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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错拥相思(翊潔)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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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错拥相思(翊潔)

小说简介

曾经——
  
他俩不约而同的默许了每日的晨曦之约,
  
让爱情在小小的空间里酿生、蔓延……
  
可,遗憾的是,她要求一段纤尘不染的感情
  
而他给不起她要的无瑕,
  
于是,她选择成全他的另一个幸福,独自一人在远方守护着只属于她的痴心……
  
她失约了——
  
背叛他俩共享的晨昏,彻底的消失不见
  
原来她的爱可以随着晨曦隐没而消逝,
  
那他又何须死守这没有打上契约的执着!可,他不甘心,他无法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这一回,他要放任自私的心,
  
强硬的索回她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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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吴映洁从输出中心把刚晒好的蓝图放入摩托车椅垫下,拿出安全帽戴好,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一路骑回出版社。汗从背部蔓延而下,纯棉的T恤尽职地吸去多余的汗水。

好热!这种热不同于四国老家的热,在老家不管太阳再大,总会有湿湿咸咸的海风迎面吹拂,不像大阪,除了太阳肆虐外,还要承受冷气机排出的闷热气体。

她开始想念起大阪的冬天,那种穿梭在杂众人群中的刺骨寒冷,街上、马路上,满满的人潮推推挤挤的,暖暖的体温把冷气团全挤到高高的半空中。

不过,一旦绵绵冬雨连下个几天,她大概又要埋怨起冬天了。

人都是不满足于现状、善于抱怨的吧!在到大阪上班前,父亲就常叮嘱她——

不要做一行怨一行,总是要做久、做上手才能做出成就。

于是她和坚持捕了一辈子鱼的老爸一样,从初出社会就进入这家出版社工作,一待三年,没有特权、没有晋升机会,安安顺顺当个小小编辑,从没想过换工作。

几年下来,薪水也升到十二万块日币,比上虽不足,但比下也算有余了。

同是大学毕业,没修过教育学分的他们,想当老师很难,同学中企图心强一些的人去考一年一聘的代课老师,等资历够了,再考录取机率比零大不了太多的学分班,熬过几个年头才能当上正式教师。

有的同学索性再花几年去拿张更厚一些的硕士文凭。

剩下的就像映洁这类,不介意生活庸碌、对未来没有太大憧憬、毅力不足、企图心不高的,就找个工作安安稳稳地做下来,然后把自己当成待沽商品投入婚姻市场。

像这种心态的女孩子在日本多到不胜枚举。

停好摩托车,走到电梯间发现电梯正在维修,映洁认命地抱起牛皮纸袋,急匆匆地跑上位在五楼的出版社。心中嘀咕着,再不快一点就要赶不上印刷厂的作业了。

只要想起手边还有一堆未审的稿子,她的头就开始痛起来,看来今晚又得加班了,摇摇头,不管它,把手边这堆东西先搞定再说。

东想西想分心之余,她迎头撞上一堵人墙。稳住踉跄脚步,摸摸头上的撞击点,好痛!她习惯性地弯腰道歉。

“你是出版社的人?”男子瞄一眼她手上印着出版社名称的牛皮纸袋。

“是。”抬起头来,她迎视被自己撞上的男子。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有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身材适中,称不上猛男也不属于瘦削的文质书生。

他长得不算难看,也不会帅的让人想人非非,很中庸的一个人,是那种在马路上看个十次,也不会对他有印象的那种人。

硬要找出他身上较有特色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浓得太过的眉毛了,微微上扬的眉尾带着跋扈张扬的意味。

男子后面跟着一位鬓角微霜的老者,弯弯的眉、长长的脸、眼角的鱼尾纹带着慈蔼,她喜欢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因为他像父亲一样,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你跑得好急,工作很忙吗?”

“是啊!有一些今天非赶出来的东西要弄,很抱歉撞上你们。”从未对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吴映洁有些羞赧。

她并不擅长社交,对人她总是淡淡的,在人群中她不敢太多话的引人注目、也不敢太安静,安静到让别人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

“你去忙吧!我们不打扰你。”老者侧了身让她过去。

“我先走了,再见。”映洁点个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着上楼。

“她会不会是整个出版社最忙的人?”老者对年轻男子开玩笑地说。

男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作答。再转回头时他说:“这间出版社需要大力整顿,否则将会被社会淘汰。”

“带人要带心,光靠制度、奖惩不能让员工有向心力,愿意为你卖命。”老者语重心长地说。

看着儿子如初生之犊的壮志豪情,这不活脱脱是他当年的翻版?

“你要我拢络人心?不!在我手下做事要学会负责任,如果没有能力把交代的每份工作完美做好,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工作适合他们。”他否定了父亲的看法。

“你准备要大刀阔斧、整顿改革了吗?”

“你反对?”

“不是!既然决定把出版社交给你,我就会支持你放手去做。只不过脚步别跨得太快,要试着让员工跟得上你的速度。”

“我会注意。”他和老者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炎热的午后。

“映洁,你说你到底支持谁?”惠子走到她身后狠狠一拍。

映洁被她拍得气管打结,岔开的气体迷了路,差点儿无法顺利抵达肺壁。

“我支持每个人。”她心不在焉地说,手上忙着把校过的蓝图收齐,站起身送到主编桌上。

总编不在,整个编辑室里只有她们四个小编辑——映洁、惠子、朝子、利奈,以及堆积如山的稿件。

映洁是里面最年长的,她很少加入办公室内的八卦话题,刚开始总会让人误以为她冷漠不易亲近,但相处久了,就会明白那是她性格内敛,不善与人交际的缘故。

她们四人当中以惠子最活泼开朗,她是属于行动派的人物,讲话快、动作快、热心助人,凡事都不太计较。

相形之下,利奈的性格就显得比较消极,她看事情总会与人持相反意见,还没动手做就认定成功机率很低,因此她成了编辑室里的降温冰水,她总认为惠子和朝子过度天真,所以两人常会为了小事起争执。

朝子是她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加入编辑工作也不过是这半年的事,利奈常批评她是个浪漫得无可救药的灰姑娘。

但生长在二十世纪的灰姑娘只有一个下场——惨死于车轮下,英国王妃黛安娜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CD里播放着夏之圆舞曲,轻松的音符、愉快的节奏,弥漫着仲夏味道的乐声,传递在五坪大的小小空间里。

映洁抽出要校对的稿件磁片插入硬碟。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这回田中经理退休,若是我们总编升上去当经理,主编就能顺利坐上总编的位置,我们四个当中,就有一个能升上主编。为了争取这四分之一的机会,怎么说你也要支持总编升经理,不许有异心。”惠子的口气带着胁迫意味。

“你少做梦啦,企画部主任也在垂涎这个缺,人家整个企画部也打着和你一样的如意算盘,听说前天晚上,他们还请田中经理吃饭,并拜托他提拔他们主任。”利奈放下手边工作,一棒敲醒惠子的痴人说梦。

“对呀、对呀!我听说他们还合送了一个很大的礼物给田中经理,田中经理收得心满意足、笑得阉不拢嘴呢!看来咱们总编可能机会渺茫了。”朝子也靠过来加入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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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老奸哦,居然走后门,可是送红包、走捷径,也难保证就能稳坐上经理宝座啊!当经理是要有实力的,怎么说我们总编都比他合适百倍。”惠子忿忿不平地说。

“要不要我们也合起来送一份大礼物给田中经理,表面上说是谢谢他这段日子的照顾,并且恭喜他顺利退休,然后‘顺便’托他在董事长面前,说说我们总编几句好话。”朝子抄袭别人的作法。

“别笨了,你的礼物再大也大不过亲戚关系,人家企画主任和董事长是姻亲,不升他难道还去升个外人吗?”利奈毫不客气地泼下冷水。

“要是我也有个台柱亲戚就好了。”朝子说。

“就是啊!弄张亲戚通行证就能打扮成水水的妖娆模样,坐在电脑前用一分钟一个字的龟爬速度打字,闲来无事就喷香水,让香味薰过十里后再反扑回来,危害我过敏的鼻孔。”

惠子恶言恶行地影射行政部的大美女中野小姐。

“所以,少年家,投胎时眼睛要睁大,老人家说得对——落土八字命,看清楚、算准时辰才下来。如此一来,往后八十年不但能少吃苦、少奋斗,还可以钓个资优金主。”讲到中野小姐,利奈也有满怀不满。

