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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自改+1次PO完]小婢不敢(翊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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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改+1次PO完]小婢不敢(翊潔)

【內容簡介】


吳映潔是小姐的陪嫁丫鬟,沒想到隨小姐出嫁沒多久,姑爺竟看上了她,要收她入房的事,儘管她表明自己決無非分之想,仍被誣陷偷了玉簪,在被管家責罰打了幾板子後,還落到縣令邱大人手上⋯⋯她咬牙認了。但這個邱大人非得要明察秋毫,認定她無罪,還給了她一袋銀錢放她離開。欠了他這份恩情,再次遇見時,她還他銀兩,他卻硬是堅持不收,於是,她只好天天幫尚未娶妻的他洗衣、打理家務,但欠他的情似乎還也還不清,還惹出不該有的情思了⋯⋯每次聽她開口「奴婢不敢」、「大人恕罪」,他就萬分無奈,他看得出她言語態度恭敬,很敬畏他,但內心卻不怕他,而她那副只在意他人不在意她自己的處事態度,以及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他感到心生不捨、憐惜。對個姑娘家,他竟花起了那麼多的心思,盼著能多些相處,看來他是「思春動情」了,但她呢?她對他可是上心了?幫他洗衣打理,若不只是報恩,而是以妻子的身分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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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霽州州治,霽陽縣,霽陽城。

    暑熱正過,蟬嘶終了,早晨氣候舒爽微涼,月前隨著自家小姐來到霽陽城周府內的婢女吳映潔,正細心地為甫成為周家大少奶奶不久的唐雪梳理一頭烏亮青絲。

    她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家境本就富裕,唐府老爺甚至還是當今太後遠房一支表親,而小姐如今嫁入霽陽城內首屈一指,克南北貨的廣順行內,兩家權貴聯姻,更是富上加富。

    吳映潔才將小姐發髻盤好,唐雪忽地微轉了臉容,狀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吳映潔,你隨我嫁來周家已有月余,不知對你主爺可有什麼想法?”

    “姑爺?”吳映潔簪釵的動作頓了頓,琢磨了會兒,言語恭敬地回道︰“姑爺是位好良人,對小姐很是疼愛。”

    “何以見得?”唐雪柳眉微挑,不以為然地問。

    “吳映潔本以為姑爺照看著商號中幾十家店鋪,定然無暇顧及府中大小事,沒想到姑爺卻幾次向奴婢問道,小姐可有喜愛些什麼吃食零嘴兒,或是些雜玩小物,說是下月出外辦貨時要替小姐帶回來,要教小姐大大地高興一番。姑爺很體貼小姐,自是位好良人。”

    唐雪唇角勾了勾,笑意卻沒進到眼底,夫君私下向她的陪嫁丫鬟打探她的喜好,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雪冷哼了聲,偏眸打量起素來服侍她的吳映潔。

    這吳映潔自九歲入了唐府,跟著她到現在已經七年有余,近幾年來出落得益發靈秀標致,伶俐聰慧,夫君會看上她,倒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只是,她才新婚月余,就連新房內的大紅囍字與紅布紗都尚未拆除,夫君便向她開口想收偏房——不是需要伺候正妻的通房丫頭,而是偏房,未來若她有了孩子,孩兒還得稱呼一聲“二娘”的偏房……對這個微不足道的下人吳映潔,夫君當真是疼愛得緊。

    唐雪不是滋味地道︰“吳映潔,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小姐,奴婢不敢,奴婢對姑爺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唐雪話還沒說完,吳映潔便屈膝跪下了。

    雖說,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習俗上是安排給姑爺的通房丫頭,但是,她並沒有存著任何躍上高枝變鳳凰的念頭,而且,當初小姐出嫁前,唐老爺明明四處打探過姑爺的品行啊。

    據聞,近幾年接下廣順行主事大責的周萬里,雄心壯志、經商有成,不上妓院,不喝花酒,人品才德皆為上乘,而廣順行底下幾十家克南北雜貨的買賣,從糧食稻米、茶葉香粉、面粉油糖、布匹綢緞……貨品更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便是因為廣順行的商譽如此良好,而周萬里的風評也是極佳,于是唐老爺才放心地請人托了媒,安排她隨小姐出嫁,怎麼小姐與姑爺才新婚不到月余,姑爺竟就想收偏房了?這叫打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姐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吳映潔垂首,心中存惑忐忑,語調卻仍是持平守禮、神色恬靜,殊不知,她如此淡然的神色卻惹得唐雪更為不歡快。

    “你沒有非分之想,這麼說,倒顯得你姑爺一廂情願?”奴婢不敢?她哪里不敢?瞧她現在臉上的神色,不惶不驚、不懼不怕,即便是如此時刻,她的回話依舊謙恭有禮、柔嗓徐徐。

    想從前在唐府里時,爹、娘直夸吳映潔聰明伶俐,就連到唐府教授她琴棋詩書的夫子也總夸吳映潔資質好,一听便會,而現在,竟連她新婚不久的夫君也想收吳映潔入房?!

    吳映潔有哪里好?她不過是個下人!雖是容貌姣好,氣質出眾,仍是個下人!

    唐雪越想,越感到無比難堪,又忿忿道︰“吳映潔,你本是我的陪嫁丫鬟,將來要靠一子半女撈個身分不是件難事,更何況現在你姑爺還沒要你伺候,便想為你安個身分,這樣,你也不願嗎?”

    “小姐,姑爺是人中之龍,奴婢萬萬不能高攀。”吳映潔回話依舊回得平靜,言談間拿捏極有分寸。

    又是這樣!吳映潔身上老有股寧靜悠遠的氛圍,有股耐人尋味的特質,教人站在她身旁,即便再如何風華絕代,都要成為她身後不值一提的風景。

    唐雪瞧著她,恨恨地道︰“你既為僕婢,想做什麼可由不得你!”

    “奴婢言語僭越,已然知道錯了,小姐覺得怎麼辦好,奴婢但憑小姐發落便是。”吳映潔停頓了會兒,明白自個兒真的惹小姐生氣了,答得有些無奈、認命,與自我放棄。

    是啊……她本為僕婢,想做什麼、願或不願,又怎麼能由得她呢?

    命運總是不由人,更何況,她在尚未成為奴婢之前,也從未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與去留。哪里走?哪里留?又何妨呢?浮萍無根,飄飄無依,又如何?

    唐雪居高臨下地站在吳映潔面前,搖首僅笑。

    她還能怎麼發落?丈夫已然向她開口,難不成她能在這當口攆吳映潔出府嗎?一條善妒便能令她犯上七出之罪。

    “起來吧!我今日想去城內逛逛,你去找和香,要她待會兒隨我出門。”

    “是,小姐。”吳映潔起身,望著小姐背對她的身影,思及這幾年來都是她隨小姐出的門,小姐如今不要她陪,想來是決心與她劃清界線……

    吳映潔提裙欲走的步伐一頓,心中突生惆悵,復又旋足,在唐雪的身後跪下,朝她磕了幾個響頭。

    “小姐,奴婢蒙您不棄,讓您照顧了好些年,吳映潔很承小姐的情,謝謝當年小姐幫助吳映潔葬母之恩,還望小姐日後多加珍重,健康安泰,與姑爺百年相好,萬年富貴。”

    她以為自己無依無求,早已沒有感情,卻原來,再怎麼無情,對日夜相處之人,也會心生不舍。

    吳映潔舉步離開唐雪的房間,從容步伐依舊優雅,方寸間卻有股說不出的沉重,隱約有種即將離府的預感……

    果然,人間緣起緣滅,聚散總是不由人。

    霽陽城——

    正得五日一休沐的霽陽縣令邱勝翊邱大人,如同往常般在治理地內隨處走看。

    今日不上堂,換下官服的他僅著一身樸素灰袍,神情溫煦,笑容和氣,背著小布包兒走在石板道上的模樣,像個斯文俊秀的少年書生。

    沿路的小鋪店頭,攤販民家,看見這位親民愛民的縣令邱大人,皆是熟稔不過的招呼再三——

    “邱大人,今日休沐啊?來來,嘗嘗剛出爐的米糕,暖呼呼、熱呼呼的,包您吃了一天心情好。”

    “邱大人,來來,這支畫糖兒送您,這畫糖兒啊,孩子們可愛的呢,一早便賣了十來支——”

    “你當邱大人小孩兒啊?吃什麼畫糖?來來,邱大人,這壇咱家的桂花釀給您帶回去讓衙門弟兄們過中秋。中秋節快到啦!賞月,吃月餅,配咱家好酒!”

    “謝了,衙門里各位送來的月餅吃食與好酒已經夠多了,掙錢不易,邱某謝過大家的心意了。”邱勝翊拱手推辭,對這群可愛百姓們的好意一一謝過,惹得幾個路過的懷春姑娘覷著他直直發笑。

    這個管理霽陽縣的縣令邱大人啊,會受到姑娘青睞、百姓愛戴,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邱大人劍眉星目,身材高大修長,一身溫文爾雅氣息有如芝蘭玉樹,舉手投足之間皆令人如沐春風,除此之外,邱大人還是察舉孝廉,而後經過一年試守,才分派到霽陽縣來的地方官,不是那種靠著裙帶關系與顯赫背景謀個一官半職,在地方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

    邱大人廉潔清明,不納賄,不設官舍,住在縣衙,總是通宵達旦處理公務,他甫上任時,為了獎勵農桑,開墾良田,甚至還親自指導農耕,經常出入田間地頭,時不時住宿于農家。

    近年來,霽陽縣農商發達,富庶豐饒,百姓安樂,吏治清明,皆是邱大人的功勞,百姓們可喜愛他了。

    邱勝翊走過了幾條狹長石板道,問候過幾戶人家,最後,在廣順行顯得格外招眼的總鋪招牌前停下。

    黑底金體,三個氣勢如虹的“廣順行”大字,總教邱勝翊每回見到,都得在心里暗自贊嘆這字寫得當真是好。

    他素來自詡字寫得不差,但面對這等境界卻也僅能望其項背——清峻勁拔、結體縝密、凝鏈溫恭,據聞,這是當年創建廣順行的周老太爺周廣親自題的字。

    而這位周老太爺與邱勝翊有些淵源。

    邱勝翊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善尹大人,曾與周老太爺同朝為官,後來周老太爺不知何故辭官回鄉,這才一手創建了如今的廣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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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恩師與周老太爺私交甚篤,邱勝翊自上任霽陽縣令的這三年來,也為恩師與周老太爺之間送了不少往來信件,卻對這位寫得一手好字的周老太爺一直無緣得見。

    邱勝翊邁步一跨,踏入廣順行總鋪里。

    周家祖屋與廣順行總鋪同連一氣,是南方很典型的富貴人家大宅,前頭是店鋪,後頭是自家院落,邱勝翊才四顧張望了會兒,便見孫管事拿著家法板子,額際滲汗地從屋里走出來。

    “邱大人?”孫管事略微福態的面容一怔,用衣袖拭了試額角,隨即道︰“又是為老太爺送信來了嗎?勞煩大人了。”

    廣順行經營南北貨,而貨物進出口、報關報稅、甚至于與官府租用倉庫這等雜事,本就得與官府打點好關系,孫管事原就因行務與邱勝翊相熟,近一、兩年,邱勝翊還兼著送朝廷里給老太爺的信件,之後他們兩人便更加熟稔了。

    “哪兒的話,不麻煩。”邱勝翊將懷中信件遞交給孫管事,注意到孫管事頻頻拭汗的動作,與他手上拿著的家法板子,不禁開口一問︰“下人犯事了?”不然孫管事拿家法板子何用?

