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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非爱不可(翊洁)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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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回百转的心思,让两只漆黑的眼珠带着水气打转着,她用力咬着下唇,半晌吭不出一个字来,一张素颜因宣泄不出的新仇旧慢慢慢胀红了。她一口接一口吸着气,让泪水往肚里流,颤巍巍地与他对视着。

她的异常反应让他楞着了,他不会错看吧?她眼中的是泪吗?她伤了心了?只为了他的晚归?

「洁洁?」他试探的叫唤。「洁洁?没事吧?」他拍拍她的颊,捧住她的脸。

那带着哄诱的触摸,像开启的键,引爆了她胸中板烧的一团火焰。她扳住他两臂,咬牙将他往后猛推,无预警的动作让他失了衡仰跌在床上,她跟着跳上床,重重坐在他的腹部,抡起拳头,愤懑的打在他的胸膛上,一次比一次下手更重,毫不手软。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从齿间迸出的话带着被压抑的绝望,不能放声大喊令她泪如急雨,与拳头一起掉落在他的胸口。

他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捉住那在眼前挥舞着的手臂,吃疼的胸口使他忍不住咳了几声,他使劲直起上身,一翻转就将她压在身下。

「你吃错药了?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让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话未完,他蓦地噤声——她不再撒野,但身子却呈现剧烈的颤动。她一个劲哭泣着,闭上眼,任由泪水奔流,和俯视她的男人,形成怪异的对峙。

他松开她的手,但没有移动身躯,那源源不断的泪开始浸润他的心、软化他的恼怒。他第一次感受到她体内深层的哀伤,还有他不明了的悲愤,正在无声的释放着,那是他一向轻忽漠视的。可这不能怪他,她平日是如此的强硬,从不示弱……

「洁洁?」他唤,没有回应。

「洁洁?」他叹了口气,抹去她面庞的泪。「别哭了,皇太后会听见袖,又使了个眼色。

这出戏委实不轻松,没想到老人真的当真了,还慎而重之的把世交给请来看诊,看来吴映洁的好日子不多了。不过,现下还不关他的事,再拖个几个月老人也不致起疑,就是女主角那方得想想法子安抚。

一行三人送走刘老,他头也不回的往车库走去,邱母急急唤住他。

「胜翊,你爸有话要说,先别急着走!」

他端详着近来老是对着他欲言又止、满怀忧思的父亲,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司没事吧?」

「暂时没事。」邱父难得出现些微的尴尬,掩饰的咳了两声清清喉咙,才道:「你——和映洁,还没那个吧?」

「得了,爸,我可不会替自己制造麻烦!你儿子为了你们天天和定时炸弹共处一室,辛苦得不得了,哪还有心情那个!」他瞄了眼大宅。「皇太后不是省油的灯,我们得从长计议应付她想出来的新点子,你们尽快想想办法让我和映洁搬出去……」

「胜翊!」邱父一掌搭上他的肩,打断他,满脸凝肃地道:「我和你妈考虑过了,你,考虑和映洁生个孩子吧!」

「啊?」他不可思议地瞠大了眼,接着阴冷的干笑几声,「爸,你真幽默,竟然把自己的儿子当种马,说生就生。你以为吴映洁是没大脑的布娃娃,说东不敢往西?要不是为了她那没出息的兄长,她这辈子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我……」

「怎么对你爸说这种浑话!」邱母喝道。「公司现在看起来没事,但资金还是不够,你爸得收购更多的股份才有主导权。可那些老股东你是知道的,哪个不想把邱氏吃干抹净,你爷爷打下来的基业你忍心看它毁在你爸手里?」

「那和映洁有什么关系?」他绷着面皮,好心情被破坏殆尽。

「老太太私下提过,她的财产——是要过给孩子的。」

提出这个要求对两老而言不是不难堪的,在公司呼风唤雨了大半辈子,却在这个当口求自己儿子成全,而且,手段还搬不上台面。

「老人家行事老不按牌理出牌,这你们也相信?我看,她分明是无聊了大半辈子,想在归天前用她那用不完的臭钱把我们要着玩,让她自己开心开心!上次经过她房门前,我听到她一个人在里头笑得可开心了,准是在得意我们这么容易让她玩弄在手掌心,所以你们也别太一厢情愿了!」这个话题令他极不舒服,他转身迳自走开。

「站住!」邱父低喝。「她的臭钱可以让你优哉一辈子不必管公司的烂摊子,就算是为你弟弟,你也不肯?」

「我刚说了,你们太一厢情愿了,这事没这么简单。先别说离婚的后续问题,先是要映洁答应这一关就过不去了!」他没有回头,这事毫无商量馀地。

「凭你对女人那一套,她还会不答应?」邱母向前拉住他。

「妈!」他制止邱母跟过来的脚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从不用欺骗手段和女人来往。映洁虽不是你女儿,但也是个人,凡事请适可而止。」

在不断加速的车子里,他回想的不是两老因失望而晦暗的眼神,而是昨晚因哭累倦极,在他怀中入睡的吴映洁。她就像颗随风飘扬的蒲公英飞絮,在何处落地生根完全由不得自己,而他却不会是滋养她的最好的土地,对未来,她的确是有理由好好大哭一场的。

车子从小巷道右拐至大马路,在星期五逐渐雍塞的车潮中缓慢前进。

「晚上真的不到我那儿了?」陆影娟打开粉盒,在一天繁忙后已失色的两颊补着妆,掀起卷翘的睫毛朝驾驶座瞟了一眼。

「老太婆很难搞,要我回去吃晚饭。」他不耐的按了两声喇叭。他真不该在午后约会,塞车总令他心烦意乱。

「不是急着要见你的小妻子吧?」塞回粉盒,她拿出合约,递给他。「成泰那件预售屋案子我不想接,我最近案子超量了,你找李伟中吧。」

「人家指明要你呢!」他捏捏她的耳垂。「生气了?你知道我是身不由己的,还是,你不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你,同床共枕呢!」她冷哼一声。

「你明知道不是那样。你没看到她一听到非和我结婚不可的那一刻,哭得如丧考妣,从没见她这么伤心过!小时候她的头发差点让我一把火给烧了,也没在我面前吭半句,你不知道那女人,倔强得很!我胸前的瘀青你刚才不也看见了,她对我可没留情过!」车子在绿灯前仍不能动弹,他火气已然不能控制,加入了猛按喇叭的行列。

「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她。希望你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别擦枪走火,到时我不会对你有半点留恋的。」她看向车窗外,暖黄黄的阳光在下午五点钟仍旧明亮照人,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男女已开始要迎向属于狂欢的周末夜了。而她呢?她不确定自己有多少能耐可以迎战接下来的无尽夜晚。

「明天吧,明天我会想办法出来的!对不起,让你不好受了。」他略微疲惫的揉揉太阳穴,发现自己和偷情没什么两样。这不是他该有的人生啊,可却一样又一样的接踵而至。认真来说,他的承受力是比吴映洁好一些,但不代表他就能安然处之,毫无怨言。

「咦?你和你的小妻子还真是各玩各的。瞧!那不是她吗?真巧!」纤指朝百货公司前的人行道上一指。

他不加思索的顺着指向望去,只两秒钟,就证实了陆影娟的眼力,不愧为公司人气最旺的室内设计师。

吴映洁绑了个小马尾,马尾上特意系了条绿色缎带,身上穿了件白色细腰衬衫、绿色小圆裙,身后背了个黑色背包,斜倚在大型广告看板墙边和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交谈着。即使隔着人行道,也能感觉到那活络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洋溢着。

他今天一早就出门了,没机会见到她这身装扮,那因喜悦而焕采的脸孔,让他暗自一惊。那因人而异才会有的欢愉表情,比化妆品塑造的效果更好,吴映洁是美丽的,但在他的面前却吝于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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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不期而遇才能发现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不但想知道,还想亲自感受她不曾流露的渴望和梦想。

「刘得化,太太下午在做什么?」他按了手机的快速直拨键,对着耳机问道。「你去洗车?她约你几点接她回家?」

他聆听一会儿,闷不吭声地将方向盘往右猛打了几圈,踩下油门。

「你干什么?邱胜翊,你疯了,这里是红线区不能停车!」陆影娟惊愕的看看着他脱离车阵,滑向前方五十公尺处的车道边。

「暂停一下,看看她背着邱家在做什么?」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邱胜翊!」

他下了车,她总不能还坐在违规停放的车里,于是三并两步跟上疾行的他,但胸口合火渐燃,脚步渐缓。

他在吴映洁两步远处停住,注视着仍热烈交谈的一男一女,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着。

吴映洁笑声朗朗,和妙语如珠的男人对答如流,俏皮的表情不时出现,熟悉和默契交织在彼此的对应中。

隐身在来往的行人里,他本不该引起注目,但是也许那质疑的眼神太突兀了,男人终于将注意力从吴映洁脸上转移到他身上了。书卷气极浓的温文神态不慌不忙,在确定邱胜翊的焦点的确是自己后,讶异地以眼神询问吴映洁。

他名义上的妻子不解地侧过身,他在她捂住嘴的惊愕中得到了一种快意;同时,他下意识想掌控一切的行为也令自己不解,他不该以这种姿态出现的,但他却还是做了,只为了有点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吗?

「你在这——做什么?」她镇定地面对他,心跳却不断地在加快。

「逛街,刚好经过这里。你呢?」他看向男人,等着她手足无措的答案。

「我在这遇见了大学学长,停下来聊几句。」她直率的答道,礼貌地对着他身后的陆影娟点头示意。

「我是邱胜翊,幸会!」他伸出手,更进一步的审视男人。

「你好,我是余延方,新婚愉快!」男人爽快地回握,但微笑多了份保留。即使不多心,但才新婚就和另一名女子相偕逛街总是古怪了点。

「不打扰了,你们继续聊。你记得早点回家,皇太后等着吃晚饭呢。」他拍拍小妻子的头,从容地回首,嘴角逸出了得意的浅笑。

他仿佛看到了幼时在戏弄小可怜吴映洁,看着她强忍着泪,好不容易找到了埋在土里的娃娃,却发现娃娃的头发被剪光了时的失望神情,他的得意,也是来自于一样的心态吗?他并不想她真正的不快乐,却也不甘心她的快乐是源自于他人,他总是想破坏那份美好,让她的情绪大起大落

「你自己回去吧,我先走了!」陆影娟二话不说,快步朝另一个方向前进。

「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确定她不会在外头言行失当,你知道总有人在看我们邱家的笑话,我只是出现一下给个警告罢了,你何必——」他拉住怫然变脸的女友。刚才他是急躁了点,但他是师出有名啊!

