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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天使(翊洁)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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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天使(翊洁)

小说简介

这美丽、洁白无瑕的羽毛,

是从老师身上掉下来的吗?

才想将它还给他,却发现羽毛竟然发出像铃铛般的悦耳声响。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料——

下一秒,羽毛居然、居然像是粉末一样从茎部开始消失!

然后……就在她面前、羽毛消失的地方,平空出现了一抹黑影!

这……会是她的幻觉吗?

唉!“那个日子”又来了!让他腰酸又背痛。

虽然同事打趣说他是早衰,但,真正的原因却是——

他肩胛骨那两块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

就好似有人曾经拿刀在他背的两边分别浅浅地切开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时候看起来仅只是皮肤色的细线而已,

谁知自他十五岁那年裂开之后就有了缝隙,

而且每到圣诞节这一天便会发疼。

这个秘密,除了当年教他如何收起“翅膀”的叔叔外,

从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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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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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他又作了那样的梦。

一只类似鸡还是什么的生物,反正就是飞不起来的某种鸟类,这次是遭遇到要被人斩来吃的危险,在屠夫手起刀落的那个瞬间,一个大概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的人,大喊一声“住手”,很英勇地救了那只好像是鸡的生物,于是那鸡突然开口说了人话。

“为了感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然后,那只鸡还是什么的,就附身在他身上了。

“……呃。”

猛地张开眼睛,邱胜翊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床头的电子闹钟哔哔叫个不停,他抓着盖到胸前的被缘愣住好半晌,才伸手按掉那吵死人的声音。

起身坐在床上,他单手捂着额,深深地低下头。

每次作这个梦,醒来后他都会心情不好很久。

揉着眼睛,他下床、拖着脚步进到浴室盥洗;出来后,换衣服套上运动外套,拿起书桌上昨晚熬夜出好的练习题讲义塞进背包,开门走下楼去,牵出放在楼梯间的脚踏车,离开所住的公寓。

骑过一条长长的河边堤防,穿着制服的学生们也往同个方向行走,没几分钟的时间,邱胜翊到达一所公立的男女合校高中。

将车子停放在车棚,他走向教学大楼,在办公室内放下个人物品;主任在第一节课前,先开了场小型的教务会议。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的宣布和讨论,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结束,邱胜翊回到自己的座位,稍微整理了下,便拿起周会记录簿和粉笔夹,走向三年级教室。

“起立,敬礼,老师好。”

站在讲台上,待学生行完礼后,邱胜翊道:

“周会开始。”将记录簿给轮到座号的同学,他站在一旁,让学生先上台报告。

在这所高中任职已是第三年了,当初也是经历过一段到处考试和代课的日子,之后终于录取正式教职,在这里安定下来。一直以来都只负责专任英文老师的他,今年开始被分配接下一个班级,担任级任导师。

一般来说,导师都是从二年级分组就开始带,他会接到一个三年级的班,是因为这班原本的导师私人原因离职了,而他们学校又只有教国英数这类主科的老师才给带班,资历半浅的他算是被突然征召。大考在即的三年级学生,并非就只等着考试,他们的课业变得更重,而他不仅要负责教学,还要加上升学成绩和辅导之类的事,绝不是可以随便看待的轻松工作。

“老、老师。”

该作报告的学生都已经作完报告,要进行到下个讨论议题,班长好像有一点点介意地唤着他。

新学期开始三个多快四个月,学生和他的距离完全没有拉近。这学期开始才担任导师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在学生心中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实际上,他的确几乎不曾像一些受欢迎的老师那样,和学生聊天说笑或彷佛朋友那般相处,他甚至很少露出笑容,偶尔也会觉得学生烦。

他教学绝对不偷懒打折,但下课后却不大亲近学生,和他们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自己多少也知道学生是怎么看他的,不过他并无意改变。

邱胜翊走上讲台,写下他上个星期想好的讨论题目,因为没有人举手发言,他就每一排座位找一位同学起来,让他们针对议题发表言论。

虽然这堂名义上是周会,但是即将面临大考的学生们,除了考试的科目之外,其他好像都完全不重要了;很多不是主要科目的课都被拿来加强重点学习或自修,不少班级也不开周会了。或许是因为已成惯例,再去想这样的情形是否正确之前,学生多半已经认为是理所当然;像现在,即使是在进行周会讨论,大家却似乎都希望赶快开始念自己的书了。

邱胜翊无视台下弥漫的那股浮躁不耐烦的气氛,硬是用了半节课的时间进行周会;他最后提醒学生,学校已公告第三教学大楼顶楼的锁坏了,尚未修好,之前有学生误闯,最后以若再有人上去被抓到,就要记警告作为结束。剩下半节课时间,他才让他们开始自习。

钟声响起,他走出教室,先回办公室拿课本,然后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到另外一班上课。

中午,他到校外买好午餐,接着回校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在走廊上遇见学务主任,对方一看到他,就半正经半闲聊地说:

“邱老师,你好像只有开学和结业会穿正式的服装,怎么每天都穿运动服啊?你可不是体育老师啊。”

之前也这么被问过了。邱胜翊只是道:

“因为比较方便。”

“是啦,这种衣服的确是很轻松方便啦,也不用烦恼每天要穿什么,不过偶尔还是穿穿别的衣服吧。”依旧有一半是认真的建议,学务主任笑笑的说。

他所谓的方便,并不是像学务主任讲的那样。邱胜翊也没再说什么,对主任点个头表示要先走,便带着午餐回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翻着这星期的课程重点,一边吃午餐。

下午也是一样,有课就去上,没课就待在教师办公室;除了像以前那样按照进度适度修改教学内容,衡量讲义和考卷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等等身为英文专任老师的工作之外,现在还多了要细阅班上学生成绩和资料的工作。担任班级导师,有很多麻烦事要注意。

第六节下课是打扫时间,想到这个月都还没去外扫区察看,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晓得导师是否需要去巡视学生打扫,不过想到若发生什么事,可减少疏于管教的指责,遂起身往自己班级的外扫区走去。

在必须要经过的第一教学大楼后方空地时,他望见两个男学生围站在一名女学生身旁。

“喂喂,和你说话都不理人,你是在屌什么?”

“明明是这学期才加入班上的新同学,怎么不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你故意破坏班上和谐喔。”

男生边说边双手捧起地上女生扫在一起的树叶和垃圾,洒在她的头上。

女生只是握住扫把,沉默地低着头。

“真无聊耶,对她做什么都没反应。”男生无趣地说。

邱胜翊站定脚步,心忖着不大想管闲事,但是要到班上的扫除区,却得经过这里,他懒得绕路。

“喂,在干什么?”他走过去,对两名男生道。

男学生没发现身后有老师,闻声回过头,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很快地耸耸肩道:

“没有啊。”

邱胜翊停在他们身旁,睨一眼道:

“都已经念高中了,不要再做这种小学生做的事。”制服上面的学号表示三人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不过这一班他没教过。

“我们又没做什么,玩玩而已啊。”

“对啊。”

两个油条男生一搭一唱的,边说边退场。邱胜翊眼神冷淡地睇着他们走离的背影,在心里叹口气后回过头,瞅住面前的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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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着头的女学生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她那比肩膀还长了些的黑发,有几绺安静地垂落在胸前,仅单边过长的刘海遮住她左半张容颜。

那令她看起来有点阴沈。

虽然她的穿著整齐,但制服白衬衫不知何故,有着淡色的污渍,上衣前后都掺杂到一点其他颜色,连发顶被恶作剧撒上的枯叶和碎屑,她都没有伸手拍掉。这种会在意他人眼光的敏感年纪,她却给人一种不大洁净的感觉。

她好像当作他不存在,慢慢地挥动扫把,宛如机器人一样重新扫起地来。

邱胜翊睇着她,彷佛在想着要怎么开口,最后,他启唇道:

“你头发上有东西。”

她应该是听见了,却没有任何想要抬手清理的意思。

不行,自己实在很不擅长和学生相处。这么想着的邱胜翊,摸了摸后颈,没有再停留,直接离开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女学生只是垂着头,用竹扫把唰唰唰地继续扫地。

