法从母亲去世的悲恸中恢复,于是,我花很多时间和他谈,也找叔叔的同事朋友来家中相陪,但情况越来越严重,死亡的念头常常盘踞在叔叔心中。」

吞了口口水,洁洁续道:「几乎是半强迫,叔叔才肯看医生,医生诊断出叔叔罹患忧郁症,忧郁症是一种情绪感冒,要慢慢治,急不得的。

这几个月里,叔叔的生理时钟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清醒,一说起话来,停止不了,他最常说的话题是妈妈和你,他说,你们是他活下去的重心。

我找来有关你的资料,和他讨论你,尽量避开和我母亲有关连的话题,毕竟……死亡不是愉快的话题,况且,每次谈到我母亲,总会让叔叔失控。」

洁洁停下声音,想听听他是否有疑问,但胜翊不说话,她只好继续找话说,化解尴尬。

「叔叔自杀过几次,第一次,他把医生开的整个月份药剂吞进肚子里,我吓坏了,开始控制他的药品,但他总有本事把我藏的药翻出来,之后,他的药我随身携带,不让他再有机会乱吞药。

第二次,他半夜站到阳台上要跳楼自杀,后来出动了消防队和救护车,幸而将他劝了下来,从那时起,我便搬到他房间,睡在他床边。

昨天,他趁我洗澡的时候,用刮胡刀切下自己的动脉……我很抱歉,我不是个称职的看护。」

「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问。

「只要他情绪稳定,随时可以出院。」她答。

「好,帮他办出院,我要带他回法国。」

意思是,他们要走了?

母亲去世后,丧事让洁洁忙得无力思考寂寞,接下来,叔叔的病,使她没时间谈忧愁、没空记起自己心脏的娇弱,他的话,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一个人,一个人独自生活……

「你要不要先和叔叔谈谈?」洁洁小声问。

他不答。

「如果叔叔愿意和你回法国,那么我呢?」

这个问题问得天真了!他冷笑,不放弃机会打击她——

「妳是我该负责的部分?」

「对不起,我只是以为叔叔希望……」

「他已经按照他的希望生活十五年,接下来的十五年,他必须按照我的希望过日子。」

换句话说,她不在他的安排里。

点头,洁洁懂。

喝口莱姆汁,酸得让她皱眉,她是不耐酸的,一颗梅子都能让她胃酸泛滥。酸从舌边顺着食道滑下,渍上心间,心跳速度或快或慢,她微微气喘。

认真想,他没错,叔叔回法国才是最好的打算,叔叔的根在那里,自然该和亲人团聚,有人照顾他,她更放心不是?

洁洁努力劝说自己,认同胜翊所有安排,至于心酸,她无力照管。

病房里,瑞奇和儿子面对面坐,洁洁拿着两杯饮料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他们谈得不好吗?为什么气氛诡谲?父子相见应该是快乐场面啊!

「洁洁,妳进来。」瑞奇唤她。

她乖乖进屋,把饮料分置两人面前。

「叔叔,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办出院。」洁洁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胜翊。

「我不出院。」他和儿子赌气。

「为什么?你不是最讨厌住院?我可没有帮你准备衣物。」洁洁笑着安抚叔叔脾气。

「我不回法国,我的身体不好,医生交代要住院观察。」这句话分明是对胜翊说的,但他眼睛只看洁洁。

「叔叔,去法国很棒呀!换个环境、换个心情,说不定身体很快就会痊愈。」洁洁劝说。

两个小时前的沟通,胜翊清楚向她表达来意,她无权留下叔叔,无权用自己的孤苦,求胜翊放弃父亲。

「妳知道,我绝不离开妳母亲。」

父亲对那个女人的固执坚持,让胜翊对洁洁更增几分厌恶。

「妈妈去世了。」

「她埋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归处。」他任性。

「妈妈的身体在这里,但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她会跟你回法国,陪着你,见你身体一天天痊愈。」

「我不是小孩子,妳不用哄我。」别过头,他又赌气。

还说不是小孩子,明明任性得像个小孩子。

生病后,叔叔变得反复无常,时而和蔼亲切,时而固执不通情理,时而暴躁易怒,他的反复情绪让洁洁困扰,然再困扰,他都是她的唯一亲人。

「叔叔,知不知道,我照顾你,照顾得好辛苦!你的病不快点好起来,连我都要跟着犯病了。」洁洁握住他的手,软声说。

「妳可以不照顾我,要是不抢救,早在我第一次吞药的时候,妳就解脱了。」他连洁洁也气上,谁要她鸡婆劝说。

「这是什么讲法!?你答应妈妈照顾我,你不健康起来,怎能做到对妈妈的承诺?」笑着抱住叔叔,忽略他的怒气,洁洁很有经验。

「对,我答应过妳妈照顾妳,所以,我不能离开台湾。」绕啊绕,他绕的全是自己固执的心意。

「你很不听话,都生病了,哪有能力照顾我?你在我身边,带给我的不是帮助,而是辛苦!你应该回法国,那里有你的亲戚家人、有最好的医生,等你痊愈,再回来看我,岂不更好?」她捺着性子说。

自始自终,胜翊没加入他们的谈话。

她为什么要帮忙规劝父亲?父亲回家对她有什么好处?胜翊冷眼盯住劝说中的洁洁,然后,作出两个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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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她累了,想丢掉烫手山芋,不愿继续照顾父亲;其二,她想鼓吹父亲带她到法国去,享受攀枝成凤的快乐!

「不行,我答应妳妈的事,一定要做到。」瑞奇固执。

「叔叔,你最疼我了,那么,再疼我一次好吗?先回法国把病养好,等你痊愈,写信给我,到时,你再决定回台湾,或者我到法国看你,好不?」

果然,她想到法国,享受上流社会生活!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个高手,懂得以退为进,获得想要的一切。胜翊自我鼓吹,鄙视洁洁。

「没得谈,我不回去。」对洁洁说完,他转头对儿子。

「胜翊,能见你一面,我心满意足,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把你教养得非常好,对她,我有深切感激,至于台湾,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我的根,法国离我,已经太遥远。」

瑞奇的说法惹火了胜翊,凭什么他有资格在儿子面前,一而再、再而三,阐述他对外遇的爱情?于婉芬和于洁洁是他的家人,那他和母亲又算什么?陌路客?或者敌人?