「你不必解释,比起你,我大方多了,我只是想到客户那里了解一下,就在附近而已,你没有意见吧?老板。」陆影娟表面上很平静,却是习惯性地遮掩恼怒,她不会因愤怒而失控的。

「那么我送你去。」她的情绪一时半刻不容易化解,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逗留了。

「不必客气,老板,看来我们都得各自坐计程车了,保重!」她朝他后方看了一眼,带着嗤笑离去。

他疑惑地往后看去,懊恼在瞬间涌上——他那被遗忘在路边的车,已被迫朝着拖吊场的方向前进了!

正文 第五章

他很想抑止自己不适时的窃笑,更何况老太婆就近在咫尺,但是,实在是令人忍俊不住。

瞧身边那张发皱的脸,绷着神经、忍着强烈的苦涩,将黑墨墨的药汁一匙一匙往嘴里送,真是有苦难言;而隔岸观火的他,忍不住庆幸自己身为男儿身,不必让有权力的老女人宰制自己的自由,冲着这一点,他决定今晚让他名义上的小妻子睡床铺,以免她再度拿他当靶子消火。

「记住,早起还得空腹喝一次,你上次忘了,这样效果会减低的。张嫂,把碗收了,走吧!」老太太手一挥,张嫂捧着碗盘,俐落地推着轮椅离开。

瞧老人身影远离了,她很快地关上门,锁住,转身直冲浴室,抱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个戏码连演三天了,她的胃总是承受不住那怪里怪气的中药折腾,事后常连带将晚饭一起冲进下水道。她不见调理后的滋润,反而更形瘦削,饱满的小圆脸成了瓜子脸,莫可耐何地等待下一次的怪药折磨。

听到了抽水马桶声,她的胃部「净空」动作大概已经结束,他倚在床上,等着她出来和自己「火战」一番,好消消她的冤气。

他兴头正浓,等了有三分钟,却不见动静。她的换洗衣物还在梳妆台上,她不会是在洗浴吧?但浴门内静悄悄的,不太寻常。

「洁洁?」他疑惑地叫了声。不是想捉弄他,故意搞神秘吧?

「洁洁?」他迟疑地走到浴室门边,推了一下半掩的门,门移动了,她依旧没有回应。「没事吧?」

他探了半个头进去,旋即被蜷缩在马桶旁的女体震撼了一下,他大跨步过去,揽起她被散乱长发覆盖面目的头,拍拍她血色尽褪的颊,她竟一动也不动!

「洁洁,怎么了?」

她不省人事,问也是白问。他不再犹豫,拦腰抱起她,冲回床边,放下她,心惊胆跳地猛压她的人中、狠捏她的腮帮子,扶起她往嘴里灌白开水……

她不能出事,她只要一有事,会有一串的人马跟着倒霉,他的大好人生也会跟着完蛋!她还不到时候跟他说再见,她得身强体壮的和他一道熬到功成身退的那一刻,这样他的罪恶感才会消弭……

「咳……」手忙脚乱的一番拨弄,终于让她痛苦的从喉头发出一声咳嗽。她微弱地睁开眼,看见上方一张焦灼的脸,皱眉道:「我脸好痛!干嘛这样看着我?」

他喘了口气,恼怒道:「太好了,你没死!你最好保重一下身体,免得我又被皇太后惩处,你现在可是千金之躯,出不得一点差错!」他扶起她半躺在靠枕上,板起脸坐在一旁,快速起落的心跳一平息,出口仍是尖酸刻薄。

习惯了他的尖锐,加上晕眩,她无力回击,只轻声问道:「我昏倒了?」

「嗯。」他没好气地道。「你天天吃好、睡好,就算药再难喝,也不至于把你呛晕吧,你是那根筋不对?」

「你要是也一连三天把胃里的东西都清得一干二净,就知道为什么了。」她扶着前额,勉强喝了一口水,虚弱地看着他。「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你得想想办法,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你真是麻烦!」他站起身,俯视着她。「我这就去告诉皇太后,明天起你不能再喝了,这样可以吧?」

「别去!」她闻言大惊,顾不得体弱,向前拽住他的手。「我喝不了那些药,她一定会想出更离奇的方法来试验我,只要我不怀上孩子,她是不会罢休的,被折腾的可不是你,你千万别害我!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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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满眼惊惶,憔悴的面色让他的胸口没来由的一紧,他重新坐下,轻声问道:「那么,亲爱的洁洁,你有什么好点子可以骗过皇太后?还是你想一劳永逸,干脆生个孩子算了,也不必再这么辛苦了。」语毕,他仰头放声大笑,等着她的拳打脚踢袭来。

但她却坐着不动,只呆滞地瞪着他半晌,接着低下脸,抿着嘴。她这个角度,与童年的她极为相似,他的心再度一拧,只听见她颓然开口,「真好,你还能开玩笑,我只想哭呢!」说完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敛起轻慢的神色,静默思索了一会,才带着无奈道:「算了,明天开始,我想办法替你喝掉大部分的药,剩一两口你就做做样子喝给张嫂看就可以了。」

她愕然,说不出话来。

「还有,明天我和皇大后商量,让你到我公司上班,省得你整个早上在家如坐针毡。反正夫唱妇随,她应该没话说才是。」他耙梳一下不听话的乱发,有些质疑自己的草率决定。但眼前那娇弱之身,却又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谢谢你!你……其实……你……不是……」她喜不自胜,歪着头,吞吞吐吐地想不出适当的字眼表达。

「我什么?」他斜睨着她,不会这点德政就把他捧上天了吧?

「你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坏的!」

果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她对他的印象也不会在一天之内扭转。

「不客气!」他嘿笑两声,走到五斗柜前,打开最下方的抽屉,拿出一包苏打饼干丢在她膝上。「填填肚子吧,别把胃搞坏了。」

「谢谢!」她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那笑弯的眼睛、整齐的贝齿,把病气都冲淡了。「你这么有义气,今天就让你睡床上好了!」

他合上抽屉,凝望着那得来其实并不困难的甜笑,一种许久以来,紧紧缠住自己的不知名束缚,在从窗口溜进的夜风吹拂下,慢慢松脱了,使他不由得也想微笑,与眼前儿时的伴侣毫无芥蒂的相对。

但他终究只是转过身,闷闷地说了句,「你还是睡床吧,等你强壮点再说不迟。」

她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干,所有的不适正一点一滴离去,忽然,时间不再这么难熬了。

他不知道,原来她的快乐如此易得,只要一份可以有点发挥的工作,即使在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里,她也眉开眼笑的没有微辞。

当然,她的身分自然是得到了诸多礼遇,但她的身段极为柔软,没有坐过高位的她不会有颐指气使的姿态,因此,一早到公司引起的小小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一下就看不见探头探脑的同事在身边徘徊。

他三不五时走进业务部,美其名是交待副理公事,实则是观察她的适应状况。她倒是认真起来了,几次都见她蹲踞在一堆档案夹和参考用的专业书籍里,脸蛋都看不见。

中午时分,他再次走进业务部,人员几乎都走光了。

「洁洁。」他敲敲她的桌面,她整个人几乎埋在座位后方的书堆里了,只看得到背影。

「嗨!是你。」她直起腰身,大概是蹲太久了,她揉着脊椎,笑着回应。

「还习惯吧?」他淡淡地问,抑制着揩去她鼻头汗珠的冲动。「这几个电话有空打一下,询问客户的满意度和最后一笔款项入帐的时间。」

「喔,我知道了。」她接过纸条。「副理出去前教了我一遍,我知道怎么应对,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因为你不会想再和皇太后朝夕相对的。」话一脱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并不想在这里和她针锋相对的。

出乎意料地,她并无不悦,会意地朝他展颜一笑,便又转身继续方才的工作。

他呆了一下,她竟放弃了和他舌战?!没想到她的注意力移转到工作,便不以他的冒犯为忖了。他的乐趣消失得这么快?

「别忙了,吃饭吧!」他唤道,眉头微拧。

「知道了,我马上去……」她突然顿住,想到什么似地一跃而起。「啊——我忘了,你的便当还在冰箱里,我马上替你微波弄热,」

她跨出书堆,伸手用袖子抹去额角的汗,越过他亘奔茶水间。

这是老人的条件,她一早仍得准备他的午餐,不能中止。她不介意一大早得起床下厨,只要能跟着邱胜翊出门,叫她扫厕所都没问题。

捧着热腾腾的饭盒,她边和擦身而过的职员点头示意,边呵着发烫的手心。

经过业务部,她随意一瞄,他已不在里头,大概回办公室去了。

她继续朝尽头走去,在半掩的门前站定,近似争执的交谈声从门缝传了出来,音调一高一低,明显是一男一女。

「别告诉我把你的小妻子搞到公司来是因为老太婆,找点新鲜的词说说吧!」

「不瞒你说,的确是因为老太婆。你不明白,吴映洁日子不好过,我也得不到安宁。我知道你一向明理,再说,她和你不同单位——」

「邱胜翊,真不知道你是高估还是低估了我,你连声招呼也不打,趁我出差时让她登堂入室,你到底想怎样?」

「别说得太难听,她不过是个业务助理,对你并没妨碍——」

「别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最好搞清楚,女人的限度可没你想的那么宽大。我今天想请假,假单你替我填吧!」

她听得入神了,来不及避让,门一拉开,陆影娟怒气难掩的艳容直逼眼前,在见到她的刹那怔了一秒,很快又恢复漠然。明眸往她周身扫了几遍,最后停在她掌心的两个便当盒上,隐忍地闭了闭眼,微勾樱唇,贴近她耳廓道:「你不恨他了吗?小傻瓜!」

她不发一语,静待陆影娟拂袖而去,鼻端弥漫着一股悦人的香水味,很熟悉,曾经出现在邱翊橙身上,缠绕不已。

她慢吞吞踱步到他办公桌前,将两个饭盒放好,低着头,没看他铁青的脸,只柔声道:「明天,我不用来了吧?」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打开饭盒,拿出备用餐具吃了起来。

「对不起!」她也不知道为何道歉,她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过客,不该有人受到她影响,即使是冤家对头。「我会跟她解释的。」

「快吃吧,尝尝你今天做的菜,太咸了!」他打开她的饭盒,夹了一口她的配菜,放进嘴里。「你的比较好吃,不是动了手脚吧?我们交换!」说着,真的拿起她的吃了起来。

她沉默不语,拿起筷子,吃他嫌弃的菜,一到嘴,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她根本忘了放盐巴!