放学钟声响起,吴映洁将抽屉里的东西收进书包后背起,跟着起身离开座位。

刚刚在扫除时间对她恶作剧的两个男生之一,在她经过时,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甩了下书包,她因为看不见左方,视野狭窄,所以来不及停住脚步,便被书包的角稍微挥到脸。

男生根本当她不存在,当然也没道歉,和同伴说说笑笑地步出班级教室,其他同学也三五成群和朋友一起回家,或讨论等一下要去补习班念书还是做什么,吴映洁只是静默的,自己一个人步出校园。

路上的学生嘻嘻哈哈,公车站挤满了穿着相同制服的年轻人,不用搭乘交通工具的吴映洁在人群中独自行走着;她就住在离学校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当初升学时的第一志愿就是这所公立高中,分数有一定水准,加上离家很近,程度刚好在录取边缘的她,很努力地考上了,那个时候,她好开心,父亲和妈妈也都很高兴。

吴映洁低头进到回家路上一定会经过的超市,在入口处拿起篮子,将提把挂在手肘上;她在冷藏柜前面选取几样食材,结帐之后,提着袋子步出。

到达自家住处楼下,她拿出钥匙开门,然后取出信箱里的信件,一步一步的缓慢爬上楼梯。回到家中,她先进房间换掉制服。她的房间里摆满不同大小的玻璃罐,罐子里满是折纸星星,窗户上面也挂着好几串纸鹤,这些物品的数量已非单纯的兴趣或有趣,多到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换下制服后,她走至厨房,打开购物袋,将刚才买的食材放到流理台上。

系好围裙带子,卷起衣袖,她把洗好的米放进电锅中,按下开关;再取出锅子装水烧煮,然后清洗蔬菜,拿刀在砧板上将生肉分切。她的动作虽不若专业厨师那般熟悉流畅,却已算是会作菜的不错程度。

将处理好的食材放进锅里,加入调味,瓦斯炉上的铁锅冒出高温白烟,厨房里也开始渐渐散发烹调食物的香气。

两样菜和一锅汤,就花去她一个多小时。时针已指向晚上七点半。她洗过手后脱掉围裙,放好两个碗,独自坐在餐桌前。

室内非常安静,也因此,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和明显。

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有一瞬间要站起来去接,最后还是坐着没动,任由那在沉寂客厅里回荡的铃声越来越刺耳,一遍遍地响彻整个房子。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拳头状,电话终于转到扩音喇叭设定成静音的答录机。

哔的一声,机器显示有留言的红灯闪烁着。

坐在椅子上,她只是看着指标不曾停过的时钟,数着前进的时间。

从菜还冒着白烟等到烟全都消失,她又再去热一遍。

晚上十点,她终于推开椅子,慢慢走到客厅,按下答录机上的红钮。

父亲的声音从机器里传来,留言说今天加班,不回来吃饭了。

她垂下手,站在电话前,许久之后,又回到餐桌前坐着。

晚餐已全部冷透。她在自己对面的父亲位置旁边,也就是第三个人的座位上,轻轻放下另外一个碗。

“爸爸,妈妈,吃饭了。”

她低声自言自语,随即拿起筷子,就像整间屋子一样的沉默,缓慢吃着凉冷的饭菜。

一早起来,背就开始痛,因为今天是“那个日子”。

“邱老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隔壁慈眉善目脾气又好的同事,见到邱胜翊眉头深锁,便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邱胜翊摇头说道。

“你才二十七岁,这么早就腰酸背痛啦?”同事打趣地拍拍他的肩。

邱胜翊心下微吃一惊,不着痕迹地侧过身,作势低头看了下时间,然后拿起课本和粉笔夹,对同事道:

“没事的,谢谢。我去上课了。”稍微对同事的关心表达致意后,他离开办公室。

一手抚着刚才被拍击的地方,他闭了闭眼。走廊上,种植在墙边的圣诞红每年都会在这个季节应景添色,一整排红绿颜色鲜艳美丽;途经一年级的教室,发现几个班级也在窗台放了小型的圣诞树做布置。

耶诞节刚好为行宪纪念日,以前是国定假日,自从取消放假之后,过节的气氛似乎比以前淡了些,但并不代表这个日子就被遗忘了。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他每年的这天都会在家,从未跟朋友出去过节;也是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他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过得比平常还要小心注意。

……没取消放假就好了。邱胜翊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背部隐隐发疼,他忍住想要伸手揉按后肩的举动。这样的疼痛会持续一整天,待在家里的话会比较轻松些。

虽然可以请假,但很不巧的,昨天同事拜托他代一年级的课。一年级的英文专任老师由于患了急性盲肠炎,昨天没来上课,才知道已经紧急入院;因为他的课表合得上,所以代课一个星期左右。

而且,今天是他课最多的一天,如果他请假的话,到时候势必相当难排补课。他的教学进度向来是照着自己预定好的课程表,不拖慢也不喜欢赶课,光是想到这么多班级都缺了一节课的进度,他就很难请假不来学校上课。

只要忍忍就好。他走进代课的一年级教室。

这个班级似乎没有上课前敬礼的习惯;邱胜翊唤来班长,示意要行礼,整班学生才推开椅子站起。

“起立,敬礼,老师好。”

在坐下之后,原本有些吵闹的教室静沉下来了。学校没有规定上课前的行礼,由师长自主规范决定。有的老师,像是学生缘很好的那种,会笑着说不用这种表面礼貌,要卸下师长威严,打破和学生之间的隔阂云云;但是像他,觉得课前敬礼是一种提醒,敬完礼之后学生就感觉到要开始上课了,然后进入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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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让学生做这个动作;反正,他人缘不好。

请学生翻开课本,他拿起银色粉笔夹在黑板上开始书写。

今天有六节课要上,早上像平常那样过去了,一直到放学,除了因为背部疼痛,所以他要忍痛而板起面孔,让学生以为他好像比平常更难接近之外,一切都很平和顺利,什么事也没发生。

就这样回家,今天不会有问题了。

“老师再见。”

“再见。”

到车棚牵脚踏车的时候,很难得的有学生和他道别,因为对方正躲在一旁想要偷抽烟,结果被他整包没收了,大概是怕他跟教官告状,所以恭敬又礼貌地目送他离去。在综合大楼后的脚踏车车棚,位置虽然颇为隐密,但是来往走动的人仍属频繁,只有高一新生才会选这个地方做坏事,大概还要到处被抓个四、五次才会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吧。

抽烟的是男学生,不管男的女的都好,下次可要记得告诉他们抽烟会导致不孕……邱胜翊的脚踏车沿着河堤道路滑行,傍晚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大片橘红色,直到进入自己家中锁上门后,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将窗帘拉上,让室外看不进室内。他拿出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淋浴的时候,他侧首望见自己的背映照在镜子之中,于是他停下动作。

他的背,肩胛骨那两块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在他背部形成一个肉色的V字形,用手触摸,可以感觉到那痕迹其实是两条肉缝,就好似有人曾经拿刀在他背的两边分别浅浅切开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时候就只是皮肤色的细线而已,十五岁那年裂开之后才有了缝隙。

将已经看到不想再看的背部清洗干净,他擦拭身体,套上家居服,接着走出浴室。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他拿出冰箱上层的冷冻奶油炒饭放进微波炉,配着电视里的热血动画和从冰箱拿出来的牛奶,解决掉自己的晚餐。之后他戴上眼镜,专心坐在书桌前整理教学讲义、设计考题、算学生的成绩。

因为双眸开始有点发酸,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去倒杯牛奶,休息一下;起身时听到窗外有水声,于是他顺手撩开窗帘,想看是否下雨了,结果好像只是楼上在滴水;正要放下手时,不经意睇见远处建筑物某层楼有很微弱的光点闪过。

那是学校。邱胜翊不禁用双手拉开窗帘,刚好就又看到那微小的光点在平行移动。

他愣住。那是什么东西?

桌上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接近九点半,九点离校的晚自习学生应该早就走光了。会是学生吗?还是偷跑进去的校外人士?

