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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 庶子 (翊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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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 庶子 (翊潔)

【内容简介】

家世好,长相俊美,才学佳,待人斯文又有礼

邱三公子堪称是京中贵女们心目中最佳夫婿

偏偏他的心思全放在商事上,不懂情也不识爱

直到那个外貌秀雅如兰,气质却凛冽如梅的女子出现……

她出身商人之家,可没有丝毫市侩铜臭味

身为女流却胆大敢为,一肩扛起振兴家业的重任

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只知道傻傻的全力付出

他从来就不是感情冲动的人,也不相信一见钟情

然而自从遇见她,他平静的心湖便全乱了……

虽然这是一桩在外人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即使满京城的人都奚落他是被邱府拿来换银子

但郎有情妹有意,又有两家主母的大力支持

怎么想这都已经是一件铁定能成的大喜事

没想到父母没有棒打鸳鸯,反倒是皇帝横插一脚

亲笔写下一道赐婚诏书,要招他为公主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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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景国,京城金陵,邱府。

「三哥,娘是不是胡涂了?她怎么能为你挑选一个地位低微的商户女为妻呢?」邱四公子邱平之大步走进邱三公子邱胜翊的书房,气愤难平地囔道。

一身素蓝袍子的邱胜翊正在审视厚厚的卷宗,听到邱平之的话,有点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脸都气红的四弟,皱眉凝思了一下,方摆了摆手,说道:「坐下说话。多大点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邱平之生得俊美,又爱美,平素最讲究言谈举止,像今天这样失礼地不告而入,大声嚷嚷,确实是罕见的事儿。

邱平之看着一身素淡,连个佩饰都没有的三哥,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再想想自家母亲暗中许下的婚事,更是心情郁闷。

邱平之坐到三哥的对面,才十五岁多点的少年愁得像个小老头一般,哀声叹气,道:「也是不小心听到母亲院子里的嬷嬷私谈,才知道母亲决意要为你定下亲事了,这本是好事,你都快到弱冠之年了,总不能一直不成亲吧?你入朝为官了,人情礼往,有些的确得需要内宅妇人来做的,可是……唉!真不知道娘怎么想的,为什么千挑万选到最后,偏偏选了最末流的商家女儿!咱们是什么人家?三哥是什么身分?堂堂邱府三公子,堂堂景国探花郎啊,如果真的选了一个商女为嫡妻,丢脸都丢死了,到时候还要不要出门见人啊?」

邱胜翊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静静地听差四弟心无城府地为他抱不平,心思却瞬闻已经千回百转。

他现在己经十九岁多,很快就满二十岁了,也意味着就要到了戴冠之年,正式成年,如果还不成亲,正如四弟所说的,许多人情礼往确实很不方便。

女主人不仅掌管内宅,更重要的是在「夫人社交」这方面,许多事情男人们当面不方便讲,不方便打听,就可以藉助女人们的闲谈当笑话似的先试探对方的态度,然后再做出合适的决定。

邱胜翊也曾想过自己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他只希望她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倒没特别在意过出身,因为他以为自己再怎么差,凭借邱府三公子的名头也应该娶个土族出身的闺秀,哪怕是没落土族也无妨。

万万没想到,母亲会为他挑选一个出身商户的女子。

母亲是因为他自己对经商特别感兴趣,所以特意为他挑选商户女的吗?

士、农、工、商,良民四大类之中,商家处于最末流,地位很低,如果按照门当户对来说亲,商户女怎堪匹配如今士族第一世家的邱府公子?邱胜翊玩味的一笑,心里倒没有什么气愤,更不会真的觉得商人就不如人,只是觉得自己的嫡母也是相当有趣的女子啊,做事往往出人意表。

「三哥?」邱平之急了。

邱胜翊笑笑,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为我选了这门亲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邱平之扁扁嘴,想睡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苦着一张脸,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邱胜翊看着他还有些稚气的脸,失笑道:「我倒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母亲看中了呢?」

说到这个,邱平之总算恢复了点精神,他眨了眨那双桃花眼,急忙说道:「据说是个美人!」

邱胜翊哈哈大笑,说:「美人好!谁不爱美人呢?」

邱平之立即补充道:「说起来,还是咱们的远房表亲呢!是母亲娘家那边一个远房姨母的女儿,姓费,费家出身盐商,后来成为皇商。好吧,皇商好歹比普诵商人强点。今年十六岁了,还有什么呢……嗯,据说她很擅长养兰花。」

邱胜翊颔首,沉吟道:「美人,又擅长养兰,有如此雅好,想必性情也很好,有貌又有品,如此佳人,堪为佳妇。」

邱平之瞪着他,问:「三哥,你不是说真的吧,?」

「不然你想要三哥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呢?母亲费心为我挑选,必然是不错的。」邱胜翊道。

邱平之再次瞪眼,一口气闷在胸中,难受得不得了。

如果母亲是为他邱四洗择了一个商女为妻,他或许会觉得母亲是单纯认为那姑娘人品好,可以匹配他,可是母亲为三哥选择一个商女为妻,这莫中的意味就复杂多了啊。

难道三哥就不会埋怨母亲吗?

邱胜翊为弟弟对自己的一片心而感动,定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明白你为我着想的心意,我也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儿戏,但我刚才说的话也确实是肺腑之言。如果费小姐真如你所说的这么好,确实堪为佳偶,夫复何求?出身真的很重要吗?本人品性如何更重要吧?」

邱平之再次叹气。

三哥说得天花乱坠,他说什么都不信这是三哥的真心话,谁愿意自降身分去匹配一名商家女子?

不行,他要亲自去调查一下那个吴小姐,看看她到底有多优秀,能让母亲看中!

景国,会稽郡,余姚县。

阳春三月,万物返青,嫩芽新蕊,格外惹人。

费氏兰苑里游人如织,士子、学子、达官贵人、富商名绅,每个人都衣着得体,言笑晏晏。

兰苑占地百亩,典型的江南园林,一步一巧,十步一奇,苑中套园,垂花门、随墙门、屏门、月洞门,门门不同,各色雕花窗也形状各异,竟无一重复。

抄手游廊连接各园,可以让不喜日晒雨淋的游人在游廊中便能远观园中种植的各色名花美蕊。

兰苑里除了点缀的常绿植株,主角自然是各个品种的兰花,包括春兰、薰花、建兰、寒兰,以及少量的墨兰。

这些兰花,普诵的品种便种植在兰台下,每个移步换景的角落里:好一些的便用瓦盆、南泥盆栽种;再好些的则用紫砂盆,并且替它们单独搭架子,通风遮阳。

如今正是春兰的花期,兰苑中兰花处处开,游人们还未踏人苑中,便己觉幽香袭人,待到仔细去嗅,却又似有若无了,等傍晚离苑回家之后,才会在家人口中得知自己己然染了一身的幽香,久久不散,沁人心脾。

孔子称赞兰香为「王者香」,真乃名副其实。

吴氏兰苑,主院西花厅。

靠近窗台的梨花木桌上,一盆素蝶兰正幽幽绽放,盈绿的外瓣,纯白的卷舌,花容秀美,花姿清雅,赏心悦目。

坐在一边绣墩上的几个妙龄少女,则如花一般娇嫩,正边赞赏着花儿,边看向站在桌边讲解的高佻少女。少女身着鹅黄锦缎薄夹袄,月白轻纱半臂,月白锦缎马面裙,裙角绣着一簇春兰,正是这桌上素蝶兰的花式。

「一般兰花的花瓣往往会点缀有异色,比如白色花瓣上面有紫红色晕,春兰中的皇后『绿云』也不例外。凡唇瓣中没有朱点或者整朵花为一色者,被称为『素心兰』。历来兰花以素心为贵,如果素心兰的花瓣又具备了荷瓣、梅瓣、水仙瓣、蝶瓣等瓣形,再加上花香为幽香或清香,就堪称兰中珍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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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你这盆蝶瓣素心兰是不错,可是我们听说你今年培植出了一盆更希罕的荷瓣素心兰,花儿更是希罕的纯白,怎不让我们看看?」身羞水红纱裙的少女轻声问道。

「是啊,兰花瓣形中以荷瓣为贵,素心里以纯白上佳,花叶又以叶形草为精品,据说你培植出的『素心如雪』集三者为一身,乃不世出的极品,还不快快让我们饱饱限福!」大红锦衣的少女面容娇媚,眉眼间有点颐指气使。

高佻少女吴映洁微微一笑,眼中带羞些许调皮与戏谑,说:「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为『素心如雪』而来的,我也很想拿它出来给你们瞧瞧。只是……可惜啊可惜。」

「怎么了?」大红锦衣的少女挑了挑眉,有点不悦地问道:「难道你已经卖了吗?」

「知我者,淑荷也。」吴映洁对大红锦衣少女露齿而笑。

姜淑荷皱了皱眉,道:「你就这么缺钱吗?说好了,今年最好的兰花要留给我的。」

更何况,这是一盆百年难遇的极品荷瓣素心兰,她的名字又叫淑荷,多么相配。身为会稽郡太守家的嫡长小姐,姜淑荷认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上那株极品兰花了。

因为景围的皇室喜爱兰花,据传当今薛皇后更是爱兰如痴,所以如今民间也以养兰为荣,会稽郡每年的兰花会都菲常热闹,每年选出的「花王」都能卖出天价。

今年的「花王」就是吴映洁培植出的『素心如雪』。

姜淑荷道:「去年的『花王』卖了白银两万两,我再加五千,把『素心如雪』卖给我,如何?」

白银两万五千两,在达官贵人的眼中也算巨额了。

景国建国以来,历任拿帝都相当关注民生问题,极力调控物价,打压囤货扰乱市场的奸商,所以物价相当稳定。

一个四口的平民之家,一年的花销也粥不过就是白银二十两,这还算是过得相当宽松,每月都能吃鱼吃肉打打牙祭的。如果再俭省一点,一个这样的家庭连二十两都用不了。

白银两万两,足够那四口平民之家花销一千年,却有人一掷千金,不过是为了一盆兰花。

水红纱裙的少女姜淑梅,帮着姊姊道:「映洁,就算不看银子,看在咱们闺中姊妹面子上,也该把『素心如雪』留给我家啊。」

花厅中的诸多少女,都是出自官员或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其中又以姜家小姐们的身分为最高。

