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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红发贼婆子(翊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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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真的要生气了!

「对不住,对不住。」他呼口气,恢复平常,才朝她温雅一笑。「吴某感觉,吴姑娘的名字很是妙趣。瞧,言真、言真,其言也真,吴姑娘说的话,也都直来直往,不会欺骗,对么?」在他的周围,没有这样表里如一,又率真性情的人。

她瞠眼,看著他,几乎目不转睛了。

他……他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前一刻才无情地告诫他,他是个被利用的东西,而她是个可憎的大坏蛋;下一瞬,他就那么愉悦地回答,说她的名字和她的言语相互成趣。

从来,都只有意真会被如此夸奖,别人只会讨论她的发色和眸色。夸她的,他是第一人。

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他的想法。

「为了这种事……你也能笑成这样?」不过是一件很微不足道、很渺小不起眼,根本连她自己都不会去注意的事……

「嗯?」他轻侧首,放柔了声。「那么……吴姑娘又何故而泣呢?」

「我——」她回神过来,惊觉自己的心防无形中让他给松懈了。

不过是个认识才没多久的人,不过是个老爱嚼拗口文言的人,不过是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过是个……

比其他人多了一些些……温柔的人……

「如果……我不是山贼,你不是官,或许,咱们就会比较合得来了。」

她只是轻声地这样说道。

茅草亭里,和风徐徐。

「小子,你想想自己是跟谁结了这么大怨,好不好?」来吧,兵三进一。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朝中党派甚多,相互攻讦,真要吴某想出个端倪,实在是甚难。」他苦笑了下,移动盘中棋子。

「我想你也是个冤大头。」巴爷摸摸下颔,瞅著棋盘。「咱们赤焰寨抢官劫商,其实早给人盯上了,这回儿来个内神通外鬼,寨主就这么被绑走了,对方肯定是想藉机分离咱们,你也感觉到了吧?这股不平静的气氛。」卒三进一,马二进三。

「如果对方是想灭了山寨,如此借刀杀人之法,的确是很省力。」总之让他们内讧,跟著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便行。「加上又可以顺带对付吴某……当真一石二鸟?」他行车,抚唇低吟。

「那就是说,你小子跟咱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了?」马八进九,呵呵。这「单提马局」成了形,就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么?」吴映洁轻缓勾起温润的唇。「啊,炮二平五。吴某可是被你们劳师动众绑来的。」

「马八进七。」巴爷睇他一眼,顺著棋面转话题:「你是内阁大学士,如今首辅为严嵩那个奸臣,贪污弄权,拨乱朝纲,既然你少年英才,怎么不想办法取代他?」至少让百姓好过些。

美丽的面容笑得有些为难了。

「巴爷……太高估吴某了。」下手却依然没有迟疑。「吴某不过是一介文人,任职多年惭愧没有成就,宦海漂流,实在不太适应。」所以才会如此被人欺侮啊。

「哼。」年纪轻轻就得以入阁,前无古人了,岂是高估?推著相前进,巴爷细长的眼睛底闪著光。「朝廷是个勾心斗角的大染缸,最聪颖的,不是那些个夺权位高的贪婪者,而是在这腐败的朝政中取得容身位置,却还能尘灰不沾的人。」面前这小子,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吴映洁轻轻地「咦」了声,似是专注於棋局,并无多言。

「小子,你可别小看我巴爷。」少主涉世未深,或许会被他温弱的假象骗去,但他老头子可不会。

「您言重了。」吴映洁敛下长睫,道:「巴爷,容小辈和您打个商量,若这盘棋小辈胜出,可以请巴爷解惑吗?」

「什么?」

「譬如,吴姑娘与其妹之事。」

巴爷一怔。

「你怎么知——」是了,老戚那混帐!肯定不是说溜了嘴就是被套了话!「你想知道做啥?难不成对少主有意思?」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反咬回去。

吴映洁不答,只道:

「那就表示答应了?」抬起丽眸,他弯唇而笑。修长的指点向棋盘中央:「巴爷,您令卒一进一,接下来会走炮八平六,车一平二,士四进五,使其连环结形,欲成『单提马』布局攻得吴某将死,但这『单提马』虽从容,中线却甚为薄弱,吴某只需设『当头炮』直冲中兵,夹马盘头,便能直破要害……您说对么?」他轻言细语,已将数步之後的发展全尽揣猜而出,连对手会怎么做都一清二楚。

巴爷楞了好半晌,才完全清醒过来,挑高了眉毛:「呿,跟你这小子下棋真是无聊。」不论怎么走,好似都会被他道破看穿。

下了几个时辰,虽各有胜败,但赢得一点也没价值。小子不是故意输,但却也没特别想赢。

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小子享受的,不是棋盘上的捉对厮杀,而是——

那种操控的乐趣。

除了自己手上拥有的棋子外,对方会如何做、下一步是什么,从第一子开始,就层层思考,引线牵局,就算结果是败,也一定是败在他所料想的最後一著上,分毫不差,令得胜者同样灰头土脸。

「你真只是个书呆?」巴爷哼道。他虽老眼,但不致昏花,不会看错人的!

「失礼了。不过是棋谱多读了些罢,不足挂齿。」还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巴爷对政事及谈吐间也是极有见解的。」如温水般的语调。

「谁说山贼就得没学问的?我年轻的时候……干啥跟你讲这个,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本是要从小子那儿得知些什么,不料却被拐了一招。巴爷不甘愿地背过身,有点闹别扭了。

吴映洁微笑,斟了杯茶递到他面前。「巴爷润润嗓,歇息歇息吧。」不急著问问题,他反而像个乖孙般问暖。

巴爷用余光瞥他,瞧他笑意柔雅纯净,心中忍不住付道:老戚大概就是给他这样抓著弱点收买了去,就连自个儿明明知晓他另有所图,还是会心软又无法抗拒……

皱了皱眉,他转回头道:「好吧好吧,想问什么就问吧,不过你可也别指望我什么都会回答!」还是有所底限。

吴映洁轻侧首,笑眯了眸。

「谢巴爷。」好声好气,教人一口怨怎么硬也给咽了下去。「听戚爷道,吴二姑娘的腿不能行走了?」

果然是老戚露的底。「没错,从六岁到现在,七年没站起来过。」

「会受伤……是因为吴姑娘?」

「算是吧。」模棱两可。

「那,吴姑娘的右手呢?」也有关系吗?

「也受过伤。」所以天候一变就会酸疼。巴爷端起茶,啜了口。「总之,那算是少主忏悔的一个自我提醒。」不过……真令人心疼。

「是么?」没再多语。

巴爷认真地看著他。「小子,你为啥问这些?不会是真的对少主……」若真如此,少主前途真堪忧虑。

「啊……您说呢?」低低一笑。

只不过是……有些好奇,就这么简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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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看来刚强的她,竟然也会落泪,他想知道那个原因,没有特别目的。倒是……真没想到,原来他是会毫无目的地去关心一个人啊……

官情纸薄。为官数年,每每都得深虑对方心思或行事真意,步步为营,谨慎小心,时刻不忘猜忌,还以为……自己早已败内僵化,遗失了这种单纯的人情。

视线移往後山方向,仿佛在沉思什么,未久,他启唇:

「巴爷,可以再告诉吴某一件事吗?」

「什么?」还有啊?

「那个……脸上有著疤痕的男子是谁?」

巴爷持杯的手打了个停,而後,错愕地张口。

「——咦?!」

有人在观察他。他知道。

当然,对方是故意现踪的,否则,凭那来去总无声无息的功夫,他这半点武也不会的人,在没有任何线索下,是不可能会察觉的。

是个高大的男子,气息冷凝,五官端正,但脸上却有一道可怖的伤疤,从左额延伸到右颊。

不过奇异的是,当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心里并无特别的警讯,也没主动告诉戚爷。或许,是因为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存著什么恶意的缘故。

那男子只是在远处看著他,然後消失。

虽觉疑惑,但他想,男子还会再找上他的。

问过了巴爷後,他更加确定。

吴映洁拉开房门,外头天色已微曦。虽然他日落就得就寝,不过幸好不会睡到日上三竿。

胜翊刚入府的时候就念过,说他这个主子太没气魄,只会睡觉又成不了事,镇日都在微笑,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当真是男人之耻辱。

固然是经过时无意听到的,但因为他是个挺赏罚分明的主子,所以,便让胜翊离了打杂的工作,转而成为他专属的小厮,这「惩戒」,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哪……

近半月睡木床,住茅屋,吃食只求温饱,穿得也并非绫罗绸缎,但是好像,也不会怎么不开心。是他容易习惯,还是雕梁画栋的大宅子早已徒具空壳?