同样领一份薪水,人家的工作是补妆、看八卦杂志和闲聊天,她们则要被一堆永远审不完、校不完的稿件压得腰弯背驼,近视进化成老花。

“没办法啊!人家是衔金戴玉的‘真命公主’,不像我们是‘真命牛马’、‘真命奴才’,不认命要怎么办?”朝子加了两句。

其实这种尸位素餐的人物在公司里并不算少数。

这里有太多田中经理在位期间引聘进来的“心腹人士”,他们光支薪不做事,当其他人顶着大太阳从外面接洽事务回公司时,看到那些特权分子才姗姗来迟地坐在位置上吃早餐、喝咖啡,难免心生不平。

每回撞见这种情形,映洁只好告诉自己,要把吃苦当做进补,对不平视若无睹。

“可是叫我什么都不做,就放弃晋升机会实在很不甘心。”惠子说。

“你有什么打算?”朝子凑上前问。

“直接找董事长谈,告诉他我们编辑部在总编的领导下,工作绩效日日提升……”惠子说得慷慨激昂。

“然后把企画部、行政部、会计部贬个一文不值,让他明白我们有多认真、多特殊。”朝子立刻接口。

“是——真是好主意,等到董事长正式擢升企画部主任当经理后,再把你们一番话转告给他,让他明白我们的‘特殊’。说不定他一个火大,马上举兵消灭我们编辑部,大量启用新血,把我们这几只老鸟赶到海边去欣赏夕阳,从此我们无事一身轻,再也没机会抱怨工作量太多。”利奈冷冷地浇熄惠子的满腔热情。

“映洁,你怎么说?”惠子拉出自始至终都不说话的她。

“静观其变吧!”

“映洁你好自私,一点都不关心我们出版社就要变天了。”惠子不满地嘟嚷着。

映洁好笑地拍拍惠子肩膀。“怕变天就把雨伞先准备好。”低下头,她又埋进成堆的工作中。

“你的意思是不管了?”惠子叉着腰问。

“我的意思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她没抬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

“利奈,你呢?”惠子叉着腰,走到她身边。

“映洁不加入,我也要退出!何况谁要走后路、谁要跑捷径,都和我们无关,因为上司的心态不是我们能提早预知的。其次,就算那四分之一的机会真会凭空落下,我也要放弃,我自认没那个本事在上司下属间扮演好一个桥梁,说不定,弄个不好造出‘断桥事件’,摔得人仰马翻,就太对不起你们了。

所以,我说不说什么话没那么重要。我现在只关心手边还有五本稿没校好,总编已经订好出版日期,最慢星期四前要送到输出中心制网片。”

事实上,她从没有要蹬浑水的意思,她正好搭着映洁的台阶一起走下。她眼睛盯着电脑萤幕,在眼前认真工作比预设未来来得重要。

“朝子你呢?”听见有人点名到自己,她看看映洁再转头看看利奈,最后也对惠子摇摇头。

.“噢!你们这群没理想、没抱负的无为女人,气死我了!”四票跑了三票,惠子泄气地瘫在桌上。

“我又没有要什么理想抱负,我只不过想有个工作;将来找个好老公嫁了……”朝子小小声地对惠子吐了吐舌头。

随着田中经理退休的日期逼近,整个出版社内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臆测下一个管事的带头者会是谁?低迷的气压笼罩在办公室里,压得人烦躁不安。

半个月后,新的人事命令下来,田中经理退休后的空缺,由空降部队——邱胜翊担任。

这个消息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尤其是企画部,直骂田中经理收了公司的退休金,还要拿走他们的退休金。

脸色惨白的企画主任更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尴尬地说:“邱先生是董事长的二公子,这位置由他来坐最合适不过了。”

小小的编辑室里,幸灾乐祸的耳语不断,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讨论企画主任涨成猪肝色的肥脸。

“映洁真有你的,好个以不变制万变,这回他们企画部亏大了。”惠子兴致勃勃地说。

“别这么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未来的事谁知道。”映洁淡淡答道。

“什么叫塞翁什么的?”惠子念的是日本文学系,常被读中文学系的映洁讲出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那是一句中国的成语,意思是丢了马不见得是坏事,找回了马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同是中文系毕业的主编美惠代替映洁回答。

“你的意思是,倒霉不见得就是倒霉,好运也不见得是好运?我懂了,我们现在也别乐的太早,说不定明天就要换我们哭丧着脸了。”惠子当场把她的话做一番实地应用。

“这个空降部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把我们整的惨兮兮?”利奈又开始忧心忡忡。

“有可能,他是‘亲属帮’的人。这下子我们要继续扮演灰姑娘,中野小姐继续在她的脸上涂颜料、当公主,最好的情况是照旧,最坏的状况则是换掉我们,来一批新的亲戚员工,以壮大‘亲属帮’声势。”

“别那么悲观嘛!说不定来的是个发红包的圣诞老公公,一上任就给我们加薪,也说不定是个超级大帅哥,一来就把我们迷得神魂颠倒。”朝子无可救药的浪漫。

“说不定是个秃头、粗桶腰的老色鬼,想要在这里采鲜花,看着看着就把你这棵嫩草给吞进肚子里啦!”

利奈白她一眼。

“不管他是大帅哥还是老色鬼,人家都是堂堂董事长的二公子,跟我们这群卑微的小职员身份不同、立足点不同,连地平线也站不同条,将来呀!别的可以不学,这打躬作揖、拍马屁的逢迎功夫,可不能不学。”

惠子长叹一口气,略显福态的身体往后一靠,办公椅往下沉了一沉。

“这家族到底还有多少姻亲、血亲呐,弄到最后,会不会全是他们自家人,而我们这些外来分子全要集体消失?”利奈也跟着哀叹,想到昨天没事还跑去得罪中野小姐,心情就更加不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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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这些都言之过早,倒不如担心手上还没审完的稿件,今天铁定又要加班了,大家加加油吧!”主编美惠提起精神,冲了壶花茶,帮每个人倒了一杯。

“噢!又要目送别人欢乐下班……”朝子不满地大叫一声。

“放心啦!至少还有我们这三个倒霉鬼陪你。”惠子有气无力地说。

“我们来讨论晚上要吃哪一家的便当。”美惠说。

“还有哪一家,除了龙太便当谁还肯帮我们外送?我要鸡腿饭,看看多吃一点生长激素,该大的地方会不会长大一点点。”利奈拿起稿件认命地说。

“我要炸猪排。”惠子说。

“你不是要减肥吗?还吃炸的,不如跟我一起吃烤鱼饭,至少不会长痘痘。”朝子拿出贴身小镜子,照照昨天那颗新冒的小痘子有没有消下去了。

“不要选在这个节骨眼惹我。”她抬起头瞪了朝子一眼。

映洁微微一笑,拿起电话开始订她们的晚餐。

她并非不担心,只不过多操这份心思并没有太大意义;去算计明天会怎样,把情绪弄得糟糕透顶,并不能就此改变将会发生的事。唯有泰然处之,少一点猜测、少一点怀疑,让一切照旧步调前进,才能让自己好受。

看看利奈、朝子和惠子……她叹口轻得不能再轻的气,但愿这段混乱的日子能早早结束。

邱胜翊在书局一角撞见正在专心看书的映洁。

停下脚步,胜翊凝视着她,几乎是第一眼看到她,就认出她来了。

那头长至腰间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扎个辫子,几根头发散乱地拂上脸颊,她的皮肤不算白哲,但没沾染上化妆晶的脸庞看起来清纯得近乎可爱,颊边两个忽隐忽现的酒涡,总在不经意间跳跃出来。

从撞上她的那刻起,他就对她印象深刻。

她好专注,时而随着书本的内容笑开、时而拢眉,完全不受旁人的眼光影响。

她背上有个好大的黑色包包,装得鼓鼓的包包拉着她的背略略往后倾,她应该把包包放在地下的,否则一本书看完,长长的脖子大概要贴上两块药布去酸止痛了。

“抱歉,借过一下。”他让开了身子,一个女孩从他左侧走过。他才发现自己一手搭着书架,维持同样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抽出原本要看的书本,他忍不住朝她的方向再望一眼。

他记得她的笑,那是一种恬淡安宁的感觉,让人感到很舒服、没有压力,像暖暖的春风缓缓吹拂过后的安详,安抚着他纷乱的心情。

手机响了,胜翊快步走到书局外面接听。

“胜翊你在哪里?我等好久了!”手机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娇嗔声音。

“我马上到。”他没多说话,关了手机走向停车处。

吁口长气,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厌烦了这种交往模式?订婚到现在五年了,结婚的意愿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淡薄,终有一天感觉不对了,再要逼他进礼堂,就非得绑架他不可了。

