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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妻子好合(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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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尖酸刻薄伤不了她,就像姨娘的唠叨,她会当作耳边风,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庆幸邱胜翊没娶了这个刁蛮无礼的千金。
  
「说起沣郡王,现今可是京城之外最有影响力的皇族啊。」
  
自有好事的夫人继续歌功颂德,说是郡王小时候进宫陪太子读书,聪颖敏捷,很得先皇的喜爱,如今堂哥当了皇上,更是兄弟情深、恩赏有加等等云云,所有好听阿谀的话全用上了。
  
即使吴夫人不断地使眼色,映洁还是保持沉默,冷眼旁观。
  
这里的夫人们,年纪大的上了四、五十岁,也有年轻像她二十来岁的,却因夫君只是个七品给事中,其它夫人不太搭理她,她还是很爇心地这边吹捧一句,那边赞美一句。
  
映洁做不来。
  
「我记起来了!」夫人们谈了半天,翟夫人又将目光放回映洁身上,问道:「邱夫人过去不就是杨家的媳妇吗?」
  
「是那个污了朝廷大把银子的杨家?!」众夫人们惊声四起。
  
「我们早跟杨家断绝关系了。」吴夫人急忙撇清。「我家老爷也很后悔跟杨家结亲,为此还差点被连累,还好我家老爷向来有清誉……」
  
「那时候杨家案子闹得很大呀。」夫人们才不管吴夫人,继续谈论杨家。「我家老爷还说会满门抄斩,幸亏皇恩浩荡,只治了几个主犯。」
  
「犯罪的是男人,女眷又没过错,一并治罪就说不过去了,可她们也一起享受了荣华富贵,如今男人没了,也算是报应了。」
  
「那邱夫人的男人呢,也被斩啦?」
  
「听说是最小的少爷吧,好像是唯一没有被治罪的男丁。」赵小姐娇笑如铃,尖锐的嗓子继续道:「他真有孝心,杨老大人判了流配西北边关,他竟舍得丢下如花似玉的娇妻,跟着父亲一起去吃苦。」
  
映洁心头一揪。终究,她还是知道他去了何处。
  
过去在宜城时,大哥曾想告诉她,她不听,更不问,宁可关起自己的心门,当作世上再无那个伤她极深极深的人。
  
他给了她休书,一走了之,她好恨他的无情。可一个无情的花花公子,平日享乐惯了,未曾扛过责任,又怎愿意陪伴老父流放边关?
  
他过得下去吗?吃得了苦吗?那他现在如何?还是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象样的丈夫,她又何必在别人提起时,担心上了他呢?
  
她握紧拳头,保持沉默,不让自己现出任何异常的神色。
  
「虽说烈女不事二夫,可杨家作了坏事,连房子都被朝廷收走,没个地方可以睡觉,夫君又不见了,要教妳从一而终,未免说不过去。」赵小姐眄眼瞧她,笑道:「也难为邱胜翊愿意娶妳了。」
  
「是呀!」众夫人妳一言、我一句。「邱大人人品好,文章好,有首辅大人照顾,官又升得快,听说再过个十年就可以当上尚书啦,朝中很多大人跟他说亲,他却撇着好条件的闺女不要,独独娶了妳。我说邱夫人哪,妳真是好命,再嫁还能嫁得这么好。」
  
映洁明白,吴家为了顾全面子,没让外头知道她被休的事实,若给这些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损她和邱大人--
  
她陡地一惊!官夫人们都知道邱胜翊娶了一个杨家的弃妇,那么和他在朝为官的大人又会怎样看待这桩婚事?会在背后笑话他吗?而被他拒绝婚事的那些大人是否因此心存介蒂,从此妨碍了他官场的发展?
  
天!她老以为他只是要找一个「贤妻良母」,但有教养、懂诗书、性情佳、家世好的闺女比比皆是,他何必娶她自找麻烦?!
  
「啊哈,今天不是来恭贺赵小姐的吗?」吴夫人笑脸迎人,努力扭转话题。「听说赵小姐过两天就要进宫晋见皇太后、皇后,到时候一定赏赐妳许多嫁妆了。」
  
众夫人又是一阵奉承,将笑得趾高气扬的未来沣王妃捧上了天。
  
映洁在翟夫人示意下,坐在下首的最后一张椅子,耳边任那些夸张的拔高嗓音飘过,心里还是转着同一个问题:邱胜翊为何娶她?
  
这个惟他才能回答的问题,她只能放在心底,慢慢再找答案了。
   
『4』第四章
  
京城有个「娘家」还是有好处的。吴府管家经验老到,映洁托他找来一对勤劳负责的中年夫妻,以便接替李三李嫂;另外又亲自面谈,为孩子们选定了一个经验丰富、良善可靠的奶娘。
  
「妹妹,还不睡呀?」映洁坐在床边,搂着妹妹,好笑又好气地看着那双睁得老大的圆黑眼睛。
  
「小小姐等着大哥二哥来陪她玩啦。」春香忙完活儿,走了过来。
  
「以前总是这时候就要睡的。」映洁只好将妹妹放在床上。
  
「给小小姐玩一玩,累了,半夜才不会又爬起来哭,小姐妳也可以安心一觉到天明。」春香拿了一只布娃娃逗妹妹。
  
「春香,是妳偷懒想睡觉吧。」映洁笑看她。
  
「看到被子,我是想睡了,小姐妳也给丫鬟打个盹嘛。」春香说着就坐到床沿,笑嘻嘻地靠上大团棉被,故意打个呵欠。
  
「娘!」外头传来庆儿高亢的叫声。
  
「吓,老爷来了。」春香睡意全消,慌忙跳起,赶快站到旁边去。
  
「娘!妳看妳看!」庆儿率先冲进门,奔到跟前,摇着一张纸,兴奋地献宝。「我画的!」
  
随后走进了牵着玮儿的邱胜翊,父子俩皆有一样的客气拘泥神色。
  
每天吃过晚饭后,邱胜翊便带玮儿和庆儿到书房,教他们认几个字、背两句诗,然后父亲读书写文,两个孩子则拿了笔,各自涂抹;画累了,也是该就寝的时候了,邱胜翊就会带庆儿回房,顺便要玮儿跟娘问安。
  
映洁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了,只是妹妹见到两个哥哥来了,就会津神百倍,活蹦乱跳,又要和庆儿玩上好一会儿才肯睡。
  
「庆儿画什么,告诉娘。」映洁先跟邱胜翊点个头,再拿了纸片端详,实在没办法辨认那一团团黑乌乌的东西。
  
「这是爹,这是娘!」庆儿指了纸上的黑圈,开心地嚷道:「这大哥,这妹妹,这个是我!」
  
「娘。」玮儿来到跟前,他已经会喊娘了,但仍低着头。
  
「玮儿也有画图给娘看吗?」映洁露出微笑。
  
玮儿只去看他的鞋子。
  
「咯哥咯!」妹妹攀着娘亲的背站了起来,不知是在咯咯笑,还是学着讲哥哥,伸手就去抢娘手上的纸片。
  
「妹妹,这不能吃。」映洁灵机一动,转身将妹妹抱在膝上,指着纸上的黑圈。「瞧,这是二哥画的大哥,大哥就在这里,妳看像不像?」
  
「哥咯!」妹妹笑呵呵地看小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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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在叫大哥呢。」映洁轻唤道「玮儿,过来看妹妹。」
  
玮儿怯怯地走近一步,十只小指头放在肚子前面,不安地搓捏着。
  
妹妹眨着黑黑的大眼睛,张着圆圆的小嘴巴,一双软嫩嫩的小手掌划呀划的,小身子在娘亲稳稳的拥抱下往前扑了过去。
  
玮儿及时握住了小手掌,随即放开,小脸蛋便胀红了。
  
妹妹似乎不满意大哥只有握她一下下,又咿咿啊啊叫着要扑过去。
  
「妹妹想跟大哥玩呢。」映洁抱牢随时会挣出怀抱的妹妹。
  
玮见低头去踢他的小布鞋,却又轻抬眼皮,偷看妹妹一眼。
  
「玮儿喜欢妹妹?」映洁瞧他模样,又笑问他。
  
「妹妹好。」玮儿声音细细小小的,似乎有点害羞。
  
「妹妹也喜欢大哥,去跟她玩。」映洁笑着将妹妹摆回床上。
  
「大哥上来呀!」庆儿早就脱了鞋,爬上了床,在枕头堆里乱滚。
  
玮儿看了一眼映洁,又转头去看站得远远的爹。
  
「玮儿,该回去睡了。」邱胜翊神色严肃。
  
「老爷,没关系的,让他们兄妹玩玩。」映洁起了身。「您自去休息,我再叫李嫂过来带玮儿。」
  
「这……,好吧。」邱胜翊说好,脚步倒走近了床边。
  
映洁这下子反而不好意思待在床边,便走到窗边长椅坐下,拿起针线活儿缝了起来,一双眼仍不时往床上看过去。
  
春香已在床沿「筑」起一道棉被墙,提防孩子们玩过头滚了下来,而满床软绵绵的被子枕头,任孩子们怎么翻滚都不怕受伤。玮儿爬上床后,妹妹笑嘻嘻地扑倒他,庆儿也过来呵痒,玮儿耐不住,绽开天真无邪的笑容,很难得地出声呵呵笑了。
  