其实自己心底,不是根本有了答案?无声地笑了笑,他带上门。

才走了没几步,一人影忽而挡住了他的去路。是那个有著疤痕的男子。

吴映洁仿佛早就预料,仅停顿了一刹,便道:

「请吧。」清清淡淡,一点也不意外。

男子眼神闪了闪,好像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後还是选择沉默,而後转身带路。

隔著一段距离,吴映洁如散步般跟在男子身後,无视於前面人功夫了得,步伐轻快,他时而瞧瞧东、时而望望西,悠哉游哉,硬是让男子必须慢下速度配合他。

「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叹一声,享受著早起的清新之气。

男子斜睨他一眼,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吴映洁见状,只是挂著浅浅的笑。两人就这样,二刚一後,走到了後山的木屋。

男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停下,自己先进到屋去。

吴映洁也不急不慌,只是打量著这约莫可让四人居住的木造房子,喃道:

「倒挺雅致的啊……」屋前有空地,摆设简单桌椅,可供赏月观星;溪流从後方而过,清澈沁凉,附近还有个绿竹林,不像山贼窝里会出现的如诗场景。

不过,却也很明显地感觉到,是刻意区隔开来的。

正当他被飞过的彩蝶引了注意去,屋里也出来了两个人。

其中之一当然是那带著刀疤的高大男子,另一个则坐在可动的木头轮椅上,慢慢地让男子推出来。

那是一名衣著素衫的少女。长长的黑发没有盘起束起,没有簪子发饰,只是直直地,沿著她的面颊垂落於胸前。

或许是因为那如瀑的发丝太黑,导致她的脸色看来极为苍白,纵使五官颇是清秀,也让那病态感给尽数掩盖。

轮椅被推到屋前的方桌旁,男子不发一语地退至少女後方。

少女双手放在自己覆有软垫的细瘦膝头上,才算开始正眼对上吴映洁。

如漆的瞳眸没有任何感情,充满著排斥,半晌後,她总算开口:

「你……」嗓子仿佛突然沙哑,她皱眉,表情不悦地探手抚著过喉的袍领,压低声道:「你跟我姊姊是什么关系?」开门见山,一点都不打弯。

「啊……请问你是吴二姑娘,意真吧?」吴映洁斯文道,随即睇向高大男子。「那位则是二姑娘的护卫,苍降公子?」

被唤苍降的男子没动作,少女则眯起眼。

「要不要顺便把吴宗十八代告诉你?」吴意真冷道。虽然还算是半个孩子,但言词却尖锐异常,一点都不打算客套。「你跟我姊姊是什么关系?」重复再问,语调更寒。

「我跟你姊姊,是朋友。」吴映洁淡笑道。巴爷曾跟他说过,寨主失踪的事情并没让年幼且带著伤病的吴意真知道,那他也只好顺著答腔了。「是吧,苍公子?」加一句话,就看见对方高大的身躯轻微地怔了怔。

吴意真沉下脸。「你别跟我打哈哈!」

「不,二姑娘别误会,吴某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吴映洁温语:「苍公子查探我多日,他最是能了解。」不过,由二姑娘的反应看来,有时谎言也是必须善意的。他静静地瞅著面前的两人。

她一顿,并没有转首询问。因为,她一直都相信,苍降是不会瞒她任何事的。

「好。就当你跟她是朋友。」她面无表情。「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我姊姊的?」听苍降说,这人跟朝廷有些关系,这可离奇,自古贼官不两立,总不会无缘由地跑来跟他们穷混吧?

「嗯……是来教书的。」不算胡说。「吴姑娘觉得寨里的孩子得开始习字,便请吴某来了。」但是有点牵强。

「瞎扯!」她怒道,本来带点模糊的声音清晰起来:「就算要念书,也该是巴爷去教,怎会找个外人?你这般乱诌,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我姊姊?!」

吴映洁抬手,缓慢地抚唇,漂亮的双眼里明白有著轻视。

「……如果说,吴某的确是这么想的呢?」慵懒地笑著,神情轻佻。「那头发、那眸色,吴某觉得很是新奇呀,耳闻外族人都是茹毛饮血之徒,如今见识,才知晓不仅是生性粗野,原来竟连大字也不识几个。」

话才落,苍降就敏锐察觉吴映洁正後方的草丛似乎有奇怪动静,正待移步细探,却先见吴意真垂著首,指尖抓紧了两边扶把隐隐颤抖,然後,只是一瞬间,她顺手抄起木桌上的茶壶就用尽全力地朝吴映洁掷出!

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其它原因,吴映洁毫无闪避,那只壶就这样又直又重地,准确砸上他的头,将俊美的脸容打偏过去,在额面留下一道渗血的瘀痕。

「你闭嘴!闭嘴!」吴意真气极,激动地倾身,嘶哑怒吼:「她有外族人血统又怎地?她不识字又怎地?容得你如此出言羞辱!你们每个人都这样想她,头发红、眼睛淡,那又怎样?她不吃人,不是妖怪,更不供人赏乐!你给我滚出山寨!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不怀善意接近我姊姊,我就叫苍降杀了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姊姊又没做错过什么,为什么要背负这么多罪过?!

就连她的腿也——她心一颤,没有再深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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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冰冷地挤声:「苍降,你同巴爷说,把他赶出这里!」

苍降锁眉,看著吴映洁足边的茶壶,又睇向有段距离的草丛,略微停顿住,才转回目光,对著吴意真点头。

她伸出手指著吴映洁:「我会让苍降监视你,要保命就别玩花样!」撂下狠话,她手微举,苍降便推著轮椅,慢慢地进屋。

在合上门之前,苍降多看了吴映洁一眼。

才隔绝掉所有外界光线,就听吴意真道:「我累了。」

苍降上前,没有犹豫,非常熟悉地抱起她骨柴般的身子,任凭她纤瘦的手臂环上自己肩膀。

她将脸埋入他的颈项当中,贪心地吞息著他的呼吸,还在他後颈处咬了一口。这举动太突然,她明显感受到他背部一僵,不过很快恢复。

她的眼神,在狭小的室内飘远。

「苍降,我喜欢姊姊,我喜欢阿爹,我喜欢戚爷和巴爷,不容有人伤害他们。」

他的喉头滚动著,一直无言的薄唇,终於发出十分低沉的话声: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不让其他人接近,就像是在……隐瞒什么。

她将冰凉的颊面贴上他的炽热体温,良久,掀著唇瓣,无声道:

「那个理由,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结果,还是只有她自己听到而已。

被单独留下的吴映洁始终沉静地侧著脸,直到他们掩上门许久,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向那有数十步之遥的长长蔓草。

有个人蹲在那里,如焰般的发丝对比著身边的茵茵绿草,更突显出那赤色的波浪飘扬耀眼。抱著膝盖,吴言真将头埋在自个儿臂弯中,听得了脚步声的接近,她还是没有抬首。

吴映洁走至她身边,用著稍稍轻松的口吻道:

「二姑娘的手劲真不小,吴某的头有些疼呢。」毫无半点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倾首向前,轻声道:「吴姑娘,你是习武之人,耳目比我这平常人该好得多,虽然隔得远了点,但是刚才还是都听得到吧?」

她仍是动也不动。

他笑了一笑。「看来,二姑娘并没有如吴姑娘所想的那般,不要你这个姊姊。吴某觉得,二姑娘年纪甚轻,似乎也冲动了些,可能造成误会。」柔声低语:「所以,吴姑娘还是有机会好好跟她谈谈的。」

「……你为何这样做?」她依旧是抱著双膝,好不容易才闷声问道。

她不懂,他把她叫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演出戏,让她知晓意真的真心。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故地帮她?为什么要插手这些事?

他不过是个俘虏,为什么不怨她,为什么要对她好?

「嗯……」他美丽的笑看来有些伤脑筋了。「并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吴某偶尔,也想做些没有特别原因的事吧。」他说了真话,脱口自然,几无任何防备。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你真没用,还给砸伤了。」她哑了嗓。一定很痛,像他这样娇贵,居然连哼声都没有。

「啊,不碍事。」他探手压了压那瘀血,是有些热辣,不过还挺有醒脑作用。「吴某本是笨手笨脚,吴姑娘不也体会过了?」他泛著柔笑。

「……没错……你蠢得要命……」不仅行动迟缓,又嗜睡成性,连洗个衣服也好大惊小怪……目眶湿了,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意真并没有恨她……不是恨她!真是太好了。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如此脆弱,但是……但是……

「我讨厌你满口文言……讨厌你多管闲事……」终究还是忍不住,她双肩微颤,紧紧地抓著自己衣服,隐声低泣。

吴映洁微微而笑。慢踱开去,唇边轻吟著不知名的小曲,走离数步,体贴地让她有个自己的空间。

他的嗓音极温和极清雅,轻轻地飘进耳里,仿佛有人抚摸著她的头安慰。

其实她根本一点也听不懂,或许是有名的乐府,或许只是他随意轻哼,但不论怎样,她都觉得……

好温柔……他到底聪明还是愚笨?究竟真诚还是虚伪?有个念头在她心底生了根。她……想多认识他。

正文 第五章

「胜翊,你在做啥?」老总管站在门口,瞅著趴在地上磨磨蹭蹭的小个子,一脸疑惑。

「啊?」胜翊昂首,骨碌碌的大眼睛眨了眨,鼻子上尚有黑灰。「我在打扫啊。」把地板擦得光亮些,免得又被人嫌了。

「这种事,交给别人就好,你忙个什么呀?」这一段日子,府邸上下都愁眉苦脸提不起劲儿,就属这小个子这么勤快。

「咦咦?」交给别人?那怎么行!「总管,您想害我被剥皮啊?明知主子不喜欢人家进他房间的。」呃……不过,现在仔细想想,或许主子不是特别信任他胜翊,而是故意在整人?

啊!又被骗了吗?胜翊很哀怨地扁著嘴。

「唉。」总管忧伤地叹了一口气。「主子现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亏得你这般记挂著。」拉著长袖拭泪,哀凄的语调说得好像人已经确定嗝屁了一般。

「哈哈!」胜翊乾笑两声,心虚到自己是拿著抹布擦汗都不自知。

主子失踪第二十天,他才进房来打扫这一次,是不是记挂,他自个儿最清楚了。

唉,优闲日子就要结束了喔……

他偷偷地扮了个鬼脸。

「少主回来了!」

一声响唤,让吴映洁慢慢地转过脸,移动视线放在那一袭藏红色的披风上。

「啊!是少主耶!」身旁的几个小孩子拿著习字的竹枝,蹦跳地跑上前,希望和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拉近距离。

不远处,吴言真翻身下马,等在那儿的巴爷睇著她不太顺畅的动作,皱眉道:

「少主,你受伤了?」左腿上有血迹。

没等到回答,就看她转过身子,倏地伸手拉扯住一人衣襟,阴沉道:

「我叫你别追上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那人撇过身子,甩开她的质问,哼了声:

「当然是因为想抢多一点东西!这有什么不对?」难得有人抱个箱子落单逃跑,他当然要独吞。

「你没瞧到那是个陷阱吗?若不是我赶到,你现在早给他们的人逮了!」她极气忿,若是出了差池,连累的不会只有她,而是所有兄弟!「你要是再不听我命令,就滚出这里!」

那人面色一僵,随即撇头就走,嘴里念道:「自个儿都管不好自个儿了,还管别人?收养个男人在寨里不说,现在还坐大起来了!谁睬你!」一番话说得不挺大声,但却就是教众人恰恰听见。

後到的烕爷跃下马,闻言,一把火就上了来:「去他个爸子!你说什么!」要不是少主救了他,他能在这边放屁?