「不管怎样,我要带你回去。」

胜翊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拒绝,就是离家十五年的父亲也一样。

话抛下,他头不回地往外走。

他生气了!?洁洁看着他的背影,说不上来的焦躁涌过。她不确定为什么对他的脾气发愁,不晓得为什么害怕他转身就走,总之,她焦忧。

「叔叔,他是你儿子呀!十几年不见,你不该这样拒绝他。」洁洁跺脚。

「我是个有自由意识的人,他不能勉强我做我不想做的事。」瑞奇坚持。

「他是为你好啊!如果你是我爸爸,我也会尽一切力量把你带回身边,找最好的医疗团队来医治你,就算你离弃我十五年,我都会。」

洁洁的话阻止了瑞奇的反驳,他怔怔地看着她,自问,是吗?即便他离弃儿子十五年,儿子仍然关心他、在意他?可是当年……瑞奇无语。

「叔叔,你想想,假使回法国能稍稍弥补对妻子、儿子的缺憾,为什么不做呢?妈妈常说,人生在世不要欠下太多的债,如果有能力偿还,无论如何都要还清。

你爱妈妈,妈妈了解,她得了你一世情深,闭眼那刻,她心满意足,但,你怎么认为胜翊哥哥的母亲在闭眼那刻,会得到同样的心满意足?就算无情无爱,她终是你的结发妻呀!你怎能负欠她那么多?」洁洁诚挚道。

眼望洁洁,瑞奇心想,真是他的负欠?他不提当年、不揭开事实,任由儿子对他误解,果真是明智作法?他开始怀疑自己。

须臾,瑞奇叹气。算了,说破对谁都无好处,况且,后来他的确爱上婉芬,的确把心留在异邦,那么谁先谁后、谁对不起谁,还重要吗?不重要了!

见叔叔不再生气,洁洁丢给他一个安慰眼神,打开房门,往胜翊的方向追去。

幸而,他并没有离开太远,隔着一堵墙壁,他在病房外面徘徊。

洁洁向他走近,站到他背后时,停下。

「不要发火,叔叔生病后,变得很小孩子气,有时情绪一来,什么都说不通,等他情绪稳定时再谈,就好了。」洁洁柔声安慰他。

倏地回眸,他恶狠狠看她。

是的,他愤慨,凭什么他们可以你一言我一句,在他面前彰示他和她母亲的爱情!?他们不晓得他是谁吗?不晓得他有一个母亲,在法国殷殷期盼丈夫归来吗?

胜翊把对父亲的愤怒转嫁到洁洁身上。

「不管他情绪是不是稳定,我势必带他回法国。」他的口吻带着浓厚的不友善。

「我知道、我知道,但办手续、买机票,总要一点时间,这几天,我们慢慢跟叔叔沟通,不要急着强迫他好吗?」

对于叔叔的忧郁,洁洁谨慎小心,她天天都在害怕,害怕叔叔的下一个情绪波动,将制造出另一个悲剧。

他不回答洁洁的「好吗」,只是冷漠看她。让她难堪自惭,是他最乐意做的事情。

「抱歉,我说错话了,我知道你并非强迫,只是替他着急,身为子女,对父亲的病自然感同身受。这些年,我和叔叔朝夕相处,虽然他不是我的亲爸爸,但我敬他一如你爱他。请相信我,我绝对会尽全力劝叔叔回法国,毕竟以眼前条件来讲,他在那里可以得到较好的照顾。」

洁洁急切解释自己的失言。

「妳错了,我不是心急他,我是不乐意高贵的李伊家族,葬在这块肮脏的土地。」

他把对台湾、对洁洁的厌恨,表露无遗。

「你在说气话,对不?你太生气叔叔抛弃婚姻、气叔叔十五年来对你们不闻不问。不过……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停止妳的自作聪明,我对他的观感,不需要妳来作解释,我是不是恨他、是不是生气,与妳无关。」

「不,有关的,妈妈对你母亲感到抱歉,这份抱歉一直到她死前都没办法放下,她希望能求得你们谅解。」洁洁急嚷。

「妳认为说这些话,对谁有益?」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要你们不生气,太强人所难,但我们无法阻止爱情来去,我相信当年母亲和叔叔都尽过力,可惜他们失败了,他们臣服于爱情,尽管罪恶感泛滥,但离开彼此,他们都活不下去!」

胜翊的回答是两声冷笑。爱情?他最看轻的东西!

「总有一天,撞上爱情,你会了解它的威力。」闷闷地,洁洁垂首说。

「最慢一个星期,我要带他上飞机。」胜翊把话题拉回来,至于她母亲的罪恶感,他不感兴趣,而原谅不是他这种人会做的事情。

「我尽力。这段时间,你想住在哪里?这附近的饭店……」她猜他住不惯自己简陋的家。

「妳家。」

洁洁喜出望外,闪闪的眸子,闪烁欣愉。

胜翊对于她的快乐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将盯住她的每分每秒,不让她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耳语,挑拨父亲带她一起回法国。

正文 第二章

在胜翊的坚持下,瑞奇出院回家静养,至于法签、机票的事情,由胜翊全权负责,洁洁没有置喙余地。

洁洁的家位于郊区,一幢两层楼的小房子外有大大的院子包围,院子里种满树兰、山茶花、桑树……多半是乔本科植物。

洁洁的母亲就埋在树兰下面,大理石碑上有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微笑中带着一抹忧郁。

「记不记得,我为什么叫妳洁洁?」瑞奇问。

「记得,你说我是个好女孩,等我长大,会有一个好男人,洁洁地、洁洁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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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洁手扶着叔叔肩膀。想当年,她坐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吃棉花糖,一边快乐歌唱。现在,叔叔老了,再无力负担。

「妳母亲也是好女人,她值得我洁洁的、洁洁地爱她。」

「我懂,她在你的爱情里,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意思是,他的母亲不是好女人,不值得男人洁洁地、洁洁地喜爱?胜翊愤世嫉俗。

背过身,他不去看墓碑上的女人。她的抱歉,他没有接受打算。

「叔叔,爱情是什么?」洁洁问。

「爱情是最刻骨铭心的东西,它来无影去无踪,看似不存在,却轻易控制人们的心。爱情有快乐、有痛苦,相守幸福,分手悲恸。」

瑞奇看着婉芬的照片,他的幸福终止于她离去,他的悲恸在她消失时开启,他在人间活着,心在地狱。

「你为什么那么爱妈妈?她不比其它女人漂亮,不比别人有气质。」洁洁不懂。

「爱情中,再不完美的人,都会破粉饰得娇艳动人,这是爱情的魔力,能抵挡的没几人。」

「你怎么知道妈妈是你的正确选择?是谁告诉你,你的选择不会后悔?」

「这种事不用人来告诉,自然会知道。

当你十分钟见不着他,觉得如隔三秋,那么,你是爱他的。

当你愿意用长长的生命,换取短短的相聚,那么,你是爱他的。

当世界上的人都告诉你,这段感情不可能,你却仍然勇往直前,那么你绝对爱他。」瑞奇解释得清晰。

是吗?这就是爱情?

那么,明知道他和自己是不能碰出火花的绝缘体,他仍然出现在自己每个梦境;明知道,他不会洁洁地,洁洁地爱自己,她仍然期待博得他的欢心,这样的感觉,算不算爱情?

