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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蓝月酒馆情歌(翊潔)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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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蓝月酒馆情歌(翊潔)

小说简介

这是怎生的一种状况?
  
昔日的恩爱情境,如今竟是以暴力来呈现?教她情何以堪……
  
更难堪的是,婚姻暴力的阴影让她本能地抗拒任何男人的接触!
  
即使是他——这个在她最仿徨无助时伸出援手的男人。
  
明知自己对他的情感已非单纯的友谊,
  
但她又如何能弃因意外而成植物人的丈夫于不顾?
  
老天知道,她给不了他任何的承诺呀!
  
难道她就此失去了爱人的权利?
  
还是……她可以奢望他会等她到恢复自由身的那一日?
  
只是奢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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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如果,你也有一个伤心的故事

缘份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

人与人、人与地方都是如此。

两人会遇在一起,也许不必然注定着一段曲折。

但一个人会和一个地方结缘,背后却一定有一个故事在发生。

星期六,周末。

拉开百叶窗,阳光刺痛双眼。

适合赚外快的好日子。

我起了个太早,匆忙吃了一片土司当早餐后,双足踏进旧布鞋里,背起营生工具准备出门。

「阿生,我出门了。」走离开大门前,回头喊了声。

不透光的室内静谧得像是没有人存在。他还在睡,我告诉自己,然后振作起精神踏进冬天的阳光里。

淡水,自从捷运开通后带来了大量的人潮。

周末假日尤其游人如织。

走出捷运站后,街上陆陆续续已经出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趁着假日到淡水来摆摊的街头艺人。

经过一个手风琴演歌老人的摊位时,我向他点头,微微一笑。

「叶老,生意兴隆。」

老人也回以一个愉悦的笑容,露出一颗镶金的假牙。

然后我便向往常摆摊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家咖啡馆的转角处,夏天时可以遮住毒辣的太阳,冬天时可以挡住刺骨的寒风。

当人们在咖啡馆里进进出出时,从门缝里飘出来的咖啡香会安抚旅人的心。

很好的一个作画角落。

来到老地方,卸下肩上沉重的画具后,我拉了拉束着脖子的高领毛衣。

它令我窒息,但又偏偏是我冬装里最温暖的一件衣物。

很无奈,还是得穿它。

有时候人生就是有着如此矛盾的事。

在街头作画差不多有半年了,我俐落地架好画架,将凳子摆好后,坐在那张恐怕会让老年以后的我脊椎发生病变的矮凳,在等待顾客上门前,开始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看人。

我,是一个依赖观察人的长相以维生的似颜绘画者。

当然,我本来不是。

因为这种作画方式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在台北街头流行起来的。

我原本是一个教小孩子画水彩画、玩涂鸦的美术老师。

而在当美术老师前,我是一个等待画作被欣赏的穷困小画家。

每个以艺术为己志的人大概都作过类似的抉择。

要信仰还是要生活?

要坚持还是要挨饿?

大约是在两年前,当房东带着一张铁青的脸孔来催租,手边已经累积了许多张帐单等着缴清,家里电话线早被切断,断电的屋里一片漆黑,而我为了断水已经三天没有洗澡,满头蓬垢,腹鸣如擂,泡面让我肠穿孔时,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我要吃饭。

把几幅寄放在艺廊代售的油画以批发价卖给室内装潢公司,暂解燃眉之急。终于房东的脸色不再「青笋笋」,在断电和断水之间,我决定我比较需要水。然后我和胜翊吃了一餐有鱼有肉的晚饭,接着到一家才艺班教七至十岁的小朋友画画。

胜翊说我堕落,那是我第一次无言以对。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坚定地选择信仰。

神爱世人,可是神职人员也是要吃饭的。如果你的人生历练够丰富,你会发现世界上很多道理,其实都有共通处。

就这么样过了一年多,我一边在才艺班上课,一边趁着空档继续着对艺术的理想,等待能够赏识千里马的伯乐出现,花一笔钜额包装费,将我拱上艺术舞台。

我当然不会期盼光是有才华就能够成为「名」画家。君不见,多少「有才华」的画家是在死后经过人为炒作才红起来的?商业社会里要成功除了条件要好以外,包装和宣传总是无可避免。

我承认我和胜翊两人之中,我是比较市侩的那一个。也之所以我才会选择教小孩子画画,赚取生活费。

然而生活还是很吃紧,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利用周末和假日的时间到淡水摆摊赚外快。这种钱是黑钱,没有纪录不用缴税。

有别于传统的肖像画,我选择了似颜绘。

Why?

因为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完成一件。

时间就是金钱,就是这么简单。

等待顾客上门的同时,我的视线在街上各个角落移动着。

天气稍冷了些,今年冬装又流行暗色大衣,一眼望去,街上一缕一缕都是穿着黑衣的幽魂。

我试着把视线固定在他们的脸上。

远处走来一对男女,穿着黑衣长靴。男人额上有几条不明显的抬头纹,显示他常常皱眉。他的轮廓线条刚硬,像是个不容易妥协的人。女人以化粧品修饰得姣好的脸孔则满脸不悦。

这叫冷战。

我想。

他们快步走过我面前,此时右前方走来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小孩子坐在车里,胖胖的小手不断地伸出车外。妇人不时停下脚步,低下头与孩子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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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期待。

我多事地为之定义。

转角的咖啡馆的门被拉开,两个看起来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相偕走了进去。笑语声伴随着咖啡豆香随风飘了过来。

这叫青春。

我微微笑。想起很年轻的时候与三、两好友的午茶之约。

老三轮车载着拾荒老人缓缓地驶过对街马路。

这叫岁月。

我轻轻叹息。

一群少年少女喧哗着走了过来,人人手里拿着一杯五百C.C.的珍珠奶茶。其中一个穿着眉环和打了六个耳洞的小女生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嗨,我要画画。」

哈,这叫作恭喜发财!