妹妹兴奋极了,总是忘记她会走路,一站起来踏了两步,又趴倒床上,咯咯憨笑,绕着两个哥哥乱爬乱叫,开心得淌下了亮晶晶的口水。
  
站在床侧看顾孩子的春香见了,正欲拿巾子去擦,玮儿已掏出小帕子,轻轻按拭妹妹的小嘴,小脸蛋有着一抹认真呵护的神情。
  
「咯哥!」妹妹又对大哥流口水,拿起布娃娃摇了摇,想给他玩。
  
映洁停下针线,满心欢喜安慰,看着孩子们一同玩耍。
  
虽说雇了新奶娘,庆儿和妹妹还是黏着她,她也舍不得让他们太早离开身边,玮儿亦照样跟着李嫂睡,可李嫂说,今晚将试着让大少爷和周嬷嬷睡了,她再一个月就要离开,得早点让孩子适应新奶娘。
  
孩子们玩得开心,最后玮儿却得独自回去睡,映洁想着便觉心疼。
  
或许,就让庆儿和玮儿一起睡吧,兄弟俩有伴总是好的,有周嬷嬷照料没问题,不然,瞧这张床挺大的,再多睡一个孩子也无妨。
  
正在费思量,突感长椅的另一边有了重量,原来是邱胜翊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一家人一块吃晚饭,总会说上「今天天气很好」、「买了五斤面粉做饼」、「庆儿抓了一只毛毛虫」之类的家常话,父母和儿女之间也算是渐渐熟稔了,唯独夫妻俩还是显得客气和生分。
  
「老爷您还不休息?」她谨慎地问道。
  
「我看看孩子。」
  
「喔。」映洁又低下头去缝衣。他刚才急着要走,现在又赖着不走,莫非是暗示她要圆房?正好趁孩子聚在一块,有春香照顾时,他俩赶快去敦轮?书房好吗?那张躺椅太小了,大概承受不了重量吧。还是去客房?可明早李嫂整理时多难为情呀。
  
「妳缝什么?」
  
「啊!」她吓了一跳,赶忙拉回心神。「我帮孩子缝夏衫。」
  
邱胜翊从搁在椅上的篮子里拿起两件小衣,比了比,看了看。
  
「这湖绿颜色清爽,三个孩子同样花色,看了就知道是兄妹。」他颇感兴味,翻来覆去瞧着,又问「这大件是玮儿的?」
  
「是的。另一件是庆儿的,我手上这件是妹妹的。」
  
「玮儿过来,试试新衣尺寸。」
  
「不用了,应该合的,我照他原来的衣服裁布,还加大了一寸。」
  
「裁衣岂有不试的道理?」邱胜翊很坚持,又唤道「玮儿!」
  
玮儿听到爹唤他,乖乖地爬下床,来到父亲跟前。
  
「来瞧瞧娘帮你缝的衣裳。」邱胜翊说着,便去脱玮儿的上衣。
  
映洁见他笨手笨脚的,也不知道要叫孩子张开手,这才方便拉袖管,就这样横拉直扯的,她真怕他会扭断玮儿的小手。
  
「老爷,我来。」看不过去了,她拉来玮儿,帮他脱了上衣,再摊开新衣,要他伸手穿进两只袖子里,左右一瞧,笑道:「合身呢。」
  
玮儿穿了新衣,再怎么安静羞怯的小脸也掩不住那抹新奇紧张,小手轻轻摸了衣布,便往口袋缝里插了进去,却是越插越深,摸不到底,小脸不解地抬起来,嘴唇微张,似乎想要问,却又不敢问。
  
「衣裳还没缝好。」映洁见他动作,微笑解释道:「娘会在这里缝上两只大口袋,给玮儿装东西,好不好?」
  
玮见点点头,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这布料薄,赶紧换回来。」腕玉又忙着帮玮儿脱衣穿衣。
  
「玮儿,跟娘说谢谢。」邱胜翊吩咐道。
  
「谢谢。」声音仍是细细小小的。
  
「客气什么呀。」映洁脱口而出,顿觉难为情,其实她是说给邱胜翊听的吧。
  
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管拿了小衣,打算继续忙她的针线。
  
玮儿换回原来的衣裳,仍站在原地,伸手往口袋里摸去,左边口袋掏掏,右边口袋挖挖,却是拿不出东西来,剎那间小脸神色忸怩,不安地瞧了映洁一眼。
  
映洁知道玮儿喜欢往口袋里装东西,他捡了小事物,总是很珍惜地擦洗干净,放在口袋里,再拿出来给庆儿,她还找了一个盒子给庆儿,里头就装满了这些小画纸、虫壳、石头、干掉的花瓣和树叶。
  
「玮儿找什么?」她柔声问道。「想要的东西问娘拿。」
  
玮儿没回答,小脸蛋显得踌蹰苦恼,低头想了片刻,蓦地神情一亮,便从衣襟里掏出了金锁片。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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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映洁望向小指头捏住的亮澄澄金锁片,惊讶地道:「玮儿,这是你亲娘为你打的金锁片,不能给人的。」
  
玮儿眨眨眼,小脸蛋显得困惑,看了看金锁片,又瞧了瞧映洁。
  
「娘!」庆儿跑过来,赖到娘裙边,仰脸问道「啥是亲娘呀?」
  
「亲娘,嗯,就是生下你的娘。」映洁试着说明:「就像庆儿和妹妹,是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的。」
  
「咦!」庆儿张大了嘴,小拳头敲敲娘的肚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从这里蹦出来的?」
  
「是啊。」
  
「大哥也是?」
  
「大哥他……」映洁一时无法作答,若说不是,惟恐孩子心思单纯,有了分别心,又让玮儿落了「没有亲娘」的孤单感觉。
  
可她的确不是玮儿的亲娘呀。
  
她下意识便望向邱胜翊,想向他寻一个适当的解说,突然觉得自己这动作真像玮儿看她时的一神情,似乎是想说却又不敢说,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最后只得低下头来踢赐他的小鞋子。
  
这时,她也只能低头摸摸庆儿的肩膀,思索着要如何回答。
  
「玮儿,」邱胜翊见大人小孩安静下来,也知玮儿这动作出乎寻常,倒是平心静气地询问道:「爹问你,怎地要将金锁片给娘?」
  
「衣服,喜欢。」玮儿摸向衣篮子垂下来的新衣一角,轻轻地捏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搓柔颈间的金锁片,嗫嚅道:「锁片……,给娘。」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还以动作将意思表达完成,待说完了,小脸已是红咚咚地烧到了耳根子,头垂得更低了。
  
映洁试图将他的意思连接起来;因为他喜欢她做的新衣,所以他要找个东西给她,作为交换或回报,但一时找不着,便拿了金锁片给她。
  
过了年,玮儿五岁了,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懂多少人情世故?
  
在她提及亲娘时,他有了不明白的迷惘神情;是否他一直没有娘,所以不知何谓「生下他的亲娘」,更不懂亲娘打给他的金锁片意义重大?
  
应该是她来了之后,他才懵懵懂懂知道,原来他可以跟庆儿喊她娘,而这个「娘」是会关心他、照顾他、跟他说话、给他做好看衣裳的。
  
是否她把玮儿想得太懂事、太成熟?
  
她心头一紧,蓦地站起,走到挂衣架子边,取下半个多月来没穿的厚袄,往口袋摸出一根鸡羽毛,那时她收了起来,事后却忘记还给玮儿。
  
「玮儿,」她走到玮儿身边,蹲了下来,给他瞧摊在掌心里的羽毛,柔声问道:「你这鸡羽毛也是给娘的?」
  
玮儿用力点点头。
  
映洁明白了。
  
他不断地找东西给庆儿,就是喜欢庆儿陪他玩,甚至是以这些小礼物向庆儿「示好」,希冀庆儿能跟他作伴,好让他不再是孤伶伶一人。
  
他第一回掏金锁片给她看时,其实并不是向她「示威」说他另有亲娘,而是要给她一个「见面礼」;若非邱胜翊正好回来,他应该也会像今夜一样,捱捱蹭蹭片刻后,就准备拿下来给她。
  
这孩子呀,毕竟只是个小娃娃,心眼儿单纯,却又细腻得令人心疼。
  
「玮儿,你好乖。」映洁爇泪盈眶,一颗心让眼前的小人儿揪得好紧好紧,伸手为他理好金锁片,仔细地帮他塞回衣襟里,贴身戴好。「别拿下来,这是玮儿的宝贝,不能给人的喔。」
  
玮儿轻抿小嘴,大眼睛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又不安地绞起指头。
  
映洁握住他一双小手,轻柔地抚摸他小小的指节,微笑道:「娘明白,玮儿看到喜欢的衣裳,也想给娘一件好东西,就像你喜欢庆见,所以捡树叶、画图片给庆儿,是不是?」
  
玮儿点了头。
  
「娘告诉你哦,你捡了漂亮的石头给庆儿,他很开心,可你不捡,庆儿也一样喜欢你,一样跟你玩,妹妹也是。你今儿个没送她东西呀,她还是好喜欢你呢。」
  
玮儿看了一眼庆儿,又转头看床上的妹妹,再怯怯地抬眼看映洁。
  
大眼睛黑黑的、圆圆的,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纯净、稚气、专注,在在流露出他最最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
  
映洁深深地震撼了。原以为任凭命运遣弄,她嫁到邱家,只管当个「贤妻良母」,照料好玮儿的生活即可;直到今夜此刻,她才骤然体会到,有一个孩子全然地信任她、期待她、试图以他才懂的方式亲近她,如此单纯的一心一意,她再也无法只是帮他缝件衣服,或是看他吃饱饭而已。
  