    “是……哎、欸……唉……”孫管事長吁短嘆,望著邱大人詢問的面容,再看看手上的家法板子,忽地福至心靈,心生一念,便將邱勝翊拉到一旁,低聲道︰“邱大人,近幾日乍暖還寒,老太爺身子不太舒爽,而大少爺這趟出遠門,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

    “孫管事,若有邱某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您盡管直說便是。”邱勝翊很快就听懂了孫管事的弦外之音。

    “這、噯……”孫管事嘆了口氣。原本,下人之事皆屬家務事,沒有鬧到需要上縣衙的。但是,眼下既然邱大人來了,也算老天有意相幫,他、他真是瞧著那姑娘很可憐哪!

    “大人,是這樣的,府內有個小婢,房中找出了大少奶奶不見了幾日的玉簪。”

    邱勝翊眉峰一抬,頷了頷首,下人偷竊,也是時有所聞,不足為奇。

    “找出簪子之後,小婢二話不說,當口便認了簪子是她偷的,本來,這事兒也不須勞煩大人,咱家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家法責罰了便是。”

    “理當要罰。”邱勝翊依然頷首,偷竊是不對,他一向嚴正不阿,此風不可長。

    “但,老管事我罰不下手啊。”孫管事望著手上家法板子的神色顯得十分為難。

    “此話怎講?”做錯了事便得罰,孫管事管著這麼大的周府,應當經驗老道了才是。

  這教他怎麼講?孫管事面容極為愁苦地望了邱勝翊一眼。

    他總不能跟邱大人說,是有人特意栽贓吧?而且,栽贓的還是……還是……

    “邱大人,總之,這事擱著幾天了,在下人之間鬧得沸沸揚揚,我不辦,大少奶奶和其他下人們心中恐怕不平,辦了,又怕晚些時候回來的大少爺心里不歡快,不如,交給你辦可好?”

    邱勝翊一怔。現下是要報官嗎?但,孫管事方才又說是家務事?

    “邱某該如何相幫?”

    “邱大人,這啊,這小婢,本是大少奶奶帶來的陪嫁丫鬟,大少爺喜愛得緊,甚至還有將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後的榮華富貴,便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

    “嗯。”實在貪婪……邱勝翊搖首一問︰“孫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堂?”

    “不不不,家丑鬧上公堂,這成什麼事兒呢?”孫管事摸出懷中布包,拿出兩支玉簪。

    “不如這麼著吧?邱大人,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竊的,而那一支是我內人的。邱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幫我問問那小婢話,若她連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認不出來,您替我打發她走了便是。日後若是大少爺問上,我便說您恰好過府,而我為老太爺病了的事煩心得緊,便將人交給縣衙了。”大少爺再怎麼喜愛吳映潔,也不可能沖進縣衙找人吧?

    “啊?”邱勝翊瞪著兩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嗎?怎地孫管事話中,已然有了小婢認不出簪子來的意味?而且,方才孫管事又說他罰不下手,莫非這當中有何隱情?

    邱勝翊開口正想問個清楚,孫管事又接著說了——

    “邱大人,內人的玉簪雖不如大少奶奶的貴重,倒也還可變賣不少銀子,若簪子真不是吳映潔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將這支簪子送她,就說咱們府里,現今是萬萬不能留她,請她尋個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這麼點兒可以幫她,邱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幫小的這個忙,好不?”

    好不?順水人情,並沒什麼不好。

    只是,這事兒當真奇也怪哉,孫管事話中隱隱透出蹊蹺,大大勾起他的興致。

    于是,兩盞茶後,邱勝翊便見到孫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膚白似雪,剛被家法責罰過的一雙手紅腫非常,素淨的一張臉容毫無血色,見著他這位縣令大人的眸色卻不驚不懼、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場逃不過的災難,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氣。

    這哪里像是個偷兒的眼楮?嵌在她鵝蛋小臉上的那兩丸瞳仁,雖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圓淨瑩潤,干淨無瑕得直像街坊孩子們拿在手上的彈珠。

    當真是奇怪……邱勝翊心中縱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姑娘,但姑娘一雙紅腫的雙手,與一臉全無喊疼跡象的平靜神色,卻教他瞧著有些不忍,一時之間問不出口。

    于是他便領著姑娘出了廣順行,一路行至兩條巷外的醫館,付了診金為她上藥之後,才走至東城門外一處僻靜、較少行人經過之地。

    邱勝翊攤開掌心中的物事,開口便問吳映潔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吳映潔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只?”邱勝翊將掌心之物更遞近她些,再問。

    雖然,他此時未著官服,平日也是與民親近得很,但若踫上問案、查案這等事,他仍是極有在公堂上的那股嚴肅凜然。

    吳映潔的視線從邱勝翊掌心中的玉簪緩緩移向邱勝翊臉容,眸心盈著些許困惑。

    她不太明白,為何自從和香從她房里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狀告到孫管事那里去之後,據聞一向賞罰分明,最恨偷竊的孫管事會將這事足足擱了好幾日。

    而好幾日之後,孫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內院,頗有要好好責罰她一頓,再趕她出府的氣勢,最後卻是簡單打了她幾板子,便將她交由這位縣令邱大人帶走?

    好吧!興許周家習慣將犯事的下人交給縣衙處理,吳映潔心里已然做了許多最壞的預想,但是,此位邱大人既沒穿官服,也沒押她到縣衙,甚至還帶她至醫館為雙手上藥,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奴婢其實不甚確定。”吳映潔據實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確定?”邱勝翊問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無人注意時便拿了,不敢細瞧。”吳映潔垂眸,答得有些心虛,話音卻仍舊沈穩。

    小姐不要她梳頭已有一段時日,她並不清楚和香從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時沒那麼大膽,會在她房里翻找物事,或許……是小姐不願留她,才會在姑爺不在的時候,恰巧鬧騰出這麼件事來。

    那麼,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麼好爭的呢?一切,都無所謂了。

    見她神色黯淡,似有萬千思緒,邱勝翊面色凝重地又問︰“你為何偷玉簪?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回大人,奴婢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愛得緊,一時貪念陡生,並無特殊緣由。”吳映潔幾經思量,開口應答。

    “既是不敢細瞧,為何又說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幾乎是不用多問,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時貪念陡生呢!瞧她連這玉簪長啥樣都不甚關心,多瞅兩眼也無,哪來的貪念?

    “這……奴婢、奴婢……”吳映潔一時語塞,竟是答不上話。

    邱勝翊素來嫉惡如仇,生平最痛恨說謊之事,雖是隱約猜知她有難言之隱,但口吻仍是極為不悅地道︰“既沒偷簪,為何認罪?你難道不知道偷竊在我朝是重罪?若是開堂判下,輕則砍其雙手,情節重大者,甚至能夠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吳映潔偷的,奴婢做了錯事,自然要認罪,奴婢知錯,但憑大人依法處置。”吳映潔應道,眼眉間仍是那股堅決神氣。

    “放肆!本官面前,淨是一派胡言!”只可惜這里沒有驚堂木,否則邱勝翊一定會拍得極怒極用力。“前語不對後言,你真以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當竭力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沒有冤屈。”吳映潔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堅毅,話音平和,竟讓邱勝翊感到有幾分心軟。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須下跪。”邱勝翊拉住她衣袖,搖首微嘆。“現下還不肯說真話?你急急認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贓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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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沒有。沒有人栽贓于我,奴婢也沒有想包庇何人。”吳映潔搖首,平靜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驚慌,又再次強調。“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丟命,她連眼睫也不眨一下,現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異?

    是誰?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將被大少爺收入房,所以誣陷她嗎?

    不、不對!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認罪,而且……收房?

    仔細想來,孫管事其實不須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孫管事再三跟他強調家務事不須開堂,僅須私下問問,這當中的用意是什麼?

    家務事……家丑……

    孫管事既要對大少爺交代,也得對大少奶奶交代,他贈簪,自是憐此下人乖巧听話,對她心有不舍……

    大少奶奶?一個念頭瞬間閃入邱勝翊腦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著夫人來的陪嫁丫鬟,在廣順行周府里,恐怕也只有跟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吳映潔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竊是千錯萬錯,罪該萬死,奴婢願意隨大人回縣衙,一切憑大人依法處置便是,還望大人不要對小姐妄加猜測,亂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軀,禁不起這般臆度傷害,請大人莫要壞了小姐名聲。”

    他問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測,倒是臆度傷害,倒是壞了小姐名聲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與她口中的小姐比起來,他這位縣令大人還真是容易冒犯……邱勝翊掀動唇瓣,竟然想笑。

    罷了,愚忠之僕,其心可憫。

    邱勝翊將孫管事予她的玉簪遞到她面前。

    “這支玉簪,是孫管事贈你的,你走吧,哪里來便哪里去。”

    吳映潔大大一怔,驚愕揚眸,眼眉間盡是不可置信。

    “還不走嗎?真要鬧上縣衙,讓我辦了你家夫人?”見她猶疑,邱勝翊只好出言恫嚇。其實,家僕一心護主,憑他一介小小縣令又能奈何?