偷偷望向胜翊,他背过身不看他们,是不是又生气了?

洁洁放开叔叔,走到胜翊身边,拉拉他的衣袖,刻意笑得甜蜜。「你很无聊吗?要不要同叔叔谈谈?你们很久没说话了。」

「我们很久没说话,是不是该感谢妳那伟大的母亲?」一句话,他克得她死死的。

叹气,她低语:

「我母亲在我五岁那年被赶出家门,医生说她再也没办法生育,奶奶和爸爸急着要一个男孩子传宗接代,便逼妈妈签字离婚,重新再娶。

当了许多年的家庭主妇,没有工作能力的妈妈碰到许多困难,幸而遇见叔叔,那些过程你或许有耳闻,我想在那段日子里,你母亲、叔叔和我母亲,都过得艰辛!」

「艰不艰辛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母亲是赢家,我母亲输了。」他痛恨落败感。

「爱情不是战争,那是契合的两人排除万难,争取在一起的过程。叔叔很多事情的确处理得不好,但他终是你的父亲,他马上要回法国去了,你们不能一直这样大眼瞪小眼,你不同他说话,他对你生气,以后要怎么相处?」

「妳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讥诮。

「我不懂你的意思,」洁洁困惑。

「我们越敌对,妳岂不是越能坐收渔翁利。」

「我有什么利?往后相处是你们的事情,我敬爱叔叔,从小他宠我、哄我,我生病睡不着,是他抱着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说故事哄我入睡;我伤心,是他搂着我,一点一点解开我的心结。

对于亲生父亲,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叔叔等于是我第二个父亲,他能回家人身边,快快乐乐过日子,是我最大的希望啊!」

「既然他等于是妳的父亲,妳不希望他留下?」他反问。

「分离之于我,自是伤心,但他留下,面对母亲的死亡走不出来,我亲眼见他在半年中迅速苍老,他的病、他的苦,我全知道,但我能帮的有限。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选择要他幸福快乐。」

更何况,薛医生说,她的心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确定会在什么时候爆炸,除了换心,没有其它方法。可换心必须天时地利,除了有人肯捐赠之外,还需要有足够的金钱,不管是哪个条件,她都欠缺。

她不知道自己死亡之后,叔叔该怎么办?现在,有一群家人愿意照顾他,她何乐不为?

「哼!冠冕堂皇。」他讥讽。

掠过他的讥刺,洁洁诚心诚意说道:「我很抱歉,在你成长时期抢走你的父亲,造成你们当中的裂缝,如果可以,我愿意尽最大努力,替你们架起沟通桥梁,弭平嫌隙,让你们回到从前,亲密互敬。」

他冷哼。

「我没办法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但请你改变对叔叔的态度吧!你总希望带回去的是一个慈爱父亲,而不是敌人。放下身段没有你想象中困难,何况,他是老人、是长辈,受点委屈,没关系吧!」

他不理她。

洁洁回头,看见树下的孤独身影,那是一个垂老龙钟的男人呵!她暗自决定,以前叔叔疼她,现在轮到她来疼爱叔叔。

深吸气,带着不怕被拒绝的勇气,洁洁把自己的手塞入他的掌心。

胜翊微微诧异,却骄傲地不表现出动作情绪。

他的不表现,鼓吹了洁洁的下一波行动,她拉起他的手,半强迫他随自己走,两人走到叔叔身前时,她假装他们之前有一段愉快谈话。

「我真应该带你去看看叔叔的木瓜园,半年多没施肥整理,木瓜还是一颗一颗长,怎么吃都吃不完呢!」

洁洁转头看叔叔。「叔叔,你快告诉胜翊哥哥架网室的过程,真的很有趣,对不对?我们都没有经验,竹架竖了又倒,倒了再竖,我们一直告诉自己再接再厉,你说,这就是人生,痛苦的时候多,快乐的时候少,如果能让自己快乐,别轻易放手。」

她抓起叔叔满是皱纹的手,把胜翊的手交到他手上。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两人倏地一惊,胜翊想把手缩回,瑞奇却更快一步,把儿子抓住。

「对不起……」

最后,终是老父亲先向儿子低头。

洁洁笑开,推推胜翊,让他们两人更靠近一些,然后,她把空间留给他们,离开庭院,走进屋里,靠着门扇便抚起胸口,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心平气和,洁洁,妳要心平气和,别让情绪激动,妳的心脏负荷不了过度的情绪。」

深吸气、深吐气,她想象自己是住在墓穴里的小龙女,这个时候晕倒,太杀场景。

午后,瑞奇睡着,洁洁也趴在床侧间入睡,胜翊从户外进来,光灿灿的屋内,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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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洁睡觉时间比正常人多许多,吃顿饭要休息,洗个碗要休息,散个步,瑞奇叔叔还要逼着她快回房间休息,彷佛睡得不够多,身体就要产生毛病。

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胜翊摇头。

那天的深谈后,胜翊和父亲谈开许多事,除开对父亲的爱情不谅解,很多事他都能放下了。

一旦放下,两人不再剑拔弩张,偶尔他们会像寻常父子般,说说家常、聊聊对事情的感想,再加上洁洁在当中扮演润滑剂,父子感情进展算是快的了。

不管怎样,才几天,胜翊和瑞奇皆满意彼此间的关系。

偶尔他们并肩在村子里绕绕,父亲向他介绍村里邻居,胜翊也从邻居口中,知道父亲这些年来的生活缩影。

瑞奇是当地人景仰的学者教授,他在大学里面兼课教学生法文和英文,也开垦了几亩地,种文旦、木瓜、橘子和柳丁。

他常牵洁洁到村里散步,要大家往后多照顾洁洁。他对她够好了,毫不逊色于对待亲生女儿,若不是洁洁的长相中国而古典,旁人大概会误以为洁洁是他的亲生女儿吧!

「胜翊,要不要进来坐?」

瑞奇清醒,发现儿子靠在门框边。

胜翊进屋,站到父亲身侧,趴在他床铺旁的洁洁,丝毫没有被扰醒的迹象。

「别担心,洁洁睡着不容易被吵醒。有事吗?」

「下星期二的飞机,我们一起回法国。」胜翊说。

往后延迟一星期,他对他们够优厚了。

「你回去吧!我不会离开洁洁、离开这里。」没有动气,瑞奇只是坚持自己的决定。

「她要求你带她一起走?」胜翊看洁洁一眼,讽笑含在嘴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洁洁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生,她习惯在设想所有事情之前先替别人想,这点,她和她的母亲很像,她们善良、体贴,也是她们的善良,让她们始终觉得对你们母子亏欠。」

「亏欠?她们留下你十五年不是?」胜翊嗤之以鼻,

「她们逃跑过,以为我找不到她们,便会死心塌地离开台湾,没想到我死守在这里,用行动表示,不管怎样我都不回去了,我的未来和她们紧系在一起,再不能割舍分离。」

都是些陈旧故事,每每想起,瑞奇仍觉心酸。这样的女子,不爱,太难!