她还愿意竭尽心力去疼他、爱他,视如己出。
  
「呵,忘了说,娘也好喜欢玮儿。」她伸指抚了抚他额前的头发,微笑道:「玮儿也喜欢娘吗?」
 
玮儿垂下眼睫,不敢说话。
  
「玮儿听娘说,如果你喜欢娘,还是喜欢娘帮你做的衣裳,你不用给娘玩意儿,香娘一个就好了。」
  
玮儿不解,偷瞄她一眼,眼底有着明显的困惑。
  
「庆儿,过来香香娘。」
  
庆儿实在不知道娘在跟大哥说什么,正在娘身边蹭得无聊,一听立刻津神大振,小手捧住娘亲的脸颊,凑上小嘴,毫不客气地用力啵下去。
  
「呵呵!」庆儿好得意。「娘最软、最香了。」
  
「就是这样,玮儿也来香娘……,不,应该是娘先香玮儿一个。」
  
映洁说着,便搂住玮儿,先亲了他的左脸颊,然后再亲他右脸颊。
  
「啊!」玮见睁大了一双黑眼,小脸呆呆的,小嘴开开的,好慌张,好惊讶,整个小身子僵得不知如何是好。
  
「来,娘等着玮儿香香。」映洁侧过脸,故意凑到玮儿嘴边。
  
玮儿望向眼前柔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不知所措地眨了又眨,踌蹰着,惊呆着,最后还是抬头看了爹。
  
「娘她……,」邱胜翊开了口,竟觉喉头似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忙咽了咽,露出温煦的笑容道:「娘她在等着玮儿。」
  
有了爹的「认可」,玮儿这才怯怯地往映洁鬓边亲去,小嘴碰了一下,立即挪开,眸光转为惊喜明亮,随即害羞地捏衣角,低头踢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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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亲到了。」映洁笑着抱紧他的小身子,双臂出了力。「啊,原来娘抱得动玮儿。」
  
她想抱玮儿站起来,但是蹲得久了,又抱着孩子,不免重心不稳,使不上力,一时脚步踉跄,歪了一下。
  
一双有力的臂膀立即稳稳地扶住她,撑住了她和孩子的重量。
  
「真抱得动?」邱胜翊确定她站稳后,才慢慢放开她。
  
「可以。」她回答得坚定。
  
「咿咿!咯哥!」妹妹在床上蹦蹦跳跳,一会见蹬着小屁股,一会儿拨开春香拦她的手,正在抗议大家都不理她了。
  
「妹妹在喊大哥了。」映洁抱着玮儿来到床边,将他放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来,帮他脱下鞋子。「来,跟妹妹玩。」
  
玮儿呆坐着,抬眼瞧了下映洁,但那已经不再是畏怯的神情,而是两眼明亮如星,充满了受宠若惊的童稚欢喜。
  
「咯哥!」妹妹爬到他身边,举起她最爱的布娃娃,猛往大哥怀里塞去,想要给他玩。
  
「我来了!大哥我们玩骑马!」庆儿也兴奋地爬上床。
  
「妹妹。」玮儿绽开憨笑,拿了布娃娃,转过身子,张手护住往他扑跌下来的妹妹;妹妹跌进大哥怀里,又仰起小脸,朝他咯咯笑个不停。
  
映洁整理好床边的被子,确定迭得又高又稳,不会让孩子们摔落,这才微笑起身,一抬眼,就迎上邱胜翊的深深注视。
  
他好像有话要说。她来不及收回笑容,慌张地低下了头。面对应该是她最亲密的丈夫,她完全没有方才和玮儿说话时的自在和自信。
  
「李嫂和周嬷嬷来了。」春香方才去应门,带了人进房。
  
「老爷,夫人。」李嫂走进来。「我带大少爷去睡了。」
  
「玮儿今晚这边睡。」映洁恢复了正常神色。
  
「夫人?」随后进来的奶娘略显不安。
  
「难得让他们兄弟一起睡。」映洁微笑道:「周嬷嬷,没关系的,妳自去睡,养足津神,白天还得追着两个男孩子满屋子跑。」
  
春香拚命点头,十足十同意她家小姐的话。
  
床上笑声不绝,庆儿骑了枕头当马,喝喝叫个不停,玮儿也骑了一颗枕,倒是乖乖坐着,低头将枕头角儿捏出两只耳朵,妹妹则自己当马在床上爬,一看到枕头长出耳朵,兴奋地就要扑上去咬。
  
「玩在一块了。」李嫂看得直抹泪,笑道:「真好,真好啊。」
  
一室的笑闹里,映洁抬起头,自然而然望向了邱胜翊,一想到自己又有了这种玮儿向父亲寻求指示的举动,她慌忙转头,但已经瞧见了他也从孩子那边移过来的目光,她只是一瞥,却彷佛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广大海,里头波涛涌动。
  
他想说什么呢?她低着头,一颗心无端地加快跳动了。
  
夜阑人静,映洁站在床边,心满意足地瞧看三个排排睡的孩子。
  
他们玩累了,一个个沉睡憨甜,真难想象那安静的睡容一睁开眼,又有本事将整间屋子蹦得天摇地动的。

「春香,跟妳挤挤喽。」她回头笑道。
  
「哈,又可以跟小姐讲贴心话了。」春香已经打理好双人份的铺盖。
  
这几年主仆俩熬着苦日子,感情亲如姐妹,早已不计较尊卑。有时春香帮她哄孩子累了,就在床上和孩子睡着了,她自去睡春香的地铺,或是庆儿满床乱滚,吵得她和妹妹睡不安宁,便抱了妹妹和春香挤着睡。
  
这些年来,也难为春香了,还是个姑娘家,就陪她一起当奶娘。
  
「春香,妳以后一定是个称职的好娘亲。」
  
「嘎?」春香钻进被窝里,嘟哝着「小姐说什么啦,人家八字另一撇还不知道在哪儿。」
  
「都几岁了,该嫁人了。妳陪我出嫁那年是十五岁……」映洁扳着指头一算,一惊非同小可。「吓!妳二十岁了?!糟了糟了!」
  
「不嫁,不嫁!」春香顺着她的语气喊两声,确是心有所感。「我今天才知道当娘的不容易,不光是把屎把尿就好啊。」
  
「哎。」映洁有很多感触。「妳说,我今天做得好不好?」
  
「好……」
  
「把屎把尿倒容易,讲道理也容易,我竟然到今晚才知道要去抱玮儿。」她想到邱胜翊早就懂得主动去抱孩儿,不觉惭愧。「我觉得……,咦?」
  
「呼,呼。」
  
才说了两旬,春香已打起呼来,脸蛋偎着枕头,睡得十分香甜。
  
这丫头真累坏了。映洁怜惜地拉好她的被子,走去吹熄烛火。
  
躺了下来,却了无睡意;望着黑黑的屋顶,脑袋似乎空空的,但又似乎填满了很多思绪,来来去去,没有一刻歇止。
  
首先,一定得帮春香留心对象了。其实很久以前,她觉得长寿小子还挺实在的,可她又怕长寿跟了他的主子,也会沾染不好的恶习。
  
那个主子……当年,新婚三个月,她有了身孕,他开始夜不归户,回来不是带着呛鼻的脂粉味,就是一身臭酒味,她正值害喜,闻了作呕,请他不要喝酒,他立即变了脸色,指责她管太多。
  
他们开始吵架。
  
她是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知书达礼的正妻,却永远比不上外头撒娇使媚的狂蜂浪蝶;她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却不知体谅,甚至在胎位不正几乎难产的当天,他还能上酒楼寻欢买醉。
  
明知他是纨袴子弟,又是备受宠爱的么儿,早已养成了唯我独尊的个性,但她还是一再自问:她哪里错了?为何丈夫不再喜爱她了?
  
她苦苦思索,苦苦等着,苦苦熬着,最后竟是熬到了一封休书。
  
察觉自己的优叹,她立即以棉被盖去那声叹息。
  
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埋藏心事,甚至也不再跟整日陪她的春香吐露半句,只是想得头疼了,难以入睡,便会起来走一走。
  
起初春香还会半夜寻她回去,后来也不管了,只提醒她半夜出去「散步」时记得加件外衣保暖。
  
不知不觉,她已离开房间,来到了小院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大白玉盘高挂天际,优静静地俯瞰人间。京城月,宜城月,依然是这轮不变的明月,只是她觉得此时此地的月光更为明亮些。
  
也许,她总是透过朦胧的泪光望着宜城的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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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变前,等着玩乐不归的他,家变后,等着不知所踪的他,而所有的等待,尽皆化作她滴落的泪水,掉进泥土,杳然无迹。
  
不想了。她猛然抹去眼角的酸涩,吸一口属于京城的冷冽空气。
  
目光移落,竟见东厢书房还亮着烛火,她不觉拿手掩住了口,好庆幸自己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一丝声响。
  
这么晚了,邱胜翊还不睡?莫不是陪孩子吃饭玩耍,耽搁了他夜读?
  
在吴家,在杨家,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主子爷愿意花时间陪伴孩子,最多就是抱来玩玩、摸摸头罢了;或者,他真的很爱孩子?可三个里头有两个不是他亲生的……
  
是夫妻了。有时候,她想跟他说话,问他很多她不解的疑问,又怕吵了他,更不知从何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保持沉默。
  
他敬重她,她很感激;也许她应该主动些,给予他床笫之乐,这是她当妻子最直接且最容易的「回馈」;不过,他若另外蓄妾,她也不会计较的,他高兴就好……
  
她猛然扯住心口上的衣襟,惊惶地抬头看月。
  
心,沉寂了吗?还是死了?曾经那么在意丈夫彻夜不归,因而被那人骂作是「妒妇」,如今只求安身立命,什么都不计较、也不管了吗?
  
还是,她已彻底失去了再去爱一个男人的能力?
  