「明天早上别贪动作快,调味要对,水准要一致,我会等你一道走的。」他依旧没看她,饿坏似地吃着饭。

她眉眼轻扬,浅浅一笑。

她屏住呼吸,闭起眼睛,唇轻触碗沿,只啜饮了一口,欲呕的感觉亘达胃神经,她抬起头,扯扯在餐桌旁看报纸的男人衣袖。

「快啊!」她悄声催促,不时注意着在餐厅与厨房间来回收拾的张嫂。

「知道了!」他不耐地合上报纸,厨房的碗碟碰撞洗涤声持续着,他端起药碗,看了眼厨房门口,再凑近嘴边,瞬间将药汤一饮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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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了一张面纸递给他,让他擦拭嘴角的汤渍,边发出赞叹,「太强了!」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她大概只有在这些「特异功能」上才会觉得他厉害吧?

「我最近好象胖了些。」他摩挲着自己的面颊,斜觑着她。「我看不能再喝下去了,影响形象,牺牲太大了。」

「不会不会,壮点才英明神武啊!你没看到,每次女客户看到你出马都眼睛一亮,你不要想太多了!」她眯着眼,讨好地笑,将刚打好的鲜果汁双手呈上。

「是吗?怎么在你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效果,洁洁?」他冷眉一扬。

「我们不一样。」她挨近他,耳语道:「我们是『战友』,要理智冷静的对付敌人。」

战友?他倒是从她的宿仇升级为战友了,也不过就是每天偷偷摸摸将她的汤药偷渡到自己胃里这项战功。

「走吧!趁老太婆下楼来之前快点出门,我不想听她罗唆,」他拉起她,将喝了一半的果汁放下。

「等等,饭盒!」她抓起餐椅上的手提袋,蹦蹦跳跳地随他走出门外。

张嫂将凌乱的桌面收拾妥当,整理妥桌椅,从厨房端出一碗十锦粥,安步上楼,在长廊第一扇房门上叩两下后,扭开门把进入。

「老太太,吃粥了,休息一下吧!」她将餐盘放下,垂手站在床边。

老人摘下老花眼镜,将手中的文件折迭好,放在床头柜上,朝张嫂点点头。

张嫂手脚麻俐地将老人抱起,谨慎地安置在轮椅上,然后调好方向。

「那两个年轻人今天怎么样?」她拿起汤匙,照惯例地问了句。

「老太太,今天药还是少爷喝了,连续一星期了。」张嫂倾身恭谨答道。

「兔崽子,倒真撑得住,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当我是老废物呢!」老人不疾不徐,低缓着速度道。「结婚两个月了吧?」

「是!」

「满三个月他们就要搬出去了,在这之前,那场好戏我是一定要看的。」老人尝了一口冷热适中的粥汤,闭目沉思了几秒,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张嫂,我这么做,对得起我那死去的老鬼了吧?」

「老太太……」张嫂不安地陪笑,「您觉得对的,就不会错。」

「是吗?」老人望着窗外因风摇曳的榆树,眼眸蒙上一层灰。「我活了大半个世纪了,只有你这么说,只有你……」

老人低沉的呓语,渐随风而逝。

「一早告诉过你了,刚拆卸的工地很乱,也危险,这下后悔了吧?」他略施小力在她臂弯,帮助鞋跟深陷在泥块的她脱离困境,然后不悦地瞪着她。

「人家好奇嘛,我想看看这里的设计前后差别有多大,瞧瞧设计师鬼斧神工的功力啊!」她困窘地揉揉脚踝,早知遍地障碍物难行,她应该着球鞋才对。

工地是商办大楼的十楼,占地约七佰坪,由知名美容机构承购下来后,决意将旧装璜全数拆除,再重新设计、整修过。在长达一个月的竞标后,「邱晖设计」脱颖而出,这算是年度大案子之一,邱胜翊虽不参子设计,但还是会实地勘察,然后再和旗下设计师商议整个设计重点与形态,务求能将客户要的概念执行无误。

拆卸工人已进行了三分之二,视线所及之处几乎都是坑坑疤疤的水泥墙、部分裸露的钢筋、满地堆积如山的旧建材,且尘土也到处飞扬。

她新奇的东张西望,走到最后,几乎是由他一手搀扶着,才能顺利前进。

绕过几个巨大的梁柱,一行早到的工作人员在不远处讨论着施工细节。

一袭黑自局级套装的陆影娟在其中极为显眼,她下意识的朝对方黑色窄裙底下的纤长小腿望去,完好的丝袜,及不沾土的两寸黑色高跟鞋。她暗地咋舌,对这硬底子美女由衷佩服。

陆影娟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邱胜翊,没有忽略掉他在同行女子臂膀上扶持的手,原本淡漠的神色瞬间僵硬。

「影娟是这个案子的主要设计师。」他放开了吴映洁,随口解释着陆影娟出现的原因。

他失算了,不知道和他冷战半个多月的情人会同时会勘工地,而且自己还不智的带着一个麻烦出现,他这段感情已称得上是岌岌可危了。然而瓜田李下,若换作是他,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孤男寡女朝夕相处能有多清白。

察觉了在三人间高升的诡异氛围,工人们识趣地散去各行其事,他硬着头皮打破僵局,对陆影娟道:「辛苦了,亲自来这一趟!」

「好说。在商言商,我希望这个案子会是我的代表作,不多来几次怎行?我可不像有些人,上班纯粹是打发时间,娱乐自己。」

这些话,无论听者再怎么迟钝,都不会听不出它的弦外之音。吴映洁的耳根霎时因难堪而发热,她看着一旁脸色转青的邱胜翊和转身离去的陆影娟,犹豫了几秒,随后迈步追上后者。

「陆小姐,请等等,我有话要说!」她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唤道。

陆影娟不是轻率任性之辈,她有礼地停下脚步,面对着急追而来的女人,微笑道:「李小姐,小心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很危险的。有话回公司说也可以,再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吗?」

「有的有的……」她忙不迭地点头。「你大概是弄错了,我和邱胜翊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只是……只是……」她搓搓手,寻思恰当的形容词。

「对了,只是暂时的室友!」她咧嘴笑,殷切地扳住对方的手臂。「你放心,他不会看上我,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我另外有喜欢的人,是我大学的学长,真的!」

陆影娟抬起手臂,示意她放手,她会意地松开,只见黑色衣袖沾上灰色的五指印,陆影娟面不改色地将灰泥拍去,拍拍她的肩道:「别紧张,你们之间有什么,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过是不想膛这浑水罢了,等大家都自由身了,再讨论也不迟。」

「你还是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我讨厌他讨厌了快二十年了,怎么可能会喜欢他!」顾不得几步远后的男人有何感受,她即使口无遮拦也不想当个名不副实的第三者。

「李小姐,你不会天真到以为世事都不会改变吧?」陆影娟已有些愠怒。这个臭男人,竟让个女人为他辩白?

「别的我不敢说,这件事我向你保证,我一定……」

四周响起的刺耳电钻声,掩没了她滔滔不绝的誓言,陆影娟看着举起右手发誓的她,扯着嗓子打断她,「大吵了,我听不见,别说了!」

「陆小姐,我……」此起彼落的电钻声加入干扰,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快听不见了。

她懊恼地向身后施工来源望去——钻墙的力道震耳欲聋,木屑泥灰四散。邱胜翊在向她招手,示意离去,她摇摇头,回身继续向女人表白心迹,陆影娟叱喝道:「我说停止,你听不见吗?别烦了,跟他走吧!」

对方怒容已现,她勉强打消了说服的念头,向陆影娟欠身抱歉,一抬头,那张明艳的脸突然布满惊异,她顺其视线看去——

数支电钻的力道不断传导到四面八方,未拆卸完全的木制天花板在震动中摇摇欲坠,邱胜翊站立的上方,有一片剥落的水泥块承受不了震动正向下倾斜,因压在已没有支撑力量的残留木板上,眼看就要坍塌下来了。

陆影娟愕然,一手指着天花板,一手抓着前方的她,「叫他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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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胜翊,让开!让开!」吴映洁蓦地回过神大吼道,两手奋力挥动着。但他似乎听不清楚,仍旧对她招手,还不耐烦的指指手上的腕表,要她走过来。

震动没有停止,水泥块终于向下滑动,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她挣脱身后的女人,飞快向前窜去,两掌击在他的胸前,无预警的施力使他朝后倾倒;那一刹那,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但是她没有幸运的随他跃开那块危险的方寸之地,她的鞋跟再度卡在石块缝隙之中,动弹不得,五只手指从他掌心溜走,他跌坐在两公尺外的泥地上,瞠大了眼,看着她像脆弱的泥娃娃般在扬起的粉尘中倒卧在木堆石砾中。

陌生而广泛的痛楚,一波接一波的袭来,她集中意志后,尝试移动肢体,可随机的碰触立即引发更剧烈的疼痛。她勉强撑开眼皮,刺眼的白光闪现,缀满老人斑的褐色面庞随即在前方浮动,她惊骇不已,赶紧又合上眼皮。

「醒啦?再不醒,我就用水泼你!」老人权威的嗓门在上方响起,她知道躲不过,只好张开眼皮看向老人。

「姨婆。」她怯怯地叫了声,看了眼雪白一片的周围,床边环列着邱家的大人们,独缺男主角。

「映洁,没事吧?」邱母向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前额。「差点被你吓死了!幸好你戴着工地帽,没伤着头。」

「真好!没死!」她咬紧牙关,试试四肢反应——还有知觉,真是命不该绝!

「是啊,是很好,你要有个三两短,我不会让那个混小子好好活着的!」老人歪着嘴,笑得悚然。

「他没事吧?」居然不见人影,不会也被波及,躺平了吧?