我点点头,拿起铅笔,开始在纸板上打着底稿。

小女生长着一张极清秀的脸,却化着非常浓的妆。她有一双鹿般的眼睛,长睫,小巧的嘴,挺直的鼻粱以及打了许多洞的耳朵。脖子上圈着铜制的项圈,身上到处披挂着各式各样的银圈。

在打底稿的时候,她不断转头和同伴说话。偶尔回过头来,便好奇地眨着眼睛,伸长脖子想要看进度。

我笑着退后一步,用毛笔勾勒,最后再用麦克笔和色铅笔上色。

十五分钟后,作品完成。

我把小女生的似颜绘翻给她看。

她的同伴们都凑了过来,然后惊呼声此起彼落。

「SoCute!」

「卡哇伊!」

「好可爱喔!」

「满意吗?」我试探地问。如果她不满意,我会再重画一张?

小女生抱着她的画直点头。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五百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群少年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看了同伴的画后,决定每个人都要画一张。

于是还没轮到或是已经拿到自己的似颜绘的人就到一旁的咖啡馆去等候,一个小时后,我又交出四张画,为荷包赚进了丰厚的所得。

如果每天的生意都能这么兴隆,那么我也就不必再担心吃饭的问题。

只可惜像这么好运的日子并不多见,即便是观光区,也不是每天都有大量游客。而平时居住在这地区的老辈居民对这种流行并不敏锐。

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但是我没时间细想。

赚钱比较重要。

我就这样忙过了中午,想到要吃饭时,都已经两点多了。

天气愈来愈冷,阳光拉抬不了多少降低的温度。

到附近的自助餐店包了一个饭盒后,怕摊位没人看着,又匆匆回到冷风中。

冷天比热天好。

北台湾夏天的酷热令人难以忍受,冬天虽冷,但吹风还是比晒太阳好。

感冒和皮肤癌的选择?

没空自怜,吃完几口饭又有顾客上门。

接着这个下午,我又画了三张画,在画最后一张时,感觉光线似乎不大够了,抬起头来,才发现阳光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天边飘过来一层厚厚的云。

看起来像要下雨。

冬天天色又暗得快。

这张画完就收摊,我心想。

结果才刚刚收起摊子,雨就滴下来了。

冬天的雨,冰冰冷冷,显得不近人情。

还好头顶上有骑楼挡着,不至于淋湿。但一开始下雨,天气感觉就更冷了些。

我站在骑楼下看着雨一盆一盆地落,想着胜翊会不会想到我没带伞?会不会担心我被雨淋湿?如果晚回家了,会不会担心我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等了许久,雨势一直没有缓和的趋势。

这大概就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没办法。

看来还是得冒雨回家。

我背起搁在一旁,用绳索捆好的画架和折叠凳子。

冒着雨冲进对街的骑楼中。

回到家的时候,全身被雨淋得冰冷冷。

我脱了鞋滴着水,走进没有开灯的屋里。

「阿生?怎么没开灯?吃过饭没有?」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黑暗,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灯一亮,才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没有人在等着我。

小公寓里有一股窒死人的孤寂。

我浑身哆嗦,觉得全身的力气突然间都随着体温一起流出体内。

冷。

转身走进浴室里,放了水,只脱去了外套和毛衣,牛仔裤和内衣还穿在身上,却已经没有力气再褪除。

坐在热得足以烫去一层皮肤的热水里,被腾腾蒸汽笼罩住。

有好一阵子,除了感觉冰冷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以外,我别无感觉,也无法思考。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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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酒味的气息呼向我的脸,沉沉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手的触感却是细致的。

这是一双画家的手,探进长袖运动服里,抚着我的胸。

我浑身颤抖,清醒过来。或者我从未入睡?

「你喝酒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摸着我,把我压在他身下,不让我动。

我试着伸出手臂,想要摸摸他的脸,他却避开,按住我,一只手探向我松紧带的裤头。

一股恐惧毫无预警地袭向我。

「不要。」我说。

他没有停,手继续往下。

我哽咽起来。「阿生,不要。」

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眼睛瞪视着我。「跟丈夫上床不是妻子的义务吗?」

推着他,「你喝了酒……」看起来很醉。

他声音粗嗄:「嫌脏?」

「不是。」

他眯起眼睛,双手继续在我身上揉捏。

我试着闭起眼睛,试着把以前我爱的那个男人跟现在这个压在身上的醉汉重叠起来。

然而当他的嘴封住我的唇时,一股廉价的酒气让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开我,我已经吐了。

胃袋里没有食物,只是干呕。

但是他的脸色已经铁青得无比难看。

「你吐,我令你想要呕吐!」他吼出声。

不是、不是的。胃部在翻搅,我试着想要开口,却又呕出一口胆汁。

一个拳头擦过我脸颊击向床头的玻璃灯,巨大的碎裂声令我惊喘一声,瞪大着双眼看着玻璃碎片在他手上造成的伤害。

他的手!那么重要的一双手。

「你这是做什么?」我急忙下床到处找急救箱,最后从浴室里拧了一条热毛巾出来,但房间里哪还有人影。

他又不见了。

大门洞开着,我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觉得心也跟着凉了一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的婚姻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

我二十一岁结婚,至今已过了三年。

胜翊和我原来是同一所美术学校的学生,我们一起专攻西洋油画。由于他是服完兵役后才入学的,所以他虽然跟我同班,却长我两岁。

他个性开朗,很随和,唯独对艺术很有自己的看法。他是教授的得意门生,当时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这个高材生未来的发展会胜过班上每一个人。

在同学当中,比较没有才华的都转进了各个行业。

有的进了校园当美术老师,有的则转进广告业里,有的则转入艺廊经营。

几乎在毕业前夕,每个人都决定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我们一进大学就认识了,却是在毕业前两年才开始交往。

毕业前夕,他问我想不想一起住。

我很爱他。想说既然要住在一起,那不如结婚吧。

所以我们结婚了。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很顺利。我们合租了一层公寓,共用一个画室和房间,一起画画,也一起编织着未来的梦想。