吴映洁有些歉疚地笑笑,道:「并非是我不愿意留给你们,实在是被人预先定下了,只订金就交了两万两呢。」

按照商界约定俗成的规则,订金一般只占总额的一成,最多占半数,这样算起来那位买家至少会花四万两银子买这盆花了。

屋子或贵或富的千金小姐们也忍不住哗然。

「哇!好贵!」

「天哪!什么人这么大手笔?」

「咱们余姚县没有这种冤大头吧?这还是兰花吗?宝石都没这么贵!」

「映洁,是外地客人吗?」

吴映洁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才匆匆定了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来交的订令,说最迟三日,主家就会亲自来取花。听那人口音,说得像是京城里的官话。」

「喔!京城来的人!」

「京城?难怪出手这么阔绰」

「京城里藏龙卧虎,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定下的呢!」

小姐们恍然大悟,一副难怪如此的了然模样。

姜淑荷和姜溆梅脸色不好看,但也不敢贸然再讲什么难听的话了,她们不怕得罪吴映洁,却怕不小心得罪了京城来的人。

她们虽然倨傲,却并不蠢,不会轻易为父亲招惹敌人。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织造家的小姐章茹芸笑着插话打圆场:「商家最重信誉,既然映洁已经先许了别家,咱们也不抢了,可是一饱眼福总是可以的吧?」

「对啊对啊,看看总行吧?」

吴映洁也不想冷了众多小姐的心,但是……她有点难为地笑笑,说:「媳们若是早来两日,我定然给你们看了,可是如今那买家要求保密,不许再给外人观赏。」

差淑梅也忍不住皱眉,「竟然如此霸道!」

吴映洁苦笑道:「所以还请各俯姊姊邱谅,非是我不愿,实则不能。」

姜淑荷忽然道:「映洁,听说你家二小姐前些日子已经和刺史家公子订亲,可真有此事?」

一众少女立刻忘记了兰花,都留露出关注这件新消息的神情。

吴映洁怔了一下,没想到姜淑荷这么突然转了话题,她想了想,这才微笑着点头承认,「是真的,妹妹已经许给刺史家二公子,不久就要大婚。」

群十几岁的小姑娘互相扭头看看,交换着「居然真的如此」的奇妙限神。

姜淑梅才十三岁,心眼儿还没那么多,心直口快的问出了大家伙儿的心声,「映洁,先前不是给你说的亲吗?而且姊姊还未订亲,怎么就先轮到了妹妹?更何况刺史家二公子虽然不是嫡长子,但也是嫡次子,怎么也轮不到明薰做他的正妻吧?」

吴映洁的脸色沉了沉,但也心中无奈,毕竟姜淑梅所说的确是事实一一在世人眼中,费家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商人,就算是余姚县首富又如何?还是无法和官家公子相匹配。

余姚县属于会稽郡,会稽郡又属于扬州,扬州最高军政长官就是扬州刺史,比会稽郡太守的级别足足高了四级,就算是姜家姊妹许配给刺史家,那也是高攀了,更别提吴映洁这种商户女子了。

天下百姓并非人人平等,生下来就分了三六九等,那些戏子、娼妓、媒婆、盗窃、走卒等下九流且不提,在良民之中,土农工商,商人便属于最没有社会地位的那一类人。

吴映洁的父亲费忠贵靠卖盐发家,会稽郡中余暨、余杭、余姚三县,大概都与盐业有关。

费忠贵是个天生的商人,眼光独到,手段利落果断,短短二十年就成为余姚县最大的盐商。又因为他娶的妻子出自郑氏,乃当今皇上的母系一族,虽然只是个关系巯远的偏房幼女,但是费忠贵会巴结孝敬,不知如何与郑氏嫡系一脉攀上了关系,他也因此从普通商人一跃成为了皇商。

吴映洁是因为有皇商之女的身分,才能与姜家姊妹、童茹芸这些官家小姐有了来往,成为闺中好友。

只是,费忠贵因为长年辛苦,年初正月里忽然就病逝了,费家少了当家支柱,一下子就陷入了各种麻烦之中。

再加上当今皇帝登基之后一直打压母系外戚,郑氏势力已经大不如前,费家最大的靠山不再牢靠,到得今年,甚至连皇商的地位也有些摇摇欲坠。

吴映洁的兄长与妹妹都是庶出,她的母亲又是个不喜俗务的娇弱女子,费家的族亲也纷纷上门占便宜,吴映洁父丧孝期还未结束,就己经一个头两个大,焦头烂额又无处诉说。

费氏兰苑邱本是因为吴映洁的母亲喜爱兰花,费忠贵为妻子特意建的,吴映洁从小浸浮其中,学得了一手高超的养兰本领,为讨母亲欢喜,她把兰苑越建越好,逐渐成了余姚县的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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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年花期,都有许多名流人士想进吴氏兰苑观赏,吴忠贵为了建立人脉关系,就开放了兰苑,短年的兰花花会于是成了惯例。

姜家姊妹看不惯吴映洁进园收吴的作风,更觉得她卖兰有辱斯文,却全然不知吴映洁为了维持偌大家庭开销所付出的辛劳,以及想保住皇商资格所需要的巨额上供。

为了保住皇商的资格,吴家不仅每年要给郑氏嫡系十万两白银,还要给扬州刺史、会稽郡太守、余姚县令各个层面的官员不同数额的孝敬。

如果皇商资格不保,那么吴忠贵一辈子呕心沥血积攒下的家产,恐怕都会被别人抢去。

吴忠贵有两个弟弟,一个嫡亲的二弟,一个庶出的三弟。但吴忠贵却没有嫡子,只有吴映洁这一个嫡女,还有一个婢女所生的庶长子吴明德,以及吴明德一母同胞的庶女吴明薰。

吴忠贵的二弟,也就是吴映洁的嫡亲二叔吴忠良,以婢女生的庶子不算嗣子,没有继承权为由,要把自己的嫡出小儿子过继给吴映洁的母亲,想夺取家产的野心再明显也不过。

更过分的是,吴氏族长原本是吴映洁的父亲吴忠贵,吴忠贵一死,族长之权也被吴忠良抢去,他又以族长的名义,说吴氏兰苑占的土地原本是吴氏的祭田,属于祀产,如今吴忠贵己死,族里要收回兰苑所占土地。

兰苑的土地,明明是吴忠贵当初购买的别家良田,哪里是什么吴氏祭田?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侵吞啊!

吴家的偌大家产,也许过不到一两年,就会被吴忠良以各种莫须有的名义给蚕食鲸吞殆尽。

吴映洁的庶出兄长吴明德是个书呆子,管不了事:母亲吴郑氏是娇弱女子,不问俗事,再加上毕竟是内宅女子,说话也没有分量:庶出的妹妹吴明薰就更别提了。

而吴映洁的二叔吴忠良考上了举人,成了举人老爷,算是半个官身,在官场上也说得上话,再加上吴忠贵人死茶凉,吴映洁真是举目无依,满心苍凉。

她生平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子,要不然又怎么会被二叔欺负至此,毫无反抗之力。

一叔一句「女儿早晚要出嫁,是别家的人,管不得吴家的家事。」就把她堵得说不出话。

而这些苦楚,吴映洁又无法向她这些所谓的闺中好友倾诉,说了也只会惹别人笑话。

人们乐意锦上添花,却少有愿意雪中送炭的。更何况吴家的家产之争,外人确实也难以插手。

至于吴明薰的婚事,其中的确有些无法让外人知道的隐情,更是一言难尽。

因此面对姜淑梅的质问,吴映洁思考了一下,才淡笑着道:「这是两家长辈议定了的婚事,必是良缘。」

姜淑荷不屑地扁了扁嘴,道:「你然也太好性子了,我是最看不过你家二小姐那一副随时随地楚楚可怜、恨不得风吹就倒的样子,好好走路好好说话都不会,扭捏给谁看呢?」

姜淑梅眨了眨眼,配合姊姊略带嘲讽地笑道:「自然是给那些怜香惜玉的公子看的,不然刺史家二公子怎么会选中她呢?连替父亲服丧守孝也不顾了,赶着要嫁人呢!」

童茹芸和吴映洁的私交更好些,她虽然不太清楚这柱婚事有什么蹊跷内幕,但总觉得是自家姊妹受了委屈,便用手帕掩着嘴角,轻笑道:「说起这个呀,我倒想起了豫章黄先生在『书幽芳亭记』里写的几句话:『然兰薰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

姜淑梅立即快嘴接道:「『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远不如兰也。」

花厅里的少女都是各家的嫡女,自然不喜那些妾生的庶女姊妹,所以自然而然地与吴映洁同仇敌忾,敌视吴明薰。

她们巧用古人区别「兰」与「薰」的差异,讽刺「明薰」不如「映洁」。

在孙行人眼里,兰花与薰花看起来相差不多,叶形相似,花朵彷佛,香气也有些雷同,但是在真正讲究的鉴赏家眼中,薰花多而俗,兰花少而雅,所谓「盖兰似君子,薰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薰而一兰也悔」。

吴映洁尴尬地笑笑,不好搭话。

她其实并没有如外人想象的那般讨厌吴明薰。

吴明薰自幼体弱,所以一举一动难免弱不禁风,她的性子比起坚强硬气的吴映洁要娇软许多,向来唯父命、兄命是从,喜爱风花雪月,不爱谈论钱币俗物,倒比吴映洁更像吴郑氏的嫡亲女儿。

吴郑氏确实是想把吴映洁嫁入刺史府,即使她再不通俗务,毕竟跟着丈夫吴忠贵这么多年,多少也知道商人受官吏欺压搜刮的苦闷。官夫人比起富太太,那地位不知高了多少,哪里还会怕被二叔抢夺财产?