他自认不是个薄幸的男人,从相亲看对眼后,他没再和任何女人有过交集。

初时,他们的交往让两人一致认定,彼此是合适的对象,很快地他们有了结婚意愿,但是当时明美年纪太小,不愿太早步人婚姻中,所以他们先订婚,并约定等她二十六岁时再结婚。

可是,两人的感情却越走越冷淡、越走越缺乏感觉。

虽然他们现在仍然一星期见一次面、仍然在情人节送彼此礼物,可是见了面,常常是无言相对,直到酒足饭饱后,便和对方互道再见。

再不,就是争争嚷嚷,为一些永远达不成共识的事情争执,吵过后,再见面,假装没发生过那回事,继续重复着吃饭、逛街的无聊模式,度过每一个共处的无聊夜晚。

是厌了、倦了?是缺少了新鲜感,还是疲累到没意愿再制造浪漫?也许现在对双方而言,两人都是食之无味的鸡肋,却又觉得弃之可惜。

他很少去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想到要去改变过,只是……烦厌的感觉在今夜特别深刻,为什么?是因为书架前那抹让人心安的身影吗?他没花时间多想。

走进餐厅,他很快地在明美面前坐定。

“你迟到了。”她抱怨。

“很抱歉。”他没多说些什么。

“没关系。”她支着下巴,懒懒地翻搅着盘中的食物。她是宁可去逛街,也不愿坐在这里讲些无聊话。

“墨鱼排,谢谢。”这句话是对侍者说的。

接下来存在两人间的是一片静默,谁也想不出好话题,直到上了咖啡,明美才想起该找些话题来谈。

“我们公司新来一个业务员,新上任第一天,他就向整间办公室的人宣布要追我,结果人家告诉他,我已经死会了,他居然还不死心,每天都在我桌上放三朵玫瑰花,说三朵玫瑰代表‘我爱你’,誓言要追到我点头为止。”

她娇俏地笑了,有着身为女人的虚荣,毕竟能让男人看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听到这些话,他竟然连一丝丝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只是轻扯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意味什么?他不介意?还是他百分之百信任她?他不知道。

“你不吃醋?”她盯着他问。

“我相信你。”他替自己选择了后面的答案。

“你好放心,说不定我真会被他的甜言蜜语给追走。人家说女人怕缠,他这样天天缠我,搞不好会让我心动。”她斜着头看他的反应。

“你会吗?”问她的同时他也自问:你会担心她被人追走吗?他的答案竟是让人心惊的二字——无妨。

她歪着头想了好久,才摇头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你好。”

“我哪里好?”他再问。问她也问自己,企图问出自己的心。

他长得比胜翊斯文好看、他会说话讨她欢心,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他性格活泼开朗,有他在好像世界上就没有难事。

但是,他没有胜翊的好家世,没有车子、房子,没有良好的经济能力,她是享惯富裕生活的女孩子,和这种男人结婚,快乐不会维持得很长久,他可以是情人,却不能是丈夫。

人人都说,爱情不能牵扯到“条件论”,但是谈到婚姻,就不能不把那些外在条件放在最前头考虑了。

这种话现实得伤人,所以她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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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觉得你比较好。”她模糊带过。

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话题。

“什么时候到出版社上班?”她把餐巾纸折了又翻开、摊平后又折起,百般无聊。

“下星期。”她的问题把那个女孩的身影勾了出来,她淡淡的酒涡、长长的头发和大大的眼睛,在他脑海中的影像越见鲜明——

正式上班后就能再见到她,点点头、说声你好,接下来他们的关系就会从陌生人提升为上司下属。这个想法让他心情瞬间变好。

“能适应吗?你之前不是做那个的。”她放好了引子准备接下来的辩论。

“试试看。”这些天他找了很多书籍参考,也和父亲拜会了很多位出版界的前辈,更早前他甚至进入一家最近当红的出版社工作,期待从实务工作中获取经验。

他一向如此,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到最完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弃电脑业,那是目前最红的职业,又是你的专长,你不会觉得可惜吗?”她逐渐加重语气。

“父亲希望我们兄弟之中,有人能继承出版社。”

他简短解释。

“可是……不公平啊!你大哥可以安安稳稳的当他的建筑设计师,小弟可以继续玩他的音乐,就只有你要放弃自己最在行的事业,来继承那家出版社。”

“在行不见得就是喜欢,而且我对出版社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那个出版社根本赚不了钱,伯父摆明了要你放弃光明的前途,来收拾那个烂摊子。”她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悦。

这是他们第几次为出版社吵架了?五次?十次?自从他决定到出版社工作后,他们就不断的为这个吵架。

“我会让它起死回生。”他不想再和明美谈出版社,再谈也谈不出愉快的结果。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又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

她攻击起他的能力。

胜翊没开口,但他在心里对自己起誓,终有一天,他会让自己成为这行的专业、顶尖。

“你说话啊!像你这样,我们要到哪一天才有稳定的经济基础可以结婚!?难不成你要我再等一个、两个,还是三个五年?”

好几年没出现过的结婚念头,居然在这当头拿出来要胁他不准转换工作跑道,她觉得自己愚蠢到极点了。

他还是没说话,安静地喝着咖啡,没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流露出来。

他这种表现让她更生气了,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在乎她?就算不安慰她,至少也提出反驳,不管怎样,都比现在这样听而不闻好上一百倍。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当软体设计师是你的梦想,现在你居然要为一家破出版社放弃?值得吗?”明美气到口不择言。

她恨透了他这种不愠不火的态度,仿佛对她的怒气视若无睹,仿佛她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这是我的决定,如果它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但是一旦我决定,我不会再改变。晚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有礼地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他们还是不欢而散了。

开着车子,胜翊绕回刚刚的书局,在抽出他原先要买的书后,特意在店中多绕了几圈,那个专注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带着一丝怅然,他再度投入夜色中。

正文 第二章

清晨,映洁来到出版社。

她打开每一扇窗,让早晨的清新空气伴随晨曦透入办公室中。拿起抹布、拖把,把原就不太乱的桌面、柜子弄得更是光可鉴人。

她有严重的洁癖,不管是在感情上或生活上都是。

几根散落在地面的头发,会严重影响她的工作情绪,同样的,一个多情的男人也会让她极度不舒服,因此她始终没办法在大阪这个大都会中寻到倾心的另一半。

泡杯咖啡,迎着初升旭日,映洁慢慢品啜着咖啡香浓的滋味。

三年了,这个习惯整整维持了三年,她喜欢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中独处沉思,安静的空间、安宁的心,在这个时候她是全然放松而舒适的。

她的老家在四国,以前暑假的时候她常和两个弟弟骑着脚踏车到海边,看着翻腾的大海,看白晃晃的浪花被夕阳镶上一道道金色丝带,也让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出一阵阵波浪……

那时,小婕总说——姐,我好喜欢你的长头发,你永远留着它好不好?

她答应了,从此再也没让自己的头发短过腰背,她是个重承诺的女人。

想着老家、想起在念研究所的大弟和在东京帝国大学念书的小弟,鼻翼间仿佛嗅到那股熟悉的湿咸海风,她微微地笑开了。

邱胜翊第一天上班,特别赶个大早到办公室整理往后的工作空间。

他不喜欢前任经理的摆设方式,于是他搬来几箱东西和一些盆栽到出版社。

刚走人大门,他就发现编辑室里有人影。

他把手中的箱子随手搁在一张桌子上走人编辑室,轻叩两声门板。

闻声,映洁转过身对望上他。

发现是她,他心里猛然敲击了两下。

第三次,他看见她习惯性地带着酒涡的笑容……

还没正式上班,她就送出这份教他心安的礼物。

是他!那个她在楼梯间撞上的男子,一直以为他这种长相的男人多看几次也不容易记牢,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她就认出他来了。

是她认人的能力增强了,抑或是那不经意的一撞,使他的影像早在她心里深深镌刻?

映洁朝他点点头客气地问:“请问有事吗?”

“你是编辑?”他淡然的语气中不教真实情绪流露出。

“是。”

“九点钟才上班,你那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好无礼的询问,他们并不相识啊!他怎么可以问的这么理直气壮?映洁在脑海中拚命搜寻公司最近有没有什么新进员工。

“打扫啊!九点才上班,那你又来做什么?”前一句话她回答了他,后一句则抗议着她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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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一样。”他丢了话就转身朝外走。

“需要帮忙吗?”