「不要!」吴言真出手挡住戚爷,低声制止,握紧了拳头忍下,忽视那些打量的目光,才硬声道:「你们把东西放下,让巴爷清算。」简单指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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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你不要紧吧?」巴爷在她走近身边时询问。

「不……」忍著腿上的疼痛,她挺直了腰杆,让自己脚步不致蹒跚。

「少——」戚爷欲跟进,被巴爷拦下。後者摇了摇头,两人便开始动手做好自己本分内之事。「还杵在那干啥!不用干活了?」转身吆暍去了。

吴映洁走到空地後面的柴房,先是在附近拣了些不知名的杂草,才进屋坐下。

撕开小腿处染血的衣布,是刀伤,虽不见骨,却也寸寸入肉。

她先将血迹给擦乾净,然後把杂草放进口中嚼碎抹上,待从怀中掏出乾净的布,额上却已布满薄汗。

有些手软无力,或许是因为流了血的关系。喘了几口气,忽然觉得好累。

伸长了臂想将巾布绑上腿,但那痛楚让她无法如愿,艰难地试了几次,怎么也弄不好,她颓丧地低首,索性放弃。

「吴姑娘?」

一句温声的轻唤,从外头飘进,好似一瞬间让她的双肩轻松了些。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只道:

「你来得正好,帮我一下吧。」晃了晃手中布条。「过来帮我包扎伤口。」头一仰,她就趴向身边叠放整齐的柴堆。

对於她首次的主动,虽然情况好像不太有礼,但吴映洁并没有拒绝,行至她面前坐下。默默地接过布条,他微弯身,动作漾柔。

她从自己手肘中睇著他,忽道:「你换回来了?」

「嗯?」将布面压上,他感觉她的腿细微地震动了下。

「我说衣裳。」她伸出手指指,轻快道:「你被我绑来的时候,就是穿这件白衫的。」比她丢给他的合身多了。

「啊。是元大婶帮吴某洗好的。」他微笑,手上动作轻到不能再轻。「元大婶真是个好人。」还说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

「连元大婶你也收服了?」她语气微吃惊。那悍大娘,可是连戚爷都得敬上三分的。「一两三两元宝不说,然後是戚爷巴爷也都卖了面子,亲近我的人一个个都靠了你,不仅男女通吃,还老少咸宜,你可真够厉害。」连苍降好像也在私底下和他有了默契,不论是给抓住弱点还是被收买人心,短短时间内能渗入如此,这样下去,整个山寨易主都不用太稀奇。

他轻轻地「嗯」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垂首全神贯注。

瞅著他片刻,她终於忍不住笑出一点声音。

「你虽有过人的聪明才智,但是,其它部分实在不太灵巧。」只见那布在他手中怎么也不听话,压著左边,右边就松了;弄妥了右边,左边却掉了。「手真的好拙……」看得人都不禁心焦。

他仅笑了一笑。「吴姑娘懂医理吗?」

「咦?」顺著他的目光望见自己抹上的草泥,她道:「我哪懂什么医理,不过是小时候发现这种草有凉性能止疼,就一直都这样用了。」她练功弄得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却又不想让人发现,只好自己学著处理。

不过,还好是她,还好不是意真。这种苦,她一个人受就够了,她比较坚强,比较忍得住。

「小时候……」若有所思地喃著。「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这样不爱惜自己,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什么?」太小声了,她没听清楚。

他不语。察觉她又颤了下,才微微侧著纤皙的颈子,柔声道:

「若是痛,就不要逞强。」像哄孩子般轻语。

她一怔,刚好对上他抬起的眼眸,立刻撇开。

「我……不痛。」咬著唇。

他淡淡而笑。

「……是么?」在尾端打上一个结。「你总是……逼著自己不示弱。」不知为何,他省去了一贯的敬语。

她瞪著那丑丑的布结,不太习惯。

他怱道:「看来……吴某的存在,似乎会造成困扰。」

「你——」听到刚刚那番争吵了?

「吴某留在这儿,并没有益处。」

「你……想要求我放了你?」

他没有回答,仅站直身,和雅地扬起温温的笑。

她却只能望著他美丽的脸,如坠五里浓雾。

只听外头脚步声来得急,她转首一看,戚爷态势汹汹地朝他们奔来。

「少主!少主!」在门边停了住,他粗喘连连,才辛苦地吐出话:「探到了!三水探到了!寨主……寨主的下落有消息了!」

「……咦?」心头一跳。她第一个念头,是欲直视吴映洁。

但一刹那间,却居然僵硬地动都动不了。

是两天前的事。

她想著要多认识他,不过,才是两天前刚决定的事而已。

「你说什么?!」吴映洁简直不敢相信,急声道:「再说一次!」

「少主,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厅里,名唤三水的矮瘦男子道:「抓走寨主又要胁咱们的那方是朝廷里的人,最近却因为被人密告贪渎遭到革职,现在正蹲在大牢里听候审判。至於寨主被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也被押进了大牢,这真的不是容易知道的事。」他试了好多方法,没有门路或者银子,就打不通这关。

「怎么会……被抓了……」她震惊地喃语。绑人的人被抓了,那么被绑的人呢?在哪?会在哪?

也一起被抄了吗?!

一旦被关进大牢,那要怎么救?那么戒备森严的地方,她能做得到吗?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地隐隐颤抖,她表面上虽力持冷静,却真的已失去了方寸。

「一定要……想办法才行。」快想,快想啊!她抚著额,颊边却倾泄冷汗。

「少主?」巴爷见她情况不对,出言安抚:「还不一定的,再急也没有用,咱们得先弄明白寨主是不是真的入狱,才能从长计议。」

「我……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但是——「要怎么弄明白?跟官府打交道?这些贪钱的地方官会知晓京城里的事么?就算自己走一趟京城,只凭咱们,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啊!」如果这是陷阱的话,那又该如何?不就给一网打尽了?

她忧急如焚,心头大乱,一时间,只能想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

「我……我上京!」她即下决定,严厉道:「就我一个人,你们谁也不必跟。」

「不行的,咱们怎能让少主一个人冒险?」巴爷制止。「倘若这是个计谋,那更是不可送上门!」

「那要怎么办?」她的情绪绷紧到极限,不容拉扯地激动道:「我一定要救出阿爹的!」不管多危险,她也不能放弃。

「寨主当然要救,可也不是这样的救法!」戚爷跳脚。简直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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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不了那么多!」她一挥袖,就往外走。「戚爷巴爷,寨子就交给你们,我若一去不回,对……对寨子也是没差的。」她咬牙道。

巴爷愕然。「少主……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心疼之余,他露出长辈的威严,斥道:「那意真少主呢?她没了寨主、没了你,也没差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顿。杵在门前,僵直了背脊,未久,才低声道:

「……她有苍降。」而她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必在乎。

「少主!」连戚爷听了也生气。「你……你……你对咱们也是很重要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好胀红了脸放大声。

吴映洁抬起的手在门上搁了住,唇边有著好淡的笑容。

「谢谢你们。」用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著,她一把推开门。

不料,却早已有一个人在外头候著。

吴映洁负手在後,睇见她面上的错愕,扬起微笑。

她回过神。「你……你在这做啥?」

「偷听。」还是那样温雅。

「偷……偷听?」这个回答让人接不下话,如此正大光明的承认,反倒没什么可以质疑。「你全部……全部都听到了?」好像脑子停摆了,她只能下意识问。

「是的。」毫不避讳,他越过她跨进门槛,还顺手将门带上。对著她温道:「吴姑娘,吴某有个想法,你愿不愿意听听?」扫视著大厅里的数人。

巴爷看到他,忽然「啊」了一声。

旁边的戚爷被吓了一跳,连忙抚胸。「去他个爸子!老巴,你干啥?」中邪啦?

吴映洁向前走几步,平稳的嗓音缓缓清朗:

「你们若是想探听皇城内苑里的事情,这里不就有个很好的媒介可以利用吗?」他转身,直望著反应不过来的吴映洁,轻轻地笑道:「没有人再比吴某更适合了。」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他,「利用」那两个字竟刺耳地让她说不出半句话。

这是她自己曾对他讲过的话,他一点也没说错,一点也没错的。

「对啊!」戚爷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还打什么通关、走什么门路,你小子不就是皇宫里的人嘛!」笨笨笨!去他个爸子,他们怎么会那么笨?

巴爷比较实际。「你要帮咱们?」当真同一阵线?

「对方已不能交换人质,那么吴某留在这里就不再有任何帮助,这样的话,不是放了就是杀了,但你们不会下手,那么,就只有释放吴某回去这个选择。」他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一般,表情始终温和。「既然如此,何不善用呢?」

「这事已经是跟你没关系了,你真要帮?」巴爷再问。

「怎么会没关系呢?」他徐徐而笑。「赤焰寨虽与官对敌,招致报复,但主事者也是为了要对付吴某啊,那么多多少少,吴某还是要负起一点责任的。」话中条理有序,令人无法反驳。

与其毫无目的地像是无头苍蝇般闯入别人地盘,有熟悉的人能做帮手是再好也不过了,只是……大夥儿互瞧了一眼。

吴映洁明白,仅道:

「只要让吴某回去,吴某定当尽力而为。至於会不会就此断了联系……吴某只能说,请各位相信。」他点出众人疑惑,也给了答案。

「少主,你认为呢?」巴爷请示。虽然吴映洁是个外人,但是也不知怎地,他就是想相信,这将近一月来的相处,是主要原因。

一双双眸子等著她开口,但她自始至终,却没有把目光移离过吴映洁身上。

这样的情况,就像是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她能说不接受?