本来在孝期议亲不合礼仪,但是吴忠贵死得仓卒,许多后事没有安排妥当,吴郑氏实在担心吴家的未来,加上也急着想借着替女儿说亲,帮自家找个新的靠山,于是匆匆便先议定好了亲事,等吴映洁服完了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再出嫁,这安排也是挺妥当的。

今年吴映洁精心培育的「素心如雪」第一次开了花,惊艳全城,吴郑氏趁机提前邀请了一些青年才俊来赏花,顺便想拉拢一下刺史府的二公子。

哪里知道,刺史府的二公子周孝光来是来了,却不知道怎么闯入了后宅,正巧吴明薰在内宅小湖边休憩,发现陌生男子闯入,惊吓之下失足落水,周孝光勇救落水美人,两人肌肤相贴,手足相缠,头发交织,吴明薰的闺誉等于毁于一旦了。

吴明薰是个楚楚可怜的小美人,再加上落水之后更加显得苍白娇弱,秋水明眸中泪光点点,欲哭强忍的模样让周孝光怜香惜玉之心大动,冲动之下竟然又抱紧了她。

这下吴明蕙如果再不能嫁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明薰的同母兄长吴明德也知道自己庶出的妹妹实在不够资格做周孝光的嫡妻,便婉转相告即使做妾也可,反正周孝光是一定要对妹妹负责的。

万幸周孝光是个情深意重的「好男人」,当即允诺发誓不介意吴明薰的出身,愿意求娶她为正妻。

反正周二公子不是家中的嫡长子,没有太重的家庭压力,周家父母见他态度坚决,甚至绝食抗议,也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刺史周大人原本是想让二儿子娶吴映洁的,他也眼馋吴忠贵死后留下的巨额财产,但又顾着官声,不好做破门抢财的「贪官」,便想着怎么也要错着联姻抢一部分过来。

如今儿子不争气,偏偏看中了吴家的庶女,周大人皱着眉头应下了,实属于「没鱼,虾也可」的无奈让步。

反正不管吴家嫁哪个女儿,周大人都是要让吴家出一大笔嫁妆的,否则,也配不上他堂堂官家公子不是?

吴映洁的奶娘王嬷嬷对这件事大为恼恨,私下咬牙切齿地对吴映洁嘀咕:「怎么就那么凑巧遇到,又凑巧落水?一年到头在湖边玩也没见她失足过,偏偏周公子来了,她就落水了!身边服侍的佣人都死了吗?还不知道那小浪蹄子耍了什么花招呢!少爷也跟着凑热闹。哇恐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嫁不出去似的,抢着把周公子许给那小蹄子,却把小姐您置之不顾。枉吴太太自幼疼他,小姐向来尊敬他,他还不是和自己妹妹近?我就说,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亲不了,怎么养也养不熟,根本就是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吴映洁又能说什么呢?唯有苦笑而己。

她从来不愿意把自家的兄妹往坏处想,毕竟他们也才兄妹三人,如果再不团结,那吴家就真的要完蛋了。

可是这次的刺史公子订婚事件,着实打击了吴映洁,再加上二叔闹的那种种事情,让她最近一直心情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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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向来不是个肯认输的姑娘,更没有非周公子不嫁的念头,既然与周孝光无缘,她就索性大方地祝福明薰了。

她相信自己自有姻缘在,就算嫁不进官家,只要找个品德好的丈夫,也未尝不是幸事?

她相信父亲自幼对她的教导:「要学会自己掌握幸福,不要依赖他人。」

吴忠贵是个开明的商人,从来不以那些三从四德的古板教条来教育自己偏宠的嫡女,他教育她识字读书,教育她理财打算盘,教育她学会思考独寸自主,更教育她如何应对世事。

吴忠贵生前最大的遗憾,和吴映洁的生平恨事一样,都是感慨为何如此心性的吴映洁不是男儿呢?

花厅中的少女们,由吴明薰的婚事谈起了闺中女儿们的嫁娶之事,有几分遮遮掩掩的害羞,但更难掩兴奋雀跃,毕竟她们大都己到了春情萌动的豆蔻年华。

娉娉搦娘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姜淑荷道:「映洁,茹芸一向喜爱你,倒不如你干脆嫁去章家好了,让我娘给你说媒呀。」

姜淑梅拍手,笑道:「正是!正是!章家哥哥好多次都偷看映洁呢。」

童茹芸虽然满心乐意有个吴映洁这样的嫂嫂,但是她们这些闺阁女儿家亲口提各自的婚事,就实在是不够庄重了。她笑道:「我喜欢欢映洁姊姊不假,可其它的话就不是该我们说的了,就此打住吧。」

正笑闹着,吴映洁的贴身大丫鬟立春走了进来,一脸的急切,匆匆向各位小姐行了礼,便走近吴映洁,靠着她的耳边小声道:「少爷出事了,太太慌了神,请小姐快点过去。」

第二章

吴映洁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值此多事之秋,她真担心自己那个看似呆头呆脑、实则鬼心眼不知有多少的兄长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来。

吴明薰抢婚事件,吴映洁再三反复思量过,认为整件事情有太多巧合,始终透着蹊跷。如果说纯粹是天意,就算傻子都难以相信。如果说是人为的,那么吴明薰一个闺阁少女,见识不多,她能做什么?如果没有外人安排接应,她怎么可能与周孝光「巧遇」?

这样想来,如此吴尽心机为吴明薰的婚嫁之事操心布置的人,就只有吴明德了。

对吴明薰来说,吴明德或许算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兄长」:可是对于他的嫡母吴郑氏和嫡妹吴映洁来说,吴明德如此做,便十分可恶,王嬷嬷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一点也不为过。

把自己嫡妹的准夫婿抢来给庶妹,不管让任何人来评论,都不能算是厚道行为。

吴忠贵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很爱自己的妻子吴郑氏,他原本不打算纳妾,想和吴郑氏白首偕老,但是吴郑氏进门七年也未生育,当时吴忠贵的寡母还活着,眼看自家儿子后继无人,挣下偌大的家产又有什么用?闹死闹活要给吴忠贵纳妾,不然就以「无子」罪休妻。

吴郑氏本人也承受不起「善妒」、「无子」种种大失妇德的重罪,含泪为丈夫主动纳了陪嫁时最漂亮的侍女画儿为妾。

画儿也争气,吴忠贵将她收房后,不足半年就有了身孕,次年就产下了吴忠贵的庶长子。

吴忠贵为这个儿子取名「明德」,取自「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希望他走仕途,摆脱吴家商人的卑微地位,更重要的是希望他「明德」,有德操,能善待嫡母。

但是当时小孩不容易养大,一家只有一个儿子并不表示就万无一失,因此吴母临死前再三嘱托吴忠贵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

吴明德两岁的时候,肚皮一直没动静的吴郑氏居然怀孕了,吴忠贵大喜过望,当即就要把画儿遣送出府,但却发现此时画儿也再次有了身孕。

不久后吴郑氏产下嫡女吴映洁,画儿产下庶女吴明薰。

吴母己死,吴明德看起来又很健康,吴忠贵终究还是把画儿遣送出府,请相熟的牙婆介绍,将她远嫁给荆州一位中年丧妻的布行掌柜做继室,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当好的后路,并没有亏待她,也算是报答了她的孕育之功。

吴郑氏既然能生下吴映洁,就证明她并非不能生育,吴忠贵总想着如果她再生下嫡子就好了,所以一直拖延着,没有把吴明德寄在吴郑氏名下当嫡子养。

再加上他病逝得太突然,这才让吴忠良有了「庶子不能做嗣子」的借口,要把自己的嫡幼子过继给吴郑氏,想以此掠夺长房的财产。

吴忠贵想让儿子走仕途,为吴明德自幼延请了名师教导念书,因此在吴明德心目中形成了「经商是贱役,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对继承吴忠贵的事业没有半点兴趣,甚至还有点鄙视。

景国几任天子都是有为的皇帝,力图减弱豪强士族的保守顽固势力,努力提拔民间学子,大力推广、完善前朝出现的科举制,因此朝中出现了一些平民出身的科举新贵,这些新贵才是吴明德的模范和奋斗目标。

景国科举制度的范围相当广泛,除了下九流和罪犯之后没有资格,凡是士、农、工、商出身的三代良民之后,都可参加科考。

可以说,科举制度是改变普诵百姓命运,让他们能够平步青云的天才创举,打破了「人才不出士族」的局限。

吴明德的书房里就一直挂着这样一副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吴映洁让自己的另一个贴身大丫鬟立夏重新上茶、上点心招待花厅里的千金小姐们,自己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出来。

在往前院走的时候,立春才详细将事情诉说了一遍:「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少爷的小厮洗砚说,少爷不喜兰苑里的纷杂吵闹,所以今儿一早就带了洗砚出门闲逛,中午在酒楼用餐,不知怎么看上了一位……」

说到这儿立春停顿了下,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小姐的脸色,见吴映洁依然平静,才大着胆子继续道:「看上了一位美貌少年,可能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人家,被少年的同伴打晕了。洗砚吓得只会哭,少爷倒是被那少年给送回家的。」

吴映洁叹了口气,她这个兄长念书念到走火入魔还无所谓,竟然不知何时染上了好男色的毛病,父亲在世时,他还知道遮遮掩掩,只和小厮混闹,父亲过世这才多久,就到外面惹了事。

吴家在余姚县城里有主宅,吴氏兰苑是位于郊区的别院,原本是吴忠贵为妻子建来观赏游玩的,只是每年二月底三月初的兰花花期时段,吴家人通常都会迁移来兰苑居住。

吴明德在兰苑的房子位于前院的东部院落,他向来不喜兰花,所以他这个院子里是兰苑唯一没有种植兰草的,除了一些常青树木,就点缀了一些诸如罗汉竹、紫竹、斑竹的观赏竹。

吴明德向来以竹自喻,什么「有节」,什么「虚心」,按照王嬷嬷的评价,是「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吴映洁带着立春匆匆进来,在堂屋就见到了满面忧虑的母亲。吴郑氏为亡夫服重孝,一袭素白的麻布衣裙,漆黑乌发上只别了一根没有任何花样的银簪子,耳上戴着朴素的银耳环,除此之外周身再无任何首饰,可是这些都无损她的清颜丽质。

已过不惑之年的妇人看起来不过三十有余,这个少时得父母疼爱,婚后得丈夫宠爱,之后又得女儿贴心孝顺的女子,前半生算是过得极为幸福,只可惜中年丧夫的巨大打击几乎将她彻底摧毁,如果不是为了未嫁的女儿,她早就有了追随亡夫九泉之下的决心了。

吴映洁其实继承了母亲的天生丽质,只是她性格上却像父亲,气质上的坚强独立让她看起来宛如傲霜寒梅,倒和母亲那寒谷幽兰的楚楚气质有了截然之分,在外人眼中,吴映洁就不如母亲柔婉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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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蕙的气质更像嫡母吴郑氏,或许这也是她更能轻易打动周二公子的关键所在。

男人大多喜爱女人身上的柔弱特质,太过坚强刚性的女人,会让他们觉得有压力吧?