胜翊天生有毕卡索的才华,每个看过他的画的人都这样说。

大家都以为他很快就能够成为画坛上的黑马,打进国际收藏家的市场。

很快地,我们合办了一次画展。

反应很好,我们起先以为就此就要走运了,谁知那一次成功的画展却成为绝响,胜翊和我也没有被拱进艺坛里,就此成为众所瞩目的新秀画家。

那一、两年,画坛上其实不乏成功打出知名度的画家,却多是放洋回来的,顶着国外美术学院的光环和雄厚的包装资金,他们掌握了大多数的机会。

我跟胜翊互相安慰说:「没关系,会再有机会的。」

但是那个机会却一直没有出现。

过了一年拮据的生活后,在房租的压力下,我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等艺廊把画卖出去,不能等机会自己找上门。

两个人当中,我是比较没有可能成为知名画家的那一个。

看过我画的人都说我格局不够。亲密如胜翊也对我的画持有疑义。他觉得我画的东西太无法定位,如果不是极之优秀,就是非常呛俗。

干艺术的,最怕呛俗。

所以根本也不需要考虑什么,「我出去找工作。」我说。

然后胜翊可以在家里画画。

他必须要多画一些,才能办第二次画展,争取注目的机会。

胜翊竭力反对,他说我堕落了。那不是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同,却是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

我们之间,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出问题。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时间理会它。胜翊镇日关在画室里画画,被想要成功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我则因为意识到生活的困难,一肩担起家计,也几乎不胜负荷。

爱情走进婚姻,就意味着生活里将出现无法摆脱的现实。

当理想遇见柴米油盐,就是艺术家与工匠之间无法平衡的抗争。

我们都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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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们渐行渐远。

尤其是当我愈试着了解他,他愈是封闭起心的时候。

他开始酗酒。

有一天,他会毁了自己。而那都是我的错。

是我先背弃他。

他一定认为从我手里拿取金钱是一件很可耻的事,尽管我总是安慰他,有一天当他成功时,他可以加倍对我好。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但他仍然耿耿于怀。

我察觉到一种无可挽回的情势正在发生,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悲剧。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当我把薪水交到他手中时,他脸上那受辱的表情。

他看着我,仿佛不曾爱过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碎玻璃用报纸包好以后,我无法入睡。

画室里,画架上犹架着一张只完成一半的画。

这是一张人物画,画里人是我的丈夫。

画布都蒙上了灰尘,而我在柴米油盐里将时间都用来换取金钱。

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再碰过这幅画了。

我画不出来。

也许胜翊说的对,当我用时间去换取金钱时,艺术的心将会远离我。

胜翊恨我的背弃。

画布里,一双没有瞳孔的眼,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婚姻。

第二章

你知道永远也忘不掉

那是一张十分奇特的脸。

一张教人印象深刻,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使没见过他的人有办法想像得出那张睑的奇特。

后来我觉得这个烦恼很无谓。因为那是一张奇特到没有见过那张脸就绝对无法想像出全貌的脸孔。

即使照相留影也可能会失真。

但如果能用画保存下来的话……光和影在那个人睑上产生的效果倒是很可能被突显出来。

一张适合画画,不适合拍照的脸。

因为他的下巴线条太硬,照片会让他显得凶悍。

他的鼻梁虽然很挺,但似乎曾经断过,相机只会突显受伤鼻粱的缺点。

他的嘴唇略宽,适合笑,却紧抿着,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头发剪的很贴,两鬓延伸到颊上,下巴有淡青色的须根。

他的轮廓很深,显然带有一些异国血统。

他的颧骨比一般东方人高,双颊略略凹陷,却不是因为瘦。

事实上,他不瘦。从他穿着黑色风衣的体型来看,他很强壮。

最最特别的……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鸟类。

我似乎见过的,却又不是非常确定。那是一种掠捕者的眼神,但他的眼角却又透露出疲惫的讯息。

如果可以再近一点看看他,再近一点点的话,我会看的更仔细一些……

啊,他朝这边定过来了!

这两、三个月来,我经常在淡水街头看见这个人,不是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看见,而且大多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只有少数时候是近距离擦身而过。

通常他会从右街走到左街,然后消失在像是背景布幕的建筑物后面。有时候则从左街探出头来,穿越马路往右边的街道走去,再度消失。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我喜欢观察出现在周遭的人。

有几回当我抬起头时,会很凑巧地刚好就看见他。

他八成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因为观光客的面孔总是在替换,他却时常出现在这块区域。

他走过来了!

从刚才在街道那头看见他,我就开始不专心。幸好面前的顾客并没有发现。直到我搁下画笔,在他定过我身边时,很无法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他。

记住他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孔。

那是一张写着矛盾与冲突的脸。我猜他大概时常皱眉,但是也时常眯起眼睛浅浅地笑。

原因?

他额上细细的纹路和眼角的细纹告诉了我。

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刚好从我身边定过。

一股淡淡的新酿酒香从他身上遗落下来,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我回过神来,替手上的画添了几笔颜彩,然后把画翻过来给客人看。「好了,你看喜不喜欢?」

这回的客人是个年轻帅哥。他抚着下巴,评价道:「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帅。」

我笑了笑。「哪里哪里,别自谦了。」

听说他要把画送给女朋友。

生意成交。

天气很冷,画完这个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决定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今天我想早些回家,买些好菜回去煮给胜翊吃。

我可能是太忽略他了,我想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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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画架后,我直起腰,往后背捶了捶。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介入,令我为之一愣。

「这么早要收摊啊?」

我转过身去,一时间还无法将声音和人连结在一起。

那个有着一张适合拿来作画的脸出现在我身后,眼神不住地打量着我。

猜不透。

我猜不透他的意图。

我很缓慢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嗯?」

然后他目光突然往下看去:「我带我小侄子来给你画画。」

「啊,」我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那个非常矮、非常容易教人忽略的小小孩。

一个男孩子。

手指头有三根放在嘴巴里,一双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小小头颅拼命地仰高。「阿姨,画画。」