    妻妾爭寵,栽贓誣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孫管事這般好心腸的老人家,憑她那股直想沖動認罪的蠻勁,恐怕連幾百下板子都不夠捱。

    也罷,這事兒便這樣吧,雖然不臻完美,但他還能怎麼辦?

    “大人,為什麼……孫管事……”吳映潔喉頭一哽,心中有無數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順利道出一字。

    “起來吧。”邱勝翊摸出自個兒懷中錢袋,也一並交予她,她一個姑娘家,未來獨力討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兒,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你把那些該扛的不該扛的盡往身上背,豈不辜負孫管事一番心意?”

    “這……奴婢不能拿,奴婢謝過大人。”吳映潔將邱勝翊給她的靛青色錢袋推回去。

    邱勝翊後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邱勝翊回身,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縣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吳映潔嘴唇動了動,看著邱勝翊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里的玉簪與錢袋,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拋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為老天爺對她無情,早做了一切最壞的預想,卻原來,老天仍對她有情嗎?

    吳映潔怔怔的站在東城門,一路注視著邱勝翊遠揚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無情。

    天地之大,現今她又有何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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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秋夜,明月高懸,霽陽湖畔,天幕與湖面皆有一輪皎潔明月.

     今日,霽陽縣迎來了貴客,邱勝翊與他難得到訪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霽陽湖畔。

    “恩師來訪,怎地不事先知會學生一聲?”邱勝翊依舊身著淨素長袍,一身書生氣息爾雅溫文,眉宇間剛毅神色正義凜然。

    “知會啥呢?”頭發灰白,年過六旬的尹尚善搖首笑嘆,言談中頗有無奈之意,“你什麼脾性,為師的還不知道嗎?知會你又如何?你便會設席款待為師,好好地勞民傷財,替為師張羅一頓鋪張浪費的中秋宴嗎?”

    這麼簡單一句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邱勝翊臉色一黯,頓時明白了恩師的來意,勞民傷財,鋪張浪費……恩師今天來此的用意,想必與他前些日子呈給聖上的折子有關了。

    果然,見邱勝翊似已猜知,尹尚善開口便問︰“勝翊,聖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顯之力所成之機,為何你日前上折謹言說南巡之舉勞民傷財,要聖上萬萬三思,勿要成行?”瞧他這個學生將雯陽縣整治得多富足安樂,聖上若是親眼所見他的治績,必要大大撥擢一番。

    “百姓安樂,本是學生分內之事。聖上意欲南巡之舉,確是勞民傷財。”邱勝翊坦誠以答。

    唉,他這學生什麼都好,就是不懂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嘆。

    “小女與內人,早听聞了你雯陽香粉與通草、絨花之美,總嚷嚷著要來雯陽一探,勝翊,你可知道,與你同期之縣令、縣長,有幾位皆因著作,或是進貢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師母如此看得起雯陽縣俗物,學生深感榮幸。”邱勝翊又是恭敬一揖,對于恩師所提,同期官員皆已高升之事不作回應。

    “既是知道,那些名聞遐跡的通草絨花、香料香粉,乃至于你正在編寫的那冊農林概要,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為何還要諫阻皇上南巡,錯過高升之機?”

    “學生已經說了,百姓安樂,自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編寫農林書籍,是為了令有志務農之人有更淺白清晰的文本參考︰鼓勵經濟,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匱乏,更不是為了要加官進爵。今年,民間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到顯著成效,聖上此時傷財南巡,豈不功虧一簣?”邱勝翊言語恭敬,言下之意卻蘊含執拗不願妥協之意。

    他為所當為,做事但憑己心,雖說仕途險惡,阿諛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願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魯直沖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當真是冥頑不靈!尹尚善一口長氣嘆了又嘆,頭搖了再搖。

    “太後輔政已有好些年,聖上如今年歲漸長,正欲獨當一面,會如此發想也是理所當然,幸得,你人微言輕,此番上奏雖冒犯龍顏,卻不至于丟官惹禍,未來,你應當更謹言慎行,珍重自愛,別仗著有為師可在朝中為你緩頰,便淨是胡言亂語,為所欲為。”

    “為君諫言乃人臣之職,學生謝過恩師教誨。”邱勝翊走在尹尚善身側,語調徐慢堅毅,有禮且有理,毫無悔意,又惹來恩師重重一嘆。

    “唉,也罷,也罷。”尹尚善嘆息,負手便往候著他的八抬肩輿上走去。

    當初,他便是見邱勝翊這學生方正不阿,心地純孝,才察舉他至地方任官,現今,幾年下來看他毫無晉升,他這為人師的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了。

    究竟,變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學生呢?

    “恩師,您與師母這便走了嗎?當真不往學生那兒坐下一敘?”邱勝翊喚住尹尚善。

    “過中秋呢,大好佳節,還逛縣衙嗎?”尹尚善朝邱勝翊擺了擺手,回首便命令輿夫前行,挺有勸說不成,與之斗氣的意味。

    他這學生連個官舍都沒有,鎮日待在縣衙里,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邱勝翊目送恩師離去,一語未發,心中略感沉重。

    從前,恩師總是教導他,為人得正直,為官得清廉,直言敢諫,盡忠職守,從不排斥到他縣衙里一坐,怎地近年來,他恪遵恩師教誨,卻仿佛令恩師失望了?

    官場險惡,他一向但求無愧于心,讀聖賢書為何?不就是為了回饋鄉里,造福百姓嗎?為何他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頑不化,不合時宜?

    “哎呀!悶悶悶悶悶、悶死人啦!”肩輿才起行不久,邱勝翊右後方的矮木叢里便傳來一串仿佛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吳映潔,你可要悶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爺可以出來了嗎?”

    這道聲音稚嫩年幼,听來年歲頗小,約莫是只有八、九歲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語很有小大人的脾氣,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氣,耳熟得很。

    邱勝翊回首,視線才緩緩下移,便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眼,正骨碌骨碌地盯著他。

    小的這雙眼他識得,是東城門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鋪杜大娘的獨生子——杜虎;而大的這雙眼兒,彈珠丸子似的漂亮圓眼,他似乎也是見過的?

    邱勝翊怔了一怔,思緒才念及,便脫口喚道︰“小虎子?吳映潔姑娘?”

    小虎子是霽陽城人,自然在城里,但這位孫管事托給他的吳映潔姑娘呢?她怎地會出現在這里?又與小虎子是什麼關系?他還以為她興許回鄉了?

    邱勝翊心中有滿腹疑問,卻又覺得不適宜在孩子面前發問,于是並未發話。

    吳映潔沒預料到邱勝翊會認出她來,原先矮身躲在樹叢里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適才,杜虎帶出來的彈珠丸子不小心滾落至湖畔樹叢里,她怎麼尋都少了一顆,于是找呀找、摸呀摸,沒想到最後彈珠丸子沒找著,卻在矮木叢枝椏間撞見了邱大人與另一位男子談話。

    兩位大人腰間搫囊皆佩印綬,兩位皆是外出官員。

    吳映潔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邱大人……”吳映潔迅速拍去杜虎與自己身上、頭上的落葉,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緩道︰“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大人談話,實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著欲拾,撞見了大人談話,還請大人恕罪。”

    邱勝翊擺了擺手,對于她听見他與人談話這件事絲毫不以為意,倒是低頭一探,問︰“落了什麼?拾著了嗎?”

    吳映潔尚未回話,杜虎便拉住邱勝翊衣袍,開口搶白,“邱大人,您快幫我找找我的彈珠丸子,這里暗蒙蒙的,還有一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吳映潔又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只會壞事,方才看見大人你們,竟然掩我嘴掩得那麼牢實,拉著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爺福大命大沒斷氣,否則不被她悶死才怪!”

    “小少爺……”吳映潔眼瞅著杜虎,暗暗心驚。

    杜大娘曾三番兩次告訴她,杜虎打小就沒了爹爹,杜家就只剩這麼一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要她多擔待著些。

    她本為奴僕,主子為天,自不會同年幼孩子計較,但,杜虎這般與邱大人說話成嗎?如此不知輕重,竟還要大人幫他找尋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來,要她回去之後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爺,吳映潔找便是了,您別勞煩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爺——”吳映潔搶白,恬靜神色瞬間變了好幾變。

    “不打緊。”邱勝翊搖首,打斷了她的話。

    這吳映潔姑娘當真奇怪,與己有關之事文風不動,與旁人有關之事卻越見著急,瞧她現在如此緊張,必是擔憂他責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曉,他原是平民,是鄉野出身的農家子弟,今日雖然為官,懲奸除惡,但仍是與民親近得很,遇到惡人便算了,但踫上良民,哪來這麼多責罰?

    吳映潔愣怔地看著邱大人袍擺一提,信步走到她身旁來,矮身隨著杜虎在樹叢一陣東翻西找。

    不多時光景,邱勝翊便從草堆中尋出一物。

    “小虎子,你落的彈珠丸子可是這顆?”

    “是了,是了!”杜虎接過失物,開心叫嚷,接著卻似想起了什麼,又臉色丕變,振振有辭地對邱勝翊道︰“邱大人,本少爺過完年便要九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小虎子這小名兒勿要再叫。”

    “小少爺……”怎麼又這樣跟大人說話呢?吳映潔再度在心里暗自叫糟。

    “這樣啊?”未料邱玄蹲下與杜虎平視,神情不但不怒,看來還頗為愉快,摸了摸杜虎的頭,說道︰“失敬了,杜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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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緊,下回別再犯就好。”嘿嘿!杜公子豐潤腴潤嫩的小臉蛋兒瞧起來好得意,得意得令吳映潔好生驚愕于邱大人的隨和好相處。

    吳映潔眉眸一抬,才覺不可思議,又見邱大人問杜虎道︰“今日中秋,杜公子怎地沒在家陪娘,卻要跑出來外頭亂轉?”