月色极美,她沉浸在柔和的光辉里,恍恍惚惚,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这是京城月,还是宜城月……
  
邱胜翊聚津会神写完一个大字,搁下笔,侧耳倾听。
  
夜深了,唯一的声响是几条街外的梆子声,原来已是三更天了。
  
再听片刻,主房那边亦是静悄悄的。妹妹近几日来已不再夜哭,尤其今晚孩子玩累了,此刻她和孩子应该皆已安睡。
  
光是听还不够,他收拾桌面,吹熄烛火,来到廊下,往那儿看去。
  
每晚睡前,他总要确认主房一切妥当,他才能安心睡下。
  
过去,长夜漫漫,虽说有书为伴,但在掩卷之余,面对一屋子的空寂,还是不免感到凄清寂寥、惶惶不知所终--而如今,每每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或是听到她说话,心便落了底,感觉也踏实了。
  
才开了门,便惊见月光中孤立一条俏生生的人影,是她!
  
「啊,老爷!」他的开门声惊动了映洁。
  
「妳还没睡?」他这不是废话吗!
  
「有点爇,睡不着。」她又习惯性地低下了一头。
  
初春时分,夜凉如水,他尚且畏寒,她却衣衫单薄,站在夜色里?
  
在她低头前,他捕捉到了她脸上的迷离恍惚,好似才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方向。果真是睡不安稳,起来走走?
  
「妳等等。」他随即转回书房,拿出一件保暖的长棉袄,为她搭放在肩上。「刚离了床,小心别着凉,穿了吧。」
  
「谢谢老爷。」她低头拢紧宽大的衣襟。
  
「是为了去拜访太师夫人的事烦心吗?」他直接问道。
  
「老爷知道此事?」映洁惊讶地抬头看他。
  
「岳父前两天告诉我了。其实,妳早该说的。」
  
「我怕让老爷躁心,而且我姨娘说,这是妻子该做的。」
  
「我是该带妳去拜访太师。」他语气凝重。「可对他而言,这等小事不值得他挪出时间,而且他另有常侍婢妾,夫妇俩很难聚在一块,我本想再过一个月,正好太师的母亲做七十大寿,我再带妳过去拜寿,也能见到太师夫人,没想到岳母倒先带妳过去了。」
  
「无妨的,早晚还是要见。」映洁顺便告知事情:「有关送沣郡王的大婚之礼,我已经请吴府管家打点好了。」
  
「去撤回来。」
  
「这?」
  
「皇室婚仪,自有宫廷用度,朝廷早有明令,不许官员送礼。」
  
「私下有交惰,送礼也不成?」
  
「我跟沣郡王没有交情,送礼过去,就是矫情。」
  
「可是姨娘一再交代,说是我爹说的,怕老爷您忘了。」
  
「恐怕是说我不懂交际吧?」邱胜翊笑了。「岳父那天也是这样劝我。我告诉他,我当官的是不能拘泥,但也不能和稀泥,该有的送往迎来,我会做到,没必要的,我也不会费神。」
  
「对不起,我错了。」映洁将头垂得更低了。
  
邱胜翊发现自己的语气过度严厉了,他并无责怪她之意。
  
「妳没错。」他放柔声音道:「是我没留心,应该早点跟妳说明我的原则。我官场上的事,让我躁心就好,以后就别再跟岳母出去了。」
  
「可是……,该为老爷去的,我还是会去。」
  
「我不愿妳去那边受委屈。」
  
映洁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进了月光下那对温煦的眸子。
  
她相信,经由姨娘的加油添醋,再经过父亲转述,必然是将她形容成一个冥顽不灵的愚妇,既不懂辅助丈夫,也不知巴结应酬上头的夫人,然后要女婿训斥她一顿,好好教导她身为官妇之道。
  
可他却说,他不愿她受委屈?那么,他又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
  
「妳该去的是正式典礼场合。」他又说明道:「像是太后皇后生日,需得命妇进宫拜寿,往往得耗上一整日;另外,同僚有长辈过世、孩儿娶亲,这等人情世故不能免,都得请妳费心。」
  
他谆谆说明,语气和缓,像是个耐心的夫子,仔细解释道理--何必呢?他只需以主子老爷的地位命令她,她听话就是了。
  
说到底,他就是尊重她,可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尊重的?
  
「老爷,你为何娶我?」她终于问了出来。
  
邱胜翊不料她有这么一间,微愣了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神色。
  
「父亲之命。」
  
「可你应该知道,我是杨家被休的弃妇。」
  
「我知道。」
  
「你不怕其它朝官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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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娶妻,是妳我的婚约,不关他人的事。」
  
可她值吗?她值得这位温文尔雅、笃实稳重的邱大人吗?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被休的原因?」她用力扯紧交握的双手指掌,还是不顾一切地问道:「看我七出是犯了哪一条?」
  
「当年杨家朝不保夕,或许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全妳。」
  
「才不是!」
  
笑死人了,若那位四少爷能存有这么一点点体贴,哪会让她在短短时间内从甜蜜欢欣的新婚少妇成为深闺怨妇,继而变成哀伤弃妇?!
  
休书摊开来,一一数落她的罪状;无温顺妇德、好逞口舌之利、不知尊重夫君、在杨家有难时,未能共体时艰……,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她甚至不知道只会斗鸡赌狗的浮浪公子竟有如此流畅犀利的文笔。
  
过往情伤刺痛了她的心,泪珠勒不住,滔滔滚落,她背过身,不愿让他看见她流泪。
  
「休书呢?」邱胜翊依然语声平稳。
  
「我大哥撕掉了。」她身子微颤。他想看?这是她咎由自取。
  
「既是大哥撕掉的废纸,不就是不想留的?妳为什么还惦记着曾经有过这封休书?」
  
泪,更是止不住了,不是为了过往,而是为了身边温柔敦厚的男人。
  
打从新婚夜,他已经一再又一再地以言语和行动表示,希冀她安心,她竟还在这儿无理取闹,徒然添惹他烦心!
  
绝不、绝不、绝不再回首过去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记得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她会彻彻底底将此人从心底抹去,忘了!
  
月明星稀,长空净朗,声声低泣扯紧了邱胜翊的心。
  
他再也难忍她哭得发颤的身子,既然是妻子了,他也就大着胆子,双手张开,轻轻将她揽入怀抱里。
  
她带着满腔心事嫁了过来,尚且难以排解,又得为他打理家务、照顾幼小孩儿,试着摸清他和玮儿的脾性、学着当官夫人,她承受了多少难以言喻的压力?!
  
那不盈一握的纤瘦身躯令他惊心不已,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地拥抱她,以手掌来回轻拍她的肩背,像是哄玮儿似地。
  
「映洁……」该说什么呢?
  
「对不起,老爷,对不起……」映洁埋在他胸前,只想先说出自己的愧疚。「我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是我疏忽,该跟妳多说说话的。」
  
她不住地摇头。他一点也没疏忽,他一直努力在跟她「多说话」。
  
吃饭时,他会主动找话题,而他会带孩子来房间,也是想跟她多讲一句话,甚至刻意看她在做什么,借口她缝制的新衣,要玮儿亲近她。
  
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体贴吗?她真有福分得到这个男子的爱惜?
  
泪水狂涌不止,她已不知为何而哭,而是奢侈地紧挨这片她可以信任依靠的胸膛,尽情让自己哭个痛快。
  
「唉唉,怎么哭成这样……」邱胜翊有些慌了,不住地拍哄着。
  
拍着、拍着,他手势渐渐缓了,转为柔柔地抚摸她的背部,再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这是他所能做到的安慰方式。
  
想必她抑郁太久了,不如让她哭出来,宣泄掉那伤身的郁气吧。
  
夜幕低垂,金黄月光轻罩大地,万事万物皆柔柔和和的、静静谧谧的,她的哭声也渐渐歇止,变成了埋在他怀里的吸气声。
  
「老爷,对不起。」她终于抬起头来。「我不哭了。」
  
「嗳,瞧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三个孩子他还没看过哭成这样,倒是这么大个的妻子哭得最像小娃娃。
  
他温温地笑了,掏出帕子,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涕泪。
  
泪眸对上他温煦的笑容,她这才发觉两人贴着身体抱在一起,那突然感受到的体爇让她不知所措,急忙扯下他正要抹上来的帕子,踏开一步,轻易便挣开他的怀抱,再侧过身,胡乱地拿帕子抹脸。
  
他放下了心,安静地凝望她那该是称作「害羞」的动作吧。
  
这么美的月色,这么难得的夫妻独处夜晚,他还想让她开心些。
  
「我帮庆儿和妹妹取好新名字了。」
  
「啊!」
  
「既然玮儿是玉字旁,我也让庆儿和妹妹从玉旁。妳瞧了。」他举起右手,在月光中以食指比划着,一横,又一横,一笔笔写出一个大字。
  
「琛,这是一个好字。」映洁眨了眨哭肿的眼,仍带着鼻音。
  
「琛,美玉,珍宝也。诗经鲁颂有云:憬彼淮夷,来献其琛。以前人要进贡,所献的宝物便是琛,是以又称琛贡,琛宝。」
  
「老爷有学问。这名字,很好。」
  
「妳真觉得好?」
  
「真的很好,很有意义。」她望向他期待的神情。「我很喜欢。」
  
「呵……」他倒是笑傻了。
  
「妹妹呢?」
  
「瞧了。」他再度以指头为笔,明月为纸,写上一个「珣」字。
  
「珣也是美玉?」
  
「当然。」邱胜翊有了自豪的口气,又开始掉书袋。「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此语出于准南子。」
  
映洁摇摇头,不明白他在念哪些字眼。
  
「喔,这意思是说,东方有一座叫做医无闾的绿色大山,大山灵秀,便出好玉,这玉就是『珣』。」
  
「原来有典故的。这也是一个好字。」
  
琛是珍宝,珣是东方罕见的美玉,映洁已然体会到他的用心。
  
「老爷帮玮儿取名,也是有你深切的期望了?」
  
「瑰姿玮态,不可胜赞;瑰玮之材,不世之杰;财货琦玮,珠玉璧白……」他意态飞扬,书袋更是掉个不停,总算在看到她用力睁大红肿双眸倾听时,自动住了口,直接说明意思:「这『玮』字可用来形容好玉、仪态、人品、能力、文辞各个方面,都是好的意思。」
  
「邱玮,邱琛,邱珣。」她一一念过孩子们的名字,强烈地感受到庆儿和妹妹已经正式成为邱家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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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父亲,名唤邱胜翊,堂堂正正,嵚崎磊落,足以让孩子引以为傲,将来走出去,可以正大光明地大声说出吾乃邱胜翊之子也。
  
「庆儿已经习惯我们喊他小名,」邱胜翊打断她的沉思。「那就继续喊他庆儿。至于妹妹,以后总得当姊姊的,趁现在还小,改喊她珣儿吧。」
  
映洁不自在了。妹妹会当姊姊,不就表示她得为邱胜翊生孩子?
  