她应该恫吓他一番,然後要他绝对遵照她的命令,可是她所做的,却只是看著他温和的笑意,久久无法启唇。

本来就是如此的,不是吗?

她将他掳来,只是为了要交换阿爹,这段日子里她不曾亏待过他,已是仁至义尽了。就算是现在他不再有能换回阿爹的价值,但还是有其它的用处供她使唤啊!

跟一开始一样啊!

明明是相同的事,怎么……她会觉得喉咙这么样地发乾……

为什么要对她好?为什么要如此友善?

他们不是朋友,不是……根本就不是。

淡色的瞳眸里映著他俊美的面容,她垂在身侧的手掌握紧成拳。道:

「要怎么样让你回去?」

「只要带吴某出了西倾山,自会有人来接迎的。」马车车轮喀隆隆地滚动著,吴映洁掀起门帘,朝著前面的直挺背脊轻语。

「你确定已经联络上你自己的人了?」吴映洁握著缰绳,没有回头看他。

「吴某修了封短信,三水兄台也确实送达,其余的,自会有人处理。」已过了七天,胜翊也应该到了。

「信……你说送给了那里的客栈掌柜?」她一直觉得奇怪,他要了笔墨,却是写信给客栈?还以为他会找上衙门。

「不只是客栈掌柜。」他侧首一笑。「那大叔是胜翊……是吴某身旁小厮的亲戚,正好住在岷州一带,为人极好。」是亲信。

「原来如此。」她应声,睇著前方的道路,沉默了一阵,才又道:「我说你,至少也该学会骑马吧?本来两三个时辰的路,像这样老牛拖车地慢走,得花上半天,还劳驾别人当马夫,未免太麻烦了。」本来是想一人一骑直接下山,爽快点了事,没料他连怎么上马也不会而作罢,这拉长的路途……真难挨。

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里的粗绳,突然希望来接头的人立刻出现,因为她实在搞不懂……搞不懂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难受的感觉……

从决定让他走的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像是被块石头压著似的,沉甸甸地教人提不起劲。

尤其是想到或许……此次一别,再也无缘见面。

她真奇怪,他们本就是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只是回到原点而已,有什么好在乎的?

不用听人在她耳边弄文,不用再面对一些莫名的指责,很好啊!她轻松多了!

应该是这样子才对的……应该是这样子啊……不过是少了他的温言温语和多余的柔和笑容,为什么她要这么失落……一点……都不像她了。

他们的身分不同,环境也天差地远,会兜在一块已是奇迹了,如今他回去他的阳关道,她依旧走自己的独木桥,这样才是正常的、正确的。

所以……以後再也不见面压根儿就没什么大不了。

「吴姑娘?」一声轻唤,让她如梦清醒。

感觉背後的注视,她忙道:「怎么?你要记得,回去以後,至少要学会骑马,这样出门在外也才方便。」

他似是低声一笑。

「……是。」瞅著她红色的长发,他轻吟:「不如,有机会的话,请吴姑娘教教吴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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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她怔怔然地转首,语调有些窒凝:「教……教你什么?」

「不是说要骑马么?」他笑眯了漂亮的眼眸。「吴某可是个很笨的学生,到时还请多担待了。」

到时?到时?干什么……讲得这么容易?她抿著唇。

「才不会……不会有那个机会的。」也不会有那个到时的,他不懂么?

「是么?」他不是顶在意地轻笑,那模样就好像刚才那番言语只是句客套话般。注意力放在不远处的一点。「看来是到了。」

她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就在正前方,已有数条人影和一顶轿子在那候著。

终究是……得分手了啊。本来念著好长的路,一瞬间,居然变得如此短。

短到她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咦咦?来啦来啦!」马车还没停下,就见轿旁有个小个子跳来跳去。「没错没错!是主子啊!」正是胜翊。

他小跑步地迎上前,吴映洁也拉住了马。

「咦?你是那个山贼头!」看清来人眼眸颜色,胜翊大叫一声,吴映洁觉得好吵,眼一瞪,瞪得他赶紧後退三步,缩著肩膀咕哝著:「原来不只是个凶婆娘,更是红毛怪!」还知道要举手护著头,毕竟她使鞭的粗鲁景象还历历在目。

「胜翊。」门帘下透出声响。

被那熟悉的温雅声音这般一唤,胜翊登时背脊发麻起来。

「是是!」转瞬间换了个嘻皮笑脸,凑上前,将自己主子稳稳当当地扶出来。「啊,主子,这么多天不见,您仍旧是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代代代……代,要接什么?

「胜翊,这么久不见,你不会说些诚实点的话么?」吴映洁下了马车,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

胜翊只觉一股寒意让人惊颤,咬咬牙,小声道:

「主子,您看起来还是这么难伺候呀。」回来做啥呢?扰人安宁嘛。

吴映洁微笑,不再理会。转回头,他道:

「吴姑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吴某在此拜别了。」行了个礼。「令尊之事,吴某不会忘记。」

吴映洁面无表情地看著他,一拱手,算是答了。

「什么什么?」胜翊紧张地直嘀咕:「令尊什么事?主子又想做什么了?」不要啦!到时候倒楣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

吴映洁当没听见,只是走向轿子。

她则是一直地望著他离去的背影,移不开视线。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得往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个天一个地,不再见面……不再见面……永远也不再……

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话语就梗在喉中冲口欲出,她正要启唇,他却快了她一步。

「吴姑娘。」在要入轿之前,吴映洁侧过了身,清丽的面容有著愉悦的笑意。「待令尊的事情结束,别忘了咱们一块骑马。」

吴映洁闻言登时顿住,下意识地对上他温柔的眸,不自觉地低声念道:

「不是已经说过了……」

没有那个机会,也不会有那个到时的……为什么他……他——

「啊?」胜翊则是呆了下,就看吴映洁弯身上轿。骑马?主子连怎么把抹布扭乾都不会,不要说笑了好不好?「起轿!」一头雾水地举著手,四个轿夫就听令行动。

胜翊跟著,不忘偷眼瞥瞥那个凶巴巴的红毛怪……咦?凶婆娘怎么好像看起来不凶了?啊啊,脸跟头发一样红去,她也擦粉了?

不过刚刚明明就没这样啊,什么时候给擦上的?真神奇的紧哪!

「胜翊。」

他忙回神,又往後瞄了几眼,才小快步追上。「是,主子。」

「要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当然当然!」办不好的话,可是会被人罚的。他宁愿跑腿累一累,也不想让可怕的主子当成玩具玩弄。

「那就好。」温润的嗓音迷人心神,却忽地缥缈:「……真不想……回京师哪……」轻轻敲著膝,他的眼神转冷。

那繁盛荣华的地方,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缸烂泥而已。

《明文别传》第四十七回

之中写道——

吴映洁,字乃善,兰溪人。嘉靖十九年进士,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右侍郎。自幼聪颖过人,面目清秀,容姿飘逸;为人谨慎,心思尤其缜密,入阁数年与时臣少有往来,为一派独身也……(下略)

初吴映洁遇贼,囚於西倾山赤焰寨月余,时人以为下落不明,然实於寨中平静度日。赤焰寨大王姓吴,名言真,擅使鞭,鞭法高超难敌,寨中一戚爷一巴爷为其爪牙。

(中略)

映洁被擒,而与吴映洁相识,知交为友,是岁七月,还映洁回京……

正文 第六章

顺天府,吴府。

老总管行经长廊,见一修长白影走过,霎时呆住,待望清其面貌,整个人更是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揉揉眼,再细看,人影依旧存在,不相信地举首睇著天。日头分明极大,莫不成人老了就容易会有幻觉?

「总管?」胜翊的呼唤让老总管低下头。「您这么认真,天上有啥子好看的?」有神仙还是有怪鸟?学著他昂起颈子,却只觉日阳刺得人头昏脑胀。

「胜翊?」见到是活生生的来人,老总管一愣,心头放松了些。跟著讶道:「你不是去岷州看亲戚了吗?」说那个亲戚得了什么什么会掉毛的大怪病,要是不趁现在快去看一看,确认光头後的样子,怕以後就再也不认得了。

「呃,是啊,回来了嘛。」胜翊擦著流至下巴的汗水,日夜兼程地赶路赶了数天总算安全抵达,可以稍稍松口气,轿子从後门进,所以也没让人通报了。

「你叔叔还好吧?」老总管心有戚戚焉地问道,哀悼自己也日渐稀疏的白发。看来他也得去给大夫治治,顺便问问这种病是不是还会引起眼花。

「啥?」胜翊张嘴,而後才猛然想起自个儿之前的胡诌:「好好好,怎会不好?我已经把我家大叔没毛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放心吧。」笑得好勉强。连他随口的唬弄都这般牢记,不知该喜还是忧。

「那就好……」一抬眸,却睇见那抹白影朝他们走近,老总管咽了口口水,道:「胜翊,咱们府邸风水一向很好,尤其是後头那个荷花池,更有画龙点睛之妙,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前几日才让人去清得好好的,期盼能改运,但是……」

胜翊是愈听愈迷糊:「但是?」

白影没有离去之象,老总管不敢再乱瞄,抓住胜翊瘦小的肩膀,面换个方向,死命盯著他,抖著声问道:「喜……胜翊,你有没有瞧瞧瞧瞧……瞧见什么怪东西?」

「啊?」干什么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胜翊动弹不得,只好转著脖子瞅瞅四周。

「没有啊,哪里有什么怪东西?」不得人心的主子倒是有一个。

「呃?」糟糟,胜翊看不见,他却看得见?肯定是大白天撞了鬼。老总管冷汗涔涔,背脊开始发凉:「不会的,不会的,打娘胎出生,我就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如今怎么……」天眼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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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翊觉得他好古怪,退了两步挣脱他的手,却见他还是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他也不想管了,只快速地道:

「总管,我是来请您吩咐厨房煮一些热食,然後送到主子房里,我现在要去准备乾净衣物……」小跑步地走开,又突然想起:「对了对了,还有主子喜欢喝的茶也别忘记啦!」一溜烟地办事去了。

老总管张口结舌,瞪著他消失的背影,身後让人发毛的足音则刚好停下。

「总管,一回府就得麻烦你了。」温和的轻语,实在让人跟可怖的鬼魅连不上关系。

老总管很僵硬地回过头,对上一张甚为美丽的带笑脸庞。双目发直了好久好久,才艰难地吐出话:

「主……主……主主主主……主子?」老总管逼迫自己进入状况,心里有个明白了。眸子随即泪湿蒙胧:「您……您回来了……这般地千里迢迢……」错了,错了!他根本一直都弄错了……主子被绑之後没有立刻遭到杀害啊!