    “還說呢!”杜虎癟了癟嘴,瞅來挺委屈似地︰“娘和鋪子里的幾位老師傅議事,早早便將我和吳映潔趕了出來了,還說將來要讓我好好管著鋪子呢,既然日後得管,現下有啥大事我不能听?”邊說邊踢了腳邊石子。

    吳映潔啟唇,正想為杜大娘說些辯白的話,邱勝翊卻偏首向她搖了搖。

    “你娘不讓你听,自是為了不讓你憂心。”邱勝翊拍了拍杜虎的肩,又揚眸朝吳映潔淡淡一哂。

    他臉上的神情,像極了要吳映潔放心,也像在保證,他會好好安撫杜虎一般。

    吳映潔緊抿唇瓣,視線對上邱勝翊的眸光時,心尖卻陡地一熱。

    她畢生只聞官威,卻從未想過,會有位官大人是如同邱大人如此這般……這般令人感到舒心親切,極想討好親近。

    他總是溫煦的,沉穩的,清朗的;心思細膩,卻又胸懷灑脫,有如光風霽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憂心呢!我、我已經是堂堂男子漢,可以為娘分憂解勞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頭,口吻堅決。

    “哦?”邱勝翊眉眼一抬,眸中挺有興味,“既是如此,隨我來衙里拿些月餅給杜大娘和鋪子里的老師傅們,讓老師傅們拿著餅兒回家過節,打點送往迎來之事,也算為你娘分憂解勞,挺有當家氣勢啊。”

    “打點送往迎來之事那有何難?”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廳里,像娘一樣,以一鋪之事身分與伙計們議事那種分憂解勞,那才威風,那才像樣啊!

    “要難一點的啊?”邱勝翊沉思了會兒,接著附掌道,“不如咱倆用跑的?先到縣衙的人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啊?啥?”杜虎尚未反應過來,邱勝翊的身影已然從他眼前飛快劃過。

    “快呀!”邱勝翊回首朝他大喊。

    “邱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氣呼呼的,舉步便追。

    這……吳映潔望著這一大一小跑遠的背影,既感訝異又感驚愕。

    這位邱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嚴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才,他回另一位他稱作“恩師”的御史大人話時,也是恭敬有余,威儀棣棣,如今,他竟跟著孩子淘氣瞎鬧?

    吳映潔提裙跟上,唇畔帶笑,每一足印都瓖染月華。

中秋夜,明月夜,這是第一回,她雖沒有家人同過佳節,卻平白沾染一身熱鬧處心氣息。

    隨杜虎折騰了一陣,吳映潔提著邱大人相贈的月餅吃食,與邱勝翊一同離開了縣衙。

    “邱大人,您公務繁忙,不勞您送我們走這一程,吳映潔自個兒來便行了。”吳映潔指了指趴在邱勝翊肩頭沉沉睡去的杜虎,雙臂一伸便要將他抱過來。

    這孩子玩得累了,方才又跑又跳的,倦極便睡了。

    “別,去去便回,不打緊。”邱勝翊搖首一笑,“小虎子重了,抱起來沉甸甸的,杜大娘家離這兒還一段路呢!你一個姑娘家,又抱又提,怎麼受得住?”

    “吳映潔是奴婢,不是金枝玉葉,這點活兒還行。”吳映潔說得雲淡風輕,伸手又是要將杜虎抱回來。

    “噯,唉,你怎地說不通呢?”邱勝翊往旁退開一步,復又前行,孩子不給便是不給。因為深明眼前這個女子的執拗,口吻佯慍。

    “邱大人,奴婢知錯了。”吳映潔再自然不過地應,卻惹來邱勝翊搖蹙眉。

    她稱呼自己是奴婢,稱呼得很習慣,卻忘了他不是她的主子,她不須如此謙稱,再有,最奇詭的是,她對他言語恭敬,態度敬畏,說她懼他,她又不是真怕他。

    上回,當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罰要打時,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氣與視死如歸真不是裝的;然,當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誣陷她時,她卻又是真真正正心驚膽戰,言語驚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對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才也是如此。

    當她蹲在樹叢里被他發現時,她誠摯道歉,眸中卻沒有一絲一毫擔憂開罪于她的情緒,但,當她擔憂小虎子對他出言不遜時,她卻又是神色慌張,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計較上似的。

    開什麼玩笑?難不成他真會拿了八歲孩童回衙里抽板子嗎?

    她的想法是什麼?主子的事要緊,她自己的事不要緊?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麼,小虎子與杜大娘現在是她主子嗎?她為何沒有出城回鄉?

    “吳映潔姑娘,你怎地會與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邱勝翊開口問她。

    吳映潔腳步一頓,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別過大人之後,在城中盤旋了幾日,最後,是杜大娘見我與小少爺投緣,說她平日得打點店鋪之事,無暇分神家務,便留我在宅子里做些雜活兒,還可為她照顧小少爺,于是,吳映潔便在霽陽城里待下了。”

    “如此也好。”邱勝翊頷了頷首,重將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穩地枕在他肩頭。

    杜大娘與小虎子孤兒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為何不回鄉呢?

    “吳映潔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可是家鄉路遠,回程不易?若有困難,邱某願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听邱大人話中似有幫忙之意,吳映潔連忙搖手,“吳映潔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鄉不易,實是沒有家回,多謝大人美意。”

    “既有困難,當日為何不對我言明?再怎麼說,我在霽陽城里總是比你熟上許多,興許能為你尋找安身之處?”邱勝翊眉峰略抬,問話飛快,理所當然。

    吳映潔微低下臉,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孫管事之事,已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此等小事,不須再令大人費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願再提,興許是心中難受吧?

    邱勝翊淺嘆了一聲。

    “想來,我當真是行事沖動魯直,全然不思瞻前顧後,未考慮到姑娘去處,倒是害了姑娘,你說你在城中盤旋了數日,那幾日必因不知歸處,心焦如焚吧?”看來,他的所作所為真是應了恩師今日所言。

    思及恩師言語,邱勝翊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嘆。

    “怎會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萬般感念感激。”吳映潔揚眸望向邱勝翊略顯悵惘的神色,不明白邱大人為何突然有此感嘆,直至跟在大人身後走了一會兒,想起在湖畔邊不經意听見的胡言,忽而又補充道——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連杜大娘也說,當年她丈夫過世之時,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緊不收賄,這才免去了香粉小鋪被小叔侵佔一事,大人為所當為,廣得民心,不須在意御史大人怎麼想。”

    邱勝翊聞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隨後喉頭竟滾出一長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話在有話,想必方才是听見他與恩師的談話了吧?

    “吳映潔姑娘,你出言安慰,現下不怕我責罰你湖畔偷听一事了?你見我感慨,如此不避諱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該說你是蕙質蘭心、心思玲瓏剔透?或是與我一般,行事魯直沖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呢?”這算是月夜遇知音嗎?她這也算某種程度的膽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願受罰,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爺,小爺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牽連……”

    唉,邱勝翊喟然而嘆,“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卻總說著該罰便罰,當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邱大人,奴婢不敢。”吳映潔臉容低垂,她是隨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沒錯,但她對大人卻是真有敬畏之心。

    邱勝翊靜覷她,她的語調持平守禮,不疾不徐,而銀白月華從她頭頂灑落,配上她臉上那股始終如一,似乎連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氣,竟為她的身影平添幾許孤寂空靈。

    一股沒來由的騷動悄悄由他心口蔓延開來。

    今日,他總算真正明白,孫管事當日為何對吳映潔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人感到心生不舍。

    她一字一句,一揚眉一抬睫,不經意之間,總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

    “吳映潔姑娘,你淨有護人之心,卻全無護己之意,這是為什麼?”邱勝翊頓足,不禁問道。

    吳映潔怔了怔,似是听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著邱勝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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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護周家少夫人、護小虎子,現今又為了安慰我,絲毫不避諱讓我知道你的確听見我與恩師的談話,甚至還要我別在意當今的御史大夫怎麼想?吳映潔姑娘,我為官幾年,形色人物見過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見,如你這般全然不顧自己的卻是少有……你這是豁達?抑或是不珍愛自己,總將他人視得比自身重要?”邱勝翊說得直白,接連拋出的幾個問題一針見血,听來竟是咄咄逼人。

    吳映潔胸口一震,仿佛有種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覺無法立時回答邱勝翊的問句,與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終于找回聲音。

    “小姐與少爺是主,奴婢自當保他們周全,奴婢一無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吳映潔姑娘,錯了,不論是誰,性命原是一般貴重,你將自個兒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邱勝翊睇著她,打斷她的語調鏗鏘有力,嚴肅神情再認真不過。

    “邱大人……我……”吳映潔掀唇又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本是庶女,離開了爹爹之後,母親身亡,她又淪為奴婢……她早覺自己看透世情,雲淡風清,然,大人又怎會懂得呢?性命怎會無貴賤呢?

    吳映潔唇邊彎起一道無奈淺弧,開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大人開導。”萬千思緒,最終只剩淡淡這句。

    她臉上那份溫馴安靜、自我放棄的神氣,與嘴邊掛著的無奈笑容,竟令邱勝翊瞧著瞧著,突生幾分著惱。

    她總是這樣什麼都不在意,不爭不搶,明明對他的論調不以為然,卻不辯白不回應,全盤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為什麼?

    就為了他是縣信她是庶民?而她當日一口認罪,也是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這簡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吳映潔姑娘,你嘴上說著多謝我,實則心中不以為然吧?”邱勝翊走到她身前,直視她的目光如電,湛然有神,真開導起她來了,“你想著我是堂堂縣令,養尊處優,怎懂你的難處,是不?你不願費言解釋,于是只好嘴上恭敬回應,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嗎?”

    吳映潔一怔,未料邱勝翊會如此說話,被他一番話堵得雙頰飛紅,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恭敬有余,誠意不足,嘴上雖說著『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實則對己事漫不經心,膽大妄為,倒還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雖嘴上無禮,實則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難測,令人摸著不邊、探不到底。”

    “邱大人……”從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測過她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吳映潔望著邱勝翊,一時語塞。

    邱勝翊朝她擺了擺手,大有要她不必說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對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維護之人,淨把過錯往自個兒身上兜攬,我也明白,只是,吳映潔姑娘,珍愛別人的同時也可重視自己、不願認的事可以不要認,踫上值得爭的事還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個人都如同你這般妄自菲薄,輕賤自己,只怕世間好人永遠死不盡。”

    吳映潔掀唇又閉,真不知自個兒該說些什麼。

    大人說她心思難測,真真假假,那麼,她現在得說些什麼,大人才听得進耳?