她的好意留住了他的脚步。

“你忙完了?”他回过头问。

“对。”

“那——跟我来吧!”他毫不客气地领她下楼车箱内的箱子一个个搬进经理室。

放下最后一个箱子,她开口问:“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问。”

“你是新任经理邱胜翊先生吗?”

“答对了。”他点头揶揄道:“你没拍错马屁。”

“这些年我拍了不少人马屁,有编辑室的惠子、朝子、利奈;有企划部的足立先生、美保小姐;还有行政部的中里秘书等等,连比你早来三个月的打扫阿桑我都拍过,不过你是其中职位最高的,但愿这个马屁没拍到马腿上。”她扳着手指,轻轻地否决他的指控。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回应她的话,然后转身拆箱子。

映洁也往工具间拿来清洁工具,自动擦起柜子、桌子。

“这里有人整理过了?”胜翊问。

“昨天企划部主任发动整个部门,把田中经理的旧物清理掉了。”要真计算拍马屁功夫,这才算是吧!“他做事很周详。”

映洁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编辑部很忙吗?”他突发一问。

“工作量多了一些,因现在正逢暑假,是出版社最忙碌的时候,所以常要加班。”她回答的中肯。

“其他的工作部门都像你们这么忙吗?”

“没接触,不知道。”她不想把自己的主观想法加诸在他身上,有很多事需要他亲自去观察,况且,她没有对陌生人多话的习惯。

映洁把书按不同版本一排排摆入书柜,再把盆栽按他指示的位置摆定,最后,她到编辑室找来一个狭长的小花瓶和两朵太阳花布置在他办公桌上。

工作终了,他们各自拿了一杯咖啡靠在不同墙上,欣赏着辛苦了两小时的成果。

胜翊指着太阳花说:“你把我的办公桌变成餐桌了。”

映洁噗哧一笑,走向前把花移向窗台,问:“这样好多了吧!”

他没回答,她转身面向严肃的他,手背在身后,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表情。

须臾,她往前凑近一步,盯了两秒又往后退两步。

“你从来不笑的吗?或者你以为当上司的人都要不苟言笑才行?假若你真那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现在的劳工意识高涨,要是你的员工流动量像捷运的话,你有再大的才能都施展不出来。”

“你建议我用‘卖笑’来收买人心?”他眯起眼睛的神情是一贯的严谨。

“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只是以过来人的经验提供意见,田中经理对我们每个员工都是笑眯眯的,不论他的作为如何,起码他很得人心。”

“你拿我和他比较?”他皱起眉峰,不悦之色油然而升。

“当然,而且不单单是我,自你上任的第一天起,整个公司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员工,都会拿你们做比较,人都是现实的,只要你做得好,田中经理的记忆很快就会消失在大家的心中;要是你做得不好,他的身影就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出版社的每个角落,被众人拿来作为批评你的话题。”

说完这串话,她懊恼极了。不明白自己怎会对他说上这一大篇。

她向来习惯对每个人都隔出三分距离的呀!何况他还是她未来的上司。

“我会记住你的‘建议’。”他眼神中带着研判。

“很抱歉,交浅言深了。请原谅!”她看看腕表,已经八点五十分了,马上就会有人陆陆续续进入版社,她不想有人看见她在经理办公室内。

“我要打卡上班了,十分钟后你的部属就会出现。”

一旋身,她优雅地退出经理室。

胜翊坐回位置上,拿出员工名册,翻到吴映洁那页,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的照片,久久不语。

总编从经理室里开完会走出来,一脸怏怏不乐地坐回位置上,支着头半晌不发一言。

“亚美姐发生什么事了?总经理骂人吗?’’惠子第一个凑向前问。

“经理说要精简人事。”她把文件夹交给主编,要她把资料存人电脑档案。

“我们编辑室六个人都已经忙得天天加班了,再精简下去,我们不成了无敌铁金钢?”惠子立刻发难。

“经理是怎样的一个人?老的还是年轻的?长得帅不帅?好不好相处?”朝子靠过来连珠炮似地问。

“白痴!都生死关头了,还管他长得怎样。你应该要问要裁员百分之几,然后算一算此例,看看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波的失业人潮。”利奈白她一眼。

“正确的比例还没有公布,但是他说会刷掉一些冗员,留下有能力者。我已经跟经理报告过,说我们编辑室的人手本就不足,要是再裁员,恐怕会应付不来庞大的工作量。”亚美姐说。

“不用担心啦!”朝子舒了一口气。“他说要刷掉领干薪的人,第一个就是行政部的足立秘书、然后是中野小姐……再怎么样,都算不到我们头上来的啦!而且亚美姐已经告诉他,我们这几个人的工作量已经多得快要做死了,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熬过这次的啦!”

她仍是一派天真。

“你真笨!我问你,经理是董事长的什么人?”利奈恨不得把她的笨脑袋砍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二儿子啊!这几天企划主任已经讲了不下百次,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那你认为他会拿自己的表妹、邻居、表姨……那些亲朋好友开刀吗?”

“你的意思是……”她有点懂了。

“准备回家吃自己吧!”她扇起凉风来了。

“别那么悲观,不会有事的。”亚美劝着大家,接着又埋首工作中。

大家叹口气,只好抓抓发麻的头皮,也跟着继续工作。

这时候还是映洁的理论最有用了——以不变应万变。因为捉摸不到经理的意思,变来变去弄巧成了拙,岂不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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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抬起头咬着笔杆,从百叶窗中遥望对门紧闭的经理室。心想:他为什么甫上台就施行铁腕作风?他还是选择让田中经理的“德政”在众人心中怀念不已了吗?优于敲敲脑袋,自我提醒,这不关你的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没道理人家都要将就你的想法。何况以她这种怕得罪人的性格,也当不来一个有作为的上司,他要是和她一个样子,这家出版社哪还有未来?

而且,他的作为还没开始展开,她怎能判定他一定会失败,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能预知。

也许她真会被裁掉,若干年后再经过这里,说不定翰池出版社会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出版社。

未来?谁知道呢?

“快、快来看!中野的脸气得都跑出裂缝了,哇!好可惜哦,不知道那层粉要浪费掉她多少薪水。”惠子从百叶窗缝里偷瞧,乐得拍手叫好。

这几天出版社里弥漫着诡谲气氛,人人自危,每天都有人陆续被约谈,从走出经理室的脸色研判,大家就可以猜得出来,谁能留下、谁要走路了。

编辑室里上自总编,下至最新加入的朝子,个个都被约谈过了,也都安全过关,唯独映洁还没踏进经理室。

虽然有些忐忑不安,可她没有让不安写在脸上,她安步当车地照常工作,不做多余反应。

但是她仍利用下班时间,偷偷地打好几份求职信和履历表放在柜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会计部安全过关,行政部走了四人,而企划部最惨,退职五人,整间出版社原本二十四人的编制一下子剩下十五个,要是扣掉还没定案的映洁,也许将来出版社会只剩下十四个员工。

不管如何,他算是兑现了他对各部门的承诺,他开除的人中,大部分是以往的特权分子,能安稳留下的,都是有工作能力的人。

“映洁,你在担心吗?”总编亚美看着三颗躲在窗边的脑袋,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

“还好。”她否认。

“不要担心,你的努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几天经理的作为让我相信,他绝不会开除你,因为你是我最有能力的手下。”亚美安慰地说。

“谢谢。”如果开罪过他呢?总编没把这一层算进去,映洁的不确定变得更确定了。

“是啊!我们都支持你,要是他真想开除你,我们就一起去向他抗议,告诉他,少了一个映洁,他至少要补给我们三个编辑,否则新书出来错误百出,可别怪我们。”朝子甜甜地说。

“朝子说得好!我们说做就做,立刻行动,现在一起去见经理。”惠子义愤填膺。

“你们嫌饭碗端太牢了吗?非要拿到垃圾桶去丢掉才满意是不是?”利奈一句话把她们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那位新官来放火,你们不要没事把火苗自动送上去,不烧得你们灰头土脸才怪。”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没事的,要真丢了工作,我一定去投靠你们,非要你们一人收留我一个月,直到我找到工作为止。”映洁苦中作乐。

“有什么问题,我们是好姐妹嘛!”惠子走上前揽紧她的肩。

朝子和主编美惠也都过来抱住她,一时间编辑室里净是暖暖的温情。“映洁,经理请你过去。”企划部的也原先生敲了两下门,把抱在一起的一群女人分散开。

他心里是羡慕的,羡慕她们可以在工作上找到不会勾心斗角的真正朋友。

“放心!我们当你的后援会。”

她们围出一个圈圈,伸出两手紧紧交握,喊了声“加油、加油、加油”,然后一起送映洁走出编辑室。

映洁在经理室前轻敲两下门,然后走人。

“邱经理,我到了。”

她抬头看着他,他亦回看她,两个人默不作声,就这样对望着。

他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加上他贯有的严肃,完全是个铁血经理的形象,难怪大家会把进经理室视成畏途。

他刻意称职地扮演好黑脸的角色吗?