此时吴郑氏正手捏着白色手帕,在手中揉来捏去,满眼的惶急与焦虑,她几乎没有操心过任何事,以前有丈夫,现在有女儿,所以一遇到点事情,就会焦虑不安,惶惶而不知所措。

吴映洁快步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问:「娘,哥哥怎样了?」

吴郑氏双眼中泪花隐隐,紧紧反握住女儿的手,「还没醒呢!大夫刚刚来看过,开了药方,还在煎药。」

吴映洁拍拍母亲的手背,「只是小争执,应该没什么大碍,您且坐下等等,我到里屋看看。」

吴郑氏点了点头,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那两个少年也在里屋,你要小心应对。」

吴映洁一愣,随即无奈地看着母亲,她怎么就放心让昏迷不醒的哥哥和「打人凶手」同处一室呢?

虽然服侍哥哥的下人们肯定也在,但是没有家人陪着,倒让两个凶手在那里看着……吴映洁真是对自家母亲彻底无语了,行事没有个分寸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是如何娇养她的,让她不知世事至此。

吴映洁无语地转身向内室走进,立春快步走在前面为她打起帘子,向里面通报了声:「大小姐到了。」

在内室床前伺候的洗砚听闻此声,立即转身跪倒在地,惶恐地磕头,道:「大小姐,都是洗砚护主不力,才让少爷受了伤,还请大小姐责罚。」

在吴家佣人的心里,第一怕的是邱来的家主吴忠贵,第二就是这位嫡小姐吴映洁。

如今吴忠贵已逝,吴映洁自然荣升为第一怕了。

少爷一心读书,对待下人随和宽厚;主母只爱赏花赏月,对佣人向来都淡淡的;庶小姐娇弱,对佣人向来是笑脸相迎;只有嫡小姐向来治家严谨,规矩森严,言出令行,容不得半点差错。

吴映洁并没有理会洗砚,先是疾步到床前看了看吴明德,见他面色红润,宛如沉睡,并不像有大碍的模样,这才稍微放下心,转而又看向坐在窗前小几旁边的两个年轻男子,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的目光率先被紫衣锦袍少年吸引住──好个精致美少年!

少年正值十五六岁,男女之别还不是很明显的年龄,肌肤晶莹如羊脂白玉,没有一点瑕疵,长眉入鬓,桃花眼波光潋滟,悬鼻精致挺拔,嫣唇薄而红润,五官当真增不得一分,减不得一分,几近完美。

更难得的是这少年气质华贵,紫色原本很难穿出精采,却将他衬托得贵气逼人,他的锦袍上绣了折枝葛巾紫牡丹,腰束巴掌宽同色绣花腰带,一侧坠白玉佩,一侧坠紫罗香囊,当真华贵无双、风流无限。

身为皇商之女,以及织造家章茹芸的闺阁手帕交,吴映洁知道这少年穿的乃是专供皇室的贡品布料「暗花锦」,而他的这身折枝牡丹锦袍,因其紫色晕染得格外高雅纯正而更加希罕难得。

陡然意识到少年身分可能尊贵无比,高不可攀,吴映洁的心一紧,暗暗捏了捏手掌心,哥哥这次怕是真的惹了大麻烦!

她转而又看了看另外那名年纪稍大,约莫十八九岁的青衣布袍青年,看第一眼,只是觉得青年五官端正,气质斯文,没有锦袍少年的抢眼夺目,但是再看第二眼,吴映洁才暗自咋舌了──又一个大美男啊!

比之锦袍少年华丽喧嚣夺目的美,青年的俊美更内敛,宛如温玉,剑眉干净利落却不显跋扈,星目幽深却又明澈,鼻梁同样高挺,薄唇同样嫣红,弧度却似乎更加诱人。

见吴映洁怔怔地盯着自己,青年莞尔,扬唇一笑,吴映洁顿时觉得眼前万花齐放,头晕目眩。

就算她呕心沥血培育的「素心如雪」,也没有青年这么一笑来得如此震撼!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人,偏偏又是男子?

难怪好男色的书呆子哥哥都忍不住发了花痴,当众惹了麻烦。

吴映洁干咳了一声,努力压制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用最端庄的淑女姿态微微福身施了一礼,道:「家兄莽撞得罪了二位,小女子在此先代兄长赔礼了。」

锦袍少年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苛刻地打量了吴映洁一番,见她身姿秾纤合度,五官秀丽精美,明明是娇柔美少女,却因为目光中的坚定沉稳,而让人不由暗自警醒,肃然起敬。

少年扭头看了看青年,暗暗点了点头,第一印象,此女绝不简单,不是那种空有其貌的花瓶,或者媚俗美人。

青年微笑道:「也是在下出手莽撞,不小心伤了令兄。」

吴映洁尴尬笑笑,「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如果能让他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少年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吴小姐,令兄对我们无礼,就算告到衙门里也是我们有理。这次我们之所以跟来,一是为了顺道取『素心如雪』,其次是想让令兄对我们有个交代。」

吴映洁大为惊讶,不由秀眉微挑,问:「您就是『素心如雪』的买家?」

少年下巴微扬,骄傲回答:「嗯?不行吗?」

吴映洁忙笑道:「那真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了,您是我们吴家的贵客,怠慢了。立夏,快上好茶,就泡前些日子刚得的狮峰明前茶吧!」

立夏应了,快步而无声息地出去准备。

青年微微扬唇,笑道:「这下我们可真是沾光了,西湖龙井以狮峰最佳,而明前茶更是贵如金,小姐大方。」

吴映洁微笑道:「与贵客相比,这点茶不值一提。」

西湖龙井产于西湖西南的狮峰、龙井、云栖、梅家坞和虎跑村一带,故有「狮、龙、云、梅、虎」五个品类。

世人一般以为龙井产的龙井茶最正宗地道,其实最珍贵最美味的龙井茶产于狮峰山,这也是「狮、龙、云、梅、虎」狮字排在最前的邱因。

狮峰明前茶每年的产量有限,基本上都做了御用的贡品,民间千金一两都难买得到。

吴映洁之所以能用这极品茶叶待客,却是沾了吴家「皇商」的光。

商人虽然地位低下,处于末流,但是「皇商」毕竟不同。这世间最尊贵的存在莫过于天子,天子所属的皇族自然是人间第一等,但凡能沐浴到一点点「皇恩」的,都能与众不同,鸡犬升天。

皇商,「皇」之一字在前,就连普通的官吏都得小心对待,不敢轻易得罪。皇商之家因为日常经手的大宗买卖都是进贡的御用制品,但凡手指缝里漏下一点什么,他们平时日常所用也能沾沾光,感受一下「御用之品」的高级享受是什么滋味。

这是独属于皇商的特权,是皇帝都默许的。

当然,皇商也不敢嚣张,他们当然会把最极品的物品进贡,自己所用的怎么都得要降一个等次,如果他们敢说自家和皇帝用同样的东西,那真是给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就算如此,皇商之家见识、使用、品尝过的好东西,也确实比普通官吏之家要好的多。

「皇商」二字,简单明了,可附带的价值,才是吴映洁所看重与不舍得放弃的最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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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吴家孤儿寡母的,如果再丢了「皇商」资格,偌大家产真的就只能任人宰割侵吞,父亲一辈子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了。

立夏为客人敬上了狮峰明前茶,然后悄声退步到一边,静立着伺候,行动举止间大方得体,一看就训练有素,教养良好。

由下仆而观主人,便可得知一二。

青衣布袍的青年面带微笑,目光却谨肃,冷眼旁观着吴家的一切。

吴明德好男色,第一印象就极差。

吴家主母胆小怯懦,柔弱可怜,这种女人没有主见,很难自己支撑起后宅,更别提支撑一个家族。

而在路上听到的吴明蕙订婚事件起始经过,更是让青年皱眉,怎么看都觉得吴家有愧皇商名号,做起事来毫无教养,有失体统,乱七八糟。

这种人家,怎堪良配?

这种糟糕的心情,一直到亲眼见到吴映洁,才略微有了改观。

吴忠贵的口碑不错,吴映洁如果得了他的亲自教养,得了他的衣钵,或许还有可为之处?

或许青年的目光太过审慎苛刻了,吴映洁感觉到了异样,心底微微诧异,既害羞,又有点不悦。

就算他是美男子,也不能如此盯着一个女子瞧个没完吧?

又不是相亲!