    她一向覺得自己極知分寸,應對進退十分得宜,今日卻被大人指責誠意不足,真心不夠,那麼,她得說些什麼才好?什麼都不說成嗎?

    吳映潔臉色又紅又白,舉止無措的模樣竟令邱勝翊感到順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動不動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

    這樣才對啊,否則,她周身那股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怕,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的頹喪氣質委實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氣。

    吳映潔直視邱勝翊的眼,心中五味雜陳,該說是有些感動嗎?有些怪異的什麼自她心間流淌而過,令她眸生薄霧,口不能言。

    “邱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別再奴婢、奴婢個不停了,即使是叫慣了,也得改改。”

    “是,邱大人,民女——”吳映潔再自然不過地應。

    “欸、哎?民女?唉!”現下是要開堂審案了嗎?邱勝翊真是恨鐵不成鋼,聲調略揚,“吳映潔姑娘,你就不能學學小虎子嗎?你沒瞧他就連跑步,跟在我後頭大吼大叫,自稱自個兒是『本少爺』時,都很有氣魄。”

    “少爺有氣魄,自是因為少爺便是少爺。”她怎麼學?她本就不是少爺,更不是小姐,哪來的氣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師派來罰我的。”當真是冥頑不靈!邱勝翊撫額長嘆。

    這便是所謂的現世報吧?恩師勸他不成,他勸姑娘不成……他煩惱的模樣卻惹出吳映潔難得的笑。

    這邱大人,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為堂堂一縣縣令,方才卻與一個八歲孩童一路從湖畔奔跑至縣衙,滿頭大汗,神色淘氣不說了,現下竟還如此義正辭嚴地開導她,僅為了要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珍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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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吳映潔嘴角微勾,唇邊笑意綻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會明明被他教訓了一頓,被教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感心底發暖,重又找到許久不見的情緒……她有多久沒笑過了?

    邱勝翊瞧著吳映潔難得牽起的笑容,一時之間竟微微失神。

    頭一回見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彈珠丸子似的明媚雙眸染上笑意,越見盈潤剔透,而兩頰泛出小小梨渦,像要在人心湖上蕩出漣漪,小巧臉龐上染著月華,長發如緞,朱唇皓齒,好不秀麗。

    上回,听孫管事所言時,邱勝翊曾在心里想過,周家大爺大婚不久,便急著想收房的女子,不知會是何等天香國色?

    待他與她會面,只覺她膚色白皙,瞳眸清澈,雖是面目清秀,怎麼說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並無特別過人之處。

    卻原來,今日一見,才知佳人一笑,當真是能夠攝人心魂,傾國傾城。

    “邱大人,您送我們到這里行了。”眼看著杜家香粉鋪的招牌就在前頭,吳映潔揚眸對邱勝翊說道,雖說她被邱大人教訓了一番,也親身領會到他的隨和可親,但該有的禮數與應對還是不能少。

    邱勝翊搖首,沒將杜虎交給她,“待會兒還得將小虎子放到床上寬衣脫鞋,現在又換人抱,將孩子吵醒了總是不好。”

    這倒也是,想不到邱大人心思如此細膩呢。

    吳映潔頷首依他,領著邱勝翊走入杜家香粉鋪,穿過鋪頭,來到內院。

    主廳內燈火通明,隱約傳來人聲,杜大娘興許是還忙著,于是吳映潔放輕腳步,一路行至左邊那時院落的杜虎房里。

    邱勝翊隨她走進房里,輕手輕腳地將杜虎抱到榻上,才將孩子放下,吳映潔已然從外頭端進一盆清水與布巾,熟練地為杜虎除去外衣鞋襪,仔仔細細地擦拭起他的雙手雙腳。

    看來,杜大娘真是找了個極好的幫手啊!怎地他看著吳映潔姑娘伺候杜虎時臉上那份溫柔神色,看著看著,竟對杜虎產生幾分欣羨?

    “有吳映潔姑娘幫忙,杜大娘想必安心許多吧?這小虎子平日機伶好動,鎮日跳上跳下,現下有吳映潔姑娘在旁好生照看,可真是有福氣。”邱勝翊壓低了音量,輕聲笑道。

    吳映潔只是搖頭,“吳映潔先是承大人的情,接著又蒙杜大娘收留,吳映潔才是真正的有福氣。”

    唉,一時半刻之間,要姑娘對他放下戒心,言語間不再過度恭敬,想來是不太可能。

    “時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邱某告辭了。”邱勝翊旋身便要退出房門。

    “邱大人,請留步。”吳映潔喚住他,回身走入自個兒住的,與杜虎房間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僕房里,懷中揣了個小布包出來。

    吳映潔將小布包打開攤在掌心,里頭是邱勝翊的錢袋與孫管事贈與的玉簪。

    邱勝翊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隱約明白她要做什麼,又不想提問,等她自個兒說明白。

    “邱大人,我想將這把玉簪還給孫管事,無奈在廣順行總鋪外偷偷探過幾回,都沒瞧見孫管事人影,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也不方便向店鋪伙計們詢問,今日邱大人來了,也算是有緣,可否請大人得了閑暇,替吳映潔物歸原主?還有,大人給吳映潔的銀線,吳映潔也分文未動,今日一並完璧歸趙,奴婢謝過大人。”

    “奴婢”二字又來了……邱勝翊真想狠狠敲姑娘腦袋。

    “孫管事的簪子,你若執意不收,我自可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給了你,你便收著吧。”邱勝翊接過吳映潔遞來的物事,將玉簪細心包起,自個兒當日給她的錢袋又是推回去。

    吳映潔後退一步,仍是搖首,極力說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錢,再者,小少爺上學堂時,奴婢還有做些額外的洗衣活兒掙錢,大人的好意,吳映潔心領了。”

    唉,當真是說不通!邱勝翊放棄與吳映潔說理,向前跨了幾步,將錢袋隨意擱至房內矮櫃上。

    “姑娘早些安歇,邱某告辭了。”邱勝翊回身便走,仿佛真跟吳映潔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還,他偏是不收。

    “邱大人!”吳映潔急急一喚,音量略提,驚動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身,嘟囔囈語,一向主子大過天的吳映潔即便再如何想舉步追邱勝翊,最終還是只得坐到杜虎身畔,柔聲拍哄。

    哈!瞧她還能怎麼著?邱勝翊朝她一笑,腳步一提,便將房門關上。

    他唇邊那笑依舊俊逸溫煦,如春風拂柳,令人心蕩神馳,但眼眉間卻挺有得意神氣,像極了他今日在衙門前故意絆了腳步,讓杜虎跑贏時,杜虎臉上那份喜不自勝的孩子神情。

    真是……這位邱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吳映潔望著早已看不見邱勝翊身影的門扇,眸光緩緩少向矮櫃上的靛青色錢袋,此時似笑非笑的眉目,鬧著某些自個兒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緒。

    邱勝翊發現,與姑娘斗氣,姑娘還是棋高一著。

    原先,姑娘僅是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贈月餅的回禮來縣衙罷了。

    當日,他公堂上正忙,于是便請衙役將她領進衙門,在他居住的院落里候著。

    結果,姑娘謝禮是放下了,卻也將他房內髒污的待洗衣物一並帶走了。

    姑娘說她有在浣衣掙錢,能夠自食其力,然,他卻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錢,于是乎,姑娘便像想將他錢袋中的銀錢還清他似地,幾日便來縣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這……唉,雖說姑娘手腳麻利,有她幫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兒越來越多,再這麼冤冤相報下去,何時才能了啊?

    “吳映潔,下回別再為我做這些事兒了,你再這麼著,我可要付你工兒了。”邱勝翊拿起一件吳映潔已然洗好疊好,為他整齊放在衣籠里的衣服,對那個正提著茶籠走進來,顯然比他還更為“冥頑不靈”的姑娘道。

    果然,這件長袍脫落的袖圈兒已被她補好,而房里幾個昨晚被他隨手一捏、隨處亂扔的紙團子也已丟進紙簍里,被子疊好、地掃好,想必姑娘現下提進來的茶籠,里頭陶壺也已沏好香茶。

    吳映潔將茶籠往桌上一擱,揭開籠蓋,為邱勝翊倒了杯熱茶,遞到他眼前。

    “若論工錢,大人早已付過了,更何況,這是吳映潔習慣的活兒,僅是順手一做,不須工錢。”吳映潔朝邱勝翊淡淡揚笑,眉眸仍是那股素來的恬淡靜雅神氣。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縣衙里又沒見任何一位僕婢,真不知她未來時,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日常雜務?伙食倒還可向飯館包飯,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針線活兒這等事呢?

    難不成大人當真什麼事兒都親力親為,沒半個人服侍嗎?

    這哪里有個堂堂縣令大人的派頭?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身一人,毫無所依?

    吳映潔想著想著,胸口微繃,也不知心緒被什麼堵得難受,到最後卻是不舍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當作承大人的情,報恩償債吧!她這輩子把應當做的還透、給透了,下輩子或許可不再為人,嘗盡這人間愛恨嗔痴、受這聚散離合之苦。
“唉!你呀!當真執拗。”邱勝翊嘆了一聲,接過陶杯,將杯湊到唇邊啜飲,才飲了口,又放下,從旁邊櫃中拿出某物,遞交給她。

    “對了!上回休沐之時,我至廣順行走了一趟,問了店內伙計,才知孫管事早已稱老回鄉,不在廣順行里工作,我問伙計們可知孫管事家鄉何處,是否能夠替我捎去信息,卻是無人知曉,這支簪子,你就暫且先收下吧。”

    吳映潔睞著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臉色微變,原就白皙的膚色霎時慘白。

    她不願牽連任何人,卻仍是有人遭她牽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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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孫管事是當初與周老太爺一同打天下的兩代功臣,在廣順行里可說是位高權重,好端端地怎會說回鄉便回鄉?難不成是因為維護她這個小小僕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責怪?又或是被小姐辭退?