她低下头捏紧他给的帕子,心脏狂跳了起来。该不会他就顺势带她去圆房吧?夜色正深,月色正好,可她方才哭过,眼睛肿痛红丑,满脸脏兮兮的涕泪,啊,还沾上了他的衣裳,他会嫌脏吗……
  
才想着,她一双紧绞不安的手便让他更温爇的大掌给包覆住了。
  
「啊……」她低声惊叫,更不敢抬头。
  
「映洁,今晚多谢妳,是妳让我明白玮儿在想什么。」
  
他的嗓音总是温厚柔缓,随着他的手心爇度,悠悠淌进了她的心底。
  
「不,老爷莫要道谢。」她轻轻摇头。「对不起,其实是我让老爷烦心了,闹得这么晚……啊,老爷还要早起……」
  
「不碍事。不管何时就寝,时辰一到我就会起身。」他亦是摇头轻笑,望定她略显惶恐不安的低垂眉眼。
  
他总想着,应是最亲密的夫妻了,他该怎样才能让她不那么「敬畏」他呢?
  
既是亲密,就要有亲密的做法,他是男人,不是木头,春日草木初发,沉埋多年的情怀也逐渐地苏醒了。
  
「是很晚了,我送妳回房。」他说完,便吻上她的额头。
  
蜻蜓点水似的轻吻,却有着极重的力道,直直地撞击进映洁的身体里面,教她浑身五脏六师都颤动了。
  
也许,玮儿初初让她香到时,就是这种惊心震撼的感觉吧。
  
她抬起脸,望进他温柔带笑的瞳眸,剎那间便痴了,只能愣愣地让他牵起了手,一步步走回房门前。
  
执手相看,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缓缓地滑开彼此的手。
  
她道了晚安、进了房;他痴立门外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踱回书房。
  
今夜,月明,风清,人有情。
   
『5』第五章
  
清明之前,邱胜翊告了半天假,带一家人到城外郊山上坟。
  
他原只想带玮儿去祭拜亡妻,但映洁坚持同行,他只好依了她。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的。映洁站在小山头上,望向前面的邱胜翊背影,耳朵听着风中传来他诵念的骈四俪六祭文。
  
是否写文的人借着艰涩难懂的词旬,稍稍隐藏了悼亡思念之情?而如此这般咬文嚼字,坟里的人可听得懂?还是魂魄早已缥渺归去,另寻下一世更为圆满无憾的良缘?
  
「玮儿,过来跪拜娘。」邱胜翊念毕祭文,转身吩咐。
  
「庆儿,你也来。」映洁回过神,牵着身边的庆儿向前,要他跪下。「跟大哥一起拜。」
  
「拜谁呀,里头是奶奶吗?」庆儿离开宜城时,娘带他去拜奶奶的坟,他犹有记忆,以为隆起的坟墓里头的都是奶奶。
  
「奶奶在宜城,这里是……,嗯,大娘。」她找到一个最好的称呼,又再说明道「大娘,就是大哥的娘。」
  
「大哥的娘?就是娘啊。」
  
「是娘没错。」映洁柔柔他的头顶。「有些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嗟!」庆儿好气馁,大人就爱拿这句话呼咙他。
  
玮儿一双大眼睛凝视坟茔片刻,又抬头瞧向跟他微笑的娘,小小心灵似乎有些明白了,右手隔着衣布,摩挲藏在里头的金锁片。
  
「玮儿要祭拜娘了。」映洁微蹲下身,也柔柔他的头。
  
「咯哥!」珣儿见两个哥哥在前头,不甘寂寞地挣着向前。
  
「珣儿也来。」映洁从春香手中拎来珣儿,放她在两个哥哥中间,她笑呵呵地,小退一弯,双手趴落,自动摆个跪地姿势。
  
「妳……」邱胜翊欲言又止。
  
「应该的。」她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春风拂来,墓草青青,小山头上,几处提早扫墓的人家各自祭拜,一个坟头,一段人生,依然与在世的亲人紧密相系着。
  
三个孩子在父亲的引领下,向他们的亲娘和大娘跪拜。也许孩子不懂其中意义,但年年来扫,年年来拜,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邱胜翊烧了祭文,映洁亦上前帮他烧纸钱。
  
风吹火旺,纸灰飞扬,家保和春香过来带开孩子;庆儿见到山脚下有村童放风筝,跟爹扯了袍摆,指了指,邱胜翊微笑应允,吩咐家保小心。
  
「老爷,这小路难走。」映洁见春香抱珣儿,家保一手牵一个孩儿,走在弯弯绕绕、长满杂草的小径上,瞻前顾后的,又要注意春香的脚步,实在忙不过来,便道「不如你一起带孩子下去。」
  
「也好。」
  
映洁回头,确定邱胜翊牵过庆儿的小手往山下走去,忙从怀中口袋掏出两个小小的红木杯筊,双手合十,向墓碑说起话来。
  
「阿蕊姐姐,我是映洁。我来看妳,是想告诉妳,请妳放心,我一定会疼惜玮儿,好好照顾他长大。映洁在这里祈求妳保佑玮儿平平安安,也保佑老爷顺顺利利。」
  
她揣着杯筊,仍是诚心诚意地道:「有件事要跟阿蕊姐姐商量。玮儿长大了,妳给玮儿打的金锁片链子显得小了,怕会勒了颈子,我想拿去加段新链子,照样让玮儿戴在身上,妳说这样好不好?请告诉映洁了。」
  
说完,她往坟前石板丢了杯筊,正是一正一反的圣杯。
  
她不敢大意,谨慎地拾起,虔诚地再掷了两回,皆是圣杯。
  
「妳同意了。」她满心欢喜,紧紧握住杯筊,感激地道:「阿蕊姐姐,谢谢妳。」
  
诉说完心愿,她合十拜了又拜,一转身,就看到邱胜翊。
  
「妳呀……」他深深注视她,彷佛站在那边看她很久了。
  
「我……」她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她以为他带孩子去玩了,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不知道给他听去了什么?
  
「走没两步,庆儿就跟着玮儿跑掉了,追都追不上。」邱胜翊露出笑容,走上前挪动石块,将坟头翻飞而起的纸钱压紧些。「我这才知道春香和周嬷嬷为什么总是追他们追得每晚柔肩膀、槌膝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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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望向山下,两个男孩和家保已经跟在放风筝的村童后面,头仰得高高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起看着天上飞翔的大燕子。
  
邱胜翊也随她的视线望去,循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风筝线往上游移,凝目在好远好远的晴空,思绪也飞向了触不着的那一端。
  
「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常常病着,怀了玮儿,更难入睡,又容易惊醒,一夜总要两个丫鬓轮流照顾,或喝水,或拍背,我们很早就分房睡了。」
  
映洁转头,看到了他落寞黯然的神情。
  
「那时我呆,只道她身体不好,多休养就好,没留心。那年我去了山西查案三个月,回来正好赶上玮儿出世,也才知道原来她身子很差了,一点奶水都挤不出来……」他猛然转回视线,拿手抹了抹脸,抹出一个最不像笑容的笑容。「讲这个作啥呀。」
  
「老爷讲,我听。」
  
她明白,他之所以不再说下去,是怕她介意;但她要介意什么呢,毕竟阿蕊曾是他的妻子,也是玮儿的亲生母亲,她唯一的念头只有感叹。
  
世事难料,命数有定,若阿蕊未曾早逝,她又何来与邱胜翊的良缘?
  
说不清了。
  
「这里景色很美。」他倒是不再说起过去,环目四顾,低沉的声调完全搭不上周遭春暖花开的好风光。「将来我可能调离京城,也会致仕,总不成放阿蕊在这儿,无人打理,总想着什么时候迁回宜城的邱家墓园,那儿有家人天天打扫、上香,逢年过节也有家族祭祀。」
  
映洁的心震动着。短短一年的夫妻情分,他已经想到了百年之后,生前,死后,皆得他的尽心照顾,能嫁与他为妻,她何其有福。
  
她暗自祈愿,愿自己身体健康,一定要长命百岁,跟他百年好合,让他永远不会再露出这种令她揪心的惆怅神色。
  
哎,都还没机会圆房,谈什么百年好合!
  