许久,她才吞吞口水问:“您有事找我?”这些天“编辑室的映洁将被裁撤”的耳语,已经不只一次传到他的耳边,连她的总编也曾为这件事找他谈过,只不过他从不给任何人正面答复。

他不相信她会全然无觉,可……为什么她的脸上还是没有多一分焦躁?她是悲喜不形于色的那种人吗?

对于一个迫切想看戏的人而言,她这个迟迟不肯出场的戏子,实在让人败兴的很。

“你说呢?”他要逼出她的感觉。虽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奇怪作法。

“我不知道。”

她困惑极了,难道这些日子他都是用达这种奇怪的问题,问上每一个员工,然后从他们的谈话中判定去留?

早知如此,她该一个个做问卷调查,整理好他会出的考题,在心中先做好预演才上场的。这样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不知头绪,想出口争取留任的话一句都派不上用场。

“我要听你的‘建议’。”他影射着那个早晨她曾说过的话。

他对她那天的谈话不满?生气她交浅言深的“建议”?

那么算是她活该了,一个意志坚定、有自我主张的人是不会愿意听别人的意见的,何况她还用那么激烈的方式提供建议。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她点头,妄下断言。

“我可以听听,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吗?”他反问。

“你希望我自动离职,我会用最短的时间把东西整理好离开。”

“你从哪一句话听到我要你离职?或者我的哪个举动,让你认定我有这个意图?”他浅浅一笑,她还是会担心的,她并不如他预估的那么无动于衷。

“我会错意了?你没打算要我辞职?”她挑眉反问,这个男人很难理解。“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议,比方——现在大家是不是开始比较我和田中经理的优劣,他的德绩是不是阴魂不散地散播在每个人的嘴里?”

“你很介意我那天说过的话?我记得我道过歉了。”

他善于记仇?

“不!我介意员工对我的裁员政策有什么反应。”

他回应得很真诚。

“你想听我说?”找一个不喜欢说人长短的人?他还真会挑人问。

“这是我请你进来的主要目的。”

“离开的人我没有接触,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

“你很怕说错话?还是你一向小心翼翼,怕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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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我上次说错话,已经让我多享受了好几天的提心吊胆。有前车之鉴怎还会重蹈覆辙?”

说到底,她还是对他心存不满,但他完全不介意。

“说说其他人的看法。”

她在脑中组织一番后说:“留下来的人自是庆幸万分,他们觉得自己是有能力、有才干的一分子,除了自信外,也很高兴自己是菁英分子中的一员,但不管如何,这几天大家无心工作是事实,工作进度延宕许多也是事实。”

“很好。”全在他的预期范围内。

“很好?因为大家无心工作?”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上司。

“我不介意延宕工作,这是过渡时期必有的反应,但是从此大家有了自觉,我想他们都很清楚,未来想要留在翰池,就必须拿出绩效,不能有心存侥幸的打算。”

“在杀鸡做猴后,我相信大多数的人都会有这份认知。”她有几分控诉的意味。

“你反对我的作法?”

“没有,大刀砍除沉病需要有很大的勇气,要我就做不来,针对这一点,我很佩服你。”她平心而论。

多日来和下属的对谈,他从众人的口中知道映洁是个烂好人,她从不开罪任何人,能帮着做的事她也从不推却。那天对他的说教,应该算是意外吧!“能得到你的认同,我深感荣幸。”

“好说。”抛却不满,她的表情回复轻松自在。

“我计划删除行政部,把它和企划部合并,挪出原本占地最大的企划部办公室改为会议室,往后我要直接面对你们每一个员工,不让每一部门的主管去传达消息。”他把想法说出,期望得到她的赞同。

“你不信任务部门主管?”

“不是!我重视每一个员工,我要他们都收归我所用,不要再有往常的勾心斗角、猜忌怀疑。”他记起了父亲的话——带人要带心。

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的眼睛沉思。

“你不打算否认我对你们的指控?”

“指控?你是说勾心斗角?不!这种情形在任何一个机构都会有,我不会把它当成异常现象来多加争辩。”

“以后我要这种现象在翰池变成特异现象。”他自信满满地说。

“预祝你成功。”

“谢谢。这种时候通常需要干杯。”他倒来咖啡递给她,轻碰一下杯缘。他笑了,很轻很淡,但是她注意到了。

视线对上那天她为他插上的太阳花。

他换过花了,仍是太阳花但颜色不同,鹅黄的花瓣迎风展曳,舞出一室朝气。

她有预感他会成功,像他这种意志力坚强、坚持度超高的人,一定能经营出一番事业。

可若他用这种态度对待爱情,那么——大概没有女人能逃出他布下的情网。

正文 第三章

他们总是在清晨的办公室相遇。

刚开始时,他对她点头、她对他微笑,然后他走进经理室,继续为他生疏、未上手的工作奋斗;她则端着咖啡对着朝阳继续沉思。

有时,他的身影、他的严肃会闯入她的思潮中,搅乱她平静的心湖;有时,他淡淡的笑容会闯进她的脑海,挑拨起她一丝心动……

慢慢地,他会拿几份文件到编辑室批阅,他说他喜欢有人气的感觉,她则笑说,只有千年妖精才对人气感兴趣,然后他一边品啜着她奉上的咖啡,一边低头工作。

偶尔,他会从文件中转移注意力,对上默然的她;偶尔,他会对她投以一抹微笑,逗弄得她满颊酡红。

后来,他甚至会在清晨带来她最喜欢的太阳花,帮她插出一室温馨。

每个清晨的短暂邂逅,让两个人暧昧不明的感情变得模糊而迷离。但是,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在上班前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短暂交集。

“这阵子你们又更忙了,有没有人开始抱怨?”他们的话题总是从“公事”开始的。

“难免,但是你的鼓舞很有用,总是能让每个人的负面情绪,转为正向的前进力量。”她道出事实。

不能怪人类现实,当努力没获得回报时,就算有再多的原动力,也总有消失殆尽时,若不适时给予精神或实值的回馈,人就会慢慢地失去干劲,不肯再倾全力付出。

而他这个经理在这方面,一向不吝啬给予。

“那么田中经理的影子,还有没有如影随形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他幽默地回转身,看看自己的屁股。

“他早在八百年前就被你远远地摔进五指山,被一块千年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哪还有精力跟在你屁股后面和你斗?”她调皮地回答。

“原来你也有俏皮的一面,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是那么拘谨。”他眉弯眼弯地笑出难得的好心情。

“彼此彼此,我也以为你只有一号的扑克牌表情。”

她可以在每个人面前吃亏,但不明所以地,就是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因此前人古语绝对有其道理,前人智慧不可等闲视之。”“前人说了哪一句话,让你感触深刻?”她顺着他的意思问。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讲到海——你喜欢海吗?”

“我是海的女儿,信不信?”

“海的女儿?海公主?”“我住在四国,那里四面环海,从小海就伴我成长、陪我度过快乐的童稚时期、青涩的少年时期,直到长大离家到外面念书。大海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从来都不曾或忘过它。”

“我知道那里,前几年有流星雨时我去过一次。”

“去四国看流星雨?好奇怪。”

“那里的光害少,而且我不想和别人挤成一团,那一次是很美好的经验,海风徐徐吹来,吸入肺中的空气带着淡淡咸味。滚滚的海涛声在空寂无人的沙滩上回荡,天上的星星像撒落一地的钻石,美得不可胜数,仰着头等待流星划过天际……真的很美!”

“你喜欢天文?”

“懂一点。那时候你在哪里?在家里的庭院看星星?说不定那时我就见过你了,只不过匆匆一瞥,没留下太大印象。”

“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学校没放假,哪里也去不成。”

“不对!学生最轻松自由了,我不相信你的同学中没有人因为看流星雨而跷课。”

“我做不来这种事,该我的分内工作,我就该尽职完成,为了玩……我想……”她腼腆地摇摇头。“那时你是请假去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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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时我是无业游民。我们离题了,海的女儿——请教你,你喜欢大海吗?”