啊,对陌生人的防备完全被击溃了。

这么小的娃娃、这么可爱、这么想让人抱起来轻轻地摇。

想都不用想,我已经七手八脚地拆起刚捆绑好的绳索。

一双黝黑的手按住我,我抬头一看。

「你都打包好了,只拿画板好不好,弟弟我可以抱着,你用站的能不能画?」

我点点头,「可以。」反正只要十五分钟。

但是想想又不妥。

我看着小男孩红通通的脸颊,感觉到寒风刺骨。考虑了会儿,我的视线停在一旁的咖啡馆。「介不介意进咖啡馆去,在外面吹风,我怕小孩会生病。」

他点头。「嗯,这样比较好,我想你平常就应该在有墙壁和屋顶的地方画画,冬天很冷。」

我笑了笑。「我付不起租金。」

这样跟一个陌生人提起金钱上的窘境似乎有些失礼。

然而他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仿佛他很了解。

但他怎么可能会了解呢。

我提起画架推开咖啡馆的门。

这是我头一次进到这家咖啡馆里头,室内的温暖和浓郁的咖啡香不管是在触觉还是味觉上,都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陌生男人带着小孩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我们挑了一个靠窗,较亮、较宽敞的位置。

男人在我面前站着。我告诉他说:「你可以坐下来,让小孩坐在你膝盖上。」

他点头照做。

当服务生带着menu来的时候,我点了一杯日晒摩卡好作为占用人家桌位的费用。

他也点了一杯。

爱尔兰咖啡。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

小弟一直扭来扭去,一会儿还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自顾地玩着他叔叔的外套扣子。

男人一双大手轻轻施压,似乎想把小男孩的脸转正过来。

我连忙阻止:「不用了,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他大概特征了。」

「这么快?」他话中的问号是好奇而非怀疑。

我微微一笑。「这是吃这行饭的必要能力之一。」

「原来如此。」他又说。

于是我猜这或许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我专心画画,没察觉到咖啡是何时送到的,但不时察觉到一股投射到我身上的视线。

那视线太过赤裸,终于我停下笔,挑起眉看着视线来源。

他的目光仍锁定在我脸上,但是渐渐栘开了——没有栘得很远,就停在我画画的那只手上。

他在看什么?

我的戒指?很普通的一只白金戒,有意义的是戒圈里的英文缩写。

他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奇特,也是很难以形容。略沙哑,偏低沉,此时似又更低了些。

「你结婚了?」

我定睛看着他。「是的,我结婚了。」

好一会儿我不再理会他,只是一心三思地想要把画完成。

没有花太久时间,画完了,依照惯例,我会先把完成的画给客人看。

所幸摆摊到现在,还没有人要求退货。

他也是。但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在画上签个名?」

签名?我没有这习惯。以前没有客人提出这要求,我也想可能大家都会比较喜欢画面上干干净净的。

显然这个客人不一样。我很好奇:「为什么想要签名?」

他那张显然不常笑的嘴微微地向上扯动,看起来竟然显得很温柔。

「我是想,签上了名,如果以后你成名了,这张画就可以增值了。」

「啊,」我惊喜地说:「真是个好答案!」不过这大概不可能,似颜绘是商品,不是一般艺文界所认可的「艺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谢了。」

我捉起笔,在签上名之前再一次询问:「确定要签?」

他点头。

于是我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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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签名签的这么快乐,而且带来了成就感。

两个大字挥洒而下——

「映洁?」他抬眼问。「你的真名?」

我点头。「真名。」

我把画交给他。他付我钱。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那张纸钞。

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的两杯咖啡已经不再冒烟了。

迟疑地,我端起我那杯,尝了一口。果然是冷的。一口气将冷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然后捉起帐单去结帐,连同他的算在内。

他抱着小孩,没机会阻止。

我付了两杯咖啡钱,回到位置上背起书架,笑着对他说:「下回有机会,让我画你。」

他则看着我,眼神看不出情绪地说:「下回有机会,让我请你喝咖啡。」

我回他一笑,背着画架走出咖啡馆。

以为就此应该要分道扬镳,却不意此后的人生都与这个男人或多或少牵连在一起。

回到家的时候还算早。我匆匆卸下作画工具,将鱼市买回来的螃蟹肉放进厨房的流理台上准备煮一顿螃蟹大餐。

我知道胜翊今天下午会到艺廊去和艺廊经理讨论一些事,看样子,他还没回来。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或许有些人会认为玩艺术的人,生性会比较浪漫,这是个错误的观念。结婚三年多,我们没拍结婚照,没度蜜月,没庆祝过结婚纪念日。连情人节和生日也没收送过一枝花。

胜翊认为做别人都做过的事,呛俗。

老话,艺术家最怕呛俗。

尽管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爱情上,却一点都不浪漫,实际得很。不……也许也不实际,真正的实际不是像我们这个样子的,也许我跟胜翊的血液里还是很浪漫的,但我们的浪漫只用在对艺术的眷恋上。

从冰箱里把该解冻的食材取出来后,我洗了个战斗澡,然后便开始准备晚餐。

我买了现成的蟹肉,又从鱼贩那里拿了附赠的香料和酱汁。照着鱼贩阿美教导的几个步骤将蟹肉压成饼状,洒上香料后放进烤箱里烘烤,最后再淋上特制酱汁,一道主菜就完成了。

炉子上的萝卜汤还得炖一会儿,我趁这时候摆餐具,顺便准备几碟小菜。

待一切大功告成,胜翊还没回来。我把汤留在炉子上保温,然后坐下来等。

胜翊最喜欢吃蟹,我等不及看他回来后闻到蟹肉香时,眼神发光的样子。

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身上看见那样的热情。

我想唤回过去那段美好的日于,想念他温柔多情的眸光。

蟹肉很贵。但还好,自从开始了似颜绘的工作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似乎有点改善了。

