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他回身望她。没有难过、不见哀伤,她的表情近乎呆滞。她在想什么?
二十分钟后,他和她面对面坐着,这回没有上次的好运道。
是的,她怀孕了。
「明天,医生帮妳办理住院,替妳把孩子拿掉。」他面无表情说话,心情不教人看穿。
不点头、不摇头,映洁定定望住膝盖,抖个不停的不是双膝,是她不能言语的心情。
胜翊盯住映洁,他能猜测出她的想望。
然,明天是他和瀞怡走入礼堂的日子,也是明天,他将和睽违多年的亲姊姊重聚,这天,他等得太久,他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跳出来坏局。
「妳听懂我的意思吗?」
「是。」点头,木然望他,仍旧合作。
「医生说妳的身体虚弱,妳的伤还好吗?」
那天早上,他看得清楚分明,两道腥红疤痕画入她的背脊,他自厌自弃,这样的他和卖掉她的父母亲有什么不同?他憎恨起自己,于是,他把事情交代给下人,自己远远躲开,到日本出差。
他不知道他们如何照料她的伤,显然照顾得不好,因为医生说,她的情况很糟,血糖过低、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这种状况下,不管是继续怀孕或拿孩子都不适宜。
「是。」茫然应和,分明眼神对住他,胜翊却在她的瞳孔里找不到自己。
她在看什么?
「别担心背上的伤,我会让人替妳处理掉。」
又是「处理」,不管新伤旧伤,他总能替她处理,很简单是吧,刮去一层塑胶皮,打上新蜡,她就和全新的娃娃一样好看好用了。
「是。」呆呆回话,她不反对他。
「医生说,眼前妳不适合动手术,也许调养几个月后,再用剖腹产方式,把胎儿取出,可是到时候胎儿成形,妳会更加不舍。」
那孩子……坏掉了吧?她吃过避孕药不是?
「是。」太矫情,几时他关心起她的心情?
「所以……明天……」他艰难下决定。
他有不舍,不舍她的哀愁,他想拥她入怀,告诉她,别怕,拿了孩子,他们从头来过,他保障她再无苦难,他将用尽心情相对待。
「是。」
低头,映洁再说一次是,泪水泌出,沿着瘦削双颊滑入裙间。
「不用想太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保证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变。」解释,为了她说不出口的委屈,他知道她有千百个不愿意。
「是。」
又两滴泪,一颗两颗,慢慢地,泪水汇聚,只是呵,尽头处,没有一堵胸膛愿意收留。
「报上的消息是真的,我和瀞怡的婚事将在明天举行。」
胜翊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得见她低垂的头,低垂的长发像一座屏风,将他阻隔在外头。
「是。」
是明天吶?她刻意忘记,为什么他要提及?你不说、我不语,假装天下太平,一如他之前的设计,粉饰太平啊……她的心、这么大的坑洞,要多少粉才铺得平?
「婚事是多年前订下的,我必须履约,瀞怡和我的关系,相信妳已从报纸里看得清楚。」
她没动作,他仍然只能看见黑色屏风。
「瀞怡是个好女孩,我从小看她长大,她体贴温和,绝不会上门欺负人,妳不必担心,照常过妳的生活,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妳。」
是保证吗?多么优渥的保证,保证了她一世衣食无缺,保证她的人生无忧无虑。这算挨打后的奖赏?其实不必,她已无心,心死透不复跳动。
「妳会好好的。」
如果她聪明,讨论就此停止,那么他们会停在最好的气氛里,他对她心存罪恶,想温柔对待,她配合,再次展现她的乖,只是,轻贴在腹部的手感受到微微跳动,她不想乖。
「如果妳想要,我可以把以前的管家和下人调回来。」胜翊说。
来了,他开始对她开条件,和上次订婚前一般,然后,他会问她,有没有任何要求,他可以帮她实现。
映洁苦笑,上次是他订婚,接下来是他结婚,然后呢?他和秦瀞怡生小孩,他的孩子满周岁,孩子长大,孩子结婚?
泪潸然,她的人生毕竟脱不了「独活」。
「手术后,会有最好的一组医护人员照顾妳的身体,不需要害怕。」
她没应答。
「如果妳有其他要求,我可以……」
听到要求二字,她猛地截下他的话。「我可以要求……把孩子留下来吗?」
她抬头,他看见她泪流满面。
「不行!」他说得笃定,假装没看见她的泪湿。
「我会把他教得和我一样乖,和我一样留在圈圈里面安然生活,我们不去想象外面世界,我保证……」
「妳没有能力保证任何事情。」
「那么,让我走吧!我把他带得远远,远到你永远都见不到我们的地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有关你的事情,我会假装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你不认识我、我不知道你。你的婚姻会是绝对的幸福美满,不会因为我和孩子的存在,遭受破坏。」她说得急促,深怕他没有足够耐心倾听。
「不行。」他否决她的提议。
「那么,你送我们出国,我会尽心教育他,偶尔你有空就来看看他,我会说你是他的远房叔叔,也许等他长大,你发现他同你一般优秀,说不定将来你有需要他的地方。」
「不用再说,这件事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明天,妳好好准备,今晚八点后不要再进食。」
转身,他关闭沟通途径,不想看见她的哀恸,迅速地,他走向门口。
没讨论空间、没权利、她没有保证能力,没有,她还是什么都没有了,萎靡气顿。
「一定要这样做吗?」淡淡地,她问。
没答话,重石敲上他心间。
「你恨他是不?」映洁又问,多嘴不好,但她控制不了。
不回答,依旧沉默。门开,在脚跟踏出门外第一步,他身后,她的声音传出:
「是。」
这声「是」,有妥协、有绝望也有心死,这声「是」之后,她连哭都不会了。
脚步定住,他回头,映洁回复原来的姿势,低头,发瀑奔泄,她的双手垂在膝间,像一具失去绳索控制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