她在一边陪坐下,喝了口茶水,强作镇静地问道:「还不知客人贵姓大名?」

紫色锦袍少年道:「在下邱四。他嘛,是我的三哥。」

吴映洁点点头,「邱来是邱三公子和四公子。」

她面上平静依旧,可是在听到「邱」字时,心头却卜通卜通巨跳。

难道是当今第一世家,那个传说中的「邱家」?

他们出手阔绰,用五万两银子买一盆花,他们衣着珍贵罕见,气质华贵难言,这种种迹象无不证明着吴映洁所猜测的一点不假。

说起来,邱家的主母也姓郑,和吴映洁的母亲同出郑氏一族,只是邱家主母乃郑氏的嫡系贵小姐,和当今太后乃同胞亲姊妹,吴家主母却不过是郑氏旁系远堂亲而已,家境只是小富,和嫡系郑氏的太后娘家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吴忠贵以微末商人之身,能娶到出身郑氏旁系的吴郑氏,算是幸运,但并非不可思议。倒是他之后用尽各种巴结方式孝敬郑氏嫡系,得到了皇商资格,才算是真正沾了郑家的光。

邱三,邱四,难道就是邱家嫡系的三公子和四公子?

吴映洁的心怦怦跳,又举起细瓷茶杯抿了口茶水,纤细修长的手指却不由得捏紧了杯下的小托盘。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吴明德醒了。他呻吟了一声,扭头就看到青衣青年正身姿端正地坐在窗下,姿态优雅地品茗,容颜无瑕,气质如玉,春日的午后微光轻轻洒落在他身上,如同为他镀了一层光晕,如梦似幻。

吴明德不由呢喃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内室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吴映洁不由得想翻白眼,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哥哥很有问题,今天才知道何止是有问题,根本是脑袋不正常!

邱四──邱平之却笑嘻嘻地对三哥一抬下巴,说:「其实这呆子眼光很不错嘛,弃我不顾,居然一眼就看出三哥才是真正的美人,慧眼啊,慧眼!」

青年瞪了他一眼,邱平之却依然笑嘻嘻的,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以往邱平之身边的人都夸奖邱家四公子好相貌,是第一等,其实在他眼里,他的三哥邱胜翊比他俊秀多了,只是邱胜翊太会隐藏自己,平常不是青衣就是蓝袍,素淡得恼人,白白浪吴了天赐的容颜。

这时吴明德的丫鬟熬了药,胆战心惊地端着进来,先向吴映洁屈膝施礼,喊了声:「大小姐。」

吴映洁点了点头,走到吴明德的床前,吩咐洗砚把他扶坐起来,背后垫上靠枕,方对丫鬟道:「喂少爷喝药吧,小心别烫着。」

她又转头对吴明德道:「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吴明德看看嫡妹,再看看床前伺候的婢仆,才恍然明白自己当前的状况,略有点羞赧地对妹妹笑了笑,「无碍的。」

吴明德的生母是吴郑氏最漂亮的陪嫁侍女,他和庶妹的外貌都肖似生母,也是极为俊美,再加上他长年在室内读书,少晒阳光,皮肤白皙,更显得眉目如画,十足的江南清秀斯文书生模样。

他的外形颇佳,这也是邱平之他们受了调戏之后却没有太过发怒的邱因,否则按照邱平之的少爷脾气,吴明德不死也重伤了。

吴映洁道:「那就先把药喝了吧。」

虽然兄长看起来无恙,但是毕竟昏迷了一会儿,大夫也开了药,还是喝了放心点。

吴明德先扭头看了看邱胜翊和邱平之,对他们笑笑,才接过丫鬟手中温热的药碗,一饮而尽。

丫鬟又急忙递上换口味的果脯,却被他一手推开,转而又对邱胜翊笑,说:「我不爱吃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邱平之噗哧笑了出来,对小丫鬟招招手,「他不吃,我吃。」

小丫鬟看向吴映洁,吴映洁笑道:「这是家母亲手腌制的果脯,如若公子不嫌弃,就请尝尝吧。」

邱平之尝了一枚腌制的冰糖紫苏梅,赞道:「嗯嗯,不错,很爽口。」

「您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不少,可送您一些。」吴映洁发现邱四公子虽然外表华丽,形似纨袴,实则喜怒皆形于色,而且喜食甜食,明明还一副小孩子性格,十分可爱,于是她悄悄吩咐了立春,一会儿记得多送些各种果脯让邱四公子带回去享用。

她母亲亲手腌制的果脯,都是挑选当季新鲜水果,佣人再精心挑捡,没有一枚坏果子,用料讲究,腌制过程也细致耐心,这样的吃食送出去,吴映洁很放心。

给达官贵人送礼非常讲究,一般不会送吃食,万一吃坏了肚子,吃出个什么好歹,不是送礼之人能担待得起的。

吴映洁敢赠送吃食,倒让邱胜翊多看了她两眼,这名女子确实胆大敢为,难怪养盆兰花也能卖出天价。

邱平之吃了两枚梅子,便用丫鬟递上的温热手帕擦了手,看向吴映洁,说起了正事,「兰花花期短暂,不知道『素心如雪』快马加鞭送到京城,是否还来得及赏花?」

吴映洁皱了皱眉,兰花花期一般在十天左右,如果培育得好,或许能多开两天,那也已经是极限。「素心如雪」开花已经七天,从余姚到金陵,如果一路走官道,昼夜不停,或许还能赶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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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点头,「如果途中不停歇,换马不换人,应该还能预留一两天花期。」

邱平之「嗯」了一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然后站起身道:「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交接吧,我要亲自带花回京!」

余姚县客栈,甲字一号房。

邱平之懒洋洋地歪在床榻上,看着桌子上的那盆兰花,啧啧称奇:「当初听说有人培植出了荷瓣素心兰,荷素兰虽然希罕,但并非仅见,我还不以为奇,如今见了才知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名兰。」

邱胜翊坐在桌旁的靠背椅上,同样欣赏着桌子上的「素心如雪」,点点头,道:「也难怪她以此为傲,培植出如此名品,三分心血,七分运气。」

这并非是说吴映洁没有吴心血,而是赞叹她命格好,走时运。

但凡培育过名品珍宝的人都明白,那些不世出的稀世珍宝,真的只能靠运气获得,努力和心血只是基本功而已。

有人可能花吴一辈子心血,也未必能培植出一盆极品兰花。

素心如雪,恰如其名。

这是一盆由四株荷瓣兰的苗木组成的兰花盆景,其中两株开了花,而且居然同样都是花开并蒂,也就是一梗双花,而最稀奇的是这四朵花都是素心,纯净如洗,洁白如雪。

兰花与蕙花的最大区别,就是兰花是一梗一朵花,蕙花却是一梗多花,一般都有六七朵不定。

物以稀为贵,兰花一梗一花,香味却又比蕙花悠远幽沁,清雅含蓄,素有「香祖」、「国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的极品美誉,所以真正懂兰爱兰的人,从来不会把兰、蕙混淆。

但兰花中也有特例,有极少的兰花会一梗开双花,也就是世人所谓的「花开并蒂」,这就是更希罕了。

炎黄子孙向来有「喜事成双」的传统,什么一旦以成双成对的姿态出现,都会被看成好兆头。

花开并蒂、喜事成双、双喜临门,这都是人们常说的吉祥话。

吴映洁培植出的这盆花,可谓集各种极品于一身,说是千年难遇也不算夸张。

而她为这花取名也取得巧妙──「素心如雪」,本来是个很素朴至极的名字,但巧妙之处就在「雪」字同音「薛」。

当今的皇后薛珍,恰巧就姓薛。

当邱家兄弟在吴明德的信中看到这盆极品兰花的名字时,连一向单纯的邱小四都忍不住猜测吴映洁是故意取这样的名字。

小姑娘挺有心机的啊,知道当今皇后痴迷兰花,便特意取了这样讨巧的名字。

这盆兰花,其实是皇帝玄昱为他的皇后亲自购买的。

邱三邱四兄弟俩,不过充当了跑腿的角色,找了个借口,好方便亲自来余姚县见一见吴映洁。

邱平之把目光由兰花转移到邱胜翊身上,脸上一扫平素的那种漫不经心,认真道:「三哥,虽然吴小姐看起来不是满身市侩铜臭的商家女,比我预想得要好,但出身毕竟低微,不然还是回绝了吴明德吧?」

邱胜翊的目光幽深,沉吟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出身真的重要吗?而且以咱们之家,又用得着在乎吗?娶妻当娶贤,所谓妻贤夫祸少,才是正理。」

这么说时,他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吴映洁清丽的身影,确实是个美人,而且气质清冽,没有商户女常有的媚俗之气,这很难得,也相当合他的心意。

只是,到底能不能做他的良配,似乎还需要再考察一番。

他从来就不是感情冲动的人,也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情,虽然对吴映洁的第一印象颇好,但选择相伴终生的伴侣,再怎么审慎都不为过吧?