「真感人。」他讽笑。

「别用这种态度说话,错不在她们,这些年,一存够旅费,她们就逼我回法国看你们,我回去过几次,偷偷在角落观察你,知道你生活得很好,便慢慢放下心,如果你拿走我的护照办手续,会明白我并没有说谎。」

「偷偷看几眼,你就能了解我们过得很好?」

「你说对了,我看的只是表面,的确不能以此推论你们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在学校的成绩,不知道你是否朝自己的梦想前进,我还需要洁洁替我找来杂志,才晓得你不但把家族企业经营得有声有色,事业版图更拓展到国际。」

他叹气,胜翊不接话语。

瑞奇续道:「正如你看到的,我们生活并不富裕,但我几乎每年都会回法国待半个月。」

「你想用这行为证明什么?证明你关心我们?」

「不,证明她们对你们没有敌意,证明她们尽心想对你们弥补过去。」

「这种弥补有什么意义?」

瑞奇避开儿子的问题。「每次我从法国回来,洁洁总绕在我身边,听我讲法国的一切,听我说你的模样、讲你的生活,当然有一大部分是我杜撰来的,因为在那两星期当中,我并没有走入你的生活圈。

洁洁是个寂寞的女孩,她的身体弱,再加上我和她母亲对她保护过度,因此国小毕业后,她再没去学校上学,她没有同学朋友、没有人分享心事,她最喜欢的事情是听我谈你,虽然没见过面,她对想象中的胜翊哥哥充满崇拜,」

他停顿,看看沉默的儿子。

「因为你,洁洁对法国有着憧憬,她最大的梦想是和我飞一趟法国,认识你。我可以这么做的,只要我两年走一次,就能带洁洁一起,但洁洁不愿意,她坚持自己不能自私,剥夺我和你相枣的次数。她始终不知道,我只在暗处偷看你。

当然,我也顾虑她的身体,不适合做长途旅行,我买了无数法国书籍、小说送给她,教她说法文,单单这些,洁洁很满足。」

「你要我带她回法国?」

「我想过,在我死了之后,把洁洁托给你。」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托付?」

「只要你肯放下成见,你会发现她是个很棒的妹妹。」

「妹妹?真讽刺的说法!」

他们很少这样子说话了,自从谈和的那天之后,也许是他们从没碰触到敏感话题,眼前气氛愈见凝重。

「胜翊,我说过……」

他截下父亲的话。「你说过的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星期二的飞机,就算用绑的,我都会把你绑上飞机。」

「胜翊,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想懂,也不愿意懂,不过,我奉劝你用最短的时间把你的爱情和罪恶埋在台湾,一件也不准给我带回去,要是你再敢伤害我母亲,我会让你好看,千万别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的音量节节高升,吵醒了睡觉的洁洁。

「你不可能逼我爱上你母亲。」瑞奇口气僵硬。

「我没有逼你娶她,是你决定娶她、是你决定让她生下我,不管这决定是对是错,你都得贯彻自己的决定。」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在吵架吗?有话好好说,你们已经沟通得很不错了。」洁洁站到两人当中,看看胜翊,再看看叔叔。

两个男人都在生气,洁洁拿来床头的书,翻到夹书签那页,递给瑞奇。

「叔叔,你把书看完吧!日期快到了,我得拿去图书馆归还。」说完转身,她拉起胜翊的手往外走。

这些天,胜翊被她拉来拉去,拉惯了,竟没再想过把她的手甩开,由着她带,由着她拖,带出房间、带出客厅、带到庭院。

她靠他很近,近到诱发起他身上的蠢蠢欲动。那是处子的清香干净,她不设防的态度勾引着他的心。

两人站到桑树下,一时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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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洁抬头,想起她养在盒里的小东西,她跑进屋拿了出来,献宝似地递到他眼前。

「这是蚕宝宝,中国几千年前有个聪明的女生名叫嫘祖,她养了无数蚕宝宝,等蚕长大吐丝结茧,再抽丝制衣服,中国丝绸织锦非常有名。

蚕蛾吐丝是为了长大、为繁殖下一代,人们却在它吐尽最后丝线时,把它放进滚水中煮,所以中国有句古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诗人用春蚕和蜡烛描写爱情,总要吐尽最后一根丝线、热蜡成灰,爱情才心甘情愿烟灭。

小时候,听妈妈说这典故,心底觉得沉重,后来养起蚕,我不剥它的丝,由着它结茧成蛹,由着它破茧而出,看它们依气味找到另一半,产下宝宝,然后彷佛完成了天地间最伟大的事情般,安然死去。

知道吗?刚产下的蛋是金黄色的,慢慢会变成黑色,你要把它们放在阴凉处保存好,别让蚂蚁把它们搬走吃掉,走过夏季、秋分,历经寒冬考验,蚕宝宝会在第一声春雷响起时破壳而出,新生命开始。」

她说了许多,他面无表情。

洁洁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至少,他不再生气。仰头九十度,他好高,虽然他不看她,但洁洁执意望住他的眼睛说话。

「别对叔叔生气,如果春蚕到死丝方尽是蚕的宿命,那么,固守爱情也是叔叔的宿命啊!你不能强迫扭曲他的天性,但你可以慢慢的用亲情感化他,提醒他为你们负责。」

他有没有听见她的话?有!他听进去了,然他骄傲的心不允许他对「敌手」低头。

「别生气了好吗?我煮了木耳莲子汤,很道地的中国点心,不晓得你有没有吃过,试试好吗?我们带一些上去给叔叔,吃点甜食,人的脾气会变得缓和、容易沟通。」拉起他的手,洁洁又把他往屋里带。

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洁洁爱死这种感受,彷佛她慢慢地、慢慢地引导他走向自己的生命中。

爱他的感觉越来越浓,即使他不知情。

洁洁在幻想中的爱情里甜蜜,淡淡的甜、顺顺的滑腻,是木耳莲子的滋味,她要他把自己的专心连同爱情吞进腹中,一并甜上他的心。

瑞奇大学里的几个同事特地拨空来看他。

他要胜翊和洁洁到木瓜园里摘来几篓木瓜,让同事们带回去,于是,推着手推车的洁洁和胜翊并肩行,一路上,洁洁不断说话,引得他开心。

「叔叔在学校里很有女学生的缘,许多人修他的课,单纯为了欣赏他的儒雅。前年,有个大学新生一看到叔叔便恋上他,写情书、送礼物,缠得叔叔受不了,她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地址,居然找到家里来。叔叔介绍我母亲给她,说我是她的女儿,还说如果你在台湾,一定会把你介绍给他,所以哦,你要小心,说不定这几天她会找上门。」