    “多謝大人幫忙,吳映潔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吳映潔朝邱勝翊扯唇一笑便想離開。

    “慢!”邱勝翊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吳映潔,你必是以為孫管事離開之事與你有關對不?休要多想,孫管事確是年事已高,應當回鄉安享晚年,你若擔心,下回我再去廣順行問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憂慮的模樣,教人見了好生不忍。

    邱勝翊總覺得,越見識到姑娘的靈透心性,見過她的無雙笑顏,他對她的心思竟是越發感到幽微難解,已不是當日的不舍、心疼,抑或是認為她愚忠的三言兩語能夠道清。

    吳映潔將被邱勝翊箍握著的手腕抽回來,斂眉垂首,雙頰染暈,就連青絲微露的兩只小巧耳朵都感到發燙。

    她知道大人無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極好,寬額方顎,唇薄眼長,而他瞅著她的那雙眼,總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閃著點點火光,蘊藏著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教她無法直視,也不敢直視,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邱大人不須憂心吳映潔,倒是大人近來忙著秋賦上繳之事,得空應當好好歇息,編著農書之事尚可緩緩,不宜操勞過度。”

    “是了,秋收之後較為忙碌,年底前又有許多案子趕著要辦,只是,編著農書之事——咦?”邱勝翊倏地一怔,“吳映潔,你怎知我忙著秋賦上繳與編寫書冊之事?”

    吳映潔指了指整齊堆放在案上的文稿,與紙簍子當中的紙團子,尚未回答,邱勝翊便從她的動作之中豁然開朗,豁然開朗之後,又是大大一愕。

    “吳映潔,你識字?這些,你看得懂?”雖說,他為了日後傳抄方便,用字遣詞已盡量簡單,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艱澀,更何況,他見過的下人大多目不識丁,他以為吳映潔不識字也是當然。

    “吳映潔僅能讀懂一點點。”吳映潔彎唇微笑,雙頰略現赧色。

    啊!是了,他怎麼沒想到呢?邱勝翊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吳映潔雖是個丫鬟,但她從前服侍過的人家,兩家可都是豪門大戶。

    “吳映潔,從前府里有請夫子為你們上課嗎?”早聞大戶人家里的丫鬟琴棋書畫樣樣兼備,今日才知並非虛言,原來,富貴人家里的下人們除了得跟著管事學習該如何服侍主子,還得跟著先生學習嗎?

    “沒有,從前的老爺有請先生們為小姐上課,丫鬟家僕們倒是沒有。”

    “那你何以能習字?”

    “吳映潔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話有稍微听得一些……”

    邱勝翊突地揚聲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時,還得分神偷听夫子說話,想必是因為很想習字讀書吧?”

   被道中心事,吳映潔臉容一垂,雙頰微赧,並未答話,她是喜愛沒錯,但她沒時間學,也沒身分學……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遺憾沒逃過邱勝翊銳眸。

    “吳映潔,不如我來教你吧。”邱勝翊驀然開口。

    吳映潔雙目圓瞠,不敢相信邱勝翊會有如此提議。

    她已然覺得自個兒夠古古怪怪的了,怎能還跟著大人習字?

    “不、不必,大人公務已然繁重,不勞大人如此——”吳映潔連忙推托。

    “那就這樣吧!下回你來的時候,我會先將屋子內的雜活兒做好,咱們就只花一點點時間,就你平常為我做那些雜務的時間,慢慢來,一點兒一點兒學,不礙事的。”邱勝翊不由分說打斷她的話。

    既然他對吳映潔的心思隱晦難明,又是越相處越見憂慮,不如多得些時間與她相見,也好過時時刻刻將她記掛在心頭,擔憂她淨是將麻煩事往身上兜攬,將煩惱事往心里頭擱戴。

    “邱大人,您真的不須如此,吳映潔欠你的已然夠多,不願再勞煩大人了。”吳映潔一向持靜守禮的平滑柔嗓難得掀起風浪,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麼說,大人才會放棄呢?

    “吳映潔,你不喜歡欠人,同樣的,我也不愛,你想償我,我便還你,就這麼說定了,再推辭,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邱大人驚堂木一拍,這事兒就這麼說下了,定案。

    邱勝翊說一不二。

    當吳映潔再度踏入霽陽縣衙,行進邱大人居住的院落里,發現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項活兒可做時,便已深深明白邱勝翊想教她習字的決心。

    好吧!習字便習字,她原就喜歡習字,既是推不去,便應承吧。

    只是,時日一久,吳映潔深明大人授課時容易講到忘我的習性,現在更懂得該如何拿捏分寸。

    她總在要至學堂接杜虎下課的前半個時辰才走入縣衙,如此一來,她便有順理成章的理由能夠離開,不至于被大人牽絆太久,不至于覺得自個兒古怪得太久。

    每每邱大人太過靠近她時,她總感心口促跳,一陣頭暈耳熱,明明是在習字,為何她連瞧著大人動筆時的勁瘦指節和掌中的筆繭,都會情不自禁想著這雙手握來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這莫名聯想與怪異感受實在太不像話,所以,她總是擔憂自個兒在邱大人身邊待得太久。

    真荒謬,多少霽陽城姑娘巴望著能夠親近大人,她卻唯恐自己與大人太過親近,別人進衙門是為了伸冤陳情,她進衙門卻是浣衣習字?

    究竟……她對邱大人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于想報恩償情?還是混雜著某些她從來都不明白也沒觸踫過的男女之情?

    吳映潔茫然地立在邱勝翊的衙門後院里,懷中揣著某樣不知到底該不該給出去的東西兀自發怔,腳步凝滯,遲遲未行。

    邱勝翊在一旁瞧著吳映潔許久了。

    他原先在用來教她習字的小廳內候著,候著候著,直到姑娘已然遲了,他行至衙門後院,便見姑娘立在覆著薄薄一層積雪的雪地中,微仰著臉容,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序已然入冬,現值臘月,霽陽城連下了好幾日的細雪方停,滿城屋瓦與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後院里的梅樹綻出花朵,硬生生從枝椏積雪間探出明媚。

    此時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賞梅嗎?

    “吳映潔,你人到了怎麼不進來?”邱勝翊行至她身旁,問話聲調徐緩醇厚,唇際揚著始終如一的微笑。

    “邱大人。”沒預料到大人會在此時出現,吳映潔心一驚,便將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後。

    如此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措,怎會不令邱勝翊感到好奇?

    “吳映潔,你身後藏著什麼?”

    “沒什麼。”吳映潔搖首,連退了好幾步,不解她一向平穩自持,淡然如水,為何邱大人總能輕易逼出她的緊張與困窘?

    “沒有為何要藏?”邱勝翊擺明了不相信,卻又不願咄咄逼人,與姑娘相處了一段時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麼。

    他不過問她幾句話,她為何要如此緊張?

    邱勝翊有些憂心地望著她連連後退的腳步。

    “好了,我不問便是,你別再往後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吳映潔當真撞上後頭梅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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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吳映潔整了整心神,避重就輕地回道︰“小少爺,吳映潔進縣衙,是去為大人浣衣,不是為了習字的,近來天冷,衣服不須那麼常洗,吳映潔過幾日再去便行。”

    “呿!浣衣歸浣衣,習字歸習字,怎可混為一談啊?你們大人就是喜歡來這套,自個兒不願做的,黑的也要說成白的!”杜虎哼了聲,喳呼抗議了一長串,白胖的圓臉皺成顆包子似的,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做給邱大人的鞋不合腳,邱大人不小心嫌了句,你就生氣了對不?”

    吳映潔心一提,老習慣又來了,心中越慌張,回話便回得越平穩。

    “小少爺見我納鞋,怎知是要做給邱大人的?”

    “我瞧見那布與邱大人的錢袋色像,不是做給邱大人的,還是做給誰的?我知道,你一定又要問我怎知那錢袋是邱大人的對不?那是因為錢袋上繡著跟邱大人書袋上一樣的『邱』字,邱大人用好幾年啦,我認得,再者,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還知道你常常半夜不睡覺,總要瞧那錢袋瞧上許久,每回從邱大人那習字回來之後,也總是心不在焉,吳映潔,我知道,你心中喜愛邱大人喜愛得不得了,對不?”

    “小少爺,你別胡說八道。”這里是大街旁,孩子越急聲越揚,再這麼胡鬧下去,她的心事要教多少人听見?

    “霽陽城姑娘都喜歡邱大人,我也喜愛邱大人,這又不是啥新鮮事,你何必急急否認?你一定是見我說中,心虛了便說我胡說八道,我瞧你才胡說八道呢!”杜虎雙手盤胸瞪著她。

    “好了,小少爺,吳映潔是喜愛邱大人,是吳映潔說錯話,吳映潔跟你賠不是了。”杜虎鼓嘟嘟的胖頰令吳映潔又無奈又好笑,直想盡快結束這話題,連忙安撫。

    “賠不是也沒用,得罰罰才行,罰……就罰你陪我吃白糖糕!”杜虎短胖的食指往前一伸,接著對街賣米糕的小店鋪。

    “好啊,那我們順便也給杜大娘還有鋪里師傅們買一些。”吳映潔舉步便要過街。

    “順便也給衙里弟兄們買一些吧。”身旁倏地插入一道男音。

    吳映潔猛然旋首,心眼都快提到嗓口。

    這眉,這眼,這聲嗓……確是邱大人沒錯,他何時來的?

    方才她與小少爺的胡話,他又听得多少?吳映潔真想挖個地洞將自個兒埋進去。

    “邱大人!你怎麼來啦?”杜虎立馬跳到邱勝翊身上,小小身子被邱勝翊牢牢接住。

    “還不就惦著我缺課的學生,見差不多到你下講的時辰,便來守株待兔了,杜公子,你可莫要學你吳映潔姊姊。”邱勝翊垂眸睞向吳映潔。

    他本想,他見著吳映潔時,必要把腦中盤旋了幾日的問句通通向她問出,問她鞋子是何時做的?問她如何得知他的腳長?再問她為何拿來了又不敢給?但是,方才听得杜虎所言,他又覺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問了。

    她說她喜愛他,即使是安撫孩子的戲言,听在耳里仍是極為受用,令他異常歡喜。

    “哈哈哈!我就說了唄,吳映潔,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杜虎揚聲大笑,神情好不得意。

    怎忘了,這孩子心性的一大一小兜在一塊兒胡鬧,要教她如何招架?