“那是我的故乡,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应该问——海的女儿,你是喜欢大海,还是爱死了大海?我会回答你以上皆是。”

“有人说大海无情,翻涌奔腾的海浪会吞噬掉无数生命,因此而讨厌大海。”

“但它也诞生无数生命供人类生存,我父亲、伯父、叔叔都是靠海讨生活,在我们家乡,不管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以海为生的人占大多数。

夜晚,渔民乘着渔船到海上捕捞渔获,早晨,满载而归的笑容堆积在他们黝黑的倦容上,阳光在他们身上洒落无数金光。

大海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是孕育我们的摇篮,这样的大海对我们来说,不但不无情,反而还是上天有情有义的恩赐物。”

“由此可知,人类常因自己的喜恶来判定世间事的好坏。”他想到憎厌大海的明美。

突然他质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拿映洁的答案来比较两人,这不但不公平,也是极端无聊的。

“对啊!依感觉行事是人类的反射动作吧!平心来说,世间物都不会对人类产生感情,全是人类过度自作多情了。

比方花朵绽开是为了延续生命,可是看在诗人眼里,花是为人捎来春天消息的使者,因此为它做了一首首好诗;看在画家眼里,花成了点缀大地、让人心情愉悦的地毯,于是为它执笔画下一幅幅好图画;看在爱人眼里,它是传达爱意的丘比特而对它珍爱万分;看在愤怒人们的眼里,它成了讥讽的表征,恨不得一把将它撕毁。

这种主观判定对不想和我们有交集的花朵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得好!人类是过度自作多情了,总是拿眼睛看到的表象,来解释内在涵义。你想,世上有没有人会没有主观意识,永远用客观来判定事情?”

“我想没有,别说人类,就是鱼鸟昆虫也都会有主观判定的时候,好比我们不小心碰到柑橘风蝶,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但它却会主观的判定自己将会被伤害而伸出臭角,散发恶臭想吓退我们。”

“只不过动物的主观判断是为了自我保护,而人类的主观判断则复杂多了。”他接口把她的意思修补的更完整。

“嗯!有可能是一时兴起、喜好、旧经验累积等等,反正人类是万物之灵,不管想怎么说、怎么做、做对做错,都会编造一个完美的借口来为自己说项。”

“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有没有听过狼女的故事?”

“说说看,我想听。”她好喜欢看他在聊天时眼眸闪烁的光芒,满是智慧与自信。

“印度是个很重男轻女的国家,再加上当时生活环境不好又不懂得节育,常常有女婴因养不起,而被丢弃在森林中的事情发生。

有一回人们发现有两个似狼似人的怪物在森林中活动,于是大肆搜捕,最后发现捕获的怪兽居然是被野狼抚养长大的弃婴。

于是,他们善心大发,主观认定狼童应该回到文明社会才能获得幸福,就把两个女孩带回人类的世界,教导她们人类的生活方式。

但大的那一个没有多久就死亡了,小的那个也在几年不到的时间中死亡。

当时人们主观地认定,人类的生活方式对她们而言是最好的,却没想过她们早已经不属于人类的一员,勉强的后果竟是谁也弥补不来的结局。如果放任她们在森林中生活,也许她们会活得更快乐。”

“‘好’或‘不好’到底是由谁去界定的呢?怎么样算好,怎么样又叫不好?”个主观造成的悲剧不是由制造的人去承受,却是要被控制的人去承担……唉……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映洁欷嘘不已。

“由此推衍下去,过度保护的父母亲、一心想掌握对方的情人、想控制学生学习程度的老师……都是制造主观悲剧的主角。”

“你漏说了一种人。”

“哪一种人?”

“拚了命想控制职员工作绩效的老板。”她双手横胸,斜睨着他。

“这不叫控制,叫激发!我是努力激发员工发挥潜力的好老板。”他抗议。

“你挑了一个好形容词使用,那么我也来学习你,我们把过度保护的父母说成为子女未来忧心忡忡、竭尽心力的双亲;把一心想掌握对方的情人当作为爱不舍对方受伤害,而处处替他或她着想的亲密爱侣。这么一路说下来,哪来的悲剧?哪来的制造者?”

你非要逼我俯首认罪,承认自己是专制、不通人情的坏老板?”

“不,我只是想提醒你,任何事情都不是单纯的对或错,好比爱护子女是对的,但比爱护再多一点,就变成过度保护;在爱情中少了占有、嫉妒就不叫完整,但超过接受范围就叫做不尊重。因此重点是如何拿捏分寸,也就是中国的老祖宗说的——中庸。”拥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映洁,对于中国文化有一股说不出的喜爱。

“中庸?那是什么东西?”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道也,庸者,天下之定理’。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想当君子或小人就看你自己啰!”她又再度影射他。

“看来,我再不减轻你们的工作负担,我就要变成拚命控制属下工作绩效的‘小人’了!”

“我真幸运有一个聪明的好老板,他不但能听懂我的暗讽,还肯检讨自己对‘中庸’的落实程度。”她拍拍手,笑逐颜开,又赢下一城。

他凝视她须臾,忽道:“我对你的家乡感兴趣极了,是怎样的灵秀之地才能孕育出你这种聪慧女子?”

他的夸奖让她红了双颊,第一次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别人的赞美。

他带来的早餐还热腾腾的,打开纸盒,沾着蕃茄酱的蛋、火腿、培根和两片小小的起司面包躺在眼前。

“你做的?”她用狐疑的眼光看他,不敢置信。

“不像吗?”他坦然望向她。

“很难想像你穿着围裙,在厨房穿梭的样子。”一个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男人,身上披着碎花小围裙,那画面光是想像就足够让人捧腹大笑不止了。

“你是主观的认定,我这种人不是新好男人的类型?”他脸上挂着滑稽的委屈。

“答对了!你像铁血宰相,你有听过俾斯麦是宜家宜室的新好男人吗?”

“我给人的印象真那么刻板无情?”

“让我想想——我要怎么说才不会得罪上司,又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她学一休用食指敲敲脑门。

“说真话,但是不要说实话。”

“真话和实话的分野在哪里?你摆明欺侮我。”她嘟起嘴巴睨向他,他浓得像泼墨的双眉微微扬着,她突然发觉他好看得紧。

“欺侮属下?你不要侮辱我这个新好上司就好了。”

这个时候的他,没有了平日高高在上的庄重形象,只有一个三十男人的轻松。“试试看,相当不错哦!”他率先把蛋放入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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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后吞下嫩滑的蛋,擦擦沾了蕃茄酱的唇角,狐疑地看住他。“真的很棒,你确定没有枪手?”

“太行了,我佩服你的观察力,这是我母亲做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要把蛋煎得恰到好处,可不是光凭智力就能办到的,那得要多少经验累积,即使我天天煎蛋,还不敢保证能有这等功力,何况是你。”她扬唇一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转了话题。

“这是恭维?褒奖?还是讽刺?”

“是真心、是真诚、是恭维也是褒奖,就是没有半分讽刺意味。在办公室里你为什么不常笑?”

只要他逮到机会就偷偷观察她,这种偷窥的坏习惯早在他初人出版社时就养成了。

能改吗?有点困难!想改吗?不想!“我不太会和别人分享情绪。”

“你常和每个人保持距离?”他又带着研判眼光看她。

“君子之交淡如水,过度浓烈的味道只会促使友谊变质。和旁人分享太多情绪、感觉,自然就会不小心把别人看得太重,接着就会对他们要求太多,当同事之谊加入了太多情感因子、当对旁人的要求得不到回馈、当自觉被忽视时,人就不免会怨怼、生气……这些对工作来说都不是好事。”“你不表现情绪是为着不愿对别人有过分要求?那我呢?你常不知不觉对我表现出情绪,是不是打算对我要求对等回报?我也是出版社的一分子,你就不怕因此影响工作?”他拿她的话反攻她。

他的问题让她无言以对,她垂头反刍他的话。

他再次迫问:“还是你没把我当同事,把我当成其他了?”

对于她的回答,他竟出现期待的情绪,期待着她回答YES。他灼热的眼神困扰了映洁。

该怎么定位他?上司?朋友?或知交……

“难得请我一顿早餐,就打算让我食不下咽?小气!”最后她决定顾左右而言他。

“从明天开始,天天都有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等你,别担心。说吧!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候他不像俾斯麦,倒像咄咄逼人的法官了。

她支着下巴好认真、好认真地思索。他凝望着她好认真、好认真地凝视。

编辑室里安静无声,只有悄悄爬上天际的朝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需要想那么久?”他不满意地开始催促。

“慎重其事呀!”

“那……有结果了吗?”