邱平之却觉得这老学究一般的话很没趣,咋舌道:「反正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出身商人之家,再加上她父亲刚刚去世,家产纷争,一团乱麻,沾上身恐怕就一身臭,娶这种妻子还不够麻烦吗?就算不计较出身,最重要的是,你真喜欢吴小姐这种女子吗?她看起来……」

邱平之努力思考合适的形容词,想了老半天也觉得徒然,只好道:「反正看起来就是个硬脾气的人,怕是很难相处吧?女人不该娇娇软软的才好吗?以三哥的性子,该找个温婉体贴的女子为妻才是。」

邱胜翊笑道:「你倒懂得多,又去秦淮河上混闹了吧?」

邱平之袍袖一展,桃花眼飞个媚眼,洋洋自得地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才是本纨袴的终极追求啊,哇哈哈!」随即他又撇了撇嘴,道:「像大哥、二哥那样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真丢男人的脸。」

邱胜翊白他一眼,念道:「你嘴巴小心点,以后有你后悔的。」

邱平之不甘地回嘴:「三哥不也带了一个美婢在身边?出门在外都随身带着,太黏了吧?还说我!」

邱胜翊一时哑口无言,眼神幽暗了下来,随后道:「盈袖身分特殊,你不懂,少管。」

「我才懒得管,我只是看盈袖一颗心都挂在三哥身上,不管你日后娶谁为妻,莫辜负了她就是。」

邱胜翊皱了皱眉,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你快回京吧。」

邱平之懒散散地从床榻上起身,「你真不和我一起回去啊?」

邱胜翊点头,「还有点事。」

邱平之犹豫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我知道是母亲想为你定下吴家小姐,但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你若觉得不便拒绝,我帮你去回绝了母亲。终身大事,不能儿戏。」

这次邱胜翊真心笑起来,他走近邱平之,帮弟弟整了整衣服上压出的皱褶,道:「你放心,哥哥我不是那种有泪只往肚里吞的小可怜,不会委屈了自己。如果我真瞧不上吴映洁,自然会找到合适的法子回绝了母亲,不必你操心。你还小,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邱平之把头枕在三哥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的心里有点难受。

虽然他的大哥娶了个和离过的二嫁女,但是大嫂毕竟出身士族,素有京城第一美女的大名,而且是大哥一心坚持要娶她。二哥嘛,情况特殊,先纳了个良家女做小妾,也是母亲的一番慈心。

只有三哥,母亲为他挑选婚事多年,竟然最后选择了一个出身微末的商女,虽然还没有正式提亲,但母亲却像已经打定主意,差不多要说服父亲同意了。

邱平之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因为邱平之和邱胜翊年龄差距最小,所以他小时候很喜欢找三哥一起玩,那时候他就知道母亲偏宠他,他一开始只以为因为自己小的缘故,后来明白了嫡庶之分,才知道了母亲微妙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说起来,都怪他当初不懂事,嘴巴漏风,在教养嬷嬷和奶娘那里听了闲话,转头就说给三哥听,才让三哥知道了他身世的惊天秘密──三哥居然并非郑氏亲生,而是一婢女所生的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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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为什么邱胜翊自幼就寄养在郑氏名下,充当嫡子教养,邱小四不知道邱因,反正绝对和父母长辈们之间的恩怨有关,他也不便打听。

据说,三哥的生母是生下他就去世了。

邱平之自幼就觉得三哥长得好,周身上下无一不俊美,他又隐隐听说三哥的生母极为美丽,三哥大概是继承了生母的模样,所以才如此出色。

可是三哥自从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出身后,整个人沉寂了许久,后来虽然重新开朗爱笑起来,但邱平之直觉三哥终究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和他同样喜好华衣丽服的三哥,开始变得内敛、低调,他长年一身青衣或蓝衫,那是普通百姓或仆从才穿的颜色啊!

虽然三哥衣裳的布料依然考究,档次比起普通百姓是好很多,但和邱家其它兄弟相比,终究显得太过素淡了。

他身上除了一枚父亲赠送的腰佩羊脂白玉珏,就别无其它佩饰,束发也多用布巾或者木簪。

看着这样的三哥,邱平之总忍不住要难受。

他不明白嫡庶之分是否真要如此斤斤计较?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为何要有这种差别?

只不过,无论达官权贵,富商豪绅,甚至但凡家有余钱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纳妻妾,嫡子庶子生了一大堆,从民间到权贵之家,嫡庶之争似乎从来就没有平息过。

都是自己的儿子,却不断内斗,身为父亲的,娶纳那么多女人,生养那么多孩子,真的开心吗?

想想男女关系,什么妻妾的,什么嫡子庶女的,邱平之常常会感到茫然,所以他才到烟花之地寻欢取乐,那种地方只管花钱享受就好,不必负责,不必算后帐,没什么心理负担。

三哥似乎有着和他类似的茫然,所以也从未在婚娶之事上吴心思,今年已经十九岁的三哥还没有订亲,他也从不提,似乎一点都不急。

倒是母亲接了吴明德的信,要为三哥定下吴映洁这个商女,邱平之勃然大怒,他本来当场就要驳斥了母亲的妄念,欺负庶子也不能如此过分吧?

更何况三哥是寄养在母亲名下,一直当嫡子养的。

却是三哥劝阻了他,只说母亲觉得合适的话,必有她的苦心。他们不放心,倒不如亲自前来瞧瞧,如果真不满意,再驳斥也不迟,只要赶在母亲向吴家提亲之前就好。

这才是邱三邱四兄弟俩赶到余姚县的最终目的,为皇帝跑腿不过是顺带而已。
与此同时,吴映洁正满心震惊地看着依然躺在床上的兄长,听羞他说的话,几乎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听错了话一一

她的兰花竟然是卖给皇帝陛下的!

邱三邱四公子竟然是吴明德一封书信招来的!

吴明德竟然擅自作主想把她嫁进邱氏豪门!

难怪当时邱三公子那样盯着她看,邱来人家真的是来相亲的,而且还是本人来相看她的呢!

天啊!

吴映洁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震惊地盯着兄长,几乎以为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了。

在她的心目中,一直以为吴明德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痴迷仕途的书呆子,顶多不甚喜爱嫡母与嫡妹而己。

却没想到……

吴明德半倚靠在靠枕上,注视着吴映洁,目光里己经没了面对邱胜翊时的痴气,反而是一片清明淡定。

他缓缓但是沉稳地说道:「从小到大,这是咱兄妹二人第一次谈心,如果哥哥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得惊骇的话,也先接捺着,听我解释。」

「我知道,嫡母虽然素来待我和明薰亲切有礼,身为母亲该做的她什么都为我们做了,甚至比一般人家的亲生母亲做得都妥贴,但是,毕竟隔了一层肚皮,嫡母待你的亲切随意、知心知意,与待我和明薰终究是不同的。明薰幼时还眼巴巴地渴望着像你一样在父亲母亲跟前撒娇、玩闹,可无形中受了几次冷落,她也渐渐长大懂事了,明白了自已和你的身分终究不同,嫡庶之别大过天,才息了这点为人子女的小心思。」

吴明德见她的嫣唇几次张合,似乎想开口辩解些什么,他摆了摆手,又道:「你且耐心听我说完吧,我并非是在诉苦和抱怨,只是陈诉这些年我和明薰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而己。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白念这么多年的书,知道于情于理,咱们家已经是难得的和睦之家,严父慈母,虽然多少有点偏心,但对我和明薰一样疼爱,特是花吴了心思培育成才的。比起别人家受尽苛待凌虐的庶子庶女,我和明薰已经是万千之幸。」

吴映洁低下了头,心早第一次有了忐忑难安的念头。

她一向觉得母亲和自己已经做得仁至义尽,庶兄和庶妹却还是和她们不亲,她只责怪兄长和妹妹的人心不知足,现在想想,或许她的错也很多,太过想当然耳,嫡女身分让她习惯了高高在上,多少有些施恩的心理对待庶兄和庶妹。可是认真说起来,同样是父亲的子女,只不过因为亲娘的肚皮不同,身分地位与亲热巯离就有了悬殊,若换成她是庶女,大概也会心生不平。

吴映洁感到了茫然,她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也无法说是父母的错。

家里没有男丁没有继承人,确实会让人看不起,父母再恩爱,也承受不住「无子」的种种流言辈语与心理折磨,不得不借腹生子。

可是,明德与明薰又有什么错呢?

明德明薰没错,她和母亲又有什么错?

谁都没错,可关系就是处不好,别别扭扭,想亲近也亲近不来。

「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大变故,父亲骤然去世,悲伤忙乱,母亲又乱了阵脚,居然想火速把你嫁进周家,我不得己才做了一些紧急应对,也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但是父亲已故,长兄如父,我想我还是必须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哥……」吴映洁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次确实是母亲的不对了,吴明德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在父亲去世之后,理当被视为继任家主,但是母亲并没有正式宣告,让家里的佣人知道继承权的更迭,反而一直暧昧胡涂着。

家人,各自行事,各不沟诵,难怪什么都觉得不顺。

这也让二叔有了可乘之机。

如果她家里人够团结,就不会任人欺凌至此了。

吴映洁反省自己,她一向认为自己明智明理,认为自己不输男子,可是今天才明白自己终究缺少了历练,缺少了眼光和见识,深闺女子终究先天受了太多限制,母亲做得不对,她竟然也只顾自己沉浸于丧父之痛中,没有劝母亲迅速把家庭关系整理妥当,确立兄长的继任家长之位,才会让家早显得纷乱不堪,自己还觉得忙忙碌碌,很是委屈。

说起来,竟然都是自找的。

唉!