    “小少爺,邱大人,我去買白糖糕。”吳映潔面紅耳熱,匆匆抓了個現成的理由便往對街逃。

    她千不該萬不該,怎麼偏要在邱大人那兒落了一雙鞋?或許,她還落了些別的什麼?才會沒見著邱大人的時候如此相念,見著的時候又如此想逃……

    “娘!咱們回來啦!”買完了白糖糕,杜虎與邱大人和吳映潔一路行至杜家香粉鋪前,杜虎興高采烈地邊跑跳邊吆喝,卻竟然發現鋪門竟是掩上的。

    “怪了,今日鋪子怎麼這麼早關門?”杜虎推開鋪門沖入鋪內,四處張望無人,掀開拉簾便往里屋竄,“娘?你快出來,我買了你愛吃的白糖糕!你快來嘗嘗!”

    杜虎急著獻寶討好,連聲再見也忘了同邱勝翊說,人便一溜煙地不見,徒留吳映潔與邱勝翊四目相凝,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明明都像是有話想說,卻又無人知曉該如何開口。

    “既然杜大娘今日已經休息,那我就不進去了。”停頓了片刻,邱勝翊如此對吳映潔說道。

    “邱大人,還是我進去知會杜大娘一聲,杜大娘見大人您來了,一定很開心,或者,大人您可以在我們這兒用頓便飯?”瞧!她明明就覺得待在邱大人身旁十分不自在,卻又不舍他這麼快離開,這不是古古怪怪是什麼?

    就算吳映潔對邱勝翊說得如此客套平淡,就像對待個平時來訪的客人,她還是很想咬掉自個兒多事的舌頭。

    “不用了,吳映潔,我是來尋你的,幾句話說說便走。”

    “好,大人請說。”吳映潔點頭再點頭,話音平平,手心與背心卻同時滲汗,一顆心簡直要驚跳出喉嚨,他要尋她做什麼?

    擺托,千萬別問她那雙鞋的事,也千萬別听見小少爺適才在學堂前說的話……

    可惜,天不從人願,邱勝翊開門見山地便說了。

    “吳映潔,我來是要告訴你,這雙鞋大小剛好,鞋底還絮了棉,穿著挺暖。”邱勝翊指了指腳上的鞋,大有先穿先贏,若不是做給他的,怎會如此合腳的意味,要教她無法耍賴。

    吳映潔垂眸一望,適才沒留心,倒沒發現邱大人已經將鞋穿上了。

    果然,這鞋瞧來是真的挺合腳,而這色,也很襯邱大人一身溫雅書卷氣……吳映潔本就不自在的臉容,雙頰變得更加艷紅。

    “合腳很好,暖和也好,邱大人喜歡,便好。”吳映潔繼續點頭再點頭,不敢抬眸望他,又想匆匆告退。

    “吳映潔,我很喜歡,很喜愛,很喜歡也很喜愛。”到底是喜愛什麼呢?是鞋還是姑娘?邱勝翊也不顧姑娘是否听得面紅耳熱,自顧自地說著,重重強調,強調得吳映潔只想落荒而逃。

    “邱大人,吳映潔進屋了。”

    “慢!”邱勝翊喚住她,心心念念了好幾天的姑娘,他並不願這麼早放她離開,“吳映潔,我今天來,除了向你道謝,還想跟你討個東西。”

    吳映潔疑惑揚眸,驚訝不已,她從沒想來邱勝翊有天會向她索討什麼物事,是孫管事的玉簪嗎?

    “邱大人想向吳映潔討什麼?”

    “錢袋。”邱勝翊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得斬釘截鐵,極有魄力,像鼓起多在勇氣說似的。

    “好,邱大人您等等,吳映潔進去拿給您。”吳映潔意會過來之後,回身便要進屋。

    “不是。”邱勝翊情急之下又拉住吳映潔手腕。

    從他手上傳來的觸感細致滑膩,而她眼波盈盈,雙頰猶泛著粉紅,眉目間隱約含情的模樣嬌美不已,令邱勝翊倏地想起上回懷抱她的感受,心湖生波,情波蕩漾,忘了將她的手放開。

    “我不是要那個已經贈你的錢袋,我是要一個新的,你做的,新的錢袋。”一個就算她再不來衙里洗衣學字了,也得再來見他一趟的理由。

    他就是不願她像這幾日秀的躲起來,教他見不著她,若有所失,真怕她此後再也不來了。

    邱勝翊一句話重復了很多次,但吳映潔卻覺得她越听越不明白。

    是她這幾日未去縣衙,所以邱大人才要為她編派差事嗎?但這又怎麼可能?

    “邱大人,您是身邊沒有錢袋好使嗎?或是新的用來不若舊的合手?若是,吳映潔可以先將舊的還給大人,吳映潔有好好洗淨收著,現下便可拿出來給您。”

    “不是,吳映潔,我不是要那個舊的,我已經說了,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邱』字的錢袋,你繡的。”她不是听不懂,只是,究竟要他說幾次,她才願意听懂呢?邱勝翊越說越用力。

    “啊?”吳映潔一怔,方才退去潮紅的兩頰又再度發紅,她光是用腦子想繡那個“邱”字,都感到腦袋發昏,還怎麼拿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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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勝翊見她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容瞬間變換過好幾種顏色,明白她已意會,倏地想起了什麼,又重重強調,“舊的那個錢袋,是我娘親過世前做給我的,上頭的『邱』字,是我娘繡的,不是別的姑娘。”一頓,又再說了一次,“沒有別的姑娘。”

    為什麼這句話明明應該不是很古怪,卻隱約透著古怪,而她又古怪地紅了臉呢?吳映潔越來越想逃跑了,為什麼邱勝翊還抓著她不放?

    “好了,邱大人,吳映潔知道了,你先放開我……”吳映潔粉頸輕垂,現下連耳朵都是燙的,雖說天色漸暗,這時候附近行人已經漸少,然,被人瞧見了總是不好。

    “不放,你允了我才要放。”姑娘性沉寡言,但應承了的事情便一定會做到,所以,即使手段有些不入流,他也一定得要拐了她先答應了才行。

    “好……邱大人,吳映潔允了你,你可以放開了。”吳映潔動了動手,過了會兒才順利將手腕從邱勝翊手中抽開。

    那股放開她的力量戀戀不舍,為什麼,她很有種在哄小少爺時的感覺呢?哄邱大人的時候,她也如哄小少爺時般,唇角彎彎,同樣想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下回還是得來衙里,就算你不想習字、不想洗衣了,還是得來,可不話說話不算話,不然——”

    “我知道,大人要命衙役抽吳映潔板子。”真是為了要她去衙里才編派她差事?吳映潔真是不敢相信。

    “瞧,我早說你分明不怕我。”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這麼無關痛癢,他當真是官威蕩然無存,邱勝翊嘴角噙笑,視線對上她隱含笑意的眼,眸中閃過一抹玩性。

    “奴婢不敢。”他們兩人同時開口。

    被學去了?邱大人啊,真的很像小孩子……

    吳映潔仰首望著邱勝翊,念羞漾笑,而邱勝翊哈哈大笑,兩人連日來的忐忑悵然煙消雲散,分別了好幾日的思念之情,好不容易才平撫了一點點。

    “邱大人,吳映潔該進屋了。”邱大人本就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如此盯著她直瞧,教好如何招架?

    “去忙吧。”邱勝翊向她作別,目光仍戀戀不舍地游移在她頰邊若隱若現的兩枚小淺渦上。

    姑娘又笑了,他真歡喜,那是真歡喜,歡喜到他告別了她,連走過了兩條街,才發覺杜虎的書袋還提在他手上,于是眼角彎彎,唇也彎彎,臉上全是笑意折回。

    事情發生得太快!吳映潔根本就搞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

    明明她才在門口與邱勝翊道別,走進屋里沒幾步,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人捂住嘴攔腰抱起,像扛包米袋似地被丟進主院大廳。

    廳內站著數位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案倒物灑,很有遭偷兒強盜闖入過的態勢,而杜大娘雙手雙腳被粗繩牢牢捆綁著,地上滿是她方才買的白糖糕……

    “別再找了,周大爺,我早已說過咱們的獨門配方並無紙本,制法與香料皆在我腦子里,你想做出與咱家相同的鴨蛋香粉,是痴人說夢!”杜大娘朝為首那位男子怒叫。

    周大爺?

    吳映潔驚魂甫定,定楮一望,眼前這人不就是想收她入房的周家大少周萬里嗎?這是怎麼回事?杜虎呢?小少爺比她早進屋,人呢?

“娘!”本被名漢子壓制在地的杜虎朝杜大娘奔去,小小身子被一把騰空抓起,“娘!你這惡人!放開我娘!放開我!”

    “小兔崽子忒煞吵人!”周萬里揣住杜虎衣領,信手過去便是一記熱辣巴掌,氣焰高張地對杜大娘道︰“你杜家人丁單薄,現今只剩下這唯一男丁,你盡管嘴硬,老子不怕你不講。”

    周萬里全然不顧杜虎已然被打跌在地,唇角滲血,伸手又是一巴掌,腳踩在孩子肚腹上。

    杜大娘驚叫道︰“周大爺,你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數,何必為難咱這麼一個小鋪頭?”

    “小少爺!”吳映潔過去搶人。

    “吳映潔?”周萬里鉗住她手腕,不可置信,真以為自個兒瞧錯了。“哈哈哈,好啊!以為讓你給跑了,原來連你也在這兒,這下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周萬里大笑了幾聲,又望著杜大娘道︰“杜大娘,若非你硬氣,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又何苦做到如此?我連挖你鋪里兩位師傅,偏生做出來的香粉就是質地不對,逼也逼也不出個啥東西來,你盡管嘴硬心狠,我瞧你兒子能捱到什麼時候?”語畢又用力踩了杜虎一腳。

    “姑爺,你別這樣,小少爺禁不起這樣折騰的。”吳映潔撲過去拉住周萬里袍擺。

    周萬里矮身蹲下,踩在杜虎腹上的腳放開,沖著眼前的吳映潔直笑,這臉蛋,這身段,這身淡雅氣息,他可是朝思暮想了許久。

    “吳映潔,你別怕,我就算為難全天下也不會為難你,你日後乖乖跟著我,我定不虧待——”

    “呸!”村虎一口混著血的唾沫吐到周萬里臉上,“大惡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瞧你生得這副歪瓜裂棗樣兒,也配要吳映潔跟——”

    “小虎子!”