「我对中国女人不戚兴趣。」他违心。

离开洁洁一大步。和她贴近,他有跨出安全范围的危机。

「我晓得,法国人有法国人的骄傲,你们觉得法国人是优秀的种族,有最高雅的语言、最精致的厨艺,法国人特别讲究生活情调,尤其是贵族,对不?」

「妳调查得很清楚。」

「我有一大堆关于法国的书,有一本旅游书上面介绍巴黎风情,塞纳-马恩省河畔的高耸建筑,圣母院、奥塞美术馆和学院,每一幢建筑都美得让人赞叹。」

「我以为女生只看得到LV大楼,香榭里舍的名牌店和咖啡厅。」他搭话了,虽然嘲笑的口吻居重。

「那里的确是重要的观光景点,每本书上都有写,不过,跟逛街买东西比起来,我反而比较喜欢蒙马特的画家村,听说那边有很多廉价的纪念品,还有画家等着帮人画画,小时候我学过画图,叔叔说如果我画得很棒,可以到蒙马特帮人家画人像,可惜我天分不高。你去过那里吗?」

「那里是低级区,我们不去的。」

「对啦!那里住着许多境外移民,看你,法国人的优越感出现了!你去过罗浮宫吗?听说那里很大,要整整一个月才能从头到尾参观完,我看过照片,觉得罗浮宫前的金字塔,是很前卫的设计,似乎和罗浮宫典雅的建筑格格不入,听说这和你们某任热爱埃及的总理有关系,是不是?」

她问,他不答。

「叔叔说,法国是个很有包容力的民族,可以接纳不同种族的文化与事务,金字塔是一个、巴黎铁塔是一个,我本想反驳他,才不是,书上说法国人是高傲的民族。

可是,我知道,他想家,家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亲人间的情谊是深刻的,就算台湾再好,就算这里有他深爱的女人,这里终归不是家园。

所以,我想他会跟你回去,只是他和你一样有着高傲自尊,你需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好好说服他。」

她说动胜翊了,但他没作出表示。

洁洁不在意,言谈间,他们走进文旦园。自从母亲逝世后,叔叔再无心耕事,便把田地全租给别人去种作,只留下小小的木瓜园。

「农历八月十五日是中国人的中秋节,这天全家人团聚一起,烤肉放烟火,我们吃月饼、红柿子,文旦和甘蔗,这些就是文旦树,」洁洁托住一个小小的青色果实对他说。

「它还没长大,长大成熟时约半斤重,文旦的皮很厚,从这边切开,再从旁边划几刀,用手指剥下来就是一顶文旦帽。」她连比带说,向胜翊解释。「叔叔常在中秋夜里,帮我用文旦皮做帽子,村里小孩子人人头上一顶,沁香的文旦味传入鼻间,很舒服。」

她没注意到拉开距离是他的刻意,下意识地又向他靠近。

她喜欢他高高的肩膀在她脸颊旁边,稍稍斜靠,即能靠上他的肩,宽宽的肩、阔阔的胸怀,那是多么舒适的安全港湾。

要是他不要那么生气,要是他肯听听她的抱歉,或者他们之间的仇恨不再,或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相互依赖。

她太天真,以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瞬间产生,以为爱能绵延不绝,而恨容易消失在一转眼间。

「那时,叔叔总是做两顶文旦帽,我说我只有一个头,戴不了两顶,他笑笑不语。后来慢慢长大,我才知道那是为远方的儿子做的,中秋夜、团圆夜,他也想和儿子团圆。

叔叔向村人学了些小手艺,是台湾的爸爸会亲手替儿子做的小玩具,像筷子枪、竹蜻蜓、陀螺等等,都是给小男生玩的,他做好了,收藏在一个喜饼盒里,有机会我把它们挖出来给你。」

「不需要,我已经大到不需要玩具。」

「那些不单单是玩具,它还代表了父亲对孩子的疼爱,相信我,你会喜欢它们的。」

他不置喙,眼睛却瞄着树梢上的果实,想象文旦帽的形状。

「胜翊哥哥,说说法国的事好吗?我对法国有着特殊迷恋。」

「妳想去法国?」他淡问。

「总有一天吧!法国之于我,如同回教徒之于麦加,只要能力够了,我一定要去。我会说法语,我甚至可以背起来巴黎的街道图,我知道哪里的饭店便宜、知道哪里的博物馆不收门票费。我会去的,总有一天!」她宣示般说。

「妳想求我带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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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你负责的范围,是不?」她问他,然后回答。「要去的话,我会凭自己的能力。」

「妳有什么能力?妳会工作赚钱?」

「我现在二十岁,努力工作赚钱,等我四十岁时,应该能存够机票旅费,我们来定二十年之约,好不?」

他不理她的约定。

她吐吐舌头,转移话题。「你看,前面就是木瓜园,网室有两根柱子折断了,叔叔说要找时间修修,不过放心,它不会倒塌的。」

洁洁率先进入木瓜网室,她的手拉着他的,他们的身体益加靠近,蠢蠢欲动的心、蠢蠢欲动的身体,才说对中国女人不感兴趣的胜翊,对中国女人的贴近不能自己。

他反握住她,第一次交握,不单单是她的力量,洁洁注意到了,微笑挂上,甜甜的、芬芳的笑颜,袭上他心间,严肃的表情故人些许柔和,暂且忘记两人之间的仇怨,在小小的网室中间,他们相处融洽。

「你找那些大大颗的,转动手腕扭下来,像我这样。小心呦!别让木瓜乳汁沾上衣服,沾上了可洗不掉。」

洁洁回头向他讲解,一面说,一面动手示范。

要他摘木瓜?想都别想,他可是伯爵,怎会动手做这些工作。

洁洁看他一眼,便了解他的心意,她笑笑说:「我懂,法国伯爵的尊严无论如何都是要遵守的。」

说完,洁洁动手摘木瓜,她的体力不佳,不过来回两趟,便累得气喘吁吁,扶着木瓜树休息。

胜翊看不下去了。这种摘法,要多久才能摘满一篓?