吴映洁突然有点丧气,或许她根本就是个自视甚高,其实却平庸无奇的笨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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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自赏的女人其实很惹人厌的。

吴明德振奋了一下精神,接着道:「父亲病逝前,其实已经在认真考虑我们兄妹三人的亲事,他也约略和我提过,想和郑氏继续联姻,巩固咱们家的地位。郑氏嫡系就算再没落,皇帝母族毕竟是铁打的事实,皇帝就算想压抑外戚擅权,却也不会把他们打压到谷底,只要他们不犯下逆天大罪,该有的尊荣就一定会有,所以父亲不想断了和郑家的这层关系。」

商人虽然重利,却也重视各种人际关系,打点好了各个方面,才能顺顺利利赚钱,否则很可能有命赚钱却没命花。

吴明德自嘲地笑了声,道:「你也知道了,为兄有难言之疾,天性偏好男色。父亲生前,我拖延婚事不定,是拿只有个秀才功名,还未考上举人、进士,就算联姻也找不到贵妻为由拖着,事实上是不甘心被女人束缚。」

吴映洁张了张口,有点尴尬,更加不知如何插话了。

「但我日后是一定会成亲的,咱们家这一系血脉,我不会任凭断绝,这个你和嫡母只管放心,或许我平素行事有点荒唐,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是知道的。」

吴映洁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的婚事,等我日后考上进士再说。但你和二妹的婚事,我就不得不郑重考虑。周孝光去年冬天其实在四明山寺院见过你和明薰,当时嫡母带你们二人去礼佛兼赏雪赏梅,周家恰巧也去了,周孝光无意中看到了默林中的她们,他后来对我说,当时就是对明薰一见钟情的。」

「啊?」吴映洁睁大了眼睛。「邱来是这样呀。」

吴明德笑笑,「周孝光后来托人私下先向我透露了口风,如果明薰乐意,他就正式来提亲。我们还未说定,母亲就开始为你张罗,事情就变得棘手了。可是如果我直接和母亲说,又怕母亲责怪明薰是和人私下串通好的。所以干脆设下圈套布了局,让周孝光和明薰配合,在母亲面前演了一场戏。」

吴映洁倒抽口冷气,她完全没料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明解决的事,最后竟然弄到如此麻烦复杂的地步,甚至差点沦落为丑闻,归根结柢,还是因为母子兄妹之间不交心,互相猜疑所致。

「嫡、庶」二字,害死人。

「至于兰妹妹,无论品性还是才德,都比明薰要强上许多,父亲和我都认为你更话合与郑氏嫡系联姻。为了我日后的仕途,父亲几年前就曾把我介绍给郑家人,所以我一直和他们有书信往来,邱家的郑氏姨母,我也诵过一两封信,这次冒昧写信给她,实在是被母亲急病乱投医的行为所逼迫的,与其让母亲把你许给不知底细的人家,还不如我干脆冒点风险,将你许配给邱家。邱家四位公子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俊杰,说句伤自家脸面的话,论地位,咱们确实是高攀了,但我认为妹妹在德言容功各个方面都很优秀杰出,足以匹配天下最杰出的男子。」

「哥哥……」吴明心头一热。

她一直以为吴明德偏心同母妹妹明薰,却从不知兄长邱来一直把她的优秀看在眼里,对她评价如此之高,也为她的婚事如此吴尽心机。

她不认为哥哥把她许配给邱家是为了攀附权贵,虽然确实有这样的意图,但更多是为了让她以后的生活能过得更好吧。

她现在明白了,哥哥是和父亲一样疼爱她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而己。

「邱家人很聪明,他们如今位高权重,锋头太盛,实际上己不适合再与其它权责大族联姻,那样只会让皇帝对他们家日忌惮。所以邱家嫡长子娶了个没落小士族之家的二嫁女,次子更是暂时只纳了个平民良妾。邱家三子与妹妹年龄最相当,如果娶咱们这样的皇商之女,也并非不可能。商人虽然是微末之流,皇商却毕竟有点不同。」

吴映洁目光明亮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她第一次惊叹邱来吴明德才是继承了父亲智慧的人,人情练达看得极为诵透。

或许,哥哥日后真的能在仕途大有所为呢!

吴映洁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邱来这才是父亲期盼的,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啊!

儿子,男子,果然和女孩儿是不同的。

吴映洁向来崇拜父亲,却对书呆子的兄长不以为然,如今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夜郎自大的笨瓜,父亲怎会不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尽心栽培呢?父亲的儿子又怎么真的会是「书呆子」呢?

尤其父亲生前居然曾和兄长议论过自己的婚事,连和母亲都没提过的!

一直以为自己最受宠,现在才知道父亲或许私底下更看重儿子,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对待嫡妻吴郑氏的情分,吴映洁的心头有点复杂。

「当然,目前这些还都是咱们的一相情愿,如果邱三公子看不上商家之女,咱们也不必强求就是,强扭的瓜终究不甜嘛。妹妹不必担忧,为兄无论如何都会为你觅得一位称心佳婿。」

吴映洁呐呐无语,这种话她总是不好插嘴。

吴明德的目光沉了沉,道:「至于二叔那边的闹剧……」

听到这个话题,一直沉默的吴映洁霍然站起身,朗声道:「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只是以前母亲和我错过了良机,但是现在补救也为时不晚,只要修改家谱,把哥哥寄养到母亲名下认做嫡子,就可顺理成章继承家产了,外人别再想打我们家任何的歪主意。」

第四章

邱胜翊并没有公开他邱家三公子的身分,仅以吴明德同窗好友的身分,列席参观了吴氏宗族的家谱修订仪式。

宗族势力是当今社会的基石,政治也不过是家族本位延伸而来,皇族不过是天下最顶赫、最尊贵的一个家族而已。

所以,家谱修订无论对于哪个家族而言,都是非常庄重严肃的事。

家谱一般分为两种形式。

一种是悬挂于祠堂正厅的家谱图,以树干形式逐代延伸,这是简易家谱,为了节省谱图的字数与面积,往往在这种家谱上只罗列家族的男性成员。

例如父亲名下是三子,有女儿也不写:三子之下分别延伸出各自的枝干,仍然只记录孙男,孙女依旧不写,如果某一子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么此子一脉等于就此绝了香火。

这种简易家谱,有的会在丈夫的名下注明「配某某氏,生子几人」,这当然就是邱配正室了,能登录到家谱上的女人,才是身分尊贵的正妻。某某氏名下如果有三个儿子,但丈夫名下总共却有五个儿子,那另外两个「生母身分不明」的自然就是庶子。

嫡庶之别,在此最是清晰刺目。

庶子的生母,大多数是连姓氏都不会留下的无名氏。

庶子,在家谱里,从来都是只有亲爹和嫡母,没有亲娘的。

另外一种家谱,则是定集成册的书册式家谱。

这种家谱就比较详细了,除了儿子们,无论嫡女还是庶女都会被记录下来,连儿女的生辰八字也会记录详细,同时也会附上各子女的生母是某某氏。

而男丁死后,一生的主要功名、功绩也会被简短记录下来。比如某某子二十岁中举人,三十二岁中进士,之后历任什么官,多少岁告老还乡,这一生的大概轨迹都会被记录下来。

对于男丁而言,有两次为他们修订家谱的机会。第一次是他出生后,确认能活下来,便开祠章拜祖宗,把此子的名字正式增添到家谱上,表示家族添丁了。第二次是他死后,记录他的祭日,以及总结他一生的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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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吴明德的这次家谱修订,属于这两种机会之外的特殊情况,很容易被家族成员刁难苛刻。

二叔吴忠良自然是千不甘万不愿,如果吴明德被寄名到吴郑氏名下,就具备了嫡子的所有权利,包括继承他父亲所有的家产,那吴忠良的一切打算不就白吴了吗?

吴忠良原本想闹点事,可是他一看见列席修订家谱的来宾,就傻眼了。

官员之中,高至扬州柬刺史、会稽郡太守,下至余姚县令、县丞,居然无一缺席。

吴忠良一个小小的举人,在县令面前还勉强说得上话、送得上礼,搞搞手脚,但是到了太守和刺史面前,就只有战战兢兢磕头的份了。

除了官员,扬州地区的其它皇商也全到齐了。

吴氏祠章正门大开,贵宾列席两侧,竟然是意外的庄重、肃穆。

在权贵豪绅的紧迫盯人下,新任族长吴忠良诚惶诚恐地重薪修订了家谱,简易家谱与书册家谱都做了更动,他甚至连半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直到此时,吴忠良才知道小看了自己这个一直貌似书呆的庶出侄儿,他实在太沉得住气、太有城府了。

父亲骤然去世,他还没来得及掩去悲伤,就转身迅速重新攀拉上郑氏嫡系,同时将一母同胞之妹嫁给刺史家二公子,在别人还处于丧事的混乱之中时,他早己为今日的场面埋下了伏笔。

吴忠良死死地盯羞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的侄子,真恨不得啃他的肉、喝他的血。

吴明德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时,却侧首看了看一直安静待在角落里的邱胜翊,一身青衣的青年虽然尽力试图将自己隐藏在众人之中,却依然引人注目。

别人不会知道,吴明德就连吴映洁那里也没有告知,今日这一切,实则都出自于邱胜翊的暗中筹划与协助。

父亲骤然去世之后,吴明德莫实也慌了神,他只是个小秀才,又是庶出,根本不是身为举人又是族长的二叔对手,他贸然写信去邱家,只是存了侥幸的心思,却没想到很快就接到了邱胜翊的回信。

邱胜翊将「素心如雪」推荐给了皇帝,让吴家这个皇商笼络帝心:邱胜翊虽然看不起周孝光与吴明薰的私下相通,却还是暗中叫人传话给刺史周大人,让他顺利允许了吴明薰的婚事,促成了吴家与刺史家的联姻,让吴家在杨州有了最大的靠山。

吴明德不清楚邱胜翊为什么肯伸手帮他,其至帮他巨细靡遗地都设想周到了,可是在与邱胜翊的书信往来中,他明白了自己这个井底之蛙与翱翔蓝天雄鹰之间的差别。

面对同样的窘境,邱胜翊能迅速帮他理出头绪,借力打力,反败为胜,并且轻轻巧巧,看似闲庭信步一般,让他暗自折服,忍不住心动。

此种心情,实在无法对任何入明言,吴明德只能在邱胜翊面前装疯卖傻,将自己的心情真真假假地表述一二。

他不求回报,只求这一点表述的机会而己。

日后一旦邱胜翊真成了吴映洁的夫婿,那就是自己的妹夫了,他就更要格守礼仪,相敬如宾了。

最后深深看了邱胜翊一眼,吴明德转身看向众人,清咳了一声,道:「晚辈万分感谢所有到场的各位大人和世伯世叔,先父在天之灵也能够得到安患了。」

众人点了点头。

吴明德走到他的庶出三叔吴忠贤身边,挽起这位清瘦中年男子的手,对众人道:「藉此机会,晚辈还有一点事情公布于众。这位是我家三叔,以前一直做父亲的副手,为了吴家的生意长年奔波在外,吴家能有今日,三叔也有不小的功劳,而晚辈志在求学,无心商途,所以就此打算把吴家的生意转交给三叔经营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邱胜翊挑了挑眉,他也有点出乎预料,没想到吴明德竟有如此决心,上千万家产的巨额生意,也能说放手就放手。

