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覺得很委屈嗎?」冷血得幾近無情的嗓音,在偌大的辦公室裡迴響。淡漠沒有感情的眼神,睇著眼前發抖的女孩。「想當好人當然沒有問題,那是妳的私事,不要影響到我的工作,延誤大家的進度,那只會更顯出妳的無能,哭什麼?眼淚那麼廉價的東西,我不想看見。」秘書室裡冷氣很冷,但秘書室之首大牙說的話,更冷。
「搞砸了,就要有所自覺。」大牙平鋪直敘的口吻聽起來更讓人感受到沉重的壓力。「在我回到辦公室前,我要看到我交代妳的工作做完擺在我桌上。」沒有理會自己造成的低氣壓,大牙拿著PDA離開辦公室,在她前腳踏出秘書室的門,身後立刻傳來鬆了口氣的吁聲,以及眾同事們的抱怨。
「我真是恨死她了!」被責備的女性員工刷刷刷連抽三張面紙,使勁抹眼淚。
「但是周秘書說的沒有錯,妳確實不該把不屬於妳職責的工作攬在身上。」同事間有人站出來說話。「妳是助理秘書,不是打雜小妹。」
「但對方是副理啊!妳要我怎麼辦?」
「所以周秘書才說那是妳的私事。」秘書室裡第二把交椅黃玉錚,沒好氣地歎息,心中暗暗咒罵那個老愛扮黑臉的大牙,明明心腸就沒有這麼狠毒,偏要把話說得這麼死。「教妳一招,如果以後副理或者其他人要請妳做事,妳就把大牙抬出來。」站在門外,大牙古典味十足的臉龐浮上疲憊,辦公室文化,不就那麼一回事?她是過來人,十六歲便出社會,無論大公司、小公司,太過軟弱的人、不懂拒絕別人的人,總是多做許多不屬於自己的工作。
身為上位者,她沒有辦法出面幫下屬解決,她出面確實可以解決這種事情,但會讓下屬產生依賴,更會得罪別部門的主管,造成往後做事的困難,職場等於戰場,那一類「私事」,也沒有辦法插手多管,只能用嚴厲鞭策,扮黑臉讓下屬認清現實。
但辦公室的氣氛老是被她搞砸,這實在很糟,好在有黃玉錚,共事多年,瞭解對方的習性,有她扮白臉,OK了。
秋月轉身,走進總經理辦公室,報告今天的行程。
沒注意到角落一抹高大的身影,將她的疲憊全看進眼底。
時針準確的走到六的位置。
幾乎是立即的,大牙恰恰好將今天最後一份工作處理完,列印出來裝訂完成。
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到抽屜裡上鎖,拎起小包包,打卡下班。
但一踏出秘書室,就撞上一個不該在此時出現的傢伙。
「莊先生?」嘖,真不會挑時間!
「周秘書。」一抹精光快速閃過他的眼。他肯定那不是錯覺。她討厭他,非常討厭,那一閃而逝的厭惡,被笑容壓下。
「我和小傑要去喝兩杯,一起來?」他無視她的嫌惡,熱情邀約。
「感謝您的邀請,在工作上我的原則是不加班。」她甜笑,仰頭望著身高一八七的他。
喂,下班跟他去喝酒。算加班嗎?還有兩人之間的距離,離了三步遠,嗯,有點遠呢。
敖犬嘴角揚起笑容,好整以暇地雙手環胸。「如果我堅持呢?」
「那我會非常遺憾,因為我必須拒絕您。」經過長達一個月的接觸,大牙真覺得應付敖犬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他真是一個隨心所欲到讓人疲於應付的人,完全不在掌握中,而且非常跳Tone。「那麼如果,我對妳的主管提出要求呢?」聞言,大牙笑容更為甜美,但眼神卻沒有什麼笑意。
「敖犬先生何苦為難我呢?我只是一個小小秘書而已。」為何非要她不可?大牙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哪裡得罪他啊!一定要這樣找她麻煩!不去喝酒還不行。
敖犬看著她制式化的笑容,腦中浮現的卻是她疲憊閉上眼的臉龐。
他直視她的眼,像是要望進她靈魂深處,一反剛才的調笑不認真,說了一句,「端著不由衷的笑,不累嗎?」這句話,直擊大牙最脆弱的心靈。
她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樣汲汲營營的生活,裝成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好累,她不喜歡,但她不能表現出來。
這個人好討厭,隨隨便便就說出她不想承認的心情,讓她沒有辦法再維持笑容。沒有辦法假裝自己沒心沒肺。
感覺到眼眶濕潤,噢,該死,廉價的眼淚,沒用的眼淚,不可以哭!