    “小少爺!”見徹底被惹惱的周萬里又要伸手打杜虎,杜大娘與吳映潔同時大叫,吳映潔撲過去將杜虎牢牢摟進懷中,以身相護。

    周萬里對眼前情狀冷笑了聲。

    “好!吳映潔,你也一樣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很好,杜大娘,你總算知道該急了?來人啊!給我打!”見身旁上前的打手們似有遲疑,周萬里又添了句,“拉開她,打!拉不開,就兩個一起打!咱就耗到這姓杜的娘兒們說!”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別欺負吳映潔,別欺負我娘!咱杜家香粉,只有爹和娘做得出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怎學得會?”听得落在吳映潔背上那棍棒張牙舞爪,聲聲篤沉厚實,杜虎急得鼻涕眼淚直流,胡言亂語。

    “吳映潔你快跑,你保護娘,你保護你自己,我不怕打,我也不說咱香粉是如何做的,嗚……你們這些惡人!惡人!別再打了!吳映潔會死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杜虎望向一旁急得猛掉淚的娘,好想做些什麼事保護娘和吳映潔,可是他卻什麼也辦不到,他想推開吳映潔讓她少挨些打,但吳映潔卻抱他抱得好緊,他掙也掙不開,只能跟娘一樣一直哭一直哭。

    “小少爺,你別哭,你听話。”吳映潔氣若游絲,早已被打得頭暈眼花,出氣多入氣少,但不要緊,她從前當丫鬟時也捱過不少責罰,她很耐打,她不怕疼,至少,她絕對比杜虎能捱打……

    “小少爺,待會兒我說跑你便跑,听話,乖。”就差一點兒,廳門未掩,她往那兒滾爬了幾步,他們就差幾步,就差那麼一點兒。

    吳映潔嘴唇咬出血絲,眼眶痛到泛淚,她在等,等一個機會,她得忍,她能捱。

    “嗚……”見吳映潔唇角都流出血,杜虎越哭越厲害,他听話,他很乖,為什麼惡人都不用听話?

    “周大爺,別再打了,我說,我說便是!”凝滯的空氣中突地傳來杜大娘一聲認命哽咽的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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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ty2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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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總算學乖了是不?”周萬里得意洋洋,嘴角咧笑,比了個手勢要隨從們停手。

    “小少爺!跑!”就那麼幾秒鐘的停頓,吳映潔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乎是連蹲帶跑地將杜虎推出門外。

    “他媽的,賤人!給我追!”

    吳映潔將廳門掩上,背抵住門,才回身便接連挨了幾個巴掌,一頭青絲被拽住,奮力往牆上沖撞。

    她听見杜大娘尖叫,听見幾名漢子們咆哮,听見她的身體被猛烈撞擊的聲音,但她不讓任何人過去,就是不讓,她多撐得一時,杜虎便能跑遠一些。

    痛,很痛很痛,她滿臉血污泥沙,唇角卻竟然揚笑。

    “吳映潔,我杜家就剩這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還望你好生擔待。”

    疼痛至極,零散的記憶片花不受控制地沖涌而入腦海里——

    “吳映潔,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姑娘,你走吧,哪里來便哪里去,一切珍重。”

    “吳映潔,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

    “吳映潔,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邱』字的錢袋……”

    那日白茫的雪花紛飛落至她眼前,她想起邱勝翊望著她的瞳眸總是好美。

    她手捧著為他做的鞋,想給卻不敢給,她望著他滿肩滿臉的雪花,想拂卻不能拂。

    他說心有牽絆,便是甘之如飴,那麼,他的牽絆里,可否有她?

    吳映潔眼楮一閉,意識跌入全然黑暗里……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前頭有光,光暈中有人。

    吳映潔舉步追去,身軀明明感到沉重,步伐卻是前所未有的輕盈。

    “娘?”前方的女子回首,吳映潔一見她的容顏,眼眶便泛淚。

    許久未見的娘停步,回首僅望著她笑。

    “娘,你要去哪兒?”

    娘朝她搖首,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句什麼,吳映潔沒听清楚,她還沒听清楚,娘前行的步伐卻越發急促,眼看著就要隨著那道光消失在盡頭。

    “娘,你別走,你等等吳映潔,吳映潔隨你去……”別留她在這片黑暗里啊!吳映潔用力大吼,娘卻沒有停下腳步……

    “娘、娘,你別走,你等等吳映潔,吳映潔隨你去……”

    “吳映潔,你究竟想去哪兒?”邱勝翊用力握住她睡夢中微抬的手。

    第五次了,這是今日他踏入這房里來之後,听見她喃喃地這麼說著。

    邱勝翊眉峰緊蹙,眼神死死地望著因背傷太嚴重,非得趴臥在榻上歇息的姑娘,生平首次感到讀聖賢書無用。

    他隨著小虎子尋到她的時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而她現在渾身是傷,一身狼狽,明明極其虛弱,卻不願張嘴喝藥,燒了整個上半夜,終于開口說了些什麼,竟是說著要隨她娘去哪兒?她娘不是早已過世了嗎?

    她想隨她娘去……她不想活……

    這念頭像道雷電一樣劈進邱勝翊腦子里,合理化了他自識得她以來,她那些種種奇怪的作為——

    她認偷簪、她不怕責罰、她淨顧著要讓杜虎離開,獨留自己與一幫惡人相搏;她臉上那股總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氣,若有所思、空靈飄忽的神情……

    她不想活,她早就不願活了嗎?

    邱勝翊端來了換過好幾個服侍都無法順利讓她喝下的苦藥,唯恐踫疼了她的背傷,讓她枕靠在自個兒懷里,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往她唇邊湊近,心中卻翻騰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火氣。

    “吳映潔,醒來。”也不知道她听見了沒?他懷中的姑娘不為所動。

    “吳映潔,醒來,你得喝藥,你燒了大半夜。”邱勝翊又喚,姑娘的眼睫掀了掀,眸子仍然緊閉。

    “吳映潔,我是勝翊。”吳映潔輕嚶了聲,眉心娶攏,身子動了動,像是周身傷口極疼、極難受似的。

    “吳映潔,我是勝翊,听話,張嘴,你得喝藥,喝了花燒才會退,傷才會好。”哄小孩呢,他這是……

    真啟唇了?見她雙唇微微打開一條細縫,邱勝翊忙將藥碗湊到她唇邊。

    一口、兩口……很好,快咽第三口……

    “嘔——”邱勝翊還來不及感到欣慰,吳映潔全吐出來了。

    邱勝翊沒空管自個兒身上沾到的藥汁,取來干淨布巾為她拭淨嘴角,又再度循循誘哄。

    “吳映潔,張嘴。”姑娘這回對他的話語全無一點反應,僅是軟軟地伏靠在他胸膛。

    是睡沉了嗎?她是該睡,但是,也得喝了藥才睡……

    “娘……等等吳映潔……”

    邱勝翊懷中又傳來一聲微弱的低語,未料這聲虛弱微喚竟徹徹底底將他惹惱得七竅生煙。

    他想起他今日見她額面滲血,有如斷線娃娃倒下的破敗模樣;想起杜虎為她又急又氣,哭到涕淚縱橫的模樣……她真以為人心是鐵打的?真以為她命如草芥,無人會為她傷懷?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為,恣意妄為?

    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他也不允!她想隨她娘去,她休想!

    邱勝翊讓她枕在他肩頭,一手環過她的肩,托住她下顎,張嘴含下藥汁喂入她口里。

    他感覺到姑娘身子掙了掙,但他沒松手,反又更使上力,一口一口地強迫灌她藥。

    他迫她張嘴,鉗住她身子令她無處可逃;他喂她,強行將藥汁灌入,如此霸道蠻橫的作為連他自個兒也感到吃驚。

    然,不這麼做,他胸中一股悶氣便無處可發。

    她想撇下他去哪兒?在他已被她牽動出太多心緒了之後?

    那舉措本意只想喂藥,後來卻變成吻,黏纏的吻、懲罰的吻、不甘的吻、不舍的吻。

    他戀戀地貼在她唇瓣,情不自禁地將暖舌探入她,汲取吸嗅她唇間的香氣,明明沾染苦藥氣息,卻是從未嘗過的芳美……他一吻再吻,細細吮舔她嬌嫩唇瓣,沒人教導過的事情,做來卻是如此熟練自然,她軟軟的胸房抵著他,柔滑的青絲拂過他面龐……

    很重……拉住她的那股力道極為強悍,她掙不開……吳映潔試著掀動了幾次眼睫,都沒能順利睜開眼,環繞她的那股氣味似曾相識,令她想起那名身染雪花的爾雅男子……

    “……邱大人?”吳映潔迷茫地睜開眼,意識混沌,圓眼半合,狹窄的視界里見到的不是邱勝翊還是誰?

    “是我。”邱勝翊環抱她的雙手絲毫沒有松開的態勢,他在等她醒轉,等了足足半夜,他怎麼肯放?

    吳映潔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她枕靠在邱勝翊懷里,尚還虛軟的身子微微使力,便要從他胸前離開,未料僅是這麼略微一動,牽動周身大小傷口,四肢百骸皆疼。

    邱勝翊豈會不明白她要做什麼?無視她的驚呼,健臂一攬,又將她擁得更緊。

    “別動,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還在意男女之防做什麼?”

    吳映潔聞言怔了好大一怔,抬眸驚愕地望向邱勝翊。

    如此蠻橫的語氣,不像她認識的邱大人,而他眸中延燒怒焰,又是為什麼?這兒是哪兒?好像似曾相識又好像沒有來過,她怎會在這里?杜大娘呢?小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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