「他没事。刚才公司来通电话,他到外头说话。」邱父摇头叹息。「唉,真是多事之秋!」看她无事后,便两手背在身后出去了。

「你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虽然没伤及筋骨,但还是得好好休养,这阵子走动不会太好受。」邱母将她床头升高,方便她说话。

她检视了一下身上经过处理治疗的伤口,知道邱母所言不假,嗫嚅道:「对不起,害你们担心,我没事了。」成了众人焦点,实非她所愿,但这天外飞来横祸也不是她料想得到的。她还阿Q的想——她吴映洁大难不死,必有后富,也许她就要出运了。

「你最好快点好起来,否则你们小俩口就一直住在大宅子里,哪儿也别想搬!」老人凌厉的瞅着她,然后对身后的张嫂招招手,「回去吧!明天我会派人接你出院,就在家里疗养,没事别待在医院,晦气!」

她颓丧地目送老人离去,方才昂然振作的心情再度委靡。

「映洁。」邱母坐在一侧,执起她的手,面有难色的看住她。「你这次,算是为胜翊受的伤,你肯这么做,是不是已经愿意和他过一辈子,不打算离开了?」

「呃?」她顿住,干笑一声。「妈,您搞错了,当时就算在场的是一只狗,我也会伸出援手的,和您说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您不用担心,我绝不会对他死皮赖脸的。」

邱母抚着抽动的额角,尽力忽略自己儿子和狗被放在同一个秤上比较的挫辱感,点头道:「我明白你是好孩子,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我和你公公商量过,我们愿意诚心接纳你做我们邱家永久的媳妇,先不管契约内容,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为邱家——」

「妈!和她说这些做什么?」邱胜翊盘着双臂,微含愠色的走进病房。「爸在外面等你呢!你们不是要赶下午两点的飞机?」

「说的也是,差点给忘了。」邱母迎视着高她一个头的儿子,冷静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想想你爸爸!」

对母亲的临去赠言,他不置一词,只走近床边,含意不明地盯着床上的女人;而她则困惑地回视他。

老实说,这个男人的确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过说的全是拉丁文,她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懂。

「两老今天怪怪的,你知道她刚才在说什么吗?」她问。

「你甭管她,把伤养好就行了。」他突来的冷峻让她摸不着头脑。「下次别再这样了,知道吗?你出了差错,我也会跟着倒霉的!」

她没听错吧?怎么听来像是怪她多管闲事、牵累无辜,但她才是受害者不是吗?而且,从刚才到现在,她好象成了众人眼里的麻烦精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请你多包涵吧!反正你也用不着忍太久,我要休息了,请便!」她忍痛将被单扯上,盖住整个头部。

她得忍着,现在伤处疼得要命,若和他斗气,肯定没完没了,若牵动了伤势,就会越慢复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了强壮的身体,才能有战备力,才不会像现在,一激动就想掉泪,一掉泪又牵动伤口,总之,怎么做都不痛快!

「洁洁?」他看着抖动的被单,郁闷不已,拉开她头上的保护罩,她纤细的右掌遮住脸,闷哭着。

「别哭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想你有事的,算我不对,可以了吧?!」他恼恨地用拳头击了一下床沿。

自从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进退不得,被重物击倒在地,他心里就没有舒坦过。从一开始的震惊,到不知她生死的惶然,然后得知她不是重伤后的释然,三温暖般的情绪激荡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他不习惯让事物大幅摆动他的心绪,更何况是自小的冤家,他的恼羞成怒源自于这些变化,以及在她推倒他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身上从未被他发掘过的另一面。

而那一面,在他抱起浑身是泥污的她时,悄悄侵蚀了他对她既有的观感。

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小时候那个资质普通、直肠肚、没心眼的倒霉鬼,一个一而再,再而三被欺骗也不会学乖的笨女生,捉弄她产生的乐趣一直是生活上很好的调剂品;直到方才,一切突然都变得索然无味了,她慢慢跳脱了原有的形影,让他面对她不能再自恃优越,他发现,他对她的了解多么流于表象。

「我以为你恨我——」他拿开她的手,抽了两张面纸轻轻擦拭她的泪痕。「不知道你会那样做。」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就着他手中的面纸擤了鼻涕。「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啊!这和恨不恨你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衰了点,没及时避开罢了。」

这个大剌剌在他手上擤鼻涕的女人,仰着红通通的鼻尖,眨着圆圆的眼,撅着嘴,瞋恼地瞅着他。他不由得笑了,对她感觉的异变不再使他不安,他头一次,在心里,心甘情愿地对自己说

吴映洁,其实是个满可爱的女人!

正文 第六章

她出了业务部,才刚左转到走道,就明白了何谓「狭路相逢」。

陆影娟匆忙地从私人办公室出来,手上捧了一迭地砖建材样本,耳上挂着蓝芽耳机与对方争论着,眼角瞥到急欲隐身的吴映洁,竟收了线,在她面前站定,仔细打量着才请假一个多星期就上工的她。

「陆小姐。」她挤出不太自然的笑,一时难以应对,又不好马上走人。

「好多了吧?」陆影娟朝她周身端详了几秒,指着她肘弯处的大片瘀青。「没有大碍吗?这么快就来上班?看来你真怕了老太婆!」

「……」她半句话也插不上。

以往只要两人同时待在公司,在众人眼里的「正宫」吴映洁,都老是理不直、气不壮的躲着「昔日宠妃」陆影娟;如果不得已碰面了,她也对对手恭敬得很,员工们一心想看到的「双殊对决」从不曾失控上演过。

「吴映洁,你真是出人意料,看来我是低估你了。」淡而怡人的香氛没有跟着美丽的主人而去,反而流连在咫尺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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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自主往后瞧着那身着粉橘套装的优雅背影,大惑不解的搔搔脑袋——条件这么优的女人,怎么会怀疑男友一定把持不住呢?她根本不是对手啊!

况且,她一点也不想当任何人情场上的对手,互相厮杀多难看啊!顺理成章、水道渠成的感情才是她的首选,她从来就不觉得谈恋爱谈得惨烈无比有何意义,所以从不曾使出奇招对付喜欢的人。不过,最近她的确遇到了瓶颈,以前的原则可能不太适用……

「你在看什么?叫你拿个厂商资料也要十分钟!」后脑勺不客气地挨了一记,她心漏跳一拍,抬头对上微带恼怒的「室友」。

她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推回办公室,带上门。

「你是不是还没和陆影娟和好?」她劈头便问。

「亲爱的洁洁,」他面无表情,食指屈起敲了一下她的头。「这阵子我每天准时回家吃晚饭,十二点不到就和你一起关灯就寝,你说,我跟她和好了没?」

「喔,那就是没有了。」她揉揉再遭袭击的脑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真不知道你这个老婆是怎么当的!」他板起脸。

这阵子陆影娟是和他杠上了,她照样上下班,到工地也不避讳和他开会讨论设计案,就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他靠近。情感上,他不是能屈能伸之辈,要他再三低声下气也难,两人就这么熬着,他一点也不怀疑陆影娟的毅力,但是他可不同……

「如果——」她两眼一亮,抓住他的手。「你想一个晚上不回来也没关系,我可以罩你,只是技术上得好好想想——」

「洁洁,这点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想做什么别人也拦不着。」他瞪着那因内疚而热心过了头的女人,对她的认识又添一笔。

「嗯,你不要我罩你,那,你今天——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愈说声量愈小,没搽腮红的小脸竟浅浅地泛红了。「罩我一次?」

「我没听错吧?你已经和姓余的家伙进展到彻夜不归了?」他的震惊无法掩饰,不敢置信她会提出这个要求。

由于她的内务一向都不假手他人,自己亲手洗涤,有时挂在浴室晾着忘了拿到晒衣间,他亲眼见过几次,全都是十足梦幻的色彩和花样——有紫色小碎花的、蓝色小海豚的、星星月亮太阳的,如果没记错,他记得还有Betty女娃卡通图案的,和性感魅惑全然绝缘,他很难想象余延方会喜欢和「少女」发生亲密关系,而不会中途收兵……

各种绮想在眼前跳跃,他顿觉氧气缺乏,下意识扭动脖子,拉松紧束的领带。

「你在说什么?」她推了他一把。「我又不是你!我不过是想跟朋友吃顿饭,晚点回家罢了,你想到哪儿去了!」她狠狠白了他一眼。

「搞清楚,你可是有夫之妇,他这么不避嫌的约你出去,会安什么好心眼?」他冷笑,这女人,八成已经把事实向心仪者全盘托出了。

「你不懂,其实,我们今天是为了公事见面的。他白天很忙,只有吃晚饭时才有时间——」

「这可奇了,你一个小小业务助理,什么时候被派去谈业务了?公司其它业务都跑哪儿去啦?」她连谎都说不好!

她着急了,「不是这样的!是上次见面他提到家里要装修,他只想做部分更动,所以想知道公司接不接小案子,我就答应他先去他家里看看,再报告副理斟酌——」

「嗯。」他点点头,「那就是假公济私了?」

「邱胜翊!」她跺了下脚,怒道:「你不肯就算了,干嘛损人!」

「急什么?」他盘着胸,睨着她。

如此气急败坏,显见十分看重姓余的家伙。但胆敢约她上门,就是没把他这个假老公放在眼里,不论这个婚姻是否有名无实,谁想动吴映洁也得过他这一关,他可不是用来装饰门面的——中看不中用!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想藉此约会,我也不会没有成人之美,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它日不会落人口实,我今天就专程接送你这一趟,以免让外人在背后讪笑;况且皇太后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点你很清楚。」他眯起眼,语气不急不缓。

她咬着唇,瞅着他,几秒钟的挣扎后,终于认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不过先说好,你可不能捣乱,否则我不会饶你的。」

「怎么会呢?洁洁,这可是有关你未来的幸福,我是很乐见其成的。」

不知怎的,那张俯视她的迷人微笑,并没有让她感到踏实。似乎总是这样,从小只要他提出了一个乍听好玩的游戏,他就会出现这种表情,可事后证明,她从没逃过意外的倒霉结局。那这一次呢?她有侥幸的可能吗?

余延方的公寓在民生社区,屋龄不小,有二十年了,但颇为宽敞,有六十坪,是相邻两户打通的结果。前几年家人移民纽西兰后,他成了唯一的住户。

走出老旧的电梯,进入他那方天地,他歉然的笑道:「对不起,今晚没办法好好跟你吃一顿饭,大老板临时要一份报告,我得赶出来,你到处慢慢看,想喝什么自己拿。」

「不要紧,你去忙吧!」她兴致勃勃的左顾右盼。

晚饭的确吃得太匆忙,席间他不断接手机,话说到一半总是被打岔,最后决定移师家中,让他可以边工作边与她进行对话。

失望吗?不能否认是有一点。睽违了两年,能够再见到他就是缘分,大学两年若有似无的来往,她未能真的抓住他的心思;但上次校友会,他给她了电话,重燃起她的想望,他知道她新婚,却没有拒她于千里之外,是否对她仍念旧情?