上星期我到邮局去缴电话费时,意外地发现我存摺里竟然累积了一小笔金钱!这是结婚以后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我们总是入不敷出。

油画的颜料很贵,胜翊又常常对他的画不满意,老是重画。

真正挨饿过一阵子后,我实在怕了。

从来没想过金钱能带给我这么多的安全感。

现在离我最近的梦想,是买下一间自己的窝,昂贵的房租时常令我滴血。这些都是胜翊不明白的事,有几回我试着跟他讨论我们的困境,但他完全不愿意听,于是我就放弃了。

艺术家如果不能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就必须有人能够支持他。

反正我没天赋,又反正我大概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那么两个人当中,我是应该要支持胜翊继续画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到了半夜,胜翊还没回来。

我开始担心了。

翻着电话簿找晴山艺廊的电话,打通了,没人接。

胜翊不带手机——手机铃声令他神经紧张,而且呛俗。

我找不到他,于是又打了几通电话试着联络艺廊的人。

最后终于找到艺廊经理的住宅电话,他说:「他很早就离开了呀。」

「你们今天谈了什么?」我问。胜翊只告诉我他有事要谈,却没透露是什么事。当时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开始感觉不安了。

艺廊经理沉默了半晌,才迟疑地说:「映洁,我也很想帮他,但是……」

「但是什么?」

「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新的画送到艺廊来了,而旧的那些也没卖出去。」

我瞪大眼睛,「他三个月没送画到艺廊?」怎么会?我记得他月初时才带了好几幅画出门啊。如果他不是把画带去艺廊,那么他做了什么?

「我有心帮他,可他不合作,这样子是不行的,你劝劝他。」

「我会问……」但我想起他最近的冷淡,开始不确定起来。

「对了,映洁,我把你寄在我这里的那几幅画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怎么可能?」我讶异地道。那些画搁了那么久,不是一直乏人问津吗?「你说卖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全都卖出去了。胜翊今天来的时候,我把款子给了他,扣掉佣金,总共是十四万七千元整——」

耶,「等等!」我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我记得那不过是几幅静物画和风景写生之类的……」胜翊批评没灵魂的那批画,也是我最后一次整批交给艺廊的画。其中有几幅还是我学生时代的习作。

「嗯,是那几幅画没错。」

「等等,」我想到了,「又是装潢公司之类的买家?」一张画一千、一千五这样的卖?但若是如此,那批画卖不了那么多钱啊。

话筒那头传出了笑声。「映洁,你也未免太看轻自己了吧。」

「但是……」

他打断我:「是几个新面孔的年轻收藏家,也许他们看中了那些画未来增值的可能性吧。」

所以是一万、两万的卖喽?那就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希望二十年后他们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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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挑了一幅留下来,就那张暹罗猫,记得吗?」

「那张暹罗猫的油墨写生?」那是被批评得最糟的一张耶。据说毫无技巧可言,连「匠气」两个字都谈不上。那是一张粗劣的实验品。

「我估了三万给你,扣掉佣金,你赚我两万三。」

这个艺廊经理糊涂病发作了。我冷汗涔涔地想。

「你什么时候能再交画给我?你会把完成的画拿到我们艺廊寄卖吧?」

「我……」我手边根本没半幅完成的画作啊。「我……嗯……再说,承蒙照顾,再见。」就这样挂了电话。

心里开始畏惧起来,两手在发抖。这恐怕……恐伯不是真的,那些买画的人可能过没几天就会后侮了。

我想我最近可能只是有一点走运——偏财运。

摇了摇头,再看了眼时间。

很担心,正当捉起外套打算出门去找找看的时候,胜翊突然出现在玄关处。

他的脸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走向他,心里头有一万个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艺廊经理说你很早就离开了,你去哪里了?还有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把画送到艺廊去?」

他推开我,一语不发地定进室内。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的酒昧。

他又喝酒了。

我很是忧虑。想到他也许还没吃饭。「你吃过晚餐没有?肚子饿不饿?厨房有菜,我去重新温过……」

「够了!」

他突然大吼一声,吓得我脸色发白。

他倏地转过身来,我看见他布满在眼球的血丝。他怎么了?「阿生……」

他一步步地逼近我,我被他狂乱的眼神迫得连连后退,直到再也无路可退,后背紧贴着冰冷没有温度的墙壁。

冷。

「看我落魄你很得意是不是?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你觉得很后悔嫁给我是不是?你是不是常常在心里头埋怨我、嘲笑我?对,我是没有把画拿去艺廊,但那又怎么样?反正它们永远也卖不出去!」

冷。

他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即期支票,扔在我脚边,伸手纠住我的襟口。「十四万七千块!哈哈,十四万七千块,这就是你的意图吗?用钱侮辱我?」

我怕。他眼底藏不住的暴戾令我害怕。但我更心疼他。

「阿生,不要这样,你喝醉了,放开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藏不藏得住恐惧。

「哦……」他嘲弄讥讽地捏着我的脸颊。「你怕我?」

我摇头,「不是,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他正在做会令他自己后悔的事。「阿生,你别这样……」

「你怕我!」他的语调不再是讥讽,而是忿怒。「我是你丈夫,你怕我!」

下一瞬间,我已经被高高地提起,脚尖踩不到地。

喉部因为襟口被揪住而呼吸不顺。我呛咳起来。「咳咳、阿生……咳、我不能呼吸了……」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他的身体将我钉死在墙壁上。勃起的下体隔着衣料抵着我的小腹。「映洁……映洁……你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对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绝望。我因为缺氧开始晕眩,无法控制地,眼泪流了下来。