邱胜翊紧皱眉头站在窗前,往校园方向盯视。

他背上的阵痛比白天更频繁了。他想,有值班教官在学校,而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妥当。

不过,若是教官出去买东西吃,或者就是那么刚好走开一下,不知道有什么事怎么办?如果那光点是火源,不小心烧到东西那又怎么办?要是学校里还有学生……

假设了一堆“要是、若是”,最后他想起冰箱里的牛奶快要没有了,得出门去买,才拿起钥匙,穿上外套,然后骑着脚踏车,在去超市前先飞奔至学校。

“你们在干什么?”

邱胜翊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板着脸孔粗喘地质问道,当场吓了全部人一大跳。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二年级教室,某班十几个学生打算开个圣诞party,刚刚趁三年级晚自习放学时溜进来,有人调皮,想说没看到教官,便在女儿墙边点了露营用的那种火把。

这一群笨蛋,要是被教官知道,全都会被处分。邱胜翊听着学生们的解释,最后只冷冷地交代他们快点收拾东西回家。

根本都还没玩到的学生“欸”了一声,邱胜翊眯眸睇着他们;因为本来就是在做不应该做的事,学生们也只好摸摸鼻子听话。

“老……老师,”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学生,好像察觉到什么事情,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掩不住的额间汗珠,化成水痕流过他的颊侧。邱胜翊只道:“好了,快点回去。”

待全部学生都离开后,邱胜翊才扶着墙壁,低头用力喘了一口气。他的额头、手心、身体,全都是汗;那不是因为十几分钟前他从家里骑脚踏车赶来学校的缘故。

感觉背部肌肉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单手飞快按住后肩。

现在?!

“糟了……”

绝对来不及等到赶回家,只能找一个没人会看见的地方——走廊底的厕所那里,学生还在那个方向,正要下楼——

对了,这里是第三教学大楼。想起学校的公告,他转身朝反方向走,辛苦来到另外一边的楼梯,扶着墙壁爬到最高一层。连结顶楼的门口上贴着歪掉的禁止进入告示,他没有余力去在意,转开门把踏进天台,没走几步就直不起身而弯下腰去。

“噢……”

猛地袭来的强烈疼痛让他不禁呻吟一声,垂首单膝跪在地上。

额间的汗水滴落地面,邱胜翊按着肩膀,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咬牙闭上双目,连颈部都出现绷紧的线条。

异常的冷汗流了满身,他因为换气的动作而有一瞬间的放松,背部筋肉便在衣服底下细微地颤动着;他死握着拳头,再一次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屏住气息。

到达颠峰的强烈疼痛令他四肢末端甚至发麻起来,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想着自己一直很讨厌会痛的事情,只要想到会打针,就算生病发烧到三十九度,他也绝对不去看医生。

“……真痛。”感觉到背部的疼痛开始一点一点地减缓,他低声说了一句,同时慢慢地放松刚才拚命扯紧的肌肉。

直到阵痛结束,他好像跑了操场四十圈那样累人,几乎筋疲力尽。

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他撑了一下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全身乏力而无法如愿,最后还是选择先坐着休息。邱胜翊往后靠着墙壁低喘,一阵夜风吹来,使得他寒毛直竖。

好冷。里面的T恤都被他的汗弄湿了。

要是这样吹风骑车回去,大概会感冒吧——他绝对不要生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拉下外套拉炼。

脱掉可以徒手像扭抹布那样扭出水来的湿T恤,正当他要重新穿上外套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瞄到斜后方有东西,他吃了一惊,立刻转过头去。

月光下,只见水塔附近出现一个影子。他整个人愣住。

是……是人。

因为在水塔后方,几乎被黑影笼罩住,因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但就算如此,他毫不怀疑,几乎是立刻就确定那是个人;于是他启唇道:

“谁?”这么晚还在顶楼,是学校里值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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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影一开始并没有动作,之后则是细微地晃动,缓缓地走到月光之下。

邱胜翊瞪大了双眸。

“你……”

在他面前的,是绝对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的本校女同学;身上还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有着一头及肩长发,额前刘海遮住半边容颜。

虽然学校的学生不少,但像这样给人阴沈感觉的绝对不多。邱胜翊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这个女生和前两天他要去巡视外扫区时遇见的那个是同一人。

他愕然道:

“你……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难道也是因为什么圣诞晚会?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都几点了,还在学校,顶楼是不能进入的——”但他不也是站在这里吗?他的训斥让自己的立场变得诡异;迟钝地察觉到自己甚至还光裸着上半身时,他心下又是一讶,反射性缩手用外套遮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发现这种害羞少女似的举动很奇怪,只好脸色又青又红地迅速穿回外套。

他先澄清道:

“我是三年级的导师。”不是什么变态。“是……是来学校巡视的。”他没说谎。

但是,什么样的老师会巡视到在冬天夜晚没人的学校顶楼脱光上衣?他实在不想去思考女学生心里可能的想法。

“……我知道。”女学生低声回答。

这让邱胜翊有一点点意外,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也因为她知道他是老师。他确定自己并未教过她,没想到她认识自己,推测大概是扫地那天印象还不远的缘故。

除了他上半身裸着外,她刚刚不知是否见着其他的事?如果没看到就好。若是真被问起,就回答是抽筋好了;但是,被看到赤裸着身躯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冷汗涔涔,虽然情况实在尴尬到想干脆逃走不要面对的地步,但他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的。

“如果你是想要参加圣诞晚会,那些同学都已经回家了,你跟我下楼。”他尽量面不改色道,打开顶楼门,示意她走过来。

女学生微低着头,慢慢步至他身旁,听话地跨过门槛。

她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奇怪。邱胜翊这么想着,跟着也越过门口,然后反手把门关起,再将禁止进入的告示重新贴正。

站在楼梯间,他要她先下楼去。这种时间和女学生单独在校园里,如果被值班教官看到,倘若有不好的传言算他倒楣,但要是当场被教官问起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被处罚的。

祈祷着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他就这样和她一起走到学校大树旁的西侧侧门;穿过门口,将只能从内开的侧门关上,他终于松口气。

看她一眼,他的神情非常疲倦,对她道:

“快点回家。”好累,今天。直到现在,他都还在冒汗,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流失一大半,不赶紧回家的话,就要昏倒在路边了。

他询问她的班级和名字,让她有所警惕,避免她再在外面逗留。听到她小小声地回答名字是吴映洁后,他再叮嘱一次:

“马上回家。”已经快站不稳了;他牵着暂停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脚步有点虚软地离开。

在他身后的吴映洁,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不知从哪里掉了下来,飘啊飘啊,飘落到她鞋边。

那是非常美丽的、洁白无比的羽毛。她垂眸看着半晌,才屈膝蹲下,将它拾起。

缓慢地站直身,她觉得这好像是邱胜翊所遗落的,所以拿着羽毛想要往他离去的方向走,才跨出一小步,她手中的羽毛竟然发出像是铃铛般悦耳的清脆声响。

羽毛不可能会发出那种声音。

所以,她以为是错觉,怔了一怔。

下一秒,羽毛像是粉末一般从茎部开始消失,她讶异一颤,不禁丢下那羽毛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那被丢弃在地的羽毛上方,平空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让她当真吓了一跳。不过,她吓到的表情也就只有那一瞬间而已。

望住那立刻就转趋变淡的黑影,她倏地整个人冻结住,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正文 第二章

原来变成大人了,也是会不想上学的。

一大早,邱胜翊骑着脚踏车,如同之前的每一天,沿着河堤道路往学校的方向前进。越接近学校,他就越想掉头骑回家;只要思及昨天在屋顶看见他没穿上衣的那个女学生,也许会到处跟人家说他是个变态教师,他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想到学校里可能已开始有关于他的奇怪传言,他的胃壁就不禁纠结。

“邱老师早安。今天有周会呢。”

但是,同事都和平常一样和他打招呼。

“早。”他略微僵硬地回应,并未就此放心。

在操场上开过周会后,他依然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学生进教室,并在打钟后开始上课。