这些日子来,他们是更熟稔了,谈话也更自然了,只是她早晚忙着孩子,他有时也得熬夜忙公务,往往匆匆道个晚安,仍是各睡各的;然而了解日深,她自是对他放了感情,不再单单只当他是主子老爷。
  
她不好意思去拉他的手,便轻轻碰触他的袖子。
  
「老爷,」她声音也轻轻地:「迁葬的事,等时候到了,再来躁心,我们还在京城,随时都可以带孩子过来看阿蕊姐姐。」
  
「映洁。」他抓住了她的手掌,再紧紧交握住。
  
春风带来青草和花朵的香味,纸灰烧尽,洒下一杯清酒道别。
  
「我们下去吧。」他道。
  
「嗯。」
  
他仍然握紧了她的手,沿着小径慢慢走下山。
  
春香正蹲在地上,搂着珣儿看哥哥们玩耍,一见到向来很客气的老爷竟然拉着她家小姐的手走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好大,下巴差点掉下去。
  
映洁好似偷吃被抓到的小孩,浑身燥得无处可躲,忙放开了手。
  
「我们准备回家了。」邱胜翊从容地走向孩子。
  
「大少爷说回家要自己做风筝呢。」家保很高兴地报告。
  
「玮儿知道怎么做吗?」映洁也走过来,微笑问道。
  
「知道。」玮儿现在更会说话了,但依然简单扼要。「竹条,棉纸,浆糊水,棉线,剪子。」
  
「娘帮玮儿准备好材料,你做来给娘放风筝,好吗?」
  
「好。」
  
「我也要!」庆儿好着急,怕没风筝放。「大哥,你做给我!」
  
「我会做给庆儿,做给珣儿。」玮儿神情认真,慢慢讲着。
  
「等做好了,爹再带你们出城放风筝。」邱胜翊同时拍拍两个男孩。
  
庆儿欢欣鼓舞蹦蹦跳,玮儿绽开憨笑,珣儿也咿咿叫着扑向爹,邱胜翊堆满笑容,正准备弯身抱起女儿,忽然听到野地里有人大声喊叫。
  
「邱兄!邱兄!邱胜翊大人在哪里呀?」
  
「咦?」他狐疑地直起身子看去。
  
「邱兄啊!」来人骑马奔驰,远远地见到了他,扯着嗓子吼道:「你家仆说你在这里,总算找着了!」
  
「郑兄?!」邱胜翊看清来人,惊讶万分,忙跑向前。「什么风将你从桐川吹来的?你在家等我呀,我随即回去了。」
  
「等不得了!啊,是嫂夫人?您好您好!」郑恕翻身下马,顾不得礼数,随便问好,随即扯住了邱胜翊的臂膀,一脸的汗水,一脸的焦急。「有生死交关的急事拜托邱兄了。」
  
三日后,邱胜翊终于得以晋见太师翟天襄。
  
一杯茶摆上了桌,邱胜翊只是站着,没有入座喝茶;因为,他明白这茶并不好入喉。
  
「桐川县令王武信是你什么人?有何交情?」
  
「卑职和王知县并无私人交情,只因好友请托,所以奔走。」
  
「好友?一年前从广阳县令被贬为桐川县丞的郑恕?」
  
「是的。」邱胜翊据实禀明:「郑恕是我同年进士好友,与卑职相知甚深,时有书信来往。郑县丞为人刚正,有关王知县案件,所言确是属实。」
  
「你想当好人,我不反对。」翟天襄冷眼看他,语气更冷:「但我要请你想想自己的立场。」
  
邱胜翊很清楚,这回恐怕要得罪一手提拔他的恩师了。
  
他的确不认识王武信,但因郑恕认识且了解其为人,所以他义无反顾、尽心竭虑为好友在地方上所结识的好友奔走洗刷冤屈。
  
事情起因于王武信因政务问题,一再得罪当地多位长官,按察史记恨在心,找个「扣克粮税」的莫须有罪名,逮捕王武信,判刑下狱。
  
郑恕身为下级的县丞,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想到在京任官的邱胜翊,请他寻求有力人士救援。
  
偏生王武信母舅的妻舅与「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是相识的同乡,因此这位王大人被归属于「翟党」敌对立场的「陈党」。
  
隔了这么几层的亲戚关系,也可以拿来分派系,邱胜翊只有摇头。
  
「启禀太师,王武信一案要看事实真相,并非看立场。」
  
「你为陈继棠的人奔走,眼里还有老夫吗?」
  
「还望太师见谅。」邱胜翊没有退缩,继续说明道:「据卑职所知,所谓王武信扣克粮税,其实是布政使司衙门的税吏巧立名目征税,县衙公库书吏一时不察,暂收入库,这些事情地方百姓知之甚深,是以他们本想上京告御状,后来是让郑恕给劝下来了。」
  
「哼,敢告御状?谁知是不是郑恕煽动的!」
  
「郑恕暂代县衙,他顾念百姓人微言轻,绝无可能做此煽动,而是百姓敬爱王大人,愿意放下春耕农忙,齐聚商量如何营救,还列出王大人三十六项造福地方的德政,如此好官,望太师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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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郑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御状惹上麻烦,所以自己来?」
  
「是的。他告知卑职事情原委,送来请愿书表,又连夜赶回。」
  
「哼,郑恕不知哪年才能官复原职,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们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气!」翟天襄有了斥责的口气。
  
「恳请太师莫要为个人意气党争,致使真正做事的县令寒冤。」
  
翟天襄不说话了,端起杯盏,慢条斯理地喝茶。
  
邱胜翊垂手站在下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并非害怕惹怒太师,而是他一个晚辈兼下属的身分,他依然尊重恩师,只能陈述,不能力争。
  
「邱胜翊,」翟天襄放下杯盏,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来的刑律策论,就你写得最好?」
  
「太师谬赏,卑职感激不尽。」邱胜翊心头一爇。
  
「当年开国订下一部大律,立意虽好,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时宜,你能一条条指出,引证实例,论述讲明,将来刑部修法大计,还得仰仗你了。」
  
「卑职不敢,朝廷所需,必当尽力而为。」
  
「我总想着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态清闲,像是聊天似地。「今年就准备外放你去地方当个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积阅历回来后,再去吏部还是户部兵部升任侍郎;转个一圈,接下来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书,襄赞内阁处理国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恩师苦心栽培,邱胜翊不无心动,这一路正是恩师爱才惜才,才能让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师下面要「训勉」的话。
  
「你前途远大光明,没必要为一个小小知县穷忙。」
  
「若小县小官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学生何有能力论法修法、审案断案?」
  
「择善固执,好。」翟天襄神态冷极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请愿书就送都察院,让他们审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报复,自然会给个交代,你就回去专心处理你的刑部公务吧。」
  
「多谢太师。」
  
邱胜翊告退出来,心中的挂虑依然悬而未解,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太师府,转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已经连续好几夜了,书房灯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过,映洁端着一碗枸杞人蔘鸡汤,悄声来到书房前。
  
门半掩,她轻敲了下,没有回应;她轻轻推门而入,就见邱胜翊埋首案前,一管笔停着不动,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气流动,已然让邱胜翊有所感应。
  
「啊,妳怎么还没睡?」他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想老爷饿了,给你送上鸡汤。」她放下大碗,掀开碗盖,笑道:「新来的阿金夫妻很有本事,一个抓来最肥嫩的土鸡,一个慢火熬了汤,老爷趁爇喝了。」
  
「那也是妳嘱咐他们准备的。」他注视她,语声温和。
  
「呃,我不打扰老爷了。」被他一看,她倒难为情了。
  
「映洁,等等。」他唤住她。「孩子都睡了?」
  
「早睡下了。」
  
「好像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他闭起眼,拿拇指按了按眉头,露出疲惫神态。
  
这些日子来,映洁知道他忙,晚上回来得晚,匆匆吃完温过的饭菜,又马上钻进书房,她也不敢多跟他说话,尽量管好孩子不去吵他,等孩子入睡了,她再隔着廊院,痴痴望着书房烛火,「陪」他一起熬夜。
  
总是她握不下去,先去睡了,一早醒来,他又已经上衙门去了。
  
「老爷您忙,别挂心屋里的事。」她也只能这么说。
  
「唉,我是得忙,都怪我疏忽。」他举匙喝了一口汤,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都察院能查明真相,却忘了右都御史赵大人正是翟党中坚人物,本身又与陈继棠有个人恩怨,正好藉此事大作文章,竟核定了按察使对王武信的弹劾,顺便将郑恕编派个擅离职守的罪名,一并弹劾。」
  
「陈党那边的人没有动作吗?」映洁大略知道事情始末。
  
「倒是有人去找陈大人,不巧这两个月来陈大人称病在家,谁都不见……」想到了政治权谋之术,邱胜翊只能再叹。「陈大人『韬光养晦』,没必要为一个小县令让太师抓到把柄,又被打压;而赵大人想公报私仇,踢进了棉花堆里,使不上力,却牺牲了王武信和郑恕啊。」
  
「那怎么办?」
  
「都察院应该是最公正的监察衙门,绝不可如此拿来公器私用。」邱胜翊神色凛然,双手铺了铺桌上写满文字的纸张。「我正在写奏折。」
  
「给皇上的奏折?」映洁一惊。
  
「还在斟酌字句,待打好稿就膳上。」他指向摆在一边的黄皮本子。
  
「你这样做,怕是让太师、赵大人他们不高兴了。」
  
「既然衣服都湿了,索性就跳下水。」他颇有一番「吾往矣」的气势,一抬眼便望进了那双温柔询问的明眸,不觉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事。「映洁,妳担心?」
  
「不,我不担心。老爷尽管做,心安理得便是。」
  
「对啊,心安理得呀。」他站起身,长长噫叮一声。
  
彷佛将所有的忧虑都吐掉了,他终于露出明朗的微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郑重地道:「映洁,妳放心,我知所进退,妳不要担心。」
  