他大步向前迈去,走到她身后,洁洁没注意,采下木瓜转身往回走时,撞他个满怀。

软软的身体向他扑来,他应该绅士地扶住她的,可那不是他的本能反应。

捧起她的脸,他放任自己率性,封住她的唇,吻住她的心,轻轻吸吮,她的唇甘甜美味,比想象中柔软温馨,她的发香一层层围绕他的知觉,他抱过无数女人,却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爱的感觉弥漫。

洁洁醉了,醉在他怀里,醉在他文火般的细吻里。

初尝爱情,她的心迷失在小小的网室里,手上的木瓜落下,乳汁沾上他的衣服,难洗的印记呵……是她再也洗涤不净的心。

终于,他放开她,意犹末尽。

「你……」她说不出成句言语。

「还不快点,妳要弄到什么时候?」

说着,他对自己不满意,至于是不满意理智退位、「意外」造成;还是不满意感觉未尽情,却不得下松手,他没详细检讨。

一口气扭下四颗硕大瓜果放进塑料篓里,遗失记忆,胜翊忘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李伊伯爵。

正文 第三章

胜翊没再提回法国,但他和瑞奇都知道,事情仍持续进行。

他是高傲男人,决定的事不容改变,这点,瑞奇相当清楚,儿子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骄傲个性。

至于瑞奇,他改变想法了,是洁洁说动他,如果人生确是一种偿债历程,那么此行就让他把与胜翊母亲的恩怨,做一次明白清点,该他还的,他不躲;欠他的,他放手。

他不打算在法国待太久,却也没把握能在短时间内回台湾,所以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打算。

于是,星期二魔咒在他们之间酦酵。

瑞奇四处拜托朋友替他照顾洁洁,他身边没有太多钱,能为她做的有限;而胜翊则是长途电话不断,一方面安慰母亲,一方面要求家里对父亲的返乡,作好完善准备。

只有洁洁完全不知道星期二的分别即将来临,她很开心,叔叔和胜翊之间,关系改善;她很开心,胜翊面对他,除开恶脸,增了几分笑容。

今天是星期日,她特地早起到菜市场买菜,重重的菜篮不是她能轻易负担,走两步、休息两步,离家门一百公尺时,她累到靠在别人家的篱笆上喘气。

远远的,胜翊看见洁洁。

她在做什么?动不动就累,真是被骄宠坏的千金大小姐!

大步向前,他接手提过菜篮,轻嗤,又没几磅重,干嘛弄出这副模样?想引谁同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在门口等我吗?」洁洁问。

哼!他在门口等她?!想得美!她以为自己是谁?他不过是站在门口看风景罢了。

看风景?这里一缺山、二少水,既没有文明古迹,也没有时尚流行,他在赏哪门子风景?但人家是伯爵,说赏风景就是赏风景,你能反对什么?

不搭洁洁的问话,他往前走。

「你没等我,为什么站在门口?」洁洁又问。她很白目,不晓得伯爵很大。

法律规定男人不准站门口?他高兴看柏油路面不行?嘴硬心更硬,他是打死不承认的硬派角色。

「走慢点吧!我很累了。」洁洁右手抚在胸口。

「妳真娇贵!」

出口话语是讽刺,但望住她苍白脸色的眼睛里,横过一抹关心。

「没办法呀!我生出来就这样了,我需要比平常人更多的休息。」

「妳需要的是三千公尺的马拉松训练。」

拐进屋里,走入厨房,他把菜放到桌上,继采木瓜后,他又做了有违身分的事。

「我哪行?!法国女生很厉害吗?人人都有本事跑三千公尺?」

「可以,在百货公司折扣时。」

他回她一句,态度摆明不耐烦,她却把它当成法式幽默,笑得开心。

「我真希望能看看那场景。」

「等妳四十岁存够钱再说。」

「到时,我去找你,你会不会认得我?」

她明白,在他身上希冀爱情,难度高得吓人,但她放纵自己在心底深处,偷偷地,爱他。

「不会。」

她没失望,因为接他泼来的冷水,她湿惯了。

「书上常说法国人开放,即便婚后,夫妻常务自拥有自己的情妇情夫,真的吗?」洁洁换过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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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问这个做什么?想当我的情妇?」他回她一句,没有深思,纯粹是无聊戏话。

「我够资格吗?」挺身,她笑问。

洁洁假装不在意,心脏已微微揪起,这个问题她认真,和他的不经意天差地别。

「不够。」他答。

果然,她没猜错,连当情妇,她都不具资格。

把失望苦涩锁在心底,她低眉,嘴型仍然上扬,她不要自己的不快乐影响他半分。

「我想也是,当情妇要够美丽、够娇媚,至少要能跑三千公尺的马拉松,这些我做不来。既然当不成情妇,我做你的妹妹吧!我陪你说话、哄你开心,在你愿意的时候,唱歌给你听,你说好不好?」

「我是独生子。」他又拒绝。

幸好对于他的拒绝,她有了免疫力,受伤难免,但她学会不表露。

「那么你错失了一副好歌喉,这是你莫大的损失。」

转身,她拿菜到水龙头下冲洗。

对于吃,他们简单惯了,尤其在母亲去世后,一条鱼,一道蔬菜,便是一餐。

这些天,吃惯美食的胜翊很辛苦,常常两口饭菜便食不下咽,洁洁心疼他,为整治这餐,她在心底想过整晚。

搬来椅子,她真累惨了,若是妈妈在,早要她上床睡觉,可眼前不行,她有生病叔叔和爱生气的胜翊哥哥要照顾。

不再交谈,厨房里安静无声。

胜翊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说也奇怪,他并不想走,为什么?因为……因为……因为他不想错失一副好歌喉?

站到她身后,看她切切洗洗,忙得好不乐意,但讨人厌的是她老爱喘气,有那么累吗?不过是几个小动作,这个女人欠操练。

「不要煮了。」他看不下去,突发一语。

「怎么可以?!中午快到了。」洁洁没回头,忙着和锅里的鱼奋斗。

「不过是吃饭,干嘛那么辛苦?」一通电话,外送即来,何必忙得气喘连连?

「你才来几天,清瘦多了,我弄丰富一点的菜,中午多吃些。」

「中国菜难吃得要命!」

继中国女人之后,他讨厌起中国菜,然后中国文化、中国土地,他要一项一项讨厌起,最后赌誓:永远不和中国发生关系。

「中国菜享誉国际,是我做得不好,让你留下坏印象。希望中午的餐桌上能让你改观。」

嗤--菜下锅,肉丝的香味伴随,它们是最好的搭档,健康营养统统来。

「妳太闲,不会唱一首歌来听听哦?」

什么跟什么?他的逻辑怪到可以,她明明忙着喂饱他的肠胃,哪里得闲?

洁洁没反弹,她知道,他是不想她劳累,宁愿听她唱歌,即使胃袋空空也无所谓。

但她怎会做这种事,她当然要把他的胃喂饱,也要他心情愉快!没征求他的意见,洁洁把香菇放进锅中的同时,开始唱歌--

「再说你也不会懂,就算有梦也太匆匆,每一次的付出,总是被你拒在门缝。

再说你也不会懂,谁叫我的爱比你浓,每一次的坚持,总被你游移的眼光刺痛。

你又怎么能够装作什么都不懂?当我的感情任你随意操纵。

你又怎么可以别过头就走?只为了躲避不愿承认的心痛……」

她的爱、她的心被拒在门缝,她的梦只是匆匆,他不操纵她的爱情,她的爱却甘愿被他操纵,终有一天,他将别过头就走,留给她无数无数心痛。

唱着唱着,她眼眶泛红。

她算不算笨?爱一个不会洁洁地,洁洁地爱自己的男人,枉自伤恸!