她猜不出,但逐渐萌生了表白的念头,如果能够改变一切……

「映洁,你的电话响了!」余廷芳从书房探出头来,指指她沙发上的手提袋。

「啊?我没听见。」她飞快取出手机,打开接听,未接来电竟有三通。

「你在哪里?」邱胜翊宜着嗓子问道。背景音乐十分嘈杂,他不是和客户见面吗?

「在学长家,刚吃完饭。你在哪里?很吵。」

「和客户到PUB喝几杯。把你的地址告诉我,一个钟头后去接你。」听起来有点酒意,她皱起眉头,将地址复述一遍,不放心地道:「别喝太多,酒驾危险。」

「知道了。别卿卿我我到忘了接电话。」不等她回应随即挂断。

她扫兴的合上手机,吁出一口闷气,开始浏览中西合璧的室内陈设。

「是先生吗?看起来很紧张你。」余延方越过她,走进另一角的厨房。

他心中的OS是——你老公送你到餐厅时,浑身张扬的敌意好象是针对我。

「嗯,只是问一下人在哪里。」她走到餐桌,自行倒了杯水喝。

她该说吗?现在是时候吗?如果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他会怎么想她?他会相信自己的婚姻只是权宜之计吗?还是,她得情商邱胜翊澄清一切?

直伤脑筋!她扯扯自己的头发——谈个恋爱为何要死掉一大堆细胞?

「映洁!」一声带着惊异的呼唤从厨房传出。「你——可不可以——进来一下——」

语气有些舌怪,不像是深情的呼喊,倒像是遇到棘手的麻烦。

「喔,就来了。」她莫名所以地踏进厨房。「怎么了?」

余延方僵直着身体,紧贴近洁白的流理台,一只手拿着水果刀,正将柳了剖开两半,头部以不自然的角度斜对着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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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没?在瓦斯炉那边!」握着刀的手微微失准。

「看到什么?」她不疑有他的趋前。

「蟑螂啊!看到没?在那爬来爬去啊!」他抬高了音量,深怕她视力不良。

他说的没错,是有一只深褐色、亮油油的蟑螂目中无人的在散步,可是,这很稀奇吗?多数人的家里都会来这么一两只吧?除了邱家大宅外,但那也是辛苦的仆佣坚壁清野的结果啊!

「我看到了,然后呢?」优然在那摩擦触须的生物的确使人不快,但她并没有兴趣观察它,且脚底有些不自在的发痒。

「打啊!打死它啊!」他理所当然的喊着,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愚蠢的问这种问题,打蟑螂不是反射性的动作吗?

「可是,它离你比较近,你打会比较准喔!」她明智的建言。

「我手上拿着刀,不方便,还是你打吧!」他镇定的对她笑笑。

「这样啊,」她为难地看着他鼓励的表情。「那我马上来!」

她拿下一只脱鞋,越过他的手,鼓起勇气对准在移动的蟑螂,奋力一扑

她,瞬间非常非常后悔失了准头,因为蟑螂成功的躲过第一波攻击,且竟然飞上天去了!飞天不打紧,眼前一把水果刀忽呈抛物线般坠落在地,男人以躲炸弹的姿势卧倒,直嚷着,「天啊!它会飞!它会飞!快消灭它——」

她手忙脚乱的抓着脱鞋到处打,但这只史前就存在的生物岂会如此脆弱,它老大不断地飞天遁地,让她疲于奔命,甚至还打翻了几个锅碗!这时不识相的手机竟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着实恼人,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至客厅拿起手机,再回到战场继续奋斗。

「洁洁,我不是叫你要记得听电话!」邱胜翊的咆哮声从手机传出。

「我、我在忙,你别烦我——」她喘着气,终于看到目标近在眼前,正觊觎着新鲜的柳丁。

「洁洁,你敢明目张胆叫——」

不等他说完,她合上手机,集中心神,勇猛的一击

目标即刻殒命,形骸难辨的跟柳丁搅和在一起,她拂去喷溅眉眼四周的柳丁汁,欲哭无泪的放下脱鞋。

「余大哥,蟑螂死了,你先收拾这里,我到洗手间一趟。」她全身飘忽的寻到客用浴室,受到沾染的眼睛看不清景物,终于费力摸到了洗手台,想借着洗脸好好清醒自己受惊的神智。

她心仪多年的男人,竟然视蟑螂为儿物,惧如蛇蝎!未来她还能倚仗他吗?

她哭丧着脸旋开水龙头,等了半天,手上一滴水也没有,敲打了台面一番,依旧没有反应。

她揩去黏在睫毛上的果肉,蹲下身检视水槽底下的构造,看到水管连接墙面的止水开关,便尝试左右旋动。

三秒钟后,她,今晚第二次后悔她造次的举动,因为水的确来了,但不是从水龙头降下,而是石破天惊的从脱落的水管喷射出,肆无忌惮地喷得她一头一脸。

她惊声尖叫不已,和再度响起的手机钤声唱和着。

余延方闻声冲入,见状大惊失色,徒劳地握住水管,「我忘了告诉你,这个浴室管线太老旧,水管有问题。天啊!这下可好了,我前几天好不容才止住水的,天啊!」

她退到一旁,无助地看着自己闯的祸,颤着手打开凑热闹的手机,「喂——」

「吴映洁,你敢挂我电话——」

「你说什么?别打了,我在忙——」她呆楞地看着全身湿透的余延方正正面迎战如脱缰野马的水柱,接着,四处扫射的水柱不偏不倚地直击上她的脑门。

「啊——我的天——」她惊呼,往后一倒,手机掉在一旁。

她赶忙捡起电话,逃到客厅,大口喘着气,不解自己为何落到这般田地。不过是约个会,有这么天怒人怨吗?

余延方也疲累地跟着走到客厅,嘴里喃喃念着,「完了,现在到哪找水电工人?」他脱去湿淋淋的衬衫,打着赤膊呆坐在地上。

她很想出言安慰,却明白那根本无济于事,她真宁愿自己没来这一遭。

门钤骤然疯狂的响起,且还夹带着拍门声,余延方疑惑地与她对望,然后起身去开门;她耸耸肩,两手气馁地撑住前额。

她一身湿透的白色洋装和挂着水滴的长发,看起来跟只落水狗差不多,脸上的淡妆也早就脱落了,谁会在起居室里如此狼狈?只有堪称衰鬼的她吧!

「你这家伙,竟敢动别人的老婆!」

一句狂喝在门开时乍响,余延方来不及回应,迎面吃了一记拳头,仰跌在玄关地板上。

她不敢置信地走过去,看着握紧拳头、充满暴戾之气的邱胜翊正对着倒地的男人怒目而视,她抖着嗓子,指着那从天而降的祸首——

「邱胜翊——你发什么酒疯!」

「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你别再哭了!」

她蜷在车座上,抱着小腿,整张脸埋在两膝之间,发出呜呜幼犬般的悲呜声。

「你电话接得慢,事情也没说清楚,又是喘气、又是尖叫,我以为他对你——」他懊丧地捶了一下方向盘。「我动手打他是不对,可谁叫他光着上身来开门,任谁都会以为你们正在洗鸳鸯浴啊!」

「而且水管我也替他修好了,没让他家里泛滥成灾,这样还不能将功赎罪吗?」他叹了口气,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不然这一次他家里装修,我叫底下的设计师只收他一半的设计费可以了吧?」

「洁洁?」见她不应不答,他推推她,「洁洁?别哭了!」

软言相劝的效果似乎不佳,他伸手扳过她的身子,使劲托起她的下巴,对着发丝、泪水粘糊成一片的小脸慨然道:「如果你怕他误会,我可以亲自向他解释,我们之间根本没有——」

「别说了!」她搓着发冷的手臂,暂停哭泣。「不会有以后了。」

「什么?」她的眼神涣散,彷若深受打击。「再说一遍?」

她全身分不清是因绝望还是湿冷的衣裳而颤抖着,她扁扁嘴,泪又转眼盈眶,咬了一下唇,冷不防地投进他怀里,两手环住他的颈项。

「不会有以后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不想在有生之年……都要替他……打蟑螂……我其实也会怕啊……」

他怔住了,好半天会意过来后,扬起了薄唇,一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低柔的哄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回家吧!」

笑意在月光中闪烁着。

星期五,晨曦明亮的一天,接近周末夜,总是会使人步调轻松明快些;然而,她的情绪还未全部释然,胃口只恢复了一半。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早点,不介意老人时时窥探的动作,将只咬了几口的营养三明治推到邱胜翊面前,「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男人眼光没有离开报纸,随手往桌上摸到了三明治,迳自放进嘴里大嚼;老人闪闪凹陷的小眼,讶然地停下食粥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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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几天前小两口全身湿透的返家之后,邱胜翊与吴映洁的互动悄悄起了变化了。邱胜翊的邱气凌人消弭许多,两人针锋相对的情形几乎也消失了,他们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默契,经常一个简单的手势或眼神就能知悉对方下一个行动,在大宅内过着调适良好的婚姻生活。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情形,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潜伏在台面下。

老人抿抿干瘪的唇,观察了两人好一会,忽然放下汤匙道:「映洁,今天别去上班了,陪我到医院一趟。」

「唔?」她咳了一下,将嘴里的牛奶吞下,仿佛才刚从睡梦中清醒的眨着迷蒙的眼。「我今天——得和副理到客户那儿一趟,没办法——」伸手在桌底下扯扯邱胜翊的裤管。

他合上报纸,笑着帮腔道:「是啊,姨婆,她得出差,没法陪您去——」

「你的公司少了她倒不了!」老人阴鸷地笑。「准备一下,我和医生约好了十点钟看诊。」张嫂将轮椅推往客厅,留下面面相观的两人。

「就去一次吧!看完了叫小刘送你到公司来,不必待在家里。」他低声道。

「不是我不愿去,可我老觉得怪怪的!」她翘着嘴。

「没事的,你不也陪她去了几次了?」他捏捏她滑腻的腮帮子,动作一出,才惊觉亲腻,她却侧趴在桌上,不以为忤的看着他。

他偏过脸,折迭好报纸,稍稍抚平微乱的心跳。「我先走了,下午见。」

她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没来由的失了安全感,站起来,瞥见他留在座位上的黑色随身提包,她抓起就直奔庭院,远远的看见他开了车门,坐进去,发动。