“嗯——有!现在你是个很好的聊天朋友,可以天南地北胡扯的对象,等四十分钟后你就是我的上司,要拚命制造工作绩效给你评估的大老板。”

“分得好清楚,你一向都能把感觉的事分得那么清楚吗?”

“我承认自己是理智重于感情的人,那种为情心酸、痛不欲生的事,碰不到我身上来。”她对自己尚有几分自信。

“等你真正碰上了,我再到你耳边大笑特笑,好好嘲弄一番。”

“你的‘同情心’真丰沛。”她摇摇头,一脸不苟同。

“哈、哈……我越来越佩服你的观察力了,连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小到不足道出的‘优点’,都能被你看出来。”

此语一出,两人相视而笑,笑意感染了周遭空气,晕染出一季暖暖的幸福。

工作是越见忙碌了,现在不仅仅编辑室的人员加班,两组合并的企划部也经常加班。

办公室里再也找不到涂脂抹粉、翻报喝茶的人物,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多余闲情聊天。

以往有那些特权分子当样本,总觉得反正领同样的薪水嘛!自己不需要做得那么辛苦;现在情况不同了,从经理以下,众人都是卯足了劲往前冲,整个出版社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每个人都充满斗志,工作对于众人不再是领薪水的手段,而是一种挑战,在工作中获得的成就和满足,已不是薪水所能比拟的。

之前大家对邱胜翊的偏见,已经在目睹过他的工作态度后消失了。

那些认定他只是另一个田中经理的轻视,也在他提出的若干改革中有了改变;那些嘲讽他凭关系爬上经理座位的评语,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声匿迹了。

在肯定员工能力的同时,他的能力也被属下肯定。

在年终会议上,各部门主管轮流上台报告这半年度的成绩,台上的人说得光荣,台下的人听得骄傲,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

“……我们新推出的两个系列书在市场上有很大的反应,从经销商那里得到的资料显示,这两个系列是目前文艺小说界卖得最好的。他们希望我们在新的年度能多推一点系列书。”

总编亚美的话让大家的精神振奋。

“连续几个月企划部都安排了宣传工作,很感谢编辑部和会计室同仁的大力帮忙,让造势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圆满落幕。”

企划主任对大家一揖,换来如雷掌声。

会议终了,邱胜翊上台对众人说话。

“各位同仁,我相信过去这半年是大家进入翰池最辛苦的一段日子,但是,大家的努力有了回报。

根据会计室的统计,下半年度我们的业绩成长了百分之四十三,这近百分之五十的成长只靠十五个同仁的努力便得来了,而不是以往二十四人的编制,可见大家都是有潜力的一群。

年终到了,对于大家的辛勤,公司应该有所回馈。

首先,明年度我会视市场成长,再招考几位同仁减轻大家的负担;第二是假期问题,因为年假期间是我们出版社的大月,所以年假不可能多放,原则上还是照行事历走,但是我会和企划部门研究一下,在四月份排出一个星期的假期给大家。

最后是大家关心的年终奖金问题,我和董事长研讨过后决定,今年发三个月奖金……”

这句话引爆强烈的掌声和欢呼,几个和经理处惯的男同事甚至跑上前抱住他大喊。

惠子一手搭着主编美惠的肩膀、一手搭上总编亚美,高兴得大叫大跳。

胜翊放大声量喊:“各位,我话还没说完……”待大家都冷静下来后,没等众人回到位置上,他继续宣布:“我们决定提拨百分之十的盈余做为红利,但是享有这项福利的人除了你们之外,还有那些帮我们写稿的作者。”

这回众人再也顾不得他是不是上司,疯狂地急涌向前把他高高举起,大笑声、尖叫声、鼓掌声充斥在会议室内,迎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正当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一个穿着人时的女人走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她用手敲敲会议室大门,踩着高跟鞋斜倚门边,娇柔模样充满万种风情。

几个靠近门边的人首先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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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请问有事吗?”站在映洁身后的总编亚美走上前发问。

“我是邱经理的未婚妻,我有事找他,麻烦帮我传达。”她温和地说,脸上的微笑始终没褪去过。

未婚妻?映洁的心强震了一下,他有未婚妻了?酸酸的心、涩涩的情将她的胸腔压迫出短暂的窒息。

看到她姣好的脸庞,映洁有自惭形秽的自卑,退到远远的角落,她把自己隐身在热络的人群后。

看着他走向她、看着他把她带离会议室……她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朋友……他们只是朋友,朋友间不该出现这样的情绪,身为朋友的她应该替他高兴、替他喝采,恭喜他有一个这样美丽大方的出色未婚妻。

但……她无能为力啊,早说过放下太多情绪,就容易把对方看得太重要,就会想要求回报、就会让“单纯”变得“复杂”。

明明都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自甘沉沦……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心伤……

“你来做什么?”胜翊把明美带进办公室,脸上净是不悦。

“我想看看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连着两个月约你出门,你都推说很忙?”

她没有错,换了任何一个人来评断她,都会判定她没有错,他们是未婚夫妻呀!他的态度不公平,她心底有些微泛酸。

“出版社的员工每个人都在加班,难道我不该以身作则?”

“为一间看不到前途的出版社花费那么多精神,值得吗?”别人为第三者和男朋友大闹,她竟是为一家烂出版社和他大吵?是她太可笑,还是他们之间早就淡得连一杯开水都不是了?

“它不是没有前途,事实上它在这半年内的销售金额已经成长了百分之四十三,我认为它大有可为。”他反驳,生气她诋毁他这半年来的努力。

为什么会议室里那群人都能为他的成功欢欣鼓舞,她却无缘分享他的快乐?

“如果你只不过要证明你的能力,你已经办到了,可以放手回到你真正的工作岗位上才对,死守着这间小办公室会有什么前途?”

“我们的价值观不同,这一点我们不要再讨论了。”

他背过身,从窗户望向星空。

“当我们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时,你就用‘价值观’三个字来堵我,你是懒得和我沟通,还是我们早就相看两厌烦了?”

“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想,以前我想去PUB,你说要去山上看星星;我说要到游乐场,你就说要到海边吹风;我说要看电影,你又要去听音乐会……尽管我们有这么多的不同,尽管我们的价值观天差地远,到最后你仍是将就我了,为什么这件事你要那么坚持?”

她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可以的事,现在却不行了?因为热情褪尽只剩下灰烬的爱情,再经不起燃烧?因为感觉迷失在时光的洪流中,再也回不到彼此身上?

她觉得好冤,五年多来,多少个好男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她喜欢他们,但却从未背叛过他,只为着他那比旁人多出更多的体贴和忍让啊!她知道自己有生为独生女的骄纵,也明白只有他能包容体贴,所以始终没对他变过心,她一直认为自己到最后终会是他的新娘。

可是……这段日子的冷落,让她越想越心惊,他的忙碌扰乱了她的自以为是。

“如果我说……我累了?”她的话让他想起那个说“大海是上天有情有义恩赐物”的女孩。

“累?那就放弃这个工作。”她直觉反应。

“我是说,我对‘将就’累了。”

“你的意思是不愿再对我用心、不愿再用你一贯的温柔宠爱我?你对我累了,是不是代表我们完了、不再有未来……”她的泪眼蒙胧。

五年,她五年的青春将在他的一句“累了”中,化成轻烟散尽?

“你想太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改变相处模式,两个人在一起相处,就要共同面对同样的问题,更甚者,我们必须要达成共识来处理问题。就如同我们今天碰到的情况一样,你不认同我的工作,而我却喜爱这份工作时怎么办?我不可能将就你一辈子,全然没有自己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要我妥协、认同?”