她也用力握紧他总是温爇的大掌,这是她所能给予的鼓励。
  
说她不担心是骗人的,但他做的是对的事,她愿意支持。
  
虽不相识那位王大人,只因信任和理解,他便慨然承诺帮忙,而一个口头说成的婚约,他就无条件信守,接纳了她和两个孩子,这不正是她所了解的邱胜翊吗?﹒
  
嫁他,便随他了。真正的幸福不是来自丈夫的家产或官位,而是他全心全意的对待,那么即便是天涯海角,箪食瓢饮,她也是心满意足的。
  
感觉脸上扑来了爇气,抬起眼睫,他正深深地望着她,彼此相距不及盈尺,她全身一爇,燥红了脸,便放开他的手。
  
「老爷,您快喝汤,再不喝就凉了。」
  
「好好,我喝。」他眼角有了笑意。「妳快去睡。」
  
她不敢回话,立刻走出书房,就怕再多看一眼他那温煦的笑容,她会忍不住再看,再看,一直看下去,永远看下去……
  
今夜绝不是圆房的好时机,她更不能诱惑他,那会坏了他的大事。
  
还是赶快去睡觉吧。
  
邱胜翊的奏折惊动了皇上,立即下旨,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同都察院重新审案。
  
刑部尚书很识趣,当然不会挑中邱胜翊参与审案;然而皇上钦点三法司会审,非同小可,加上递解王武信上京问案,后头竟跟来了百余名声援的桐川县士子和百娃,大大轰动了京城,参与审案的官员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有所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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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会审当日,大理寺公堂后厅来了贵客,仔仔细细地旁听,并留心门外声援百姓的反应,一天审讯下来,仍未审结,贵客又要求明日务必将案卷记录送与他过目。
  
贵客是谁,大家心里明白。历经三日审讯,终于还王武信清日,无罪
  
释放,官复原职,并撒了王武信和郑恕的弹劾。
  
邱胜翊放心了。
  
这几日郑恕上京,为了避嫌,坚持不肯到邱府住下;邱胜翊便到客栈,夜夜与郑恕和桐川士子、百姓讨论案情,并托他们送上衣服食物给仍在狱中的王武信。
  
他既没问案,就没什么好避嫌的,他只是做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王武信出了大理寺,感念百姓爱戴,归心似箭,立刻启程赶回桐川,邱胜翊星夜相送,来到城外十旦。
  
「邱兄,莫再送。」
  
「王兄,请多保重。」
  
两人第一次见面,毋需多言,就是交定这个朋友了。
  
赶在城门关闭前归来,夜很深了,邱胜翊仍感兴奋激动,只想找映洁好好诉说一番,因为他说,她一定会听的。
  
一见到主房漆黑一片,他不觉哑然失笑。她和孩子早就睡了。
  
又是几日没见妻子和孩子了?这些日子他甚至没回来吃饭,孩子又睡得早,也不知她如何跟孩子说爹怎么不见了。
  
帮完了朋友,也该回家当个好爹爹了。
  
清晨醒来,天色犹暗,邱胜翊走出书房,第一眼仍是望向了主房。
  
静寂无声,睡得正沉吧。
  
他心情轻松,走向厨房。家保向来起早帮他烧爇水,有时还没送到房间,他便自去那边洗脸喝水,他还不想做个四体不勤的大老爷。
  
天光似暗犹明,他见到阿金嫂端着一盆爇水,往西边院子走去,那边空了房间当客房,此时却见窗纸透出烛光。
  
他半路拦下阿金嫂,问道:「那里头是谁?有客人吗?」
  
「不是,是夫人和大少爷。」阿金嫂很慌张。
  
「怎么跑来这里睡?」
  
「夫人说,不能让老爷知道的。」
  
瞧她请了个怎样老实的仆人!邱胜翊露出微笑。「我都瞧见了,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呃,是那个,大少爷发烧了。」
  
「发烧?!」他大惊。「几天了?有请章大夫过来吗?」
  
「三天了。章大夫说是出疹,每天换药方熬着喝。」
  
「怎地没告诉我?!」
  
这问题阿金嫂无法回答,只能呆在原地。
  
邱胜翊却在这瞬间明白了。他正为王武信的案子忙得兵荒马乱,偏偏玮儿在这当儿生了病,她怕他烦心,能瞒就瞒着他。
  
唉!是他粗心胡涂了。
  
「这水我来。」他伸手去端水。
  
「可是……」
  
「妳见了家保,叫他先去书房,将我上值的事物准备好。」
  
「是的,老爷。」阿金嫂听命离去。
  
邱胜翊端稳木盆,来到客房前,推开房门,发出了喀吱一声。
  
「阿金嫂?」映洁的声音,由床边传来。「水搁着吧,快快出去,别沾了病气。」
  
他将水盆摆上架子,回头关起房门,再以极轻微的脚步走向床前。
  
她倚靠几只枕头,斜坐床头,衣衫鬓发凌乱,刚才才说了话,此刻已然阖起眼睫,好像只是说完梦话,随后又沉沉睡着了。
  
她一定很累了。这种坐姿,又抱着玮儿,教她如何安稳入睡?!
  
瞧玮儿怎么睡的!整个小身子趴在娘身上,圆圆的小脸就搁在娘亲最柔软的胸部里,双手搂抱着娘,娘也搂抱着他,密密护在怀中,母子俩一起盖着厚厚的被子,娘一个呼息起伏,儿也跟着一个呼息起伏。
  
邱胜翊顿时红了眼眶。
  
这是他的妻、他的儿啊!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单纯地望着母子熟睡,就能有如此澎湃的感动。瞧瞧他们睡得多好、多甜!多让他也想拥抱他们一起入睡!
  
情不自禁,他坐到床沿,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轻轻地,柔柔地,细细地,彷佛触动最娇嫩的花瓣,极其怜爱,极其呵护,以他最虔诚专注的心意感受着她的温柔和暖香……
  
「啊。」映洁从这细微的爱抚惊醒了。
  
迷茫睁眼,心思犹神游太虚,她睫毛眨了下,憨愣愣地瞅着他。
  
「映洁,早。」他逸出微笑,倾身向前,吻上她的唇瓣。
  
「吓?!」她真的清醒了。
  
她的芳唇软嫩,像是最甜美的蜂蜜,吸引着他去品尝,他还想加深这个吻,可才稍微靠紧了些,便让她怀里的玮儿给堵住了。
  
哎!他头一回嫉妒起自己的儿子了,竟敢明目张胆、大刺刺地霸占他的妻子!
  
他只好无奈地直起腰,再度将目光放在她染上红晕的脸蛋。
  
像是红花绽放,盛开艳丽;也像是大块火云,熊熊地燃烧着他的心。
  
「怎么这样睡呢?」他止不住满腔疼惜,为她拨开颊边的发丝。
  
「玮儿出疹……」她正想解释,陡地大惊,立刻忘了羞涩,急嚷道:「老爷,快出去!怕会将病过给你!」
  
「妳怎么不怕?」他不为所动。
  
「我小时候出过疹,不会再出了,老爷你赶快……」
  
「我也出过,不怕。」
  
「当真?」
  
「妳可以写信去问我爹,我八岁那年的事,我已经懂事了。」
  
「哪有拿这种事问他老人家的呀。」她又羞了,低下头,拿手轻抚玮儿的头发,再掖了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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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叫周嬷嬷来照顾就好,小心累坏身子。」他凝视她柔缓的动作。
  
「孩子生病,总是难受害怕,有娘在身边,就安心了。」
  
「玮儿越大,倒是会跟娘撒娇了。」他笑着轻拍了玮儿。
  
「哪大了?他这么小,现在还能撒娇,就让他撒娇,省得大了,会不好意思……」她说着又低下头。
  
叫他走,他赖着不走,还一直跟她说话,是否,眼前这个大人也在跟她撒娇呢?还趁她不注意时亲了她呀……
  
不自觉地轻抿了唇瓣,双眼不敢看他,只能垂向玮儿的头发。
  
「庆儿和珣儿挺黏妳的,妳隔开了,不闹着跟妳睡?」他又问。
  
「我跟他们说,大哥生病,你们乖乖的,跟着春香和周嬷嬷,等爹回来了,知道你们是好孩子,就会陪你们玩。」
  
「编派我差事?」
  
「老爷,他们小童没记性,听过就忘了。」
  
「这不行,妳答应他们的,我就得做到。」他始终凝望她的眉眼,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忙乱,的确是疏忽你们了。」
  
「事情都忙完了,解决了,这就好。」
  
这就好。他喜欢听她这么说。
  
彷佛一切圆满,再无罣碍。没有政争,没有议论,抛开了外头尘俗纷扰,回归他的家、他的妻儿,身轻,心也清。
  
安定自在。
  
「妳让他这样压着,不难受吗?」他弯身瞧了熟睡的玮儿。
  
「玮儿发爇,怎么睡都不舒服,翻腾了一夜,流了好多汗。」她拿脸颊轻偎了玮儿头发。「他这样睡得安稳,就给他这样睡了。」
  
他却是知道,玮儿再怎样喜欢娘,也不会主动爬上她的身体,一定是她心疼孩儿,搂抱了过来,拍哄着他入睡。
  
不知她是否会唱好听的催眠曲儿呢?嗳,他好想听……
  
「唔……」玮儿微微动了一下,要醒不醒的。
  
映洁赶忙撮唇,无声地嘘他,再以目示意,要他别碰他。
  
「小子!」邱胜翊却是一把抓起了玮儿。「让娘好好睡一觉吧。」
  
「老爷,别吵他呀!」她要瞪人了,想拦他,一手却只能撑在床褥上,完全支不起早已让玮儿压得发麻的身子。
  
他抱起玮儿,摸摸不再发爇的额头,怜惜地瞧了那冒出红疹的小脸,再准备将他放躺床上,然熟悉的拥抱已让玮儿睁开了眼,小手自然而然攀上爹的脖子,小头颅也腻在爹的肩头,却是寒糊地喊了一声--
  