她的歌声清亮美丽,但歌词太沉重,不适合一个习惯微笑的女生,接过她的锅铲,他既鸭霸,要求又过分。

「不要唱了。」

「我唱得不好?」洁洁抬眼,他看见她的伤心。

「妳为什么哭?」

「我没有,是葱的关系。」她把问题诬赖给不能替自己辩解的蔬菜。

「不要煮。」关掉火,他习惯做主自己,也做主别人。

「不煮,没得吃。」打开火,她为自己的泪水坚持。

「吃不吃不重要。」

「不重要?什么才重要?」她追问。

是不是,她的泪水比吃饭重要?是不是,他在乎她的心,比在乎自己的胃更多?

他不答,别开眼光。唉……她又做过度想象了!

「你去陪叔叔说说话,给我二十分钟,我不唱歌、不喘气,很快让菜上桌。」将他推离厨房,洁洁苦笑,轻轻地,她开启下一段歌词。

「什么时候你才会说,你终于也被我感动……」

以为就算不能一笑抿恩仇,起码压下愤恨;以为就是没办法成为亲人爱侣,起码做朋友,不亲密至少能偶尔谈心。

随着瑞奇和胜翊之间的感觉升温,胜翊对洁洁不再怒目相向,虽然躲不过几句冷嘲热讽,但洁洁视它为自然现象。

晚饭后,胜翊和瑞奇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他看向儿子的目光中,充满慈爱。

「我很高兴,你和洁洁处得不错。」

「我没有和她处得不错。」

胜翊否认他们之间「不错」的同时,一并否认掉对她的感觉。

「她是个容易让人喜欢的女孩。」

「她让不让人喜欢,不关我的事。」

「我以为,你会愿意成为她的哥哥,照顾她一辈子。」

「你照顾她妈妈一生,也要求我照顾她一生,你那么认真地考虑她们母女的一生,可不可以问问你,什么时候考虑考虑我母亲的一生?」他用了四个「一生」来相较瑞奇对三个女子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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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你母亲,我抱歉。」抱歉,她不是他的责任。

「你的抱歉真值钱!」他冷笑。

「除此之外,我不晓得可以给她什么。」

「如果你愿意,你至少有几十年时间还她一个公平。」

该对她公平的人是尼克,该给她幸福的人也是尼克,他只是困惑,那么多年过去,为什么他们还不在一起?是对他和婉芬的仇恨?还是胜翊的态度?

好吧!趁这次回去,大家坐下来好好谈清楚,谈开多年心结,但愿她能掌握自己的幸福。

「你母亲是好女人,她能拥有你这个儿子,是她最大幸运。我们言归正传,好吗?」不想再提及妻子,在瑞奇心目中,他的妻子埋在院子里的树兰下。

言归正传,什么叫「正传」?在他眼中,唯一的「正传」是他的母亲。胜翊忿忿不平。

「这些年,我没有替洁洁母女累积下多少财产,我跟你回法国,她便没了依恃,你可以给她一笔钱吗?」

这是瑞奇首次在儿子面前同意回法国,他的同意让胜翊松口气。至少他不用找来两个彪形大汉,把父亲绑上飞机。

「多少?」胜翊问。

「十万欧元。」他算了算,这笔钱可以让洁洁换颗健康心脏,不管未来自己能不能再回台湾,这笔钱对洁洁有着绝对性的用处。

「这是她的要求?」

「不,洁洁不晓得这件事情。」

「对不起,她不是我的责任范围,当然,如果你回法国,给得起我母亲幸福,那又另当别论。」他拿此和父亲谈判。

在胜翊眼中,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议价,包括父亲口口声声的爱情。

「儿子,你不懂爱情,爱情没办法用钱衡量。」叹气,叹儿子的固执。

「如果对洁洁负责,是你表现爱情的方法之一,那么你该认真考虑,回法国后如何对待我母亲。」

胜翊才不管他的无聊爱情,他介意在乎的只有母亲,那个从小到大,对他无怨无悔的女人。

看着儿子的坚持、看他别过头去,一时间,谈话中断,客厅沉寂。

「叔叔,木瓜茶泡好了。」

洁洁从厨房里抱出一颗未熟的青绿色木瓜,踩进客厅,发觉胜翊父子间气氛尴尬。

他们又谈僵了?为什么呢?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问题了。

倒出一杯青木瓜茶,那是很别致的饮品,首先要选一颗未熟木瓜,洗净,从上面切开,掏挖出里面种籽,放入茶叶和热开水,再将切下的部分当成盖子盖在上面,闷泡一段时间后,即可饮用。

「胜翊哥哥,喝一点好不好?它的味道和花草茶不太一样,听说多喝可以降血压哦!」她试着缓和场面。

「叔叔,不烫了,喝吧!」她把茶递给瑞奇。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放她一个人唱独角戏。

「胜翊哥哥,我们这附近有一座休闲农庄,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和叔叔去走走,好吗?」

胜翊不理她。

「叔叔,胜翊哥哥的工作一定很忙,他难得能抽出时间到台湾来,我们是不是该带他四处参观,看看台湾的风土民情?」

「他不会愿意的。」低沉地,瑞奇回洁洁一句。

「会啦!会啦!你们好好说说,我们家有车子,钥匙一扭就成行啰!胜翊哥哥,你知道台湾最有名的东西是什么吗?是台湾小吃,今天晚上有夜市,我带你去逛逛,从咸酥鸡到葱油饼,从碳烤串到蜜饯西红柿,我保证你回国后,连作梦都会笑醒。」

她特意说得夸张,企图引两个男人加入谈话。

「妳是应该出去走走,为照头我,妳闷了好长一段时间。」瑞奇说。

「我不闷,陪叔叔很不错呀!你教了我不少东西。胜翊哥哥,我的法文很不错呦!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考考我。」她走到胜翊身边,拉拉他的大手,带点小小的撒娇。

胜翊不搭话,她有些尴尬。

「胜翊,你陪洁洁出去走走吧!」瑞奇终于对儿子说话,

胜翊想都不多想,直接拒绝,「没空,我要整理行李。」

「整理行李?你要回法国去了吗?」洁洁讶异。

好快,他要离开了……

可不是,他是大忙人呢!哪有时间在台湾这个小地方晃?!何况,他已经停留近两个星期。

问题是,留在他身边,她留上了瘾,意犹未尽。

虽然只是拉拉他的手,将他东带西带,但他的手掌好大,大到她的心,可以在他掌间幻想安全幸运。

虽然他总是冷言冷语,但他的声音低沉,她总有办法从音波间寻到温情。

可,他就要走了,温暖安全将离开身边,重重的,是心;痛痛的,是知觉。

叹口气,很轻,很轻,轻到没人听见,洁洁撑起笑意问:「什么时候的飞机呢?」

「明天。」

明天?好快!再五个小时就是明天……她终算了解「匆匆」的定义。

「那我动作得快点了,叔叔的东西不少,我恐怕得花上一整个晚上整理,你们聊聊,我上去把行李箱找出来。」不及掩饰泛光泪水,她急速往楼梯处跑。

「洁洁,过来叔叔这边。」瑞奇叫住她。

洁洁吸气,逼回泪水,很努力地笑着回到叔叔身边。

「叔叔。」

「我有很多话要交代妳,能不能保证把我的话牢牢记住?」

「我保证。」伸出五指,她向叔叔起誓,

「很好,明天我回法国,不能在妳身边照顾妳,妳会好好对待自己吗?」

「我会。」洁洁点头。

胜翊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要妳努力吃饭,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我要妳过得比我和妳妈在的时候更好,妳做得到吗?」瑞奇又问,对这个女儿,他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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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我不让叔叔担心。」用力点头,洁洁一直是个合作的好孩子。