周大牙,妳沒有哭泣的權利!
「大牙,還沒下班啊?好難得啊,哈哈哈哈!」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自電梯那方傳來。
大牙認得這個聲音,是半退休的老董事長,廖政興。
「董事長。」她立刻收拾難過的心情,眨了眨眼,眼中哪還有淚意?擺出精明幹練的姿態,一副她很好她沒事的態度,恭謹地迎上老董事長。「怎麼有空過來呢?通知我一聲,我好安排人去接您。」
「我才六十歲就退休,偶爾搭搭捷運不會死啦!好了好了,妳別忙著招呼我,快下班。」
「但是……」
「讓我看看時間,哎呀,六點二十分啦!這二十分鐘的加班費,我和小傑是不會付的,妳快點下班回家去,去去去!不要在這裡,看到妳我就傷腦筋。」廖政興揮手趕她不班。
「董事長,那我就先下班了。」大牙被趕,離去前她頻頻回頭,表情不再冷淡,反而帶著關懷和憂心,直到電梯門合上。
「你就是敖犬?好幾年沒看見了,便是長得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廖政興個頭不高,頂多一百七,身材有點中年發福,站在高頭大馬的敖犬身旁,雖然得仰頭看他,但還是有大老闆的氣勢。
他雙手環胸,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來,我有話跟你說。」一反剛才對大牙時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樣,他朝敖犬勾了勾手指,走進總經理辦公室。
「爸,你來了,今天健檢結果如何?」小傑看見父親,立刻追問。
「你沒告訴大牙那丫頭,很好!」廖政興點了點頭,對兒子笑瞇了眼。「要是告訴她,鐵定又管東管西,我剛才趕她下班了!喂,臭小子,小傑說你對我們家大牙很有興趣?」廖政興轉頭對敖犬,完全是另一種嘴臉。
那讓敖犬忍不住想,這種感覺,還真像是他要把一個妹,現在正在接受對方老爸的盤問,只是對方表情太陰狠太認真,讓敖犬笑不出來,不自覺的立正站好,接受鑒定。
「如果你只是玩玩的話,最好不要招惹她。」廖政興語氣帶著警告意味。
「我爸的警告也是我的。」小傑微笑和煦如朝陽,看不出有任何殺傷力,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
可敖犬卻知道,這傢伙最厲害的一招,就是扮豬吃老虎,因為溫和親切,讓人感受不到侵略性而沒有戒心,往往和他合作的人,都會被他剝下層皮。
「我認識她很久了,十二年。」小傑瞇著眼,遙想當年。「她十六歲便幫我們家做事,一做就是十二年,就算我們付不起她薪水、生怕拖垮她,但大牙不支薪也不走,我們父子東山再起,多虧她在背後支持我們,讓我們有背水一戰的勇氣及責任,對我們來說,大牙就跟家人一樣,地位舉足輕重,她啊,是個傻到不能再傻的女孩,雖然沒明講,但我把她當妹妹。」沒有說出口的威脅,比說出口更來得威脅性十足。
敖犬望著微笑的老友,心中五味雜陳,外表看來像個好好先生沒有殺傷力的廖俊傑,散發一股強烈的排拒。
他是真的非常維護她呢!這種感覺,讓敖犬不是滋味。
「既然如此,為何沒有人發現她累了?」那張背著眾人流露疲憊的小臉,蒼白無血色,纖細的肩膀像是扛著幾千斤的重擔,無力的垂下,只容許自己放縱短短數秒,便立刻武裝,又擺出冷落、殘酷的表情,面對那些繁雜的工作。
「她不喜歡,你們發現了嗎?」面對敖犬的質問,父子兩人對望一眼,挑了挑眉,一同打拼過來的父子默契極佳地相視而笑。
那笑是表示,初步的觀察──合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