原来啊原来……今日才是主子的头七呀!呜呜。

收回木盘上的碗碟,吴映洁抬头,多朝木屋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每日她都会亲自送饭,但意真还是不肯见她,有些泄气了。不过,现在她知道意真并不是因为恨她才如此做,所以即使灰心却不致丧意,她还是会再来的。

走回寨里,马上面对的是一连串的处理和状况。

「少主,昨日又有三个人出走了。」巴爷报告道。「从寨主失踪之後,离寨的总共有一十八人。」拿起毛笔,在册子上做个记录。

「嗯。」吴映洁点头,没有特别生怒,仅问道:「他们拿走多少东西?」

「就咱们放在内室里那些。」巴爷笑道。他们一定觉得这寨子真差劲,白花花的钱财也不顾好。

「那就好,他们想走,就走吧。」赤焰寨不会强留。

「少主,我觉得你对那些叛徒太好了。」戚爷在一旁抱胸。「他们这样算是背叛了咱们耶,怎么你还故意准备好银子摆著,让那些个混蛋当盘缠?」虽然说主要的粮食银两已移到别处安放,但他就是不明白少主为何要特地挪出一些,放在那儿给人取用。

「戚爷,咱们寨子里有许多是农夫,会来做山贼也是迫不得已,既然他们觉得不适应想走,那么硬要他们留下也没什么作用。」朝廷赋税极重,有些地方的农家几乎快无法生存,在生存的本能及对朝廷的不满之下,难免走上此途,若是愿回头,她不会不给机会。

「呿!少主,你这样不是摆明了让人利用吗?」戚爷不平道。快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找个垫被靠一靠,等清醒过来突然大彻大悟到自己做错了事,要拍屁股走人之前还不忘拿些值钱的玩意儿,当这里是善堂?天底下有这样便宜的事么?

吴映洁微顿,才低声道:「咱们……也是利用了别人啊。」

「啥?」

巴爷插了嘴:「老戚,你就别穷嚷嚷了,我让你去盯著人,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盯人?」吴映洁闻言疑惑。

巴爷随即答道:「少主不晓得吧,我这边有几个名字,都是意图想要趁机作乱的家伙,我让老戚看著,有歹念的就立刻丢出寨。」

她一愣,随即掩住额,遮去眸里的酸涩,轻声道:

「真是辛苦你们了。」她心里知晓,其实这寨早已四分五裂了,会这样撐著,是为了其他没地方去的人,还有让阿爹能有一个回来的处所,他们这样不计回报地帮她,真不知该如何道谢。

「不辛苦,我也只是照著那小子说的做而已。」巴爷微笑。

「……咦?」她从手中抬起视线。

只听巴爷道:「几个名字都是那吴小子要离开前给的,我跟老戚只负责办事而已……这小子挺关心咱们的,不是吗?」他笑。

小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居然将这里的情况摸得如此透彻,本以为他只是爱装傻所以跟人亲近,不料却在旁人完全无所觉中观察了这么多消息。若是问他巴爷为什么要接受小子的意见,倒不如问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如此细密的心思,真让他臣服。再说,这姓吴的小伙子若是欲加害他们,绝对会在离寨之前的最佳时机动作,结果他没有,那就表示至少他现在是可以相信的,这点东西他巴爷还看得出来。

吴映洁有些反应不及,想到吴映洁离去之时对她说的话,她不禁又面上发热。她真怪,这样好怪。

「这……那真是谢谢他了。」一时间,脑子里只能挤出这句话。「对了,巴爷,不是收到消息要讨论吗?你说地形很险要的,快把地图拿来吧。」转移话题回到正经事。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那种浮动的情绪是什么,好乱、好杂,缠绕得她难以脱身。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没有时间好好厘清,她得缓缓,再缓缓。

巴爷瞅著她,戚爷则望著两人,搔了搔头,压根儿搞不清楚。

「去他个爸子。」他啐一声。

又打哑谜?他不懂啦!

「主子,您这回进宫,一定吓死大家。」胜翊背著手,煞有其事地踱来踱去。「因为每个人都以为您死了嘛,一个死人突然出现,没有人不会惊讶的啦,就像总管嘛!还说您是头七亡魂归呢……不过这也不一定,因为您太没存在感,可能不会吓著人,反而会被误认为新上任的官咧……」

吴映洁一身朝服,绋袍翠玉更衬得他白净无瑕,俊美不可方物。一点也没被杂音影响,他只是端正地坐在椅上,垂眸静待。

胜翊不甘寂寞:

「主子啊,您怎么不喝茶?人家好心端来的,虽然已经冷去……不过我说,这皇宫真漂亮,就算是偏殿,也真是金碧辉煌的紧,不管来几次都觉得好漂亮哪……」伸出手摸摸大红色的柱子,上面还有华丽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雕花,他暗啧一声,呸道:「民脂民膏。」

回过身子,主子还是动也没动,他受不了了!大步走到吴映洁身旁,他站在他面前叉著腰:

「主子啊!咱们到底还要等多久?每回进宫都得等上大半天还不一定能见著皇上,为什么您不生怒啊?」人人都说主子是只病猫,所以任著欺负,不知被讲了多少坏话,主子不气,他气啊!

主子明明……明明比别人都还有脑袋、明明高人好几等的!

吴映洁不言不语,双手整齐交握,长睫依旧半垂。

「主子!」他恼叫了一声。是主子允的,要他当小厮,要他有什么想法都诚实地说出来,被罚他也认了!

「……我用不著生怒。」吴映洁姿势未变,优美的唇瓣微启:「因为有人会帮我出气。」

「啊?」胜翊皱著眉。这么自私自利的地方,谁会帮他?

「你上回在宫里跟小太监打架,是不?」缓缓问道。

「那……那又怎样?」这么久的事了,现在还要算帐?

他半敛的美眸轻抬:「理由呢?」

胜翊一怔,回想了想,旋即满脸通红。

「我……我可不是帮你!」可恶啊,主子居然连这种事情也晓得,他到底是神通还是神算?「只是看那个小太监太骄傲不顺眼而已!才不是因为他说话太难听去替你抱不平的!」一急起来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喔……」吴映洁淡淡扬起优美的嘴角。「胜翊,我一点也不生怒,因为有别人会帮我出气的,知道么?」好美好美的笑容。

胜翊看到他那代表得意的笑就恼,红著脸颊走至旁边的座位,一屁股坐下。

「我不管你了啦!」去给人骂死好了,讨厌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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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告一段落,门外就有人欲进,胜翊一瞧见来者,赶紧起身,恭敬地站到吴映洁身後。

吴映洁也站起,朝那人拱手:「严大人。」

被唤严大人的壮年男子已有半头白发,年纪约莫六七十。此人就是现今内阁首辅,严嵩。

「吴大人,别来无恙啊?」一副有礼。

吴映洁淡笑道:「托严大人鸿福。」

严嵩掀起袍摆入座,外头立刻有小太监进来斟上一杯热茶。

「耳闻吴大人遭劫,严某甚为担心,即使是吴大人死讯传得满天飞,严某也不甚相信,如今看来,吴大人当真是福星高照。」

嗯呸!黄鼠狼给鸡拜年!胜翊在心里不屑。

「不敢当。」吴映洁跟著坐下,始终低著首。

「呵呵……」严嵩笑了笑,道:「咦?吴大人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是要面圣。」仍然有礼。

「哦?是该是该,人安全,的确该上报一声。」不过没经他同意,谁敢引见?严嵩眼神一变:「皇上以为吴大人已死,正要翰林院择才递补,吴大人得赶快哪……不过,这两日皇上在西园静养没上朝,怎么没有人通知吴大人么?」

不是你故意让咱们等的么?胜翊愈听愈觉得反胃。

「这样么?」吴映洁依旧没有看著对方。「多谢严大人告知,吴某告辞了。胜翊。」行了个简单的礼,就要移步。

「是!」听到可以离开这像是囚牢的地方,胜翊精神都来了。

「吴大人,何故走得如此匆忙?严某很想和吴大人叙叙哪。」他端起茶杯啜饮。「毕竟,严某和吴大人的义父也是旧识啊。」抖著肩膀轻笑。

吴映洁闻言,停下步伐。

跟在後头的胜翊差点一头撞上,偷眼瞧著他,只见美丽的侧面失去笑意,凝结的表情让人感觉有如般霜雪冰冷,冻结人心。

只听严嵩道:

「若是严某没记错的话,吴大人家乡天灾不断,自小失去双亲,两岁之後被带到京城收养,得以重新开始。吴大人的义父对吴大人真是恩重如山哪!」不过,好人通常活不久的,尤其是,居然胆敢和他严嵩作对。

想上书弹劾他?未免太自不量力。皇上只顾著研究方术丹药,如今朝政几乎他一人掌控,朝廷里有多少他的同党,和他斗?哼!