“老师好。”

学生们上课时很寻常地向他敬礼。

没有异样的眼神,没有窃窃私语,那个女学生……没有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对了,她是怕自己跑上顶楼的事情被发现,所以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在那里看见他。大概想了一下,也只有这个理由可能性最大了。

结果一整天的课下来,什么事也没有。

第一次遇见吴映洁时,他看见了她制服上的学号,和她昨夜讲的所在班级的确是相符合的;她不遮不掩,也并未说谎。邱胜翊沉思着。

之前,他曾和吴映洁所在班级的女导师针对那天在打扫时间见到的状况稍微交谈了一下。不管怎么说,那个学生是被欺负了,虽然没有身体上的伤害,他仍觉得有必要告知她的导师她班上发生了这样的情况。

陷入思考的他被钟声带回现实,他看向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放学了。拿起背包,他走出办公室,经过三年级教室的大楼时,多看了一眼。

忽然,后面有声音唤了他。

“老师。”

邱胜翊一愣,转过身,就见吴映洁背着书包站在他面前。

“呃……你好。”马上就又想起昨夜在屋顶的事,他觉得思绪空白了一下。

吴映洁并未立刻回应,虽然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对话间的停顿却令邱胜翊觉得莫名的尴尬,但他还是维持住表面上的冷静。

只见她低着头看向地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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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昨天……”

闻言,他立刻联想,她一定是要质问他昨晚的事,因为他那个样子实在太古怪诡异,会有疑问也是正常的。他自嘲地想着学生没有当他是变态神经病,还愿意亲自来和他交谈,或许该觉得庆幸了。

“等一下。”他示意她走到廊底谈话:站定后,他先开口说:“你不可以再到顶楼上面去了,知不知道?”若是真出事了怎么办?这样太不安全了。

他是要训诫她,所以才把她叫到旁边,并不是想要先下手为强,提醒她违反校规让她不敢多嘴,而是真的觉得那样非常危险。

她并没有承诺好或不好,只是道:

“昨天……”

邱胜翊轻叹一口气。不待她说话,自己继续道:

“昨天……我无法跟你详细说明那种不适当的样子,我只能说老师绝对没有做坏事。”他想他是没办法完美解释了,那就干脆不要解释。他非常为难又以为耻地道:“昨天我只是衣服全湿掉了,怕感冒所以脱掉而已。至于为什么会湿掉……因为老师流了很多汗。如果你要把我在顶楼没穿衣服的事情跟别人说,我……还是同样的说法。”虽然那样他一定会非常烦恼,却不会阻止她或要胁她封口,因为他的确是被学生看到不妥当的模样。

说完,他见到吴映洁微微动了一下。

“我……我可以保密。”

听她这么讲,邱胜翊微愣,随即认为她相信了自己,觉得太好了。

“谢……”

正要道谢,吴映洁低垂的脸终于抬了起来,用那只没被头发遮住的眼认真地直视着他。

“所以,老师,可以给我昨天那个羽毛吗?”

“……嗄?”

打开抽屉拿出止痛药,邱胜翊吞下一颗胶囊。

持续三天的胃痛让他一直皱着眉头,学生对他也越来越敬而远之。

“老师,可以给我昨天那个羽毛吗?”

前几天,那个三年级的女生对他这么说时,他当场愣住了。

“……嗄?”那是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只能重复她的话,道:“羽毛?”

望见她点头,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道:

“那个……你如果想要羽毛的话,可以去手工用品店看看。”

她抿了下唇,道:

“我不是要那种的……昨天,老师不是带着羽毛吗?”

“我?”他不解地看着她,否认道:“没有。”

“从你身上……掉出来的。”她说。

“我掉的?”他一脸奇怪,反射性地摸着自己衣服下摆和口袋;当然,他今天穿的是和昨天不一样的外套。

她望着他,点了头,眼神认真。

他凝睇着她,然后道:

“你大概看错了,我并没有带着什么羽毛,不是我掉的。”低头看着表;今天三年级导师要开讨论会,时间快到了。“同学,我没有你要的东西,不好意思。”他从她面前离开,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结果,隔天开始,那个女生就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忍不住叹了口气,邱胜翊走出教师办公室准备去上课;大楼对面是三年级教室,吴映洁站在女儿墙旁边,虽然距离有点远,但他可以确定她在看着自己。

这三天来都是这样。她毫不隐藏她在注意着他的动静,甚至直接到接近怪异了。下课时间会那样盯住他出现的地方,若是和她目光相交,就会发现她的注视直接到让人很难与之对视。

她到底想做什么?邱胜翊实在不明白,用眼角余光发现她的存在后,目不斜视地下楼去。

今天是最后一次代课,所以他带着课本走到一年级教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映洁最近的举止让他神经过敏,代课的这个班级,原本就有位表情很不友善的男学生,上次就已经在上课时一直瞪着他,今天更让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带着强烈审视的味道。邱胜翊只能当作没发觉。

这个世界上,有某些人能够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

希望这个学校里没有这种人。邱胜翊站在讲台上讲着课,镇定且不泄露情绪。下课的时候,那男学生既没找他讲话,也没其它行为,让他稍微放了心。

下午连着上两堂课;扫除时间,他到自己班级负责的区域巡了巡,学生们好像认为他此举是想抓不认真打扫的人,所以一看到他就相当认真地扫地。

放学了,因为要处理一些事情,所以稍微留晚了一点,手表显示已经五点半。他背起背包走到停放脚踏车的车棚,远远的,就看到吴映洁站在那里。

结果还是来了吗?这几天他始终没有正面回应,对她视而不见,虽然不怎么想要有这种情形发生,但当真的面对了,却又一点也不意外。

她究竟想要干什么?邱胜翊心里满是困惑和不解。他走到自己的脚踏车旁,蹲下身解开车锁;她就一直站在他身后没有讲话,本来打算不理她的直接离开,想了又想,最后他还是说了一句:

“再见。”骑上脚踏车,他熟练地踩着踏板滑出后门。

由于要去买晚餐,所以他绕比较远的路。觉得有异状是在第三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有几个路人好像看着他的后面,于是他下意识地也回头望去。

只见背着书包的吴映洁,以动作很大的惊人姿态,在人行道上朝他全速奔跑过来。

邱胜翊当场傻眼。

“什么?!”他吃惊道。

灯号转换成绿色,他只能跟随着前进的车流移动,却仍见吴映洁像很久以前有部液体金属机器人追着主角的电影那般,在他后面,往他的方向全力狂奔!

他紧急偏过车头靠近人行道,然后用力按下煞车。

直起身体,他一脚踩着地,坐在脚踏车上,一脸奇异地望着终于停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他骑得不算慢,如果没有停两个红灯的话,她绝对跟不上,就算中间曾停下,她也一定是用尽了力气来追。

“你……”瞪着双手撑住膝盖、弯腰拚命喘着气的吴映洁,邱胜翊竟然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他抚着额良久,真的认输道:“你,好夸张。”真令人不敢相信。

是什么样的事让她做到这种地步?他不明白。

“……如果你有事要跟我讲的话,走吧。”他只能这么说了。

等她呼吸没那么急促后,他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她也垂下手跟上了他。不能带学生回自己独居的住处,学校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大方谈的地方,虽然不大情愿,他还是往某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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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左右的脚程,他带着吴映洁来到一间位在住宅区附近的小花店。

将脚踏车停靠在店门口,他抬手拨开头上的透明门帘进入。

带着微香的空气,满室各式各样的花朵,被包装材料弄得有些凌乱的桌面,这是一间随处可见、非常普通的花店。

“嗯……真是令我惊讶啊。”摆放美丽花朵的玻璃柜后,走出一个肤色极为白皙的俊美男人。

邱胜翊已经可以算是皮肤白了,但那男人的白甚至可以用雪白来形容,连五官都不大像纯种东方人的感觉。

见到邱胜翊,男人优美的嘴唇含着笑。

“今天是吹了什么风,让你大驾光临啊?”