「你哭,为什么?」他伸出手指抚着我的泪。突然间,他再度爆发。「你同情我是不是?你在嘲笑我!」

他将我狠狠地捧在地下。我胸骨一阵疼痛。他从我背后扑压下来,我还来不及挣开,双手便被反剪住。他在撕我的衣服,无论我如何叫喊都不停下来。

我开始感到一股令我心神俱乱的恐惧,这回是为我自己。

压在我背后的这男人不是我熟识的那个人,他要伤害我,他也正在伤害我。

长裤突然被粗鲁地扯下,我惊骇地大叫,一个重重的巴掌甩了下来,脸颊立刻又麻又烫。我尝到了血的味道。我的血……

晕眩中,我仿佛听见他像一匹受伤的野兽那样地嘶叫:「你伤害我,你伤害我!」

我全无准备,在他强行进入的那一刻,身体仿佛被利刀刺穿。

黑暗侵灭我的意识,我昏了过去。

第三章

即使过了很多年,偶然想起……

事后,他抱着我哭,酒也醒了。

「映洁,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胜翊也许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我却记得非常清楚。

那么多的黑暗、那么多的恐惧。伤害、暴力……

我颤抖着,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有记忆以来,我不曾这么害怕过,觉得好无助,心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此刻后悔懊恼的他又是我所认识、所爱的那个男人。

我没有办法责怪他,只好抱着他一起痛哭失声。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谁来……谁来出口诉我呀……

那件事以后,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没出门。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们两个都比较稳定了,也都下意识地避免再谈起那一夜,仿佛不去回想、不去谈,伤口会痊愈得比较快。

那是一件令我们两人都尴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还没发生以前的那段时候。

胜翊要画画,我把画室留给他,自己则出门到淡水摆摊。

这笔收入对我们非常重要,美术教室那里的收入微薄,似颜绘的收入比固定薪津来得多,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把似颜绘拿来当全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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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坐得腰好酸,画好了没呀?」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我面前,身体坐不住地扭来扭去。

我回过神来,惊觉我已经让客人坐在椅子上超过三十分钟了!

我没专心。「对不起,就快好了。」命令自己集中心神,捕捉住女孩睑上的特征,彩笔飞快地绘出几道线条。

十分钟后,我把成品交出。

已满头大汗。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状况连连,而且一直无法专心,握笔的手也抖得厉害。

一股莫名的沮丧笼罩在我身上,我丢开画笔,将冰冷的脸颊埋进同样冰冷的双手掌心中。

肩膀上突来的一个碰触令我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乒乒乓乓——

画架被我撞倒,椅子在被膝盖碰倒后,接连把我绊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瞪大着眼,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啊,是他。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张睑。

不太确定我的眼睛里是否写着「惊吓」两字,否则他为何满脸关切地看着我?

他递出长臂拉我站起。「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帮助站稳脚步,然后弯腰拍去沾在身上的灰尘。

他帮着我把画架和椅子扶起来,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转过头去:「有什么事吗?」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你很久没到这里来,是生病了吗?」

「啊……没有。」我摇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他探询的眼睛。

我和胜翊之间的事尽管令我烦恼,却也不适宜让外人知晓。更何况我根本谈不上认识这个人。他对来我说,很陌生。

我在摊位旁站了一会儿,发现他似乎没有离去的打算。

我看向他。「嗯……还有事吗?」

他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忽尔,他摇头轻笑、那抹笑,显得有些无奈,而除了无奈以外,好像又还有我不明白的一些什么。

我可以轻易掌握住一个人睑部的线条和表情变化,却无法窥透一个人的心。

这个男人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

我背靠着红砖墙,仰起头看着冬天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地说:「会过去的,最坏的情况总会过去。」

我确信他听见了。因为他的眼神这么问:是吗?最坏的情况真的会过去吗?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也许两个人之间,比较需要安慰的那个人是我。我也希望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我不敢想像如果事情愈来愈糟……

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挡住生命里的狂风暴雨。

「你……幸福吗?」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时离去了。

当我回过神向四周张望时,没有一个背影有他一半的萧索。

他真问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吗?

突然间,我不确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还没听他说明白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只是凑巧路过,纯粹关怀一个时常遇见的陌生人吗?

应该是吧。不然还会是什么?

就当我以为胜翊再也不会在酒醉后对我动粗之际,他让我知道我错了。

错得离谱。

他眼中写着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惧。

我们之间掀起一场风暴。

我无法预期胜翊什么时候和颜悦色,又,什么时候会残酷地对待我。

我总是逃,一边逃一边绝望。

然后又很不争气地在风暴过后,面对清醒后的胜翊涕泪纵横地请求原谅时,带着希望原谅他。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我难过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总是说「好。」但带给我希望后又践踏了它。

他开始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叫我离他远一点。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在破碎。

天气渐渐回春,我的心却愈来愈冷。

许久没到淡水摆摊,摊子才摆好,那个男人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睽违的笑:「好几天没见到你,好吗?」

他说:「我天天都会经过这条路,改变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经准备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个资格。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近三个月来,我出现在这里的次数少的可以用手指数出。家里需要钱,我又为了某个原因无法到美术教室上课,早已辞了那个工作。

三个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发誓海枯石烂,我是不会再相信的。

以前胜翊总是很不情愿地开口问我要钱,所以我总是将钞票放在抽屉里,以免让他觉得尴尬。可现在他不但直接开口跟我要钱,而且还花得很凶,每回我问他钱都花哪儿去了,他就说我市侩爱计较。

他变得阴阳怪气,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觉得再待在屋子里会让我疯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头根本没什么游客,我还是带着画具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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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喘口气。

然而一定出屋门,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却捕捉住我,教我逃脱不及。

「你近来很常出神,有烦恼吗?」

他的声音召回我远飞的心思。我摇摇头:「不,没有。」

「你看起来比前阵子瘦了些,别说你在减肥,你已经没有什么肉可以减了。」

我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地说:「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问法很体贴,不像我们那栋公寓的邻居看见我时不是问我:「饿了几天?」就是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关切浓。令我不禁怀疑当那些令人心碎的夜里,隔着几面墙,他们听见了些什么?又揣测出了什么?