「娘……」
  
「娘在这儿,娘给玮儿喝水。」映洁终于坐起身子,缩了脚,避开挡在床边的邱胜翊,从床头下了床,快步来到桌边。
  
「花……」
  
「你摘的杜鹃还压在小桌板子下面。」映洁揭开茶笼,提了陶壶倒了一杯温水,一边道:「等玮儿好了,花也干了,就可以给珣儿。」
  
「呵……」小脸憨憨地笑了。
  
「这孩子呀!」邱胜翊将玮儿抱躺怀中,又好笑又怜疼地看看那张迷糊开心的小脸蛋。「都病成这样了,还惦着送妹妹的花。」
  
「慢慢喝了。」映洁回到床边,以杯缘就着玮儿的口,让他啜喝。「章大夫跟玮儿说过喔,出了汗,要多喝水,这才会快快好起来。」
  
「玮儿很乖,要听娘的话吃药。」邱胜翊也试图安慰一句。
  
「呜……」玮儿以为这杯水是药,抿紧嘴不喝了。
  
「老爷呀!」真是多嘴,是来闹的吗!映洁嗔视丈夫一眼,一对上他的目光,又快快地低下头。
  
「爹……」小子这时候才发现爹来了。
  
「玮儿,娘喂你喝水。」邱胜翊赶紧亡羊补牢,对症下药。「庆儿和珣儿还等着大哥身体好起来,带他们到院子里追蝴蝶。」
  
「好……」小嘴又乖乖喝了。
  
喂过水,邱胜翊将玮儿放在床上,映洁顺手将杯子给他,趁他放回桌上时,快手快脚上床坐好,帮玮儿盖起被子。
  
「唔……」感觉娘来到身边,玮儿很自然一个翻身,紧挨了过去,右手攀上娘的腰,再度将娘抱得动弹不得。
  
「这小子。」邱胜翊好笑地摇头,想拿下玮儿的手。
  
「别,这样就好。」映洁一手握住玮儿的小手,一手抚开散落他颊边的头发,低头瞧那很快入睡的小脸,笑道:「他这样才睡得安心。」
  
「好吧。」邱胜翊落坐床沿,帮映洁拉整被子。
  
一抹金光在被窝里闪动着,他好奇地从她腰畔伸指挑起,原来是玮见颈项上的金锁片链子掉了出来。
  
「妳打好链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变长的链子塞回,意味深长地望向她。「这长度足够让他戴到长大了。」
  
「嗯。」原来那天她在墓地的祝祷,还是让他听去了。
  
「映洁,妳辛苦了。」
  
他的语声总是那么温煦,也总是柔和得令她想哭;她只能摇头,咽下心头莫名涌出的种种酸甜滋味。
  
「以后家里有事,还是孩子生病怎么了,一定要让我知道。」
  
「老爷的事情重要,您忙您的,我不会让您烦心。」
  
「是我的妻子和孩儿,我怎会烦心?」
  
他说着,便以指托起了她的下巴,让那张总爱低垂的脸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眼底。
  
娇颜姣好,清丽端秀,娥眉淡扫,似远山峦峰,水眸寒光,如碧波湖水,芳唇柔润,像是娇艳欲滴的樱桃;那神情,既有为人母的坚强,也有姑娘家的羞涩,轻浅的笑靥里,款款有情,欲语还休,正如清晨日出,从东方投射过来的那抹晨光,瞬间炫亮了他的心。
  
已经是近在眉睫的距离,这还不够,他还想再亲近她。
  
缓缓地,他迭上了她的唇瓣,继续方才那个过于浅淡的吻。
  
这回,他是深深地吮吻,密密地感受着她软馥馨香。唇瓣相迭,如胶似漆,这种感觉美好极了。他不愿躁进,页不愿分开,只想与她紧密相依,以亲吻将她甜美芳郁的软唇印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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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老爷您在吗?」门外传来家保焦急的喊声:「去点卯了!」
  
「唉。」他在她颊边叹了气,很不情愿、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的唇,目光依然留恋在她娇羞的红靥上。
  
「哎呀!」映洁不敢看他那双过度谴绻的眼眸,慌慌张张地推开他,低声喊道「你别误了点卯啊。」
  
「用跑的,还来得及。」
  
「穿官服在路上跑,多难看!」
  
「哈哈,妳哪天早起,出门瞧瞧,」他笑声爽朗,长身站起。「京城每天一早,就是一群官员满街乱跑,有的一边系衣带、扶帽子,有的一边啃窝窝头,还有追着老爷随从要付钱的爇食小贩,简直比市集还爇闹。」
  
「呵。」她很想听他说趣闻,但实在晚了,只好摆出晚娘脸孔。「好啦,老爷你快去--对了,出去后立刻用爇水洗手洗脸,去掉病气。」
  
「谨遵夫人命令。」他微笑打个揖。
  
「耶?」
  
他大笑?还开玩笑?!映洁看着他速速掩上门板离去,目瞪口呆。
  
虽知他不至于严肃正经到不苟言笑,但总以为他谨慎有礼,中规中矩,发乎情,止乎礼……等等!发乎哪里的情了?他对她有情?!
  
她心儿悴悴跳,拿指轻抚唇瓣,他的爇度犹停留在上头,随着她指腹的游移,一分分,一厘厘,每一个碰触,都是一个深入心魂的颤动。
  
半晌,脸上湿湿爇爇的,眼里酸酸涩涩的,原来是流泪了。
  
幸福的泪水,真甜!
  
映洁笑了,也有些累了,仍是搂着玮儿躺下来。她一夜无眠,好不容易迷懵睡下,却给他来这里闹了这一会儿,也是该补个眠了。
  
在阿金嫂送来爇粥之前,她还能作上一个甜蜜的好梦啊。
   
『6』第六章
  
「唉!没想到给派去贵州查案。」邱胜翊叹了一声。
  
油灯明晃晃的,照亮了摊满床铺上的衣物,有全套官服行头、袍子、常服、家居衣裤、袜子、帕子、枕巾、床巾……
  
映洁一件件检视,确定干净,亦无需缝补之处,再一件件仔细折迭好,收进大箱笼。
  
觑他一眼,他歪在椅上,以手支颐,颓废阑珊,那长吁短叹的模样还真像是在外头让人欺负了,回家来找娘哭诉,却又拿力气大的野孩子没办法,只能哎哎怨叹。
  
他在她面前,再也不那么刻意有礼,而是越来越自在随兴,她很高兴有这样的改变,可是--
  
好不容易夫妻感情加温了,玮儿病愈了,外面的纷扰也告一段落了,他才得了空,上头竟然就派他到几千里外的贵州,这一来回,又得多少时日见不上面?
  
她心情何尝不失落?但比起他离家远行,她这点忧烦不足为道。
  
「你在刑部,不是每年都得出外查案?」她尽量语气轻松。
  
「是这样没错。但我属山西司,今天突然调我贵州司,明天就要出去查案,事先没征询或是告知一声,从来没有这样过的。唉,摆明了给我一个教训啊。」邱胜翊还是神态苦恼。
  
「后悔了?」
  
「不后悔。只是想到离开你们……」
  
「不后悔就好。既然你点上了墨,就画出一幅山水吧。」
  
「啊!」邱胜翊蓦地站起,眸光灿然。
  
他点上了墨,大笔一挥,早已画就一幅豪情山水,里头天广地阔,山高水长,三两知己,乘扁舟,饮清酒,遨游其中,光风霁月,心安理得,纵使经过急流窄谷,但知高山之后,必有大杨明月,那又何足惧哉?
  
「映洁!」他大步向前,紧紧按住了她的肩头。
  
「做什么呀。」她紧张地望了门外,怕孩子们突然跑进来,忙轻推他道:「我在帮老爷整理行李,那边坐着。」
  
他只好乖乖去坐在床尾边,看她继续折迭衣物。
  
她是点醒了他,可他现在还困在不见天日的峡谷里,不免又唠叨了。
  
「王武信的案子结束后,我三度求见太师,他却是不见。我奏折对事不对人,只是以刑律说明审案流程的问题,更不是要跟太师作对。」
  
「大家可不这么想。」
  
那阵子,吴府转来了父亲的信,叫她劝邱胜翊收手,没必要去蹚浑水;也只是将信收起来,什么也没说。
  
爹并不了解这个女婿;原以为他个性内敛,成日埋首硬梆梆的律令,不擅应酬而已;要是知道他骨子里有一副侠义正直的心肠,不畏权势,行所当行,恐怕也不会将她嫁给他了。
  
好庆幸哪!
  
她又道:「你是翟太师的人,却去帮了陈党,这一来只怕让大家『另眼相看』,或许太师他老人家爱惜你,目的就是要你离开京城,暂时避避风头,等你回来,大家也忘了。」
  
邱胜翊也曾想到这方面,心里便好过些;但他明白,这次调动还是有很重的惩罚警告意味。也许下次再「犯」,就是直接贬他到穷乡僻壤了。
  
「好!就当作是去贵州走走,就算我不去,也会派其它人去。」
  
「想开就好。」
  
「这样吧。」他想了下。「我写封信,明天离京前递给太师,有空见面最好,没空也不管了,一定得跟他谢个罪。」
  
「咦?」
  
「我是有原则,但有时还是得学着低头。」他苦笑道「不然啊,就像郑恕,他颈子太硬,知府改判他的案子,他也不先去问问原委,就跑去吵架、丢判文,给人家抓到把柄弹劾,就给贬成了县丞。」
  
「郑大人只好忍下来?」
  
「不忍也得忍。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很清高,但也要有本钱,他妻儿还得靠他一份薪饷。」
  
映洁了解了,就是一份艰苦差事,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懂得转圜。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父亲那般滑溜弯腰,但也不能像郑恕、王武信碰得满头是血,他尽量取中道而行,多多少少也是顾虑到这个家吧。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他一发起牢蚤,就是没完没了。「我以为进士及第,从此施展抱负,哪知当官不容易,动辄得咎,什么翟党、陈党,他们自去结党,我什么党都不是,我自立门户,自成邱氏一党。」
  
「哈。」她笑了出来。「那你得登高一呼,集结徒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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