邱胜翊没理会他的调侃,只对吴映洁介绍道:

“这位是老师的亲戚。”

“你好。”男人对着吴映洁微笑。明明是男性,却有张比花朵还要美丽动人的脸容。虽然长相偏中性,身材也纤细,却还不到会让人搞错性别的程度。

邱胜翊发现吴映洁似乎愣了一下,好像她很久没和人接触那样,生涩地点头,细声回答道:

“你好。”

“她是我学校的学生,我有事情跟她谈。”转过头,他对身后的吴映洁说:“那边有椅子,你先过去坐一下。”他指着花店后面另外一个开放的小屋。

吴映洁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向前走了几步后,还是停在入口处,像是在等他。

邱胜翊见状,微侧身接近身旁的男人,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

“等一下你不要走开。”

“为什么?”男人笑问。

“……我不大会跟学生相处。”邱胜翊用一种不想暴露弱点、却真的没办法的语气说道。“如果我给不出意见,你就替我给我学生一点好建议……但是不要乱讲话,那是我的学生。”他表情正经。

男人微微一笑。

“我哪会乱讲什么,顶多就是每次看到你,会喊你‘处男’而已啊。二十七岁的处男,露露。”

邱胜翊脸一黑,头上挂满斜线。

“不要说那种事——不要那样喊我。”

“露露这个小名很可爱啊。”男人优雅笑语,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你保证,只要你丢弃处男之身,你的人生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对方明明只有一副只要揍他一拳就会飞到墙上贴着的纤瘦身材,但自己却是从小到现在都完全没办法对付这个人。邱胜翊只觉得脑神经线快要断裂,知道不要跟这男人认真是唯一不会气死自己的方法,于是他黑煞着脸道:

“总之,算我拜托你。”转过身,他朝吴映洁走去。

邱胜翊带着她步入小屋,才踏进,就可看到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木制十字架,简单的几个座位,全原木色的装潢,长长柜台上摆着精致的杯盘和茶壶,后面的格子柜则放满写着外国字的铁罐,看起来像是一间小而精致的咖啡店。

虽然是在花店后面,但是整个空间和前头的店面是完全相通的,只要往内就可以看到,不是在密闭房间独处,灯光明亮,也不会有其它不好的疑虑。

邱胜翊随便比了张桌子,示意吴映洁可以坐下,自己也拉开木椅,在她对面落座。

“看起来像咖啡店,不过这里其实只有花茶。这好像是那家伙……老师那个亲戚的兴趣。”虽然对她说明着,但她却没有任何表情,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邱胜翊也觉得自己的解说很多余。

腰间系着半身黑色围裙的男人走进来,站在柜台前泡了一壶花茶,自己倒了一杯后,将茶壶放着,微笑道:

“这是桂花茶,可以安心宁神。要喝自己倒。”完全没有要把茶端给客人的意思,男人拿着自己的那杯走了出去。

明明就拜托他别走了,邱胜翊莫可奈何地瞪着回到店面的男人背影。没办法,只好转回视线望住吴映洁,硬着头皮启唇道:

“同学,你有什么事?”因为她看起来并不想喝茶的样子,所以他直接进入正题。

吴映洁低声道:

“……我想要羽毛。”

“羽毛?”原来还是为这个。邱胜翊深深垂首,不禁心忖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多太复杂,他道:“羽毛去用品店里买就好了。呃,还是说,如果你……暂时不是那么方便,我可以帮你,让你买到。”他忽然想到也许是钱的问题,所以尽量委婉地说道。手工艺品店里的东西应该不至于贵到他的薪水买不起吧。

她没回答。对话又陷入沉默。邱胜翊一时也只能睇着桌面;他一直都知道和学生交谈是件困难的事,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种能和学生成为朋友或一起笑闹奔向夕阳的老师。就在他开始感觉头痛的时候,他看见她翻开放在双膝上的书包,然后取出一个铁制铅笔盒,放置在桌上。

邱胜翊望着她把铅笔盒推到他面前,而后将之打开。里面只有条淡蓝色的手帕,手帕上,躺着一根纯白色的羽毛。

她轻声说:

“我想要的是这个,会发出声音的。”

闻言,邱胜翊整个人愣住,回过神,他摇头道:

“羽毛怎么会发出声音?”

否认之后,邱胜翊看见初识这个女孩子以来,她一直都平静到像是死水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波纹。

“可是我听到了!像是铃铛、像是铃铛一样的声音!”

她用力握紧拳头,略微激动地说道。

花店里的白皙男人背对着他们而坐,用缎带一圈一圈的,慢慢将花束绑起,同时一字不漏地听进所有对话。

邱胜翊只是掩不住讶异的凝视着坐在面前的吴映洁。

他只听过一次。

那个像是铃铛,却又不是铃铛的声音。

“邱老师,今天放假还来学校?”

“有点事。”

擦身而过的工友打着招呼,邱胜翊回应道。看到对方手上提着工具箱,就想起第三教学大楼顶楼那个坏掉的锁,应该修好了吧。

往学校西侧的那个侧门走去,本来还想说自己是否早到了,结果一抬起眼,就看到大树下站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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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花样年华的年纪,她却穿得一身黑,毫无同龄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即使是个性比较内向的孩子,最多就是不大说话,很少会让人感觉到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极不快乐的气氛;她应该是他教学以来所看过最不开朗的学生了。

昨天,他表现出姑且相信的态度,和吴映洁约好了,要她把怎么看见黑影的情况重演一遍给他看。一方面是他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她好像不会轻易放弃;另外一方面,他是想知道,她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老师。”吴映洁见到他,启唇低声唤道。

“嗯。”那大概是幻觉错觉,又或者是想象,甚至是搞错了之类;也许是在什么书里看到的奇妙故事,所以太入迷也说不定。他来,只是要在她面前,让她确认那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样她就可以死心了。邱胜翊对她说道:“好了,你现在就可以……弄给我看了。”

从来没有学生找他诉说过什么烦恼,这是第一次学生找上他,却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花点时间就可以解决的话,那就好了。

只见吴映洁低头从侧背的包包里拿出铅笔盒,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有用手帕盖着的一根白色羽毛。她双手捧着那盒子,说:

“我捡起第二根羽毛的时候,也响了。这个,是我用手帕包起来再捡的,没有响。”

“咦?”邱胜翊一愣。“你不是只捡到一根羽毛而已?”

她摇头。

“我往老师离开的方向走,在路上又捡到了几根。”

几根是多少根?邱胜翊心里有着疑问,却又不想让她执着认定那是他掉的,所以没有问出口,仅道:

“也就是说……你摸到之后就响了?”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邱胜翊还是不认为那会是真的。

但是,她形容得太真实了,应该说,她说的那个重点让他相当在意。

“我……要拿出来了。”吴映洁对他道,然后慢慢地伸手将盒子里的羽毛拿起。

邱胜翊认真地等待,然而,她握着羽毛半晌,却没有响起类似铃铛的声音,甚至什么事都没发生。由于她并未做出任何反应,所以也并不是只有她能听到声音的可能情况。

邱胜翊稍微被提起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他开口道:

“你那个时候,应该是听错了。”他就知道是这样。

他这么断言,但吴映洁却是动也没动,只是定定注视着手里的羽毛。

邱胜翊在心里叹息。

几分钟过去,她还是像个石像般坚持,于是他只好又道:

“我说,同学——”

“我、听到了!”她有点激扬地说,眼神无比认真,双手紧握着洁白的羽毛,用万分坚定的语气道:“像是铃铛的声音,然后羽毛消失了,我看到——”

话未讲完,一阵铃声突然轻轻响起,好像很远,同时又感觉很近,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距离。

原本已经打算走人的邱胜翊当场大吃一惊,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他马上望向吴映洁,只见她原本拿着羽毛的手空了,身边出现一抹腾空的黑色影子,她的视线放在那个影子上面,那表示黑影是他们两个都看得到的东西。

他想也没想,立刻抓住吴映洁的手臂,要带她快速离开原地。

“不要……”在开始奔跑时,吴映洁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开始扭动手腕挣扎着。

“说什么傻话!你没看见刚才那个?”虽然黑影一下子就消失了,邱胜翊却是头也不回地拉着她往前跑。他不知道那黑影是从哪里来、又是怎么出现的,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那绝不是存在于现实里的东西。

“我……”吴映洁挣脱不了,双脚抵着地面迫他停下。

“你有看见吧?那个!”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邱胜翊不解她的反应;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应该会害怕得立刻想逃开才对。他回头,打算带她离远一点,但是,他拉着她的那只手腕,却突然被她用另外一手握住了。

“老师!”她急切喘唤,抓着他的腕节,朝他猛然上前一步,垂首颤抖着声音拚命说道:“求求你,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跪下来……或磕头我都做!给我那种羽毛!求求你!”