下意识地,我拉了拉长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睑上的粉可以盖住瘀伤。

他凝神看着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触我。「你嘴角这里怎么了?」

他的碰触让我疼痛地瑟缩了下,手臂下意识地格开他。在此同时却又因为碰到了受伤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气。

他的动作快得令我反应不及。我的双腕被他捉在手里,袖子被往后推。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们都受到惊吓地瞪着我两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伤看起来有这么可怕!

这回我的反应比他快。我挣开手,将袖子拉回来仔细覆住。

「怎么受伤的?」

我很慌张。「我骑车,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确定什么,又伸手过来。

我连忙避开。「不要随便碰我。」我瞪着他,假装生气地说:「你不晓得我们女人最爱美了吗?那么丑的瘀青怎么可以让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双手贴在自己身上很困难。「对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别再动手动脚就好。」我心肠就是硬不起来,这是我的致命伤。

久久,他问:「很痛吗?」

「什么?」

「手很痛吗?」

「……」我的心可能比较痛。

「算了。」他突然转头离去。

简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么算了?」

他转过头。「我本来想请你帮我画张画,现在……改天吧,等你伤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来很严重,你有去看医生吗?推拿一下可能会比较好,今天别画了,回家去吧。」

我……说不出话来。他走了。

我也没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处,明知这种非假日客人总是零零散散,没事做,时间会过得很慢,然而总是比待在家里好。

家里的时间仿佛是不会流动的。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家里失去了时间性。我的钟,停滞下来。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当我无法确定回到家以后所要面对的那个男人是爱人,还是会伤害我的人时,我不敢。

这段期间,我时常在黑夜里从恶梦中醒来。

我一直在考虑该不该离开胜翊的事。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么痛苦。

每当他对我拳打脚踢时,眼神时而哀伤,时而狂乱。

我们似乎在毁灭对方。

以不同的方式。

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

不不不……

还是我不再爱他了?

不。

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有一种爱是爱得愈深,伤害也会随之愈深。

那么我应该走,走得远远的。不去刺伤他,也保护我自己。

如果我说,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胜翊会变成以前那个开朗的他的话,会不会有点傻气?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深夜里。没有回家——还没有。

我还在酝酿回家的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街上游荡过。夜里的城,街道上灯光闪烁。诱惑、炫目、危险,我却找不到心情来欣赏或者产生其它感觉。

离开淡水小街后,我搭上了捷运,却在中途下车,并从那个时候沿着街道走,直到现在。

几点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坏了。不过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从一开始的很多,渐渐地愈来愈少。

附近已经没有多少同伴。

脚很酸。

迷路了。觉得这个居住了数年的城市突然变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动了。我只能坚持到这里吗?我最远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个地步,到此为止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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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画具往地上一掼,颓然地坐了下来。没多久,整个躺平。人行道的红砖板冰冰凉凉。

累得就快睡着。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听觉却比平常灵敏十倍不止。

我听见附近老旧的注宅,窗口传出婴儿的哭声,有人在吼叫。

不知谁家的闹钟扰人眠地响。

大马路上,摩托车呼啸而过,有警笛声,还有救护车令人心神俱乱的声音。我很怕那种声音,每回听到,心律就会跟着不整,觉得死亡的距离一瞬间被拉得好近。

时常担心有一天我会躺着被人搬上救护车去。那会有多无助啊。

天气仍然很冷。

衣服挡不住空气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来双臂环住自己,直到再也无法忽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家伙,我回头问:「你还要跟着我跟多久?」

他穿着长大衣站在我身后三尺处,整个人几乎融入夜色中。从我离开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但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彷佛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你看起来很不对劲,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关心我。多么好心。「我还不想回去。」

他走了过来,伸手拉我起来。「那么我请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映洁,」他轻声唤我。「叫我穆特兰。」

穆特兰背起我的画具,像一头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后,任他带着走。

他带我去一家酒馆。座落在一处不显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弯蓝色的下弦月,在夜色里发着萤蓝色的光。没有中文店名,我叫这里——蓝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门口时,一个把头发往后梳、把过长的部份绑成一束的男人刚刚把店门关上。他看起来大约有四十岁。

看见穆特兰,男人一脸讶异地道:「老板?很晚了,大伙儿刚刚回去了,今天轮到我锁门……」

「我知道。」穆特兰说:「我有钥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见我,好奇地投来打量的视线。接着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是她……」

穆特兰重新打开那扇雾面强化玻璃门,一脸讶异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说:「别瞎猜。」然后把我带进酒馆里,重新打开空调。

男人跟在后头进来,在穆特兰开空调的时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来,差点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会这么神经质的。这男人没有恶意,我知道,然而当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时,我还是吃了惊。

「嗨,我是杰克,这里的酒保,你叫什么名字?」

点点头,我站开一步。「映洁。」

「你……」语气倏地一变,「你结婚了?」瞪着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个这么问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结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视线找到正走向吧台后边打开小灯的穆特兰,似有无限欷吁:「原来如此……」

我蹙起眉。这句话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口头禅吗?「如此什么?」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驱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个酒吧的格局和布置。这只是一间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个小舞台。紧邻着舞台的是一个L形的吧台,所有的布置都是原木和石头。

「随便找个地方坐。」穆特兰说。

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椅。

沙发很软,一坐就几乎整个人陷下去。柔软度跟麻薯有得拼。

见杰克亦步亦趋跟在我身边,穆特兰叫住他:「你该回家了。」语气很淡,却很坚持。

被点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临去时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嗯,映洁……交个明友,有空多来店里坐坐。」

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杰克已经离开了。

一盘热过的三明治散发着香气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这……我以为你要请我喝酒?」

他递了一个酱碟过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胃,你没吃晚餐。」

墙上老式吊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我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地脱轨跟不恰当。

这么深的夜,我没有回家,陌生的酒馆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慌张起来,挣扎着从软软的沙发里站起。「我、我该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推,我便重新陷进软沙发里。

我双手乱挥,害怕的情绪攫住我,当他再度试着捉住我时——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映洁?!」

「啊啊啊——」

「映洁!」

我感觉我被一个庞大的身体压住,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吞噬掉我。终于我溺毙了,挫败又畏惧,抖声哀求:「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映洁……」

不知怎地我又恢复过来,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压着我,他只是捉住我乱挥的双手,力道很轻很轻。

刚刚那错觉是怎么回事?我疯了吗?