「喂——」她飞快地赶到车旁。「等一下!」

他按下车窗,看着因奔跑而呼吸急促的她,笑了。「离开一下都不行,想念我了?」

他只是贫嘴,开她玩笑的,她却一僵,忘了回应,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他身边的手机响了,她一回神,顺势将提包塞给他,「你忘了带了。」

她转身不再说再见,一种难言的沉闷盘在胸口。

在陪侍老人的路程,她一路无言,只怔怔地瞧着车窗外。

「你今天话少了,脸色也不好看,不是怪我不让你陪那小子到公司去吧?」老人闭上眼,任张嫂在腿上按摩揉捏。

「我没事,姨婆别多心,是昨晚没睡好。」她吸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以免老人再逮她的小辫子。

但她还是恍神了,不管是停车、推着老人轮椅前进、进入医院地下室电梯,或跟着上楼,她都毫无意见的跟随众人的脚步,最后,和一群女人坐在候诊间外的等待椅上,等着时光流逝。

「四号何映洁?进来!」护士从诊察室探出头叫号。

她倏地从呆滞中惊醒,不解的望着护士。

「叫你名字了,还不进去?」老人抬眼,挥挥手。

「姨婆,搞错了吧!我看什么病?我根本没挂号啊!」她惊疑不已。

「我三天前帮你挂了号。何大夫是这间医院妇产科的第一把交椅,你让他用仪器彻底帮你检查看看身子有没有毛病。你看你喝了中药还是这么瘦,我看可能有问题,去吧!」

「妇产科?」她这个视而不见的傻子终于看到前方横牌上的三个大字了。「姨婆,我不能去!」她拼命的摇头,自己竟毫无所觉的上了老人的当。

「不去?为什么?你都二十好几了,婚也结了,害什么臊!」老人沉下脸。

护士盼不到病人回应,便叫起下一号。她慌张的伏在老人腿上,小声地道:「姨婆,拜托,我不能进去,您别逼我!」她怎能大方的让个陌生男人检查身体!万一穿帮了,戏还唱得下去吗?

「我老了,叫不动你了,你们都巴不得我死,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好,不去是吧?张嫂,我们走!」老人闭上眼,不再看她。「总有人叫得动你,你乡下的爸爸很久没上台北了吧?这种事要烦劳他老人家你也于心不忍吧?你大哥那楝透天厝盖了一半了,不知道还盖不盖得下去,到时候——」

「姨婆——」她胀红了一张脸,扭捏着手指道:「我们结婚还不到半年,不必急于一时吧。顺其自然不好吗?」她希望能侥幸地死里逃生。

「嗯,你是指顺其自然的等我归天,到时生不生就由你们了吧?」老人冷哼,勾勾手指示意张嫂将她推离此地。

她慌忙追上去,挡住老人。「姨婆,别让我爸爸上台北,我说就是了。」

老人眼皮一掀,厉眼发出询问,面孔冷而严峻。

她沉默了许久,不敢直视老人,也无暇思及后果,在老人变脸前,她终于清晰、小声的道出,「对不起,我和胜翊,根本没有同床过。」

她等着炸弹爆发,等着被严词数落,等着所有的惩处降临。

但是,一分一秒过去了,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壮起胆子,偷偷瞟老人一眼——她没看错吧?老人在笑,且笑得得意极了,毫无愠色,彷佛一切均在她的掌握之中。

「终于说了吧!」笑容隐去,恢复冷淡。「回去吧!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两个兔崽子,骗得了我吗?」

不知是否是医院的空调太强,她泛起了阵阵寒意,隔着几步远走在后头一会,她赶紧拿出手机,按下快拨键。「邱胜翊,我完了……」

正文 第七章

七天了。

出人意表的,她的日子竟然能平平静静地过了七天。

纵然每天的晚餐都必须阖家共聚,但她再也没听到老人提起医院那件事了。甚至,她可以隐约察觉到,老人脸上紧绷的线条放缓了,偶尔还会迸出个笑话,让同桌而食的人战战兢兢地干笑几声。

这么轻松的逃过一劫,反而有点不真实感,倒霉了好一阵子的她,实在很难轻易相信自己的好运道。

泡完澡,她趴在软绵绵的床上,眼珠随着四处走动的男人移转着。换上了睡衣的男人,努力在各个柜子里翻找着,甚至染指到她的内衣放置的箱里,拿起她折迭好的内衣裤朝箱底寻觅着。

她一骨碌从床上跃起,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私有物,羞怒道:「喂,你别翻箱倒柜找到我这儿来了,很没礼貌知不知道!」

他不以为然的直起身,瞥了眼她身上的雪白娃娃睡衣,「你有什么东西是我没见过的?」

她哑口无言。没有隐私是同居生活的最大坏处,但要处之泰然却也不容易,更何况这个男人从不遮遮掩掩,她费尽口舌才让他稍微节制,随时注意她的存在,别随性过了头。

「你到底在找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我那两包洋芋片呢?」他眯着眼问。

「唔?」她一楞,红了脸。「我吃了。你没说不能吃唷!」

她本来没这么嗜吃零食的,却因常在房间每个角落翻出各式各样的零嘴,因而染上了与他相同的癖好。她没见过男人这么爱贮存食物的,也没见他胖过,为了怕老人叫仆佣搜出她痛恨的垃圾食物,他常东藏西藏地忘了放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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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吃了要记得补货。」他居然没说什么,揉揉十一点就叫饿的肚子。

她牢牢看着他的侧面,在床沿坐下。「今天是周末。」

「我知道。」他面无波动地坐在梳妆台前,打开手提电脑,快速地敲着键盘,拉出空间立体设计图案,做细节的修正。

「你不出去玩?你出去玩我不会怪你的,我可以应付皇太后,真的!」

「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周未三更半夜非得去夜游不可。」

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成年男人最好的去处,当然不会是和同性友人把酒言欢,但是他就是失去了动力,失去了对陆影娟做各种怀柔补偿的动力,反而在这个暂时性关系的空间里,渐渐的有了一种自在和期待。

期待?!他看了眼抱着泰迪熊布偶,眨着晶亮的圆眼,小腿在床沿像个孩子似前后摆动的「大娃娃」,笑着对她勾勾食指,「过来!」

「什么事?」她乖顺地下了床,走到他身边。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了自己的房子,你想怎么去规画设计?」

他问得突兀,但眼底少有的坦率让她不疑有他,她歪着头认真的思考起来。

「要考虑到老公、小孩吗?」她眯眼笑问,开始发梦起来了。

「最好是,你总有一天会有你想要的家的。」他不否认,她怀起希望的憧憬时,焕着光采的脸孔是吸引人的。即使不着脂粉,她的肌肤还是有着年轻的张力,在谈话间不自觉能传递给对方欢愉的心情。那没有修饰的浓眉、灯光下前额明显的汗毛、黑白澄明的眼睛,这个还未全然脱胎成女人的儿时玩伴,从前他为何只想让她不好过呢?

「唔——如果我有个家,我想设计成自然风带点南洋风。我好喜欢害里岛,喜欢极了,我和朋友去过一次,那里的VILLA真的很棒!我希望客厅铺实木地板,放着大大的圆形藤椅,高大的姑婆芋当然不能少,窗台旁有个观景的和式高台,往外看得到阳台的石砌鱼池……」她流畅的说着,自始至终都带着微笑。「小孩如果有一男一女,男孩房要像蓝色海洋,天花板有白色云朵,墙上有跳跃的海豚;女孩房要像熏衣草原,紫白相间……」

「主卧房呢?主卧房不是最重要的吗?」他打断她,边移动着鼠标。

「主卧房?那就留给老公想象吧!」

「你看看,是不是这样?」他将电脑萤幕转向她。

她定睛一瞧,高兴的咧嘴。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将模拟好的设计空间呈现在她眼前,像变魔术一样,纵然是假的,她也可以开心半天。

「好厉害!」她拍拍手。

「这没什么,我下次教你,你也可以自己做。」

她正想仔细问他,背后响起了两下敲门声,这是张嫂的习惯,不多也不少。

门一开,扑鼻的香味迎面而来,张嫂手捧着托盘,上头两碗热腾腾的煲汤并列,那浓浓的香气令她不自觉做出吞咽的动作,主动伸手承接道:「太好了,张嫂,你真是仙女,知道我们又嘴馋了。」

古怪的赞词让寡言守分的女人眉角微微抽动,解释道:「老太太说,这食材和煮法是她夫家家传的,熬了一个晚上了,让你们尝尝。如果还行,明天就大锅上桌,让大家都能补补身子。」说完有礼地将门带上。

「哇!皇太后大发慈悲了,你瞧!」她将托盘放在写字桌上,拿起筷子,彻底的闻香后,夹起混在药材中的鸡腿,张口就咬。

腿向意外地入口即化,不知名的药材香与酒香渗入内里,引逗人不断吃下去的欲望,她两眼发亮,对他招招手,「快来,真的很好吃,张嫂的手艺真不是盖的,好幸福喔!」

他关上电脑,走过来,撇嘴道:「别高兴得太早,先给你甜头吃,再给你苦头吃,谁知道下次她又会有什么新招术来玩我们!」

「管她呢!先吃再说。」

看见她毫不遮掩的吃相,他不再抗拒食物的召唤,第一口汤一入喉,他讶异的挑眉——难怪对中药反感的她毫不忌讳的入腹,汤头的确令人惊艳,没有涩感,醇而不腻的酒香产生了绝佳的提味作用,说是家传并不为过,老太太的确有一手。

顷刻间,份量并不算多的堡汤很快见底,两人满头是汗,立忌犹未尽。

「吃完了,好热,我去洗洗脸。」她满足的走进浴室,顺便做睡前的盥洗动作。

看着镜中满脸通红的自己,她有种难言的幸福感,没想到口腹之欲的满足也能带来这样的错觉。

回到床上,她半躺着,往额角一摸,大片汗水渗出,身上的热度似乎没有因洗完脸而下降。

「我好热!冷气是不是坏了?」她朝甫从浴室踏出的他问道。

「没啊!二十六度,刚好。大概汤是用酒熬的,血液运行较快。」他看看遥控器,往后颈项摸去,触手都是汗水。

「不止热,口也好渴,明天叫张嫂别放太多酒。」她拿起床头的水,大口喝下。

他从衣柜拿出睡垫,在地板铺好,才一坐下,一股血气上涌,心跳瞬间加快,他做个深呼吸动作,喉咙突觉干涩,爬起来,拿起她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这汤后劲太强,不能上桌。」他拿着空杯子,走向门口。「我去倒杯水。」手转动门把想开门,门竟文风不动!他使劲扭转了数次,门依然没有松动的迹象,换句话说,门锁住了,不是由内锁,是从外上锁了。