她激动地低喊,好像用上这辈子所有的诚意,更像绝望到谷底后好不容易抓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稻草。

邱胜翊十分错愕地看着她。一阵强风突地袭来,将不远处的大树刮得沙沙作响,落叶飘洒降下。风吹起她乌黑的发丝,他清楚看到她一直遮起来的左半边脸部,从额头到耳朵,有一块纹路扭曲的伤疤。

她抓着他的那只细瘦手腕,一直冰冷又无助地抖着。

正文 第三章

“你知道学校有什么怪谈吗?”

“啊?”

邱胜翊坐在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值日生在下课时把作业本收来给他。他看着放在作业最上面那张没有缴交的名单,若有所思地再问道:

“就是那种……哪里有闹鬼之类的故事。”

“呃……”跟他还是很不熟的班上男同学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就算了。没关系。”邱胜翊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那个……”男生本来要走了,又转回身,道:“只听说过有一个。好像学校侧门大树那里,很久以前有人上吊自杀……的样子。”说完,他走出办公室。

邱胜翊微怔。

“不会吧……”他喃喃自语道。

所以那天看到的,的确是那种东西?不可能,他从来就没有看见鬼魂的经历,怎么会突然……难道原因出在那个女学生身上?

忆起当时全身都在细微发颤的吴映洁,邱胜翊陷入思考。那不像是因为害怕恐惧的发抖,而是情绪无法控制的一个身体反应;他也是头一次看到她表现出如此剧烈的感情起伏。

之前她给人的印象始终只有沉默和安静。他也不是没碰过个性文静的学生,但是这个学生的沉默总让他有一种,好像什么事情都放弃了,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的感觉。

但是,那天,她却又那么激昂、强烈地向他索求着想要的东西,真的令他相当惊讶。

不过,他同时也困惑着她为何会这个样子。

“竟然说什么跪下、磕头的……”真是,她到底在想什么?

即使碰到那种灵异事件,她却完全不是一般人的反应,使得他现在都还在努力回想究竟是不是自己眼花;但两个人同时看错的机率又实在太低了,难道她对灵魂之类的东西有兴趣,所以不惊讶也不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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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批改作业的手,邱胜翊皱起眉头。

她要的东西,他没有。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回答她的。

然而,他的答复令她不甘心地咬住嘴唇。

“那、老师,你告诉我要怎么得到这种羽毛?”她问。

“……我不知道。”他说。

“如、如果……你不给我,我就把你在学校顶楼的事说出来。”当时,她抖着声音这么告诉他。

他微愕,随即不带情绪地说:

“就算你去讲了,我还是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闻言,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反复用力握紧他的手腕,最后,她深深低下头,放开他,就那样垂着双臂,低头越过他身侧,离开。

虽然他想要跟她谈,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讲什么,只是慢了一拍,转过身,她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即使被要胁了,但今天他来学校,却不像之前那样,那么担心她真的会把事情说出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讲不出所以然,总之,他觉得她不是真心在威胁他。

她只是生气又无力,想要确定他不是在撒谎,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试探。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听到任何不好的耳语,这已经证明了他的看法。

“伤脑筋……”他将手背抵在额前低语。

吴映洁当时哀求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下去。

午休的时候,他又找吴映洁的班导师谈了一些话;结果,女导师似乎很烦恼地主动告诉他,关于吴映洁的一些状况。

包括她目前雨次段考的成绩都很差,家就住在学校附近,还有高二曾经休学一年,原因是发生严重的交通事故。

休学一年?那么她现在是十九岁了?被班上同学欺负,会不会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她脸上的伤,大概就是车祸事故留下的。

“她的左眼也因为受伤的关系,视力受损了呢。”女导师说。

除了家住得很近之外,班导师口中说出来的,那些关于吴映洁的事,全部都是坏事。邱胜翊的表情变沉。

知道得更清楚之后,他对吴映洁有一点侧面了解了。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但以前应该也有过跟其他同龄孩子一般的笑容。

真的是……很伤脑筋。

他不是喜欢蹚浑水的人,也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教授学业之外的事;走下讲台,他和学生就不会互动。

事实上,他不就是想要这种结果?撇得一干二净,她就不会再来打扰。所以,还是不要再想了。

在心里这么决定之后,他把心思放在学生的作业答案上。

几天过去了,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

或许是因为确定他给不出她想要的东西,吴映洁也就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星期六,他到附近的大卖场去添购生活用品,接到某人电话,要他顺便买东西,他也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拎着买好的物品来到花店。

“拿去。”邱胜翊把袋子放在柜台上。

“谢谢。”白皙美丽的男人微笑接下袋子,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后面小屋摆放。

从小到大,他都不大喜欢和这个人相处;应该说,这个人总是让他难以应付,这跟亲戚的身分或辈分没什么关系,重要的还是小时候的记忆,只要被踩在脚下一次,就永远翻不了身。已经不是第一次帮男人跑腿的邱胜翊,每回总是放下东西就离开,今天却稍微露出犹豫的表情。

也因此,男人回到店面时,一脸似笑非笑地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邱胜翊睇他一眼,什么都还没说,男人就先道:

“答案是不行、不可能,没有任何力量,什么也办不到。我很久以前就说得相当清楚了。”

邱胜翊一顿,脸色难看地道:

“我又没讲话。”

“是吗?”男人坐下,拿起包到一半的花束继续包装,状似想起什么地道:“对了……露露,你到底什么时候要抛弃处男之身呢?”

原本已经要离开的邱胜翊闻言,脸色一下子刷黑,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这人为什么每次都要讲这件事?而且自己从来就不曾和他谈论过这样私人的话题,为什么他会每回都可以这么肯定地说出自己有无做过那种事?

明明才跟他认真交谈,他却又突然讲这种不正经的话!

对付这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无视。邱胜翊在心里一再这么重复告诉自己,忍耐再忍耐,之后转过身,只不高兴地说:

“别再叫我跑腿了。”然后走出店门,骑上自己的脚踏车。

把刚才被男人揶揄的事情随着往后飞逝的风景全部抛在脑后,他迎着风,用力踩下踏板。

他明白,也知道,如果想要把毁坏的房子修好,就要自己用砖块水泥建造、而不是向神许愿变出一个幻觉。

看到城堡的人或许会很开心,但现实是,房子依然是坏掉的。

他不晓得吴映洁想要羽毛的目的,但他是不可能给她那种他无法给予的东西,那只会加深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邱胜翊看着前方,骑过巷子,弯进河堤道路,往回家的方向前进,却不意看见一个身影在河堤上发狠狂奔着。

他愣住。

周末一大早,虽然不用上学,但吴映洁很早就起来清整家里。

她扫地、拖地,把窗门桌椅擦得干干净净,将之前洗好且晒得充满太阳香味的窗帘挂上系好,让阳光可以照进屋内。

忙碌了一早上,她看中午快到了,就拿着钱包钥匙出门。

来到平常固定光顾的超市,她提着篮子选购食材,买了一大袋东西;回到家马上进厨房,卷起袖子认真地开始料理。

每天都加班的父亲,今天会回家。他的确在答录机里留言了,说他今天会回家。

爸爸要回来了。

吴映洁抬起手臂拨开掉落额前的发,专心一意。菜刀切在砧板上的声音规律有节奏,瓦斯炉上的锅子冒着白烟,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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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她从没有进过厨房。现在,她每天都自己煮饭。