放下茶杯,他不再客气,续道:「我看吴大人也别见外了,你不倚靠任何一边,就算再低调也会遭人攻击。连没用的户部尚书也因为明白自己有把柄落在你手里,而教唆他人对你进行掳绑,给予警告;没有杀了你,是因为他太犹豫怕事,担心一发不可收拾。可惜的是,户部尚书不仅生性胆小,还很愚笨,自以为找了该死的山贼当替死鬼就不会被联想到,不仅一箭双雕,更只需旁观静待。却没料你早就心里有数,反而给了你充分的时间机会和理由反击。」他查得一清二楚,令户部尚书入狱的密函,笔迹就是出自他手。

那囚於牢中的户部尚书,大概到死都想不通为什么最後是被东厂阉党所害。

只要做个小动作,便能让敌人完全失败,还用不著弄脏自己的手。这是他在意吴映洁的原因,这样的对手实在太可怕,他根本不能预料。

一大串复杂的推论让胜翊听得眼都发直了,拼命地瞪著前面的人。

吴映洁慢慢地回身,他没抗辩、没解释,甚至可以说没听进去。仅仅微笑地问了一句:

「令郎好吗?」

严嵩眯起眼,瞧不出他的真意。

「听闻令郎位居要职,肯定表现十分之好,而非如外传严大人运用关系,使得『宾客满朝班,姻亲尽政要』的了?」吴映洁笑得好和善,又突然移开话锋:「对了,严大人,鞑靼俺答汗屡次南侵,北方军情紧张,後援军粮百万又到哪里去了呢?」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温文文,却一针见血地暗喻严嵩通引私人入朝为职,又将重要军粮给贪污掉了。

「噗!」胜翊喷笑出来,赶忙捂著自己嘴巴。

严嵩脸色本就难看至极,连一个小童也在他面前放肆,他愠怒道:

「吴大人,这狗奴才看来是欠缺管教,哼,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说他是狗?他还真想咬他个头破血流呢!胜翊鼓著颊,捏紧了小拳头,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反唇相稽。

「啊。」吴映洁一笑,道:「的确是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不过胜翊虽年幼,但也还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啊。严大人此言深奥,原来,贵府中的奴才都是畜牲?」美颜带著些许困惑。

所以这个姓严的奸臣就是个大大大畜牲了?哇哈哈哈哈!胜翊举手压紧了嘴,忍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主子好!主子妙!主子呱呱叫!

「你!」被当面给上难堪,严嵩简直气煞!

「既然皇上在静养,那么吴某不便多叨扰了,告辞。胜翊,别这样笑,多没礼貌?咱们走了。」很敷衍地稍稍斥责。吴映洁头也不回地跨出偏殿门槛,一点面子也不给。

严嵩在他离去之前撂话:「你竟敢如此?朝中大臣多投靠於我,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我,就等於得罪了整个朝廷?」不是妄言,而是事实。

「不知道。」吴映洁答得俐落。拾起眸,对上严嵩的视线:「奉劝一句……严大人最好别再惹我。」他的语气瞬间森冷,温雅的双目也在霎时变得阴沉无情,让人无法克制地打从心底发毛起来。

不再多语,他带著胜翊离开。

严嵩忿忿难平,一掌击向身旁的精致木几。「碰」地一声,震人耳膜。

这个吴映洁,若不能收为己用,就一定得除!

「主子,您刚刚说得真好啊!」简直漂亮极了!胜翊边挥拳边道。他就说嘛!主子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他抱著胸,学道:「不要再惹我。啊哈哈哈哈哈!您没见那个老头的脸多扭曲。」他做了个像是上吊的鬼脸。

「你觉得很有趣么?」吴映洁望著前方,淡淡问道。

「很有趣啊!看他被您堵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真爽快!」胜翊击掌笑道。

「是么?」吴映洁垂眼,睇著自个儿身上的朝服:「我只感觉……再也没比这些更无聊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战,这一切,他不仅倦,更厌。

他想要更简单、更纯粹……想要一个单纯且直接的人……淡淡地扬起唇,适才不悦的情绪渐渐模糊了。

咦?胜翊没漏掉他周遭柔和下来的气流。

「胜翊,上次交给你的信送到了吗?」他望著远处问道。

「是。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他可是嘱咐快马送抵,到了好些天了吧。

「这样啊……」吴映洁倾首,轻笑道:「……她一定会很欢喜吧。」真希望能看到她毫不矫饰的表情。

胜翊呆呆地瞪著他,眼也不记得要眨了。

因为……主子那么温柔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主子平常虽然一直在笑,但总感觉不是很真心,背後一定都会有某种含意,像是对他胜翊,要不恶戏玩弄,要不整人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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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见过这样乾净的笑容!

她?她是谁?那个女山贼红毛怪吗?主子在那山寨里,到底发生了啥事让他这么愉悦?

吴映洁无视他打量的视线,像是突然想到般,道:「胜翊,你知道么,下棋除了要会布局,更要有耐心。」

「啊?」没头没脑的,谁听得懂?

他微笑不答,擅自做了结语。

「咱们回去吧。」

他会很有耐心。这几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点点时间。

「主子,水还可以么?」屏风後,小胜翊探头问道。

「行了,你下去吧。」吴映洁一挥手,让他退下。

待胜翊带上门後,他解开自己衣裳,进入还冒著薄薄白雾的大木盆中。温热的水流包覆住他的身躯,很快地便将肌肤染上红潮。

回京後难得的放松,让他几乎舒服地叹息。

连续九日,他天天进宫,却因严嵩的从中作梗而始终无法顺利面圣,看来,他那一天的确是激怒了他。

也罢。其实见不见皇上没什么差别,他只是要让严嵩认为他急於挽回内阁大臣之职而已。目的已达到,他也可以静观其变了。

他不会这么轻易忘记……忘记这朝政有多么腐化。

他的义父为一监察御史,亲如他的生父,一生尽忠效国、鞠躬尽瘁,就如同教养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般,从不求半点回报。

严嵩知皇上奉道教神仙且喜好方术,便投其所好,进而得到宠信,成为内阁首辅:皇上逐渐不早朝,在皇宫里炼丹,政权则落入严嵩手中。严嵩却贪赃枉法,专国弄权;此後,朝廷更是走向腐败。

在他被拔擢入阁前,义父决定上谏弹劾严嵩,却不料在众臣之前被羞辱,当庭杖打,虽没有命丧皇殿,但伤势严重,加以忧怨难消,回府後半年就抑郁而终。

在榻前,义父悟到当朝被侵蚀程度已非独力可以挽回,在极痛心下去世。

而後他入了阁,冷眼旁观所见所遇之事,不争斗不出声,也不加入任何一势力党派。

这种无聊游戏,他们去玩就够了。

每个人都说他软弱,只有严嵩老谋深算,没有对他放下过戒心。严嵩一方面网罗党羽,另一边铲除异己,丑陋的事态,他看得不能再多。

别说什么螳臂挡车,即使他的确有那个能力取代严嵩,但只要有那样听信谗言且荒废政事的皇帝,就会有第二、第三个严嵩,他仅有一人又能撑多久?

这样的在位者,根本不配让他这个臣子效忠,所以他不想费力气改变任何事。

他是不义、是不忠,也是对整个皇朝的失望和了悟。

义父穷尽一生只为国,却是那般的下场,这样的愚忠,究竟哪里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是么?

史书总列忠臣奸臣,他没那么伟大想救天下,也不必名垂青史,只要替义父找回一个公道。

有些凉意,水冷了。

「啊。」他还真是愤世嫉俗啊,吴映洁回神,无声地笑了笑。他开始怀念被掳的那段日子、不用接触这些事,不用面对这些人……他更想念那「其言也真」。「……可别著凉了才好。」卧病在床那种感觉,他不喜欢。

从大木盆中起身,他将湿发从颈後撩至左侧,拿起一旁胜翊早已备好的中衣套上,正待唤人进来服侍,不意却听到了有怪声音。

他拉整好衣襟,走出屏风,听得是从内室那边传来的。

慢慢地栘步,他没有惊慌,也毫无害怕,只是想知道声音来源是什么。一般人只看他长得文弱,其实他胆子不仅非常大,冒险犯难的精神更是无人可比。

才踏进没有烛火照明的昏暗内室,一阵凉风就吹抚进他衣衫单薄的身子。他顺势看向窗户,没有明显被破坏的痕迹,却是半开著。

胜翊做事细心,不会忘了关,那么——

一道黑影从他右边疾疾窜出,立刻贴上他後背!

「别吵!」不速之客微喘,箝制住他的行动,压低了声道:「告诉我——吴映洁在哪里?」嗓音有种独特的沙哑。

吴映洁闻声一顿,窗外的月娘慢慢地从云後露脸,他也就著那清明的月光望见了来者的面貌……

「……咦?」

「啊?」

四目交会,两人都同样惊讶。

正文 第七章

回房才点上灯,门外就有人出声。

「少主!姓吴的小子有信到!」是巴爷。

吴映洁在房内,闻言急著换衣,牵动到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她喘口气,道:

「你等我一回儿。」

将沾血的衣裳迅速褪下,她穿好外袍就拉开门。

「巴爷,你看吧。」她不太识字,总是要请巴爷念的。

「是。」巴爷瞅见她发微乱,面色稍白,暂时压下疑惑。

打开带有薰香的信笺,白纸上有著雅致绢丽的字迹,简单写道:

寨主安好,现安全无虞,勿念。余等伺机,再议。

「少主,吴小子找到寨主了!现下安全无虞!他会再联络,跟咱们计画如何将寨主带回。」巴爷喜道。

「真的么?」吴映洁赶紧拿过信笺一看,上面好多字她都不懂,但那秀雅的笔迹就是让她安了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强忍著激动道。几十个日子来的不安和紧绷,一瞬间整个都卸下了。

谢谢他……谢谢,谢谢他!