「很好,我请了以前的老同事照看妳,苏伯伯答应替妳在学校里找份工作,以后妳要自食其力。」

「我早该自食其力,是妈妈和叔叔太保护我。」

眼睛泛红,她将失去最后一位亲人,虽伤感,但她晓得这个亲人是从胜翊身边偷来的,早该归还。

「妳要时常整理妈妈的墓,别让它荒草蔓蔓。」

「我懂。」爱母亲是叔叔这辈子最重要的工作。

「妳的身体不好,天气有变化要记得穿外套,妳是不能感冒的,一感冒,妳的心脏会负荷不了。」偷眼看儿子,他期待胜翊会有一点同情心。

胜翊别过眼,不想回应父亲的眼神。他恨她们母女,恨了十几年,他可以不提不说,可以在表面上维持相处和平,至于彻底原谅?办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叮咛了我一辈子,我当然会记牢。」跪在叔叔面前,她搂住他的脖子。「叔叔也答应我,回法国后,要过得和我一样幸福。」

「我会。」他努力,努力让洁洁心安。

「有空写信给我。」换成洁洁对他的嘱咐。

「我会。」

有机会,他愿意拉下身段,求儿子把洁洁送到自己身边照看。

偷看胜翊一眼,洁洁修补自己的言语。「如果、如果太忙的话,不写信没关系。」

「好孩子,妳永远把别人的感受摆在自己前面,这种性子要吃亏的!」

「我不介意让叔叔占便宜。」她笑说。

「带胜翊去逛逛夜市吧!明天要回法国,他不多看看台湾风情,很可惜!」话到这里,他看一眼胜翊。

「不行啊!我要帮叔叔整理行李。」

「不,我要自己来,在这里的回忆太多,我要一项一项装箱,妳不准插手。胜翊,帮我把洁洁带出门,好吗?」

胜翊回看父亲,不说话,眼神带了心意。父亲作了重大妥协,他势必得在这种小事上面让步。

略点头,他答:「好。」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她不让叔叔独处,是忧郁症替她养成的习惯。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何况,今晚我需要安静,洁洁,去吧!帮我带两根沙茶玉米,以后吃不到这种好东西了,」

「好。」

就这样,洁洁和胜翊有了第一次的约会--在他们即将分离的前夕。

夜市离家有段距离,他们开了车子去。

那是台破旧的福特汽车,加油不顺,噪音让人不耐、冷气口里吹出来的是暖气,胜翊不晓得父亲怎能放弃家里的百万名车,将就这种简朴生活?

「叔叔的血糖过高,前两年的检查报告说他的血压也偏高,从那时候起,我们全家改变饮食习惯,餐桌上的二肉二菜改成一肉三菜。

叔叔最爱吃牛排,这可惨了妈妈,她翻遍食谱,想做出口感又好又健康的菜肴。没想到才吃一星期,叔叔就大喊吃不消,直拿我当借口,说我瘦了不少,全家应该上西餐厅打牙祭。」

这是他们的共同回忆,有甜有蜜,有割舍不开的感情。

「叔叔这个人呀……一不注意他,就偷吃巧克力,还直说法国的巧克力才是极品,台湾的七七乳加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法国美食远近驰名,但多蛋多奶多热量,容易有胆固醇问题,你要注意他的饮食习惯。」

「我有专门的医疗团队来注意这事情。」淡淡一句话,他否定她的关心。

意思是,他有专业人员来处理,不用她多事?

是吧!他的确有能力带给叔叔更好的生活,那是自己办不到的部分,叔叔有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一时间,车里寂静无声,洁洁不说话,偏过头,想多看他几眼,此后再见面,恐怕遥遥无期。

胜翊被看得不自在,但是骄傲的他不想表达意见,不想承认自己的专心摆在她身上,于是僵着脸,不讲话。

「夜市到了。」洁洁指着前面。

车窗外,温暖的晕黄灯火闪烁,吵杂的人声、热闹的气氛,让胜翊皱眉。

「你可能要到前面一点地方停车,再走路过来,这里没停车位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别浪费在寻找停车格。」

洁洁语调轻松,不让不愉悦的气氛横在两人中间,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夜」。

他可以再骄傲一点,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但洁洁的话提醒他,明天他们回国,再见她,已是不可能。

这个想法让他柔软了坚硬表情,虽然他口中的话并非善意。

「我讨厌台湾文化。」他说,但仍依言将车子开到前面空旷处停。

洁洁笑了笑,不回答。

下了车,她走在他身后,他的脚步还是一样宽大,但几日相处下来,他学会放慢速度。

他走她跟,刚开始没问题,但一走入夜市里,蜂拥人潮将小小的洁洁淹没,胜翊回头,发现她在人群中踮高脚尖寻找他。

他好气又好笑,然冷酷的表情并不表现出他的真实心情。

大步往回走,五步,他们的目光胶合,他看见她的松懈与快乐。

推开人,她奋力往他的方向,但一不小心,又淹没在一群身材高挑的中学生里。

台湾年轻人没事长这么高傲什么?劈荆斩棘,他杀开一条路,把洁洁从人群中拯救出来。

「对不起,你找不到我是不是?没办法,这里的夜市很热闹,人多到不得了。」

他找不到她?什么鬼话!是她笨,是她找不到他好不?他不是一下就把她从人堆中挑出来了?

胜翊不看她、不回答她的蠢话。

洁洁以为他又生气,但不介意,她早早把他的愤怒当作常态。

洁洁笑着仰头看他,今晚她要快快乐乐,要把短短的三个小时,在自己脑中记忆深刻,

偷偷地,她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大掌心,不过短短几天,她握他握上瘾?彷佛这两只手掌自盘占开天辟地就该契合相依,他不该遗失她,他们不能分离。

走过水果摊,人潮拥上,几乎要推开两人,他用力一扯,把她拉近自己怀间,他的手环住她的腰,她的身体靠着他的胸膛,暖暖的心,增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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