“不用妥协,我只要你尊重我的工作。”

“可是……这个工作没有未来啊!将来是电子、电脑时代,谁会想去买书来看?你看那些网路作家纷纷出笼,有了这么方便的电脑,谁还会出门买书?!结婚以后,你不只是你,你还要替我的未来负责任,不能任性地说‘我喜欢’或‘我不喜欢’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如果你担心的只是生计,我敢保证我绝对有能力养活一个家。”

“不只养得‘活’,更要养得‘好’。”

唉……他长叹口气不想多说,再谈也谈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结果。

他无奈地摇头走出经理室,临行前抛下一语:“你好好想想,如果需要我送你回家,我在会议室。”

门关上那瞬间,他听见东西落地的撞击声……

感情?爱情?婚姻?交织成一团杂乱无章的情绪。

突然间,他好想走到那个能让他心平气和的女孩身边,然——走进会议室四下搜寻时才发现,她早已离开。

些许的落寞、些许的寂寥,他怎么了?一个快乐的夜晚竟变得失色?他被员工重新拉回喧哗的热闹中,但……他再也无法打心底真正高兴起来。

正文 第四章

震央——左侧肋骨正上方,规模——九级,灾情一心摧肝折、呼吸不畅,沉重的心压催促了忧郁的感觉,恹恹然的无力感囤积在四肢百骸。

本就不爱说话的映洁变得更沉默了,盯着电脑萤幕,一不小心,分了神的思潮就会涌到他的身上,甩脱不掉的影子拉着她的心沉沦……

不可以、不行、不能啊!敲捶着太阳穴,她告诉自己——就算以前她曾经放纵自己去喜欢他,现在人家的未婚妻登场了,她应该拿把利刃剪除多余情绪才是,再心存幻想就是不该呵!就算剪不断、理不清纷乱的爱意,也该细细密密地把它们收藏起来啊!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她可以让理智凌驾于情感之上,但真正碰到取舍关头,她的“以为”就不攻自破了。

起身到茶水间,她泡了杯喝惯的咖啡,反身靠坐在厨台上,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柜上的黄金葛……

如果爱苗像植物,除了亲手拔除外,有没有其他办法让它自动凋谢?

假设“见他”是阳光,那么是不是该把阳光隔离、让它照不进心底深处?

假设“想他”是水分,那么是不是该把水分密密收藏起,不让它灌溉滋润枯竭的心?

那么,它就会凋零枯萎……那么,一切就会重回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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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掬起一把清水,冰冰凉凉地泼上脸颊,想泼醒她不清醒的脑袋。

她暗骂着自己,他们之间哪来的情爱?他们顶多是上司与下属,硬要再多说,也不过是每个清晨两个半小时的朋友之谊,扣除这些,他们哪里还有其他?

吞下没加糖的苦涩咖啡,她警告自己快些恢复。

“映洁,到经理室开会。”惠子把会议纪录塞进她手中。

“开会?”

“昨天总编递上去那个‘外遇’的案子,经理想听我们的意见。动作快一点,总编和大家已经先过去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好上司,短短半年不到,他已成功地拢络所有人的心,虽然他没用上“微笑”这个武器。那些批评他靠后台才爬上经理位置的人,慢慢地认同了他的能力,并在背后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深呼吸,她随后跟上惠子的脚步走入经理室,坐在沙发上,摊开纪录册,装作忙碌的样子。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对你们这次提出的案子很感兴趣,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他抬起了头,看向每个人,等她们回答。

“这是个很大胆的系列案子,因为是文艺小说,如果一个处理不当,很可能就会塑造出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主角,或是浪荡不羁的女主角。”总编亚美姐率先说。

“它也很容易落入俗套,当我们和作者接触时,大家的第一个架构都停在把外遇者设定为男子,把原妻形象定为乏善可陈或令人憎恶的对象,这样就可以让男人顺理成章和外遇的女主角完成一段爱情。”惠子补充。

“市面上有很多探讨外遇的文章,大多仍然停留在鞭笞第三者身上,或如惠子说的,把家中的原配写成不似真人的恶魔,再不然就把花心男人骂得半死,很难有什么独特见解。”朝子认真地综合自己的观感。

“当初我们希望作者能创作出有创意的写法,但我想很难。因为受限了许多外在的主观条件。”利奈照实说。

“既然很难,为什么要冒险?映洁,你怎么说?”

胜翊面向她。

连着三日没见到映洁了,此刻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公事化的问题,而是问她——为什么不再赴清晨之约?

可……他们从未有过口头约定,他有什么立场问?

转头看向每个发表过的同事,她不想让自己的沉默变得突兀。

“我想在资讯膨胀的现代社会,大家一定很能理解两人之所以情淡缘浅了,不是因为某人太坏或者某个人变心,就只是单纯的感觉不对了而已。”

利奈接口:“别说情人之间,就说父母与子女也一样,在童年时,父母一刻没见到孩子,就会担心的四处找人,而孩子一离开父母,就会惶恐不安、哭得声嘶力竭。

但随着孩子长大独立,维系在父母子女间的线变薄变淡了,然并不会有人因此去大肆攻击这份转了型的亲情,缘深缘浅本就不能强求,毕竟现实世界不能像言情小说那样,总会有个完美结局,而外遇则是一种难以扑灭的社会现象。”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如果事情都像你们说的那样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为什么翻开社会版会看到那么多为感情跳楼、发疯,甚至酿成惨案的悲剧发生?”惠子非常不赞成地提出反驳。这世界已太缺乏律范束约,再鼓吹这种想法,无异是把最后一层的制约都给剥除。

“那是因为不甘心!当某一方觉得爱情、婚姻就像投资绩优股,不只要回收而且还要加倍,却看到对方无视于他的投资,硬要转身离去时,就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映洁回应。

她的话猛地敲进胜翊心底。“不甘心”!明美是这么说过,她不甘心付出的五年青春,她要找人认赔……

可是,他认了赔,她就能甘心了吗?他们还是各有各的价值观,他不会事事妥协,就像让他们吵得最严重的职业问题,将来真的共同生活了,问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当他们投注的时间已经多到不能细数,那时要怎么计较盈亏?

他闪了神,再回到讨论主题时,是朝子在说话。

“……傻子,我觉得你的说法等于是替那些花心萝卜找借口,要是每个人都这样,是不是连一夫一妻制都可以废除了?因为合则来不合则去,男女之间还需要什么规范?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男人吗?”连甜美温柔的朝子都不依了。

映洁笑笑没说话。

“不可能,映洁是个有感情洁癖的女人,不然不会到现在都没半个男朋友,除非,她肯效法王菲的精神,找一个小她十二岁的青少年谈恋爱,否则她这辈子大概是无望了。”惠子大刺刺地开玩笑,完全忘了现在正在开会当中。

她是个有感情沽癖的女人?胜翊反复咀嚼这句话。

那么……他算不算感情有瑕疵的男人?

“惠子!我们在开会,不要闹。”总编出声制止。

“可是感觉不对了,硬留下对方就能保证未来吗?明知道不爱对方了,还要强迫自己走入礼堂,这就算是负责任吗?我觉得不尽然,现代人就算结了婚,只要有个稍微大一点的诱因,就可以离婚去追求,所以即使是婚姻,也不能保障什么。对不起!在我的认知中,我认为,有固定男女朋友的人脚踏两条船就算‘外遇’。”利奈插口。

“我们讨论到最后,居然讨论出——‘外遇是合理的社会现象’,拜托,这个人人自危的社会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安全的?”惠子又激愤起来。

“惠子,你误会映洁的意思了,她并没有表彰‘外遇’这个行为,她只是提供一个探讨空间,想想如果我们这个系列能从各个角度去探讨‘外遇’,而不站在单一的主观立场,会不会比较吸引人去阅读?”美惠替寡言的映洁解释。

“映洁真的很理性,在大家热烈讨论得忘情时,还记得这是在工作。”胜翊望向映洁笑开了。

她是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泄露自己的真情绪吧!那么在他面前,为什么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来,因为在她面前他是特别的吗?

“我一向分得清楚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面对他,她说谎,对这点她早已力不从心。

“对哦!我怎么搞糊涂了。”惠子拍拍后脑。“好了,这下子我们又多了三个方向。第一、婚前变心算不算外遇?第二、扣除‘人’的因素,感觉会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第三、当爱情淡了,该怎么让爱情自然死亡,或者该怎么做才能让爱情起死回生?”

“对于爱情,有没有可能会累、会厌、会倦?当那一天来临时,如何处理最不伤人?最不会让人随感情死亡而陪葬?后续处理也可以成立一个主题。”亚美姐又提出看法。

“如果进入婚姻,却在多年后发现爱情死亡那该怎么办?”利奈再提出问题。

总编亚美姐接下来说:“进入婚姻的第一天起,两人就必须开始努力让爱情蜕变,多些适应、多些包容、多些沟通……总之,婚前的强烈爱情已不再适合婚姻生活,画上浓妆的爱情也该洗尽铅华,准备过平淡日子。

换言之,婚前的极力配合、完全没意见的人可能变得自我意识强烈;婚前会在情人节大手笔买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人,可能在婚后连上一次餐厅都觉得浪费,怎么适应一个下了戏的戏子,就是一种生活哲学了。因此……”

“爱情需要成长!”胜翊和映洁异口同声。

他们互看对方一眼,震惊于彼此的默契。

单纯的一眼相望,又把映洁执意隔出的疏离感拉近了,他们的心思是那么相像,如果是同性,他们该是兄弟、姐妹、双胞胎,偏偏他们只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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