紧紧地捏著手中的纸笺,她心里有说不出波涛翻涌,复杂的情绪充斥著,在她压抑了那么长的一段日子,现在好想……好想……

巴爷瞧她像是连怎么喜悦都忘记了,实在替她难受……希望,以後一切都会开始好转。看到她手腕有血丝沾染上白纸,他问道:

「少主,你的手……」

她拾起脸,忙将右手藏起。「不……不碍事的。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是意真少主么?」巴爷叹道。少主晚膳时送饭菜过去,却比平日都晚回,一定是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了怔,随後低声道:「是我不好。阿爹久未露面,意真开始怀疑,结果纸包不住火……她对苍降发了好大的脾气,我瞧见了,替苍降挡了一记,不小心给碎盘子划伤了手。」她不该……不该牵连苍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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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是的隐瞒,说是为意真好,要是立场倒换,她也会生气的。结果还连累了苍降……

巴爷又叹了声。这实在不是一下子就能化解的事情。

「巴爷,你别怪意真。她……会这样子,是有原因的。」其实,最受苦的人是意真,她若能替她分担,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你小时候常因为红色的头发被欺负,只有意真少主不嫌弃。」巴爷负手在後,若有所思地道:「十三岁那年,差点给人拖上马带走,意真少主扑上去救你,所以给踏断了腿,你也伤了手,後来虽然寨主赶到,但是意真少主却再也无法行走。」所以,少主一心让自己变强,不再只能等人来救,而且怎么也放不下意真少主。

吴映洁不语,只是盯著自己地上的影子。

巴爷也不再多说什么,看著她:

「善待自己一些吧。」语重心长地讲完,慢慢地踱了开去。

她杵在原地,良久都没动作。

今夜的月色好似特别地亮,瞅著脚边的黑色倒影,仿佛会摇晃,一左一右间,将她的思绪都给吸了进去。

月……月……那家伙的名字,就是这个天上的月吗?

真想问问他……想问哪……

缓慢地抬起手,笺上透著极淡的馨香,覆住了她手上的血腥味。把皱掉的纸再次展开,轻声念著:「……主安……勿念……念……」不懂啊,写的什么天书,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识几个字……

咦?

总算发现纸好像厚了些,刚才被她那样一搓揉,本来黏著的两张纸分了家。她奇怪地撕开一看,那第二张纸,上面没有写字,却画了图。

先是一个有著胡子的人头,然後是一间房子,接著是个大笑脸,左下角则画了个圆圈。

「这……这是什么啊?」小孩子的涂鸦么?她瞠大了眼。想到巴爷读给她听的消息,她瞪著这画得好丑的图,半晌做不出反应。「才不是这样……一点都不像……」阿爹的胡子才没那么少呢!

再忍不住,她噗哧笑出声,愈笑愈好笑,腰都打不直了。

「笨书呆……」她抚著额,笑著笑著,眼眶微湿。「真笨……」又为她费心思了……她又不会报答他。

好似瞧见他真的在案前努力地想著怎么画图,她睇著最後的圆圈,停了住,又抬头,望了望天。啊……十五圆月,十五圆月……这个……是表示他的名字吧?是吧?

她想问啊!

那……那就去问!对了,就去问吧!

一种上头的冲动无法克制,她将两张纸都揣入怀中,开始往马房跑去。

别犹豫,别迟疑,不要再考虑!

她不想等了,也不要缓了,她想谢谢他!

像是要飞奔起来,把沉重统统丢弃,她怕自己再多想一刻,就会停下脚步。就这一次,让她任性一次吧!

她一定是发了失心疯,一定是。

连个包袱都没有,除了火儿和身上的一点碎银,她两手空空,也没有半点计画,独自一人来到了顺天府。

她发了疯才会这样,从遇上他以後,她就变得奇怪,连自己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明白了。这样匆忙地离寨,不晓得戚爷巴爷会不会担心……

火儿似乎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连连踏蹄喷气,她拍著安抚。好像感觉有人在看她,她压低了笠帽,牵著火儿朝边巷走去。

这样不行,火儿太引人注目了,她得找个地方让它待著。

走向客栈,却因为火儿实在看来让人害怕,加上她又戴著斗笠引人疑窦,连碰了几个软钉子,好不容易才有个好心掌柜帮忙,得以将火儿牵进马房。

「火儿乖,我知你不爱这狭小的地方,得委屈委屈了。在这儿待著,乖乖的。」

拿了几把乾稻草喂著它,不知是因为听懂了话还是累了,总之,那种浮躁的情绪安歇许多。

再拍拍它,她才离开。

京城大街上,样样都是她没见过的新奇事物,喧闹叫卖,拥挤人潮,她生於山长於山,难免觉得绑手绑脚。

几天的路程,明明有机会返回,但她就是没有,反而只要有此念头就更加快了赶路速度。反正,她是想等找到了他,就可以去信通知巴爷了……

不过,城里这么大,要上哪儿找?

她行事向来有条序,可这唯一的一次冲动,就让她没了头绪。

「咦?这位姑娘,要买些东西么?」走过一小摊,小贩唤住了她。虽遮了脸,但这身段应是女的没错。「瞧瞧呗。」不管对方看来有一小点诡异,只要有可能的赚钱机会就不放过。

吴映洁下意识地低首一瞧,摊上尽是些胭脂水粉,她用也没用过,买了做啥?

正想著这大街人太多,得想办法绕过,眼角却瞥到摊子边还有几块玉佩。

其中一枚系著红绳线的圆玉,约莫铜钱大小而已,质地白润翠葱,看上去就暖。

一种莫名的反应让她直接伸手拿起,像是她数日前夜半跑向马房,什么也没思考,她道:

「我要这个,多少钱?」

「这位客倌,您当真是好眼光,真识货,这玉可是蓝田来的传世玉,所谓『蓝田日暖玉生烟』,指的就是——」拿出唱卖本事。

「多少?」谁管什么花田兰田的,她听不下去,直接打断。

小贩很是会察言观色,知晓自己要是再罗嗦下去,银子就甭赚了。省去了那一串褒词,他搓著手,曲腰笑道:

「不多不少,正好二两。」

不想自己身上剩余的银两还撑得了多久,她掏出钱袋一倒,铜钱滚著,碎银四散,很勉强地刚好凑著了二两给小贩。

「谢谢客倌!」

点了下首,她取玉就走人。勾著玉上的系绳,她从笠帽下瞅著,玉面透著光,薄薄温温的,好美。

其实,她根本不会分辨什么好玉,会买下它,是因为这玉,让她感觉有种「他」的感觉……

「等和他见了面……就当个见面礼好了。」她喃念著。没有想到女子上门送男子东西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前方有著推挤,她抬眸,就见几个锦衣卫,反射性地低下头,她正欲行至一旁不起眼的路边,却见那几个锦衣卫还抓了个正挥舞著双手的小个子。

只听那小个子气忿地嚷道:

「放手!快放手!可恶可恶!你们这些家伙,我又没犯法,干啥要抓著我?」

他不过是……不过是弄了坨「黄金」,陷害他们踩到……不过又没有证据,自己走路不看路,怪谁啊!

「哼!你别再嚣张了,等会儿有的你一顿好打!」拎著小个子後领的那人,脱了沾粪的靴子拿在手上,表情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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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放开我啦!」被拖到小巷子中。

吴映洁将玉佩塞进怀里,跟了上去。

她记得,记得那个很吵的小个子,是吴映洁身边的人!叫什么来著……跟元宝名字很像的……

对——对了!

叫八宝!

哎哟我的娘啊。

对方手一挥,整个人就被丢向墙角,几名男子即刻团团围住,凶神恶煞。

胜翊抚著背脊,恨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表情扭曲。敌人的块头不仅是他两倍三倍,人数也多,面对著如此恶劣的状况,他虽然人小,但志气大得很!深深地提了口气,他挺直了腰对著眼前数人道:

「对不住,小的错了,放小的走吧。」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呜呜,好痛喔。

右边一人呸了声,一脚踢倒他:「说什么笑,平常我就看你不顺眼,今天有这机会,定要好好教训你!」抡起袖子。

胜翊灰头土脸地再爬起。拜托,不过是偶尔在城里或宫中会打到照面,这样就看他不顺眼?这些人也未免太无聊了吧!

「什么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只能拖拉了。

「你不认识咱们?咱们认识你!不仅你,还有你那个懦弱无能的主子!」话才落,一个个就嗤笑起来。

「主子才不懦弱呢。」胜翊咕哝反驳著。

「你那个主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人欺侮了也默不吭声,我要是变成他那样子的男人啊,早跳河自尽啦!」又是一阵轰笑。

「就不会讲些别的么?」胜翊撇过脸,蠕动嘴唇。刚刚就是听到他们边喝酒边聊著这些东西,才会放了个狗屎让他们踩,现在把他带到巷子里,还是同样的台词,没新意。

「你这小子嘴巴里在念些个什么?想讲就大声讲出来!还是说你跟你家主子一样,都只会缩头缩脑?」和旁边的同夥互瞄了眼,吃吃地大笑起来。

「我说——」胜翊真应了他们放大声量:「我说你们才没用!我主子弱不禁风又怎地?哪像你们的主子,假男人!」公公、公公的!一群阉党!

几名锦衣卫楞了下,随即动手就给他几拳。「你这小子胆子不小!竟敢说咱们公公不是?」

胜翊闪躲著拳打脚踢,还是吃了好几记。

「什么不是?假男人就假男人,明明就是事实!」好痛好痛!「大欺小,强欺弱,你们这些人好丢脸好丢脸,比我丢脸太多了!」一个重脚踢上腹部,他登时跪倒在地。

「你这张嘴实在讨人厌,看来要找些东西塞住才行!」带头一人道,手中拿著那沾粪的靴子。「大爷好心肠,也不让你断手断脚了,就赏你些好吃的,可得舔乾净啊!」

胜翊肚子痛得要命,流著眼泪,趴在地上看著他们摩拳擦掌地准备架超自己。那靴上的屎好臭好臭,是客栈前大白的,他常找它玩,他们两个是好夥伴哪……

「开什么玩笑!」胜翊用力提气,大叫一声,在被抓住前跳了起来,抢了那靴就往他们头上丢,「黄金」落雨,弄得人人有分:「这是大白赏你们的,你们自己好好尝吧!」有机可趁就往外跑!