他惊骇,更加使劲的转动门把,突兀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撑着微眩的脑袋,走到他身后。「你在干什么?」

「门被锁住了!」确定了这个事实,更强一波的心跳袭来,他捧住胸口,屈膝蹲下,逐渐蔓延的炽热感在血管内快速爬升,隐隐然,不安的预感浮现,他看向因懊热而双眼迷蒙的吴映洁,试探的问道:「你觉得怎样?」

「我心跳得很快,很难受,我是不是病了?刚才还好好的啊!」她抓住他的肩,两人对视着。

她靠他靠得极近,近得她喘息的热流他都感觉得到,惶然的眼眸都是不解。他手掌贴住她的颈侧,脉搏在手心快速跳动着,他收拢指掌,不知不觉将她压向自己。她迷惑更深,挡住他靠拢的胸膛。「你在做什么?」

他如烫着般跳开,恼恨地咒骂,「该死!着了老太婆的道了,她在汤里下了药。」离谱的是,他完全没发现房门被钉上一道锁扣,看来老人早就计画好了。

「下药?什么药?」她说话开始喘了,升高的热度使她产生想脱衣的欲望。

「不会是使你更加冷静的药!」他冲进浴室,关上门。

她目瞪口呆,无法置信。「丧心病狂的老太婆,竟用这种贱招!」她握住拳头,疯狂的擂门。「张嫂!开门!你不能这样做,求求你……」

「老太太说,你别太激动,要不药效会更快。夜深了,太太跟先生都出国不在家,没人会开门的,你别再浪费力气了!」冷冷不带情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守候了一阵子的张嫂握紧手中的钥匙,拖着谨慎的步伐离开。

她颓然地坐倒在地,抱着膝盖,抵抗盘旋在体内的热流,视线不再集中。蓦地,她心生一计,奔向梳妆台,打开抽屉,摸索到未拆封的一盒修眉刀,抽出其中一把,对准手臂,估量横划过皮肤的位置。

「你这是干什么?我说过没有你同意我不会碰你,干嘛寻死!」刚冲过冷水澡试图冷却自己的邱胜翊,冲过来一把夺走修眉刀,惊骇地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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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她猛摇头。「我在武侠小说看过,只要适度的放血,药效会减少,我不是想寻死——」

「人死了,药效自然没了,用点大脑,你已经头昏了!」他戳了她额角一下。

她后退一步,跌坐在床上。「她干嘛整我?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如蚁啮啃般的难受流窜在骨髓里,她抱着肚子,蜷成虾米状,无助的低吟……

只要度过今晚,只要度过今晚……

「洁洁?」温热的大掌覆盖在她发烫的额上、脸颊,温柔的摩挲着。

她微撑开眼,他坐在身侧,上半身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不断释出的汗沿着颈侧流向精实的胸肌,她心跳漏了一拍,忙掩住喉口,想抑住陌生的饥渴,闭上眼讨饶道:「拜托你,快穿上衣服,我不想犯罪!」

他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扶起,两掌捧住她的脸蛋,迫使她面对自己。「洁洁,看着我。」

她咬咬牙,先声夺人,「邱胜翊,你听着,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和你有关系,我不要,你也不可以,我们都不可以在不是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屈服……」

「我心甘情愿!」他低喘着,两掌加重力道。

她抖着下颚,闭上眼,打开,再闭上眼,再打开,那双带着情愫的眸子,近在眼前,逼视着她,她却无力分辨,究竟是欲望促发着他,还是情意牵缠?但是,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开端,她并不讨厌他,甚至已经习惯他、依赖他,然而,她就是不要这样的开始,那会衍生无穷尽的麻烦,她根本无力承受。

「你不是心甘情愿,你不是、你不是——」她极力呐喊。

他重重的堵住她的唇,两人滚倒在床上,彷佛要倾泻血液中的饥渴。他的吻并不温柔,在她无力防备的口中肆虐,手指隔着睡衣辗转在腰间抚摩;她睁大着眼看着身上的他,恐惧和未知加快了她早已紊乱的呼吸,她不能否认,他的吻及抚触的确舒解了她的难耐,但是她更明白,这一切都是不正确的,只要做下去,后悔莫及的一定会是她!

「你忘记了,你喜欢的是陆影娟——」她的唇在得空时再度大喊。

他停止了,离开她香馥的身躯,胸膛起伏着。他深深的看了她好一会,突地转身打开衣柜,进行翻找的动作。

「你又在找什么?」趁这空档,她挣扎地下了床,离开危险之地。

「找可以保护你的东西。」他头也不回。「糟了,一个都不剩!」

她乍听楞了一下,窘迫、难堪齐上心头,她捧着被心跳猛烈擂动的胸口,向前使劲撞开已无理性的他,然后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你敢?!」

他俯视着她,无言的凝视里,彼此的心跳清晰易问,振动着再也不能掩盖的。他伸出手,抚过她耳际的发,停止在她湿滑的肩窝上,感受她的温度。

「不要……」她虚弱的摇头,眉头因药力而紧锁。

不理会她无力的拒绝,他长臂一缩,猛然拥她入怀,紧紧箍住她,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略微痛苦的轻喃着,「洁洁,洁洁,我想要你,你给不给?」

她聆听着他低而短促的耳语,蓦然想起记忆中的十岁小男孩,站在花园的一角,对着矮他一个头的小女孩伸出手,骄气十足道:「洁洁,我想要你的娃娃,你给不给?」

小女孩最终还是将娃娃交到他手上,那时候,她希望小男生真心待她像朋友。但这一刻呢?

她还是没能抗拒他接下来充满征服力道的吻,她从来就没让他失望过。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奇异的感受,她在明净的晨光中睁开眼,精神饱满,无任何不适,但四肢却酸痛难当,宛如经过一场角力后的运动伤害。

她视线定在天花板上,再移动到窗子、衣柜、桌子,然后是上头的两个空碗

电光石火间,她忆起了混乱的一夜,将视线转移到重压在她下肢的壮实大腿,及横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她知道,再也没有侥幸的可能了。

她在心里默数了一、二、三,果决的推开了拥紧自己的男人,跳下床,拾起地板上和成一团的衣物迅速穿上,奔向浴室。

镜子明白地映照出一个慌乱的女人,锁骨和胸口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吻痕和咬痕,她恼羞成怒的往镜面捶了一拳,恨骂道:「臭男人,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

她胡乱的梳洗完,回到衣柜前,换上居家服,带着怒火的动作终于吵醒了床上的男人。

他打直坐好,搓搓睡意犹浓的面庞,看清了床尾站着一个半裸的女人,正因拉不好背后的拉链气急败坏,猛踢柜门出气,他笑着靠过去,顺手帮她拉上。

她一惊,跳开一公尺,身无片缕的他竟敢豪迈地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她喘了一口气,指着他道:「快!把衣服穿上!」

他正要出言化解她的惊怒,还未开口,她便向前抢住他的嘴。「不准说话!不必你负责,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找你算帐的!」

她甩头快步走向房门,扭转门把,果然,门轻易开启了!

「洁洁!你去哪儿?」他紧张地问道。不会想把老太婆推下楼吧?

「我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重重地甩上门,力道之大,几乎震动了整个房间。

她昂然走向老人房,在走道上遇见正端着茶水上来的张嫂,她的来势汹汹并没有让对方感到一丝惊异,甚至还替她打开半掩的门,恭敬地请她入内。

她迟疑了片刻,没出息的忐忑起来,放缓了脚步,走近老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拿下眼镜,将正阅读的投资报表放置一旁,平静地凝视向来只敢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女人,带着愤怒欲上门质问。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顾你的感受,这么做的理由吗?你要明白,无论我怎么做,你都只有接受的份。我是庄家,庄家是只赢不输的,你和邱家,怎能只得到好处而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呢?」老人先发制人,不愠不火的说着。

「我不要你的好处!你可以不选择我,我不是你的棋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也是人,也有感觉的,你怎么能用这种下流变态的方法——」

「闭嘴!」老人沉下脸,阴寒地叱道。「果真是出生不好,说话这么没教养!你母亲太早死,让你那粗鲁的父亲把你教成这样——」

「不准说我母亲!」她踏前一步,握紧拳头,水气模糊了肿眸。

「小姐,小心你的态度,没有人能在老太大面前放肆的。」张嫂将茶递给老人,责备的看她一眼。

「映洁!」随后来到的邱胜翊掣住她。「别太冲动!」

「大少爷起来了!」老人轻蔑地笑了。「昨晚睡得还好吧?看来你老婆睡得并不好,一大早就到我这儿来兴师问罪了!」

他哼笑了几声,也不见生气,那一套用来对付长辈的嘻皮笑脸又出现了,他摩挲着微生青髭的两腮,挑眉道:「托您老人家的福,您那药的确有效,可不可以告诉我打哪儿来的,我好介绍给我那些生不出儿子的朋友们用用看。」

「你在鬼扯什么!」她闻言更加羞愤,扼住他的领口。

「小子贫嘴,少在我面前要这一套,把你老婆带走,我看了碍眼!」老人闭上眼,紧抿着严刻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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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映洁难以理解,与老人短暂交会过的童年为何惹来这一身灾?成年后她甚至不太记得老人当初的模样了,那么老人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她可以感觉到,这场游戏规则的目标就是她,对邱家的金援只是一个工具。老人行将就木的日子不远,金钱对一生富贵的老人意义并不大,如果不是宿怨,难道是为了消遣?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无法装聋作哑的接受这种被安排的命运。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走!」她僵持着,不愿再妥协。

邱胜翊明白,吴映洁的最后防线被突破了,气头上是不会委屈求全的,他握住她的手,对老人道:「姨婆,说真的,别说映洁了,我也很想知道您为何一心要撮和我们两个,难不成我这个晚辈也得罪过您了?就算有,您大人有大量,也不必用这些匪夷所思的方法这样折磨我们吧?」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老人怒睁厉眼,「你是得罪过我,你自小仗着你奶奶作靠山,造的孽还会少吗?」

「您严重了,小孩调皮,但也不致杀人放火,这和造孽有何关系?」他一头雾水,这老太婆心理的确不是普通的有毛病。

「嗯,不愧是贵公子,贵人多忘事!」老人啜了一口茶水,润润喉道:「小子,你自小那德性,若不是你奶奶是我唯一的亲姊妹,我根本懒得看到你,何况是让你在我园子里胡作非为!」

他回想得到的,尽是些狗屁倒灶的琐事,到底有哪一件能触怒得了老太婆?还让她不惜花费钜资、心思,将两人玩弄于股掌间?