我瞪大眼,惊惶地看着他。「我要回家了。」

使尽力气推开他,我狼狈地从沙发上滚下来,抹着脸,头也不回地奔出「蓝色月亮」酒馆。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追在我身后,因为我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回头。

直到跑回家里,找不到钥匙开门,才想到我的东西都还搁在「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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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按铃,只好靠着门滑坐而下,为眼前解不开的结无声地啜泣。

第四章

伤痕还是在那边,熟悉的地方

迟归的那一晚,胜翊根本也没回家,不知道醉倒在哪里?

天亮后,在管理员异样的眼光中借了备份钥匙,我回到家中,花了很久的时间洗澡。

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身上很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搓到发红的皮肤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看起来更加沭目惊心。

我被自己的身体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只好躲进棉被里,颤抖着强迫自己睡觉。

过了好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回到那家酒馆。

那天发了狂奔跑回家,根本没有记路。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凭藉印象,不确定地摸索着,终于在第十二次走错路后误打误撞,一头撞进了一条小街。那扇雾玻璃门就在眼前,蓝色弦月失去了光,现在是下午三点钟。

我在外头犹豫了好久,勇气随着额上的汗一点一滴地蒸发。

隔着雾玻璃,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况。酒馆外也没有任何告示牌标明营业时间,不知道这个时候里头有些什么人。或者根本没人,而我却在外头穷紧张?

趁着勇气还没消失殆尽,我伸手推门——

门锁着?

再推一次,玻璃门缓缓动了,刚刚大概没使够劲。

一道午后阳光跟着我从推开的小门缝中成锐角形照射进去,在石地板上泼出一道光,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眼睛还无法适应店中的黑暗。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不明物体从我分开站立的双腿间飞窜而过,「啊——」我惊骇地尖叫出声-

「别怕,只是只猫。」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那毛茸茸的生物在我腿间窜来窜去,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声音的主人拉下我抱在头上的双手,僵硬地拍抚着我,同时又转身娇叱:「咪宝!安份点。」

惊吓过后,我睁开眼睛,这时瞳孔已经较能适应黑暗了。但酒馆内还是很暗,一双闪着金绿色光辉的猫眼石嵌在黑幕中。

只是只猫。

我终于能够消化这句话。同时为自己的易受惊吓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那清脆的声音属于一个大约矮我一个头的短发少女,没开灯的情况下,我只能隐约看出她肤色的雪白。

几乎也是同时,我才意识到,酒馆里还有其他人。

这时有人去开了灯,灯光乍现,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地眯了一下。

白肤少女吐吐舌,「啊,见光死。」她抱起那只吓了我一大跳的长毛猫,两张脸,一人一猫,恍惚间看起来竟然十分神似,像极了北欧森林里的妖精。

「嗨,它是咪宝,它很温驯,你不用怕。」

我傻傻地点点头。

少女又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在开派对,一起玩吧。」

她拉着尚在怔愣中的我往角落围着一群人的桌子走去。嵌在墙壁里的壁炉里没有火。

她那样顺理成章,仿佛我的出现极为寻常。她甚至没问我的名,没问我所为何来,只是邀我加入他们。

空气里飘着奇异的香味,我被蛊惑了。

灯光又被关掉,我被挤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围坐成一圈,互相撞着膝盖。

小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簇火苗似熄不熄、将灭不灭。小小灯芯拼命地吸着盘里的油,拼命地燃烧。

闪闪灭灭的火光在四周人的脸上映照出阴影。三女两男,咪宝坐在少女膝上。

「现在,」一个沙哑的女声说:「把你们的手交叠起来放在火苗上。」

还来不及反应,我的双手便夹在一堆手掌心里,变成夹心馅。

「靠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感觉到火苗的热,却又不至于烫得无法忍受,找到那个点,然后就停在那里。

「慢……慢……再慢,是了,就是那里,现在集中精神,感觉你的意识飘浮起来。」

也许是那沙哑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气氛太过诡异,我觉得我好像闯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中,在那里,有一片彩色的烟雾。我的意识随着空气里的不知名香味放松了,而后又恍惚起来。

直觉告诉我,那烟雾后躲藏着某种美好的东西等着我去发现,于是我走进那片美丽的烟雾中。

我愈走愈远,愈进愈深。

雾气渐渐变得稀薄,一池银白色的湖水出现在一座森林深处;月光洒满大地,那里空气稀薄,却令人感觉无比宁静。

一切都很对,唯一不对的是……没有人烟?

「里面在搞什么鬼!」

一个如洪钟的声音突然介入,打破了宁静。

紧接着灯光被打开,每个人都几乎张不开眼睛,甚至有几个人还失神失神。

意识,仿佛被硬生生地抽离身体,还连连震荡了好几层。

「啊,见光死。」那抱猫少女哀号一声。

两个男孩中的一个跳起来时差点撞倒了油灯,兵荒马乱。

在明亮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孔都印进了我圆睁的眼中——

那引导着仪式、声音沙哑的女人穿着一袭神秘的黑纱和一条波西米亚裙,如拉丁人般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眼尾画着两条上扬的眼线,一张唇搽着艳红唇膏,既神秘又妩媚。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嗯,勉强臆测,二十五到四十之间。

而那抱猫少女一双杏仁眼则活似嵌在雪地上的黑玉。我没看过那么无瑕的肌肤,她五官细致,不施粉即唇红齿白,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

另外一名女孩年长些,二十左右,外型偏中性,一条又长又直的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身材修长。

两个男孩之中差点撞倒油灯的那个有着一脸好笑容。剪了一头时尚的日本男星发型,略长,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估计不到二十岁。

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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