「臭小子!今天非打你个半死不可!」抹去头上的污物,真的是彻底被惹毛了。「别跑!」五手六脚地,几个人咆哮地追向他。

胜翊只觉自己肩处被人紧抓入肉,他一阵吃痛,还没叫出声,後肩上的握力骤失,另外一道力量将他整个身体往前推去,顿时趴倒在地。他下意识地想回头看,却被一个巴掌给压住了脑袋,吃了满嘴土。

「趴下!」带著点沙哑的嗓音在他头上命令著。

「咳咳咳!啥?」胜翊眨著眼,被沙上呛得泪水直流,腋下突然一麻,霎时动弹不得。「咳……怎么回事?」他动不了了啦!

吴映洁点穴克制他的行动後,才收回手,缓缓地站直身,直视著跟前数名锦衣卫。

「什么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最靠近的人立刻斥暍道。这戴著斗笠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吴映洁没有回应,举手解开笠帽,然後轻轻一掷,那笠就盖住了胜翊的头。

「喂喂!干什么?」当他死人啊?胜翊动不得,只能出声抗议。

其余人瞧见了来人的样貌,却是吃了一惊。

「你!红……」红色的头发?!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整,倏地一道强劲黑风在瞬间击上颈部,像是被突然切断呼吸,一口气提不上,双目一黑,倒地!

不知道是从哪里拿出来,也不晓得又是如何地出手,但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那红发姑娘使的是——一条黑鞭。

几个人顺著吴映洁的左手,往下瞪著那暂时安分在地上栖息的长鞭,仿佛见到凶蟒在吐著蛇信,对著敌人虎视眈眈。

「还有谁想试试?」她低笑道,难得的好心情。因为,已经不愁找不到那家伙了。淡色的眸子扫向在她脚边一只将要负责引路的「小乌龟」。

「你——你敢瞧不起咱们!」他们是什么身分,怎容得人这样看轻?互相交换个眼神,团结力量大!数条身影顿时一拥向前。

「一起来也好。」省得她费力气。手臂一抖,黑鞭迅速舞动起来,狭窄的巷弄中闪避空间小,别说是近她身了,那些人简直是给她打好玩的。

只听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没停过,拍搭拍搭鞭鞭到劲儿,凄惨的唉痛声跟著不绝,最後慢慢地,一个接著一个熄灭,直至完全没有人再能喊叫为止。

下手好像太重了。睇著昏死过去的几人,她收回鞭子,挑了下眉。

明明她就很节制啊,这些只会作威作福的锦衣卫,简直不堪一击。移动视线盯著趴在地上的胜翊,她拿回自己笠帽戴上,轻声说了一句:

「快回去吧,八宝饭。」快些带她去找人啊。伸手一拍一点,解了他的穴道。

八宝饭?

「什么八宝饭?」一发现四肢恢复平常,胜翊马上抬起头,却只感觉清风抚过面颊,身旁的人已经消失。「见鬼了?」抱著肚子慢慢地爬起来,才看到地上「尸横遍野」。

刚刚才想著这回儿要被打得头破血流,没料一下子对方就全数倒地不起。哪里来的高高手,这么闲地救了他?

「……发了白日梦?」站在原地发呆半天,他摸著身体,被打的地方很痛啊。「怪哉……」管不了那么多,总之没事就好。

正要打道回府,忽地想到些什么,他转首瞅著那几具不省人事的「尸身」,然後两步并三步地跑出小巷,没多久就带了一只大白狗回来。

「大白,晌午吃得很饱吧?」他嘿嘿地笑著,不怀好意。弯身摸摸狗头,他在大白耳边道:「脸上或嘴巴上,对准一点哦。」

「汪汪!」大白摇著尾巴,很兴奋似的喘气,蓄势待发!

「嘻嘻……」看他胜翊大爷赏他们一顿饱,哼!

不远处,吴映洁在墙後偷瞧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喃道:

「你主子到底怎么教你的啊……」

别玩了,快点带她去找人啦!

实在太不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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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盈盈,吴映洁在陌生的庭园里走著。

她跟著那个八宝饭来到这府邸,翻过墙就潜了进来,如果有刺客的话,也是这么容易?

是他的生活太安逸,还是他做人完美不会有仇家?

反正她猜不可能是後者。

宅子出乎意外地大,每个厢房又都长得差不多,别说上面没提字,就算有提,她也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哪里。

四周安安静静地,她突然想到,或许自己该等天明再来访?就算现在找到他,也应该是在熟睡的吧?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柔化了她面上一贯的倔强。

绕了好些个圈子,她总觉得这地方好清冷。

不是因为地广人少的关系,而是……一种她也说不上来的疏离感。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像这府其实是空著心似的。

廊上有人影过,她压低身,躲进暗处。

老总管拿著三炷香,在长廊尽头朝著天地拜了拜。口中念著:

「谢谢老天爷让主子平安归来,希望就这样顺顺利利,别再起任何波涛……」

一阵凉风忽起,刮著树叶唰唰作声,他握紧了香,忙道:「也恳请老天帮忙镇著这宅子,别要有什么……什么东西跑进来……」从主子回来那天被吓到以後,他胆子好像变成虫子那般小,真糟糕。

很虔诚很虔诚地一拜再拜,将香插上地面。他垂头丧气地走回长廊。

唉——

主子连续几天进宫,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真是为了自己将要官位不保么?虽然主子总是藏著很多事,但却从没隐瞒过他有多么厌恶进宫。

每回一归来,那晚必是夜半才得以入眠。一开始他还以为主子终於振作转了性,不再天才黑就昏昏欲睡,後来有次下小心给他看到,一向带著微笑的主子,面无表情坐在书房里,好晚好晚都没回房休息。

瞧,一定是在宫里受了许多气,气到晚上都睡不著了。幸好,也不是得常常去的,否则主子这么娇弱,弄坏了身体可不好。

连连再叹,老总管烦忧的,始终还是只有自己主子的身心,至於其它的什么麻烦事,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想去厨房看看炖品好了没,准备送到主子房,不意才转个弯,却瞅见了一个黑影挡在自个儿面前。

老总管一呆,在月光映照下,察觉那黑影有头红发。

这这这这这……他烧的香不够多吗?怎么又有怪东西……不对不对,上回是他搞错,主子没死,所以不能用「又」。

不过,怎么会是个外族的红发鬼啊……老总管在心里哀凄地呐喊。

「不不,这宅子风水一向极好,尤其是後头那个荷花池,更有画龙点睛之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边走边像念咒一样僵硬说道。正闭著眼准备越过,却被抓住脖子:「啊——唔!」给一把捣住了嘴。

「别吵!」吴映洁低声警告道。「吴映洁在哪里?」毫不拐弯。

「啥?」摸得到,有温度。原来……原来不是鬼。老总管虽然怕,但也没有依言,如果这人是要对主子不利,他是万万不能让她寻著人的。

想呼救,又怕给人扭断颈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睇见胜翊从前方房里走出,老总管心下一惊,赶忙收回视线,却已不及。

吴映洁顺著他的目光望去,微一思量,而後快手点了老总管的穴道,教他动不得、也发不出声。

「得罪了。」转移目标往胜翊的方向而去。

几个跃步跟上,却见他在回廊上绕来绕去,一会儿端著盆,一会儿拿著衣,又转进了一间房,她有些弄不清楚方向了,行至一窗边,恰闻有水声透出,她轻轻地撬开木窗跨进。

里面没有烛火,只能就著外头的光稍稍能视。有脚步声逼近,她一楞,下意识地就躲入暗处。

只看一个高瘦的人影在黑暗中出现。好像不是那个八宝饭,也罢,这人或许会知道吴映洁在哪里。

她起身,敏捷地扣住来人咽部。

「别吵!告诉我——吴映洁在哪里?」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发是湿的,水珠甚至滴在她手上。靠著月光望见她,俊美的面容微讶,轻启唇:

「……咦?」

吴映洁闻声先是一怔,和他对视著,当真是错愕得忘了该说什么。

「啊?」怎么……怎么……

在没有预想到的情况下见面,她脑子是一片空白。

赶紧收回自己无礼的手,瞥见他薄衣覆体,她只好瞪住他後头的柱子。

不是夜黑了,他怎么没在睡?为何他又衣衫不整了?发还是湿的……不不……她得说话,说些话……

「我不是……不是在偷看……」天,她在说什么?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可以讲才对啊!

是先问他的名字怎么写?或者要先道谢?她会这样单枪匹马又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会这样完全没有准备地站在他前面,是为了什么?

她……她买的见面礼呢?

略带仓卒地探手入怀,她握著市集上买来的暖玉,却开始感觉头好热,热到她什么也记不得,热到所能想到的字句全糊成一团。

「吴姑娘。」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如同印象中那样温和。

她慢慢地转眸,总算凝视著他。久久,说出了一句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

「我……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他仿佛顿了住,随後,表情看来有些困扰。

抬手抚著额半晌,他侧首淡淡地笑了。又似叹息又似无奈,却笑得好自然,毫无虚假和莫须有的隔阂。

「你果然总是……其言也真啊。」他多么向往,多么……喜欢。

这般直接无畏地到来,为了见他?

「咦?」她不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都不懂了。

吴映洁缓慢地伸手,轻搭她的左臂,然後倾身,以极近的距离,在她唇前垂眸轻吟:

「你可别……对我动鞭啊。」低笑一声。

「你——」那教人耳疼的敬语呢?一种早就无形存在的奇怪信任,让她对他没有防备,甚至在他靠近时也没後退。

他的睫好长,他的气息好烫,他的鼻尖碰著了她。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握著的玉掉在地上。

他……

吻了她。

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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