厨房里的声音,可以让整个家不那么安静;她总是认为,要是她能弄出这些像以前一样的声响,那么家里也会慢慢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她专注用心地作好每道菜。每个步骤、每种味道,都是她一步一步自己看食谱学起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但是不能不做,一定要做。

一定……不能不做的。

将最后的热汤端上桌,她拿掉围裙,洗过手之后,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时针一格一格前进,桌上的菜又开始凉了,但她相信父亲还是会在下一秒打开门,对她说他回来了,所以她只是动也不动的,注视着门口。

直到三个小时过去了,她才终于愿意移开视线,却有些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将饭菜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她起身走回房间,然后发现父亲在她手机里留言说又不能回家了。

她只是低着头,单手遮住双眼。她没有哭,也不会哭。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不期望任何人会记得这件事,她只希望这个家不再那么寂寞。

吴映洁就这样站在原地,像个石像般不动。许久之后,她放下手,忽然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不到东西,她有点焦急;最后,她从衣柜上方拖出一个收纳箱,由于重量太沉,箱子整个翻倒在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她跪在地上,粗鲁地打开箱子,从陈旧物中找到她要找的东西;接着,她立刻起身飞奔出门。

抱着怀里的物品,吴映洁在住家后面的河堤上狂奔着。

她一直跑、一直跑,拚命跑到河边的草地,因为用尽力气,所以一时腿软,绊到石头后便直接跌倒。

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过于急奔让她快要不能呼吸。看见自己身下已经断成两截的东西,她不禁用力地闭上眼睛。

“喂!你,受伤了吗?”

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吴映洁愣住,抬起脸来,就看到穿着休闲衬衫和长裤的邱胜翊皱着眉头站在自己面前。

他将脚踏车抱在腰侧,喘气又流汗,一副从堤防楼梯跑下来的模样。

“跌伤了?”他再问一次。

“……没有。”吴映洁回过神,撑直起身,跪坐在地上。

“原来没事……”吓我一跳,他低语,将还抬着的脚踏车放下,道:“你跑步的气势老是这么狂暴。”

吴映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草地。

“你在这……对了,你住在附近。”邱胜翊道。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住在哪里呢?疑问在吴映洁脑海里一闪而逝,但她不在意、也不关心答案,这些事情全都无关紧要。

他好像只是想确认她没受伤,牵着车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却犹豫了一下,回头道:

“我要谢谢你没有把我的事情说出来。”

吴映洁漠然地望着河的对岸。

邱胜翊瞅住她一会儿,又问道:

“你……对鬼魂之类的事情很有兴趣?”

吴映洁眨了一下眼睑,摇头。

邱胜翊说:

“我看你遇到那样的事,好像也不害怕。”稍微停了下,他道:“虽然不知道真假,不过学校似乎有个传说,传说以前曾有人在那棵树上往生了,我跟你看到的,也许是——”

“不是!”吴映洁用力打断他的话;与其说是否认他的讲法,却更像足要说服自己。她坚定地重复道:“不是。不是什么以前的人。”

邱胜翊一愣,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

因为她就是知道。吴映洁不想回答,只是垂下眸,视线放在草地里那个被自己弄坏的东西上。

“这什么……风筝?你的吗?刚刚跌倒的时候弄坏了?”邱胜翊蹲在她身边,捡起来看了一下。

她本想阻止,手抬了一半又收回。

“反正迟早要扔掉的。”她僵硬地说。

“是手作的。”邱胜翊盯着手里的东西。

吴映洁面无表情,不言不语。那是她国一寒假时,在开学前一天忘掉的一项作业。由于父亲要上班没有空,所以是妈妈帮她做的。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作业交不出去的心理准备了,出门前妈妈还说不会管她的,最后妈妈却做好帮她送到学校来。

在她懂事之后,只给她严格印象的妈妈,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她作劳作。

妈妈对画图美劳这种事相当不拿手,所以做得歪七扭八的,她觉得很好笑,便一直留着。

一次也没飞起来过,那个风筝。

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和父亲在这个河堤上试飞过好多次,从来没有成功过。父亲跟她说总有一天会让那个风筝飞起来给妈妈看看,只不过……已经没有那一天了。

吴映洁眼神微黯,没注意邱胜翊从脚踏车上的塑胶袋内拿出新的胶带拆开,听到声音后她才回神,看见他扯开胶带,她从地上站起身,对他道:

“不用修了。反正已经是要丢掉的东西。”

邱胜翊头也没抬,道:

“垃圾桶在你后面。你不是带着它跑过来的?”

吴映洁一怔,回过头,果然河堤一路上有好几个垃圾桶。她嘴硬道:

“我已经不要了。”

邱胜翊却充耳不闻,迳自用胶带把断掉的地方层层捆起,然后再将风筝扔给她。

吴映洁迟疑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等风筝碰到自己的身体后要往下掉了,她才被动地用两手抓住。只听邱胜翊道:

“你想丢就拿去丢吧。”

吴映洁抿住嘴,原本就混乱的心情,因为邱胜翊无意的搅和,弄得她再也忍耐不住,迁怒道:

“我、以为老师你是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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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已经牵着脚踏车要走的邱胜翊回头,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脑海里出现的是闪着红灯的答录机、只坐着自己一个人的餐桌。她万分难受地道:

“可是你、一开始就敷衍我,”她知道,关于羽毛会响这种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事情,老师愿意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根本没有义务要帮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理会她;她明白,自己这样只是在胡乱发泄而已,但她停止不了。“不肯帮我,我证明给你看之后,你也……不能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那些羽毛,老师说不是他的,没有就是没有,她全都晓得。

只是,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顺利……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一切都没有改变,也无法恢复原状。

“……我什么时候给你我人很好的印象了?”邱胜翊反问着她,声音听来平静而冷淡。他道:“我没有教过你,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事让你这么认为,我也从来不曾说过我是个什么忙都会帮的好老师,你弄错了。”

老师并不记得那年和她在大树下的邂逅,她看到的那个也的确不能代表什么。吴映洁低下头,被反驳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了。

她不再言语,手里拿着风筝,转过身,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邱胜翊唤住她:

“同学。”

吴映洁停下,却背对着他。

他就这样对着她的背影道:

“你的制服衬衫看起来是和会掉色的衣服一起洗,所以染到颜色了。用漂白水泡一晚,说不定能恢复。”

闻言,吴映洁稍微睁大了眼眸,怔了一下,回过头,就看到邱胜翊已经抬着脚踏车走上楼梯了。

“恢复……”她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阵发酸。

如果、如果自己能把制服恢复成白色,只是这样也好,那是否算是改变一件事情了呢?

回到家以后,她将邱胜翊帮她修好的风筝拿到房间,放回箱子里,在要关上盖子时,视线还多留了一会儿。

在洗衣机旁找到她从未用过的漂白水,在阅读使用说明后,拿着衬衫在脸盆前发呆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把漂白水倒入盆中。

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把所有衣服都倒进洗衣机里,浅色的衣服全染到颜色了;第一次自己煮饭,她烫到手,菜也烧焦不好吃。现在她已经会做家事了,她用改变自己来让一切事情可以获得改变,却没有成功。

她害怕失败。如果现在再失败的话,她就会觉得真的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希望了。

即使微弱,希望就是希望。将衬衫放回去,她回到房间内,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塑胶盒,里面装的,是她仅剩的最后一根羽毛。

那天晚上,她在路上捡到四根羽毛,其中两根在当时响起声音后就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因为怕自己不小心,所以她分开装进盒子里,谨慎保存着。

第三根在老师面前用掉了,这最后一根羽毛,是她还不愿放弃留下的那一点点可能。

亲眼看到灵异的事情,她不怕;再脱离现实、无法解释的事情,她都会去相信。因为,她想要的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星期一,她还是穿着那件染色的制服到校上课。

一进教室,没有人跟她打招呼,好像她不是这个班级的人。拉开椅子坐下,她顿住了。

她的抽屉里被塞满了垃圾。

有人偷偷窃笑着,但她只是垂下眼眸,安静地将垃圾清到塑胶袋里。班上同学对她的排挤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变严重了,以前只有几个男生,现在那些男生联合更多人一起找上她。

“丑女!钟楼怪人!”