反应最大的则莫过于吴忠良了。他霍然站起来,怒视着吴明德,怒道:「此等大事,你竟然不与我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吴明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二叔,父亲生前,咱们吴氏三房就已经分家,如何处理长房的私产我可以全权作主,还用不着和你商量吧?」

吴明德的财产处理方式,其实大家都明白,并非把千万家产送与三叔吴忠贤,而只是把现有的商铺,以及商线、人脉等无形资产转交给吴忠贤管理:吴明德从此之后不再做直接的经管人,只做幕后老板,每年抽取分红而己。

当然,日后的红利是要多分给三叔一些的。

吴明德这一房,因为与官家的特殊关系,所以依然占着皇商的名号,现在转而做了幕后出资大老板,吴忠贤便成了出头露面的总掌柜。

当然,或许日后吴忠贤也会贪婪心日盛,也会想把这些产业都收归己有,但是只要吴明德日后考取了功名,依然与官家联系紧密,吴忠贤要是聪明人就不会办胡涂事,不会把事情做绝。

当今世道,商人再富裕,皇族官家一句话轻易就可以将富商抄家灭族,亿万家资也瞬间毁于一旦。

吴明德做的最坏打算,也不过就是从此吴家生意全部脱手,日后没有红利可拿而己。他手里已经掌握住了先父留下的千万巨额家产,就是花销几辈子也是够了。

何况父亲生前就曾说过,他的三弟吴忠贤有商才又有商德,乃可重用之人。他的嫡亲二弟反而心浮气躁,贪婪鄙薄,不足与之为伍。

吴忠良气得脸皮紫胀,他万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庶弟倒从长房占了大便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最奸险狡诈的人平时看起来最忠厚!

吴明德却不理他,继而朝坐在列席末端的扬州各家皇商拱拱车,道:「先父生前所揽的皇商生意颇多,但晚辈不擅此道,如今准备只留下玉石珍玩一项,其余买卖,尽皆转手给各位世伯世叔。」

众皇商讶然,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下的商人那么多,皇族就一家,皋皇更是众家商人在千万人之中拚搏厮杀出来的名额,说起来恐怕比学子科举还要艰难一些。

现在吴家居然肯把手中掌握的皇商份额分出去,虽然这其中还要经过各种利益的博杀,更需要重薪获得皇家的许可,但只要有份额让出来,他们又抢先得到了先机,还是有很大的争取空间。

吴家因为与太后娘家的亲密关系,所以经手的贡品种类相当多,大宗买卖里就包括了诸如布匹、茶、香料等,这都是利润可观的大生意。

邱胜翊凝神细思,他如今倒觉得吴明德这一番作为肯定是背后有人指点了,吴明德在读书与揣摩人心上,还略有几分才识,但要说到处理家产,确保日后利益并能安稳度日的手段,他是肯定做不来。

那么,是那位外貌秀雅如兰,气质却凛冽如梅的女子在背后出的主意了?

她倒是很懂得「舍得」二字的精髓所在——有舍才有得。

吴明德与吴忠贵毕竟不同,舍去吴家的经管之权,可以换来吴明德的安心科举仕途。

舍去皇商生意中的几个重要份额,将众人盯在吴家财产上的注意力轻巧转走,却又保留下皇商名额,维持吴家地位不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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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做玉石珍宝这项少而精、又不会如吃穿等贡品容易惹祸的生意,省心又省力,当真是一舍而数得。

难得闺中女子也有如此高瞻远瞩的目光与利落手段。

邱胜翊目光幽深,心底却忍不住浮出一点愉悦笑意。

这倒有些意思了。

很有意思。

他与吴映洁无意的暗中连手,倒成全了吴明德。

吴明德这个庶子也算福大运气大了。

吴明德不明白邱胜翊为什么会出手帮他,百恩不得其解。其实说穿了,无非也就是因为「庶子」二字。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

谁又知道,在外人眼中当今高高在上、最炙手可热的、除了皇家之外的第一世家望族的邱府三公子,其实也不过是个「母不详」的庶出子而己。

吴映洁,映洁,映洁……

邱胜翊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想着那俯如同这名字一般兰心薰质的女子,心头再次怦然而动。

他毕竟还年轻,知好色而慕少艾,第一次见面时,吴映洁出色的外表就让他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而现在,吴映洁的行事作为,更是触动了他的心,他喜欢坚强又聪慧的女子。

疾风知劲草,吴映洁在父亲骤然去世之后的一连串作为,己足以证明她性格中的坚贞不屈。

他的心头滚热,有一股冲动想要去呵护疼爱那名外表如兰、性格却如梅的女子。

爱,在最初的最初,或许就是缘于这样的一点点冲动。

花期短暂如美人青春。

眨眼间,春兰的花期就要过去,香味和花型都已步入暮年,吴映洁准备剪花,为植株发芽贮存养分了。

立春和立夏提前一晚用烧酒浸泡了银剪,清晨起来,在下剪前,又把剪刀在明火上烧烤过,等剪刀不热了,吴映洁净手后才亲自下剪。

剪下来的兰花,被丫鬟们小心收起到无味的木盒里,日后或做熏香,或做香重:或制成干花做兰花茶、兰花点心、羹汤配料,皆是美味。总之,兰花尽情缩放展尽美态之后,仍然可用、可食、可入药,好处多多。

旭日东升,站在兰花盆前的吴映洁身上一袭水绿长裙,裙角绣着没有开花的兰草,乌压压的秀发束成两根长长的辫子,盘结在脑后,辫子以暗色发箍固定,斜插一支碧玉簪身、下垂蝶戏兰花翠玉珠串的步摇,清新亮丽一如那秀雅动人的极品名兰。

立春春俏声对立夏道:「大小姐真好看,比二小姐美丽多了。」

立夏小小「嗯」了一声,大小姐并不喜下人们多嘴多舌,所以她们只敢背着小姐偶尔小声议论一回。

「那些官家小姐虽然自视甚高,每次来看小姐头都抬得高高的,可她们就算用上吃奶的劲儿打扮,也没小姐动人。」

二婢并非突然产生如此感慨,而是昨日吴家二小姐终于出嫁了!

在亡父百日服孝期间匆忙出嫁,并不犯忌讳。有些人家的儿女年龄大了,担心三年守孝会耽误了儿女的婚期,导致婚事生变,所以就有了百日孝期内允许紧急婚娶的特例。

同例,官员的父母逝世后,官员一般要丁忧回老家,为父母守孝足三年。可对于皇帝来说,这其实是大大浪吴手下官员的时间,所以皇帝就可以「夺情」,以特例召回能臣干员,继续让他们为自己做牛做马。

人们不会指责吴明薰匆忙赶着出嫁,但让丫鬟们忿忿不平的是,明明大小姐还没有订亲,为什么二小姐就已经出嫁了?

这让她们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也太没有面子了吧?

少爷继任了家主,如今已经大权存握,名副其实,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善待太太和大小姐喔?

立春和立夏这两个忠心耿耿的贴身大丫鬟,难免要为自家小姐忧心一二。大小姐今年都十六岁了,守完孝就十九岁,绝对算是大姑娘了,连婚事都没有议定,到时候可怎么办呀?

可是大小姐最近一直表现得平静无出,除了吃斋茹素,为父亲守孝之外,就是陪伴母亲,弄弄花草,好似没有任何心事一样。

正在立春和立夏随侍在吴映洁身后,有点忧虑地注视羞她忙碌的背影时,小丫鬟石榴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只鸟笼走过来,说:「启禀小姐,有位邱公子给小姐送来一只鹦鹉,少爷要我拿来给小姐过目,问小姐是否收下?」

吴映洁闻声转过头来,将手中的银剪交到立春手上,诧异地看着玄铁鸟笼里的鹦鹉,这只鹦鹉看起来还算幼小,鹦嘴鲜红,顶部细毛淡绿,两翼羽毛却是油亮光滑的翡翠色,极为漂亮。

石榴识趣地将笼子举高,道:「少爷说这叫丹巴鹦鹉,是从遥远的天府之国购买的珍禽,是很希罕的品种呢!」

立春、立夏也好奇地盯着看个不停,立夏问道:「人家都说『鹦鹉学舌』,这只会说话吗?」

石榴从荷包里取出几枚葵花子,放到手心里,却又不让鹦鹉吃到,诱着牠道:「馥馥?馥馥?说『姐好』」

鹦鹉馥馥高傲地在鸟笼内踱来踱去,就是不肯开口。

「牠叫馥馥?」吴映洁间道。

「是呀,小姐,少爷说出自什么诗呢。」石榴苦恼地皱了皱眉,她不识字,可不懂什么诗呀歌呀的。

吴映洁接过石榴手里的葵花子,打开笼子门,馥馥就主动跳到了她的手心里,她用手指轻轻抚摸馥馥的背部,馥馥低头啄食了一枚葵花子,然后在她的手心里跳了跳,甩甩头,忽然开口道:「幽兰在空谷,馥馥吐奇芳。」

吴映洁又惊又笑,用手指点了点牠的小脑袋,笑道:「哎哟,你还是个小才子呢。」

馥馥满足骄傲地又跳了跳,继续学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于于归,宜其室家。」

吴映洁这下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她就是再笨,也听出了这鹦鹉果真是在「学舌」,学他人的口舌,做了个传声筒而己。

吴映洁喜好读书,平时涉猎颇多,知道丹巴鹦鹉确实属于珍禽,这种鹦鹉音色清脆圆润,动听悦耳,而且很聪明,十只里九只能学人言,有的还能一口气诵出长达十几个字的诗歌,比如眼前的馥馥。

立春和立夏却听得大为惊叹,石榴更是目瞪口呆,她可是怎么也记不住这样的诗词呢!

馥馥居然比她还聪明,太厉害啦!

吴映洁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漂亮可爱的馥馥,心头却浮现出青衣青年高雅端华的样子,不免有点心思浮安。

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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