不知道班级里的谁突然喊了一声,有些人瞄着她,甚至笑出声音。其他不赞同的人,因为平常跟她不熟,所以最多只是别过头去。

她,不在意。

老师发给值日生去印的讲义,只有她一个人的漏印了;上体育课回到教室,有人把抹布丢在她放书的提袋里;中午时间,她一个人吃着便当里昨晚又没人回家吃的饭菜,同学则在她座位附近拍板擦;然后,打扫的时候,她又被恶作剧了。

之前,导师还曾关心问过她的状况,现在也没再问过了。

她,不介意这种事。

真的。

打扫完,回到教室,她看见她的东西从书包里被倒出来,散乱躺在桌面上。吴映洁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空书包,将书一本一本放回去。

其它东西被弄乱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她装着羽毛的小盒子。她伸手到口袋中,摸着那只重要到随身携带的塑胶盒。

没关系,她这样对自己说;拿起桌上最后一本课本时,却看到有人用红笔在封面写了一行字。

是你害死你妈妈的。

她瞪大双眸。一瞬间,反胃的感觉让她捣住嘴,用力倒吸一口凉气,书包从她手中滑落,她很快转过身,手里紧握着她的羽毛盒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

妈妈死了,因为车祸。

因为她。

她狂奔到第三教学大楼,脚步踉跄地爬上阶梯,楼梯的尽头是通往屋顶的门,新换上的锁又被弄坏,她探手一转门把,直接踏进那扇门。

天空万里无云,屋顶上宽阔的空间在吴映洁面前展现,却没有映入她眼帘,她只是大口喘着气,走向栏杆。

伸出手抓住这房顶上唯一的安全措施,她站着,动也不动。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躺在大马路上。

明明四周人和车子那么多,她却觉得出奇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看,所以艰困地移动那单眸,然后,在狭窄的视野之中,她望见身旁和她一起躺在血泊中的妈妈。

她的泪水在一瞬间泉涌出来,想要抬起手,想要拉住妈妈的手指,但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没有办法动,没有办法呼吸,在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变得缓慢时,她终于合上眼,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天空很蓝。

她的世界,却从此变成黑色的。

——吴映洁抓着顶楼栏杆,将装着羽毛的盒子抵放在胸前,垂首慢慢蹲下,然后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手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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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老师管教不当的事件上新闻了耶。”

“上次几个学生上课玩手机,我只是口头上稍微训斥一下,也被说要拍下来寄给媒体呢。”

“唉,现在学生真是太难教了……”

休息时间,几名老师围着角落的电视,看着午间新闻感叹。

到外面用餐的邱胜翊回到办公室,望见吴映洁的导师也站在电视机前面,遂走过去。

对方正好收回盯在萤幕上的视线,发现他后,先开口道:

“邱老师,那个……我还没吃饭,有事情晚点再说好吗?”

邱胜翊一顿,点点头,便走回自己座位。

翻开还没批改完的测验卷,他用红笔将错误一一圈起。

最近他都会刻意绕到侧门那里,刚刚出去外面吃饭时也是;他没从正门回来,而是走远从侧门进入。一直有点介意自己看到的东西,更在意那个时候响起的铃铛声,到现在他都还找不到好的解释。

比起恐惧,其实他感到惊讶的成分比较大。

不过,他却再也没看过黑影了。他并不会不相信或完全否认这种事,相反的,他认为这世界上的确会有科学无法解答又超脱现实的事情。

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了。

没遇过,所以会不相信;那么,遇过了,当然就要相信了。

改完最后一张卷纸,邱胜翊将笔盖套上。

下午有两节课要上,没课时他就待在办公室,却没再遇见吴映洁的导师。一直等到放学的时候,女导师才匆匆进入办公室,又匆匆拿着东西离开。

邱胜翊只想着对方今天大概真的没什么空和他交谈,遂推开椅子,也打算要回家了。他和平常一样要去牵车,途经总务处,隐约听见里面的职员飘来几句对话:

“三教顶楼的锁又坏了?奇怪,明明才修好的啊……”

邱胜翊因此下意识地望了眼不远处的第三教学大楼。二、三年级都要上课后辅导到五点,从建筑物走出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在逐渐散开的人群最后面,有个相当高瘦的女学生站着不动,直直地朝他的方向看。因为那视线太强烈,邱胜翊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一怔,只见对方缓慢地抬起手,指着教学大楼屋顶。

那个学生……不,那不是学生。

“喂、你——”

他很快察觉了什么,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迈步越过其他人朝那个女学生走去。

只不过一眨眼,对方就不知去向。他站在原地,观望着四周,就是没再看到那抹瘦长人影,于是他昂首望着对方刚才指着的顶楼,没有犹豫太久,便走入面前六层楼高的建筑物。

穿过走廊,他踏着阶梯,开始往上爬。

第三教学大楼,简称三教,左右两边都有楼梯。这里只有二年级的学生,班级教室都在三楼以下,再上去都是专用教室,会到三楼以上的学生有限,没人使用的空间不少。

走廊上没有人,邱胜翊扶着把手,在三楼的楼梯间停步。原本是追着刚才那个高瘦的女学生才上来,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吴映洁还继续在往上爬的背影。

在顶楼遇见她的那天,他以为她也是来参加什么圣诞同乐会的,现在想起来,三年级的她,独自一个人,怎么会跟二年级玩在一起?更别提她那一点都不开朗的个性和处事方式。

所以,为什么她会晚上一个人在顶楼?

他抬头往上看,举起长腿,一阶一阶地爬上去。

站在顶楼门前,他看到重贴过的学校公告,还新得发亮的喇叭锁,却又被什么东西打坏了,因此失去锁的功能。

邱胜翊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傍晚的天空是一片浓艳的橘色。屋顶上空无一人,但是,他仿佛可以看见吴映洁就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处,发丝随着夜风轻轻地飘荡着。

为什么她那天晚上会在这里?

总是低着头的她,绝对不会是想要观赏璀璨的星空。

那么她上来屋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记忆里那天黑沉冷凉的夜晚复现,吴映洁孤独的身影宛如就在眼前,邱胜翊在心里想着她会站在此处的理由,厚重的云朵从头顶上经过,让他凝视着前方的眼神不禁蒙上一层阴影。

糟糕。

他并不想知道这种事。

正文 第四章

雨声滴滴答答的。

吴映洁在女厕的个人间里,听着雨滴打在屋檐上的不和谐声音。上一节下课的时候,她到洗手间,结果被人关在这里。

对她恶作剧的人,因为她所表现出来的淡漠和不在意,次数越来越频繁,手法也越来越过分了。上课丢她橡皮擦块或纸团、在她桌上涂鸦,她既不反抗也不吭一声,现在还把她锁在厕所里。

吴映洁没有对任何人求救或讨饶,直到上课钟响,在外面嘲笑她和等着看好戏的同学离开,她都只是一个人伫立在个人间中,毫不惊慌失措,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被欺负的状况。

由于已经是上课时间,外面相当安静;她最后再试一次拉动门栓,结果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似地无法开启,于是她扶着墙壁爬上马桶水箱,想从上面爬出去。

双手才触及满是灰尘的隔间顶端磁砖,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

其中一个好像是导师的声音,另一个她认不出来。

“你最近似乎和邱老师不错呢,他都会找你聊天。”

“唉,别说了,才不是那样呢。”女导师稍微压低声音。“他是之前疑似看到我班上一个学生被欺负,所以请我注意一下。我说好,结果他每个星期都会稍微问我那个学生的状况。说老实话,有点烦人。”

“咦!你班上有欺负事件啊?”

“没、没那么严重啦,就是一些小事情而已。那个学生自己本身不合群啊,在校成绩还那么差,我也是有关心的,只是现在小孩子又不能太严格对待,一个弄不好,就会上新闻耶。”

“这倒是。”

“我也不想带到这种麻烦学生啊……”

话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吴映洁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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