「当年,你为了整你现在的老婆,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佣人房,要不是和主屋隔得远,我这把老骨头现在也没办法坐在这儿了。」老人呵呵笑着,不过和开心一点关系也没有,听起来像是风雨前的短暂阳光。

「那件事,我记得奶奶做了补偿,我也被老爸毒打了一顿,还不能消您的气吗?」他目光不自在的避开也是受害者之一的吴映洁。

「那几个钱我倒不看在眼里,你调皮捣蛋,只要我眼不见为净,也由得你。但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动到我头上来,我可不会饶你!」一字一句异常犀利,让他收起了轻慢的姿态,等着老人举罪。

「还记得我的那只猫吧?嗯?」老人顺顺气,平抚有些激愤的情绪。

他顿了一下,点头道:「记得。」身边的吴映洁张大眼,面色突然煞白,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姨婆,那件事是我做的,和他无关。」她勇敢地开了口。他僵住!

「嗯。你还记得是你做的。」老人赞许的点头。

老人有一只豢养多年的白色波斯猫,照顾得很好,毛色雪白,性子和老人相似,瞧也不瞧外人一眼,常极为尊贵的卧在老人怀里,或让仆佣梳理毛发,邱胜翊是接近不得的。当年,随母亲在佣人房出入的吴映洁,幸运地可以靠近那只猫,甚至摸上几次它膨松可爱的头。有次拗不过软硬兼施的邱胜翊,她趁母亲不注意时将白猫偷渡出去,和邱胜翊在后园莲花池附近逗弄着猫玩。

这本也无事,可邱胜翊却突发奇想,想做个实验——猫是否天生会游泳?

点子由邱胜翊提供,执行者自然是倒霉的吴映洁。当年不知世事的她,楞头楞脑的站在池边,将猫抛进水里,她臂力小,几次都丢不远,白猫拚了老命挣扎回岸上,在池边喘个不停。

胆子小的吴映洁,看见猫的惨状,开始怯场了,想退出实验;但邱胜翊玩兴正浓,怎可能轻易将游戏结束!他连哄带骗地带着她及发抖的猫站在水池中央的拱桥上,让她完成最后一掷——把猫丢在池中央!

可想而知,筋疲力竭的猫躲不过死神的召唤,在离岸边不到五十公分处灭顶了。吴映洁被母亲鞭打一顿后,在老人面前跪了一个下午,然后才回佣人房疗伤。

当时年纪小,无法体会老人的愤怒,只知自己犯了天大的错。多年以后,她甚至不大愿意回想这件事,她是个杀猫凶手!

「那只猫,跟了我十二年了,你一念之间,让它死得这么难看,坦白说,不恨你是假的;不过事后你母亲也说了,要不是这个混小子,你没这么大的胆干这等事,所以,你们两位是不折不扣的共犯!」

老人突显的狰狞面孔让两人心惊胆跳,她原本的勇气在老人的义正词严下消失殆尽,不知不觉低下了头。

「就为了这事,您这样惩罚我们?」那件事,他不是不心虚,但若为这事劳师动众、大费周章,他仍觉荒谬无比。

老人不再言语,闭目沉寂下来,面色突显枯槁。

「两位,请回吧!老太太不能再说下去了,有个闪失邱家可是承担不起的。」张嫂揉揉老人的肩背,替王子下逐客令了。

他拉起垂头丧气的吴映洁,快步离开。

「我绝不相信老太婆会为这事撒了几十亿在邱家,这必定是借口!」回到房里,他犹自疑惑,不能相信祸根是自己在年少轻狂时种下的。

她抬起头,叹了口长长的气,幽怨的说:「邱胜翊,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还做了哪些好事让那个慈禧太后痛不欲生的?」

正文 第八章

她垂着头走进业务部,脑后的马尾巴也跟着主人一样有气无力的不再摆动。

把整理好的客户资料归档后,她随意翻看手上的「建材百科」,初期的工作热忱消退了许多。

「没事吧?映洁?」不到四十就肚子圆凸的刘副理搔搔头,不知从河关心起这位年轻的老板娘。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谢谢副理。」她恭敬地向上司道谢。

「这样啊,不过,你昨天忘了打电话通知陆小姐的工作班底赶到内湖工地去,她要你去向她交待一下,有没有问题啊?」他打量数天来神色有异的属下,猜测着狠角色陆影娟是否会轻易放过横刀夺爱的吴映洁。

「天啊!」她弹跳起来。「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慌张地跑出业务部,直奔陆影娟的私人办公室,却在门口和邱胜翊撞个满怀,他扶好冒冒失失的她,质问道:「紧张什么?」

她不说话,推开他,想从缝隙中钻过去;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到一墙之隔的茶水间,逼近她,压声问道:「你还在生气?」

「气什么?」她紧张地左探右看,怕众人耳目。

「我们上了床。」他捏住她下颚,定定盯着她,有着少有的认真。

「跟你说别再提了!求求你,我说了不怪你。」她哀求道。

那天之后,她话变少了,有意无意间在躲着他,但是她更想躲的是老太婆,所以每天仍照常上班。初时以为她是难堪,无法如常与他相处;然而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流露的不是愤恨,而是令人生怜的无奈。表面上她温驯乖巧似小媳妇,不再似从前一般有活力及主张;但在同一个卧房内可以离他三尺远,与他肢体互动比之前更加疏离。

她看似莫可奈何的接受了命运,其实一股顽强仍存在于对他的态度中,她只是疲于对抗老太婆,以及无法主宰的婚姻。

「没生我的气?」他玩味地笑道。「那就是不介意和我有关系了,那晚上我可以睡床上喽?」他像往常般撩逗她,想看到气鼓鼓的她再与他拌嘴。

「好啊。」她有气无力地应道。

「嗯?」他竖起耳朵。「再说一遍!」他没搞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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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22 14:52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你想睡床就睡床吧,我睡地板无所谓的。」她不明白他在惊疑什么。

他拍一下额头,没好气地瞅着她。「洁洁,你认为我们现在分床睡的意义在哪里?」

「我们没有相爱。」她直言道。「而且我不需要性伴侣。」

他呆了一下,那没有城府的话语充满了力道,直刺他长期以来不敢正视的感受。她在忧虑什么、抗拒什么?他又凭什么要求她如往昔般对待他?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还能似童年一样儿戏吗?

她垂下眼睫,咬着唇,沉默着。他注视着她,抬起那绷紧的下巴,没有犹豫,轻轻在她额上印上一个吻。

「我不确定未来我们是否会相爱,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你,和你亲近让我觉得快乐而自在。当然,如果你不反对,我愿意再和你有性关系,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我会尊重你的想法,因为,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你!」他说了,没有保留的,内心所有的疑虑全一扫而空。

他放开她,转身离开茶水间,留下如石像般凝结的她。直到一道暗影遮蔽眼前,她才机械化地仰起头,陆影娟冰冷的脸孔震住了她。

「吴映洁,你确定,世事真的不会改变?」

她从前以为,世事当然会改变,除了她和邱胜翊的关系。

但现在,她再也不能肯定了。她发现,所有的事件都有它自己的生命轨迹,不断往前运行,直到终点;或者,直到生命消逝。

邱氏企业的庞大复杂实在远非她能想象,就像只巨大的石象,永远矗立在那里,她从未想探知它的核心,因那不属于她的世界范畴。经过它,它存在,就是她对邱氏的观感。直到有一天,石象斑驳了、四肢风化了、摇摇欲坠了,她才惊觉,石象也会衰败的。

邱氏夫妇近日眉间邑郁,在家出入的时间更少,一碰面,除了说些言不及义的家常话,目光显少在她身上停留。她不介意自己被对待如古董瓷瓶,但,当一派轻松处世的邱胜翊也开始眉头深锁时,她就不得不介意了,毕竟每晚得共处一室。

公司那席意外的表白之后,她缓和了与他的对应关系,虽然无形的界线仍然存在,但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也愿意和他谈笑了。

愿意再面对对方,就更容易察觉一切变化。

中秋夜晚,她端着一杯绿茶进房,轻轻放在他案上。他低着头发邮件,道了声谢谢,没有促狭的笑容,凝肃的侧脸很陌生,也使她不安。她发现,笑看世事的邱胜翊是她熟悉的、有安全感的,她实在不习惯他的沉静。

感受了她的炯炯目光,他偏过脸,看着她。「你先睡没关系,我马上把台灯关了,不会让你刺眼。」

「我还不想睡。」她笑。

他没说什么,继续专注的发着信。

「给土昕的?」她问。

「嗯。他转到东岸的宾州大学了,最近在找宿舍,我托朋友帮忙。」他答。

她点点头,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道:「你,有没有事,要告诉我的?」

他眨动眼睫,忙碌的手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来的速度。「没有。你想知道什么?」

她倾着头,思索着。「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开心。我想,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又帮得上忙的话,我会试试看。」

他眼睛闪烁得更厉害,手指速度也更快,直到按了「传送」键,然后关了机,面对她,挤出一个笑容道:「我是不开心,因为我想抱着你睡,你都不答应。」

他不等她反应,朗笑几声,迳自踏进浴室去了。

她没有丝毫不悦,但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和今晚的月正当中相反。

他洗浴后,不再与她交谈,关了灯,各自睡下。

十五的月光皎洁,照得一室柔亮,她听闻彼此的鼻息,不甚平稳的,在静夜中交织。她辗转反侧,过了半夜,眼皮还是一样灵活,始终不肯沉重的往下掉。

她看不见地板上的他,却能感觉他的难以入眠,是受她不知情的事困扰着吧,让他失去了玩世的乐趣。

她口中默数了数字,几分钟后,她睁开眼,起身坐直,两脚着地,脚板触及他的睡垫,循着他的气味,在他背后躺下,脸颊贴着他的背,手臂横过他的腰,扣紧他。

「我数到五百,你不上床找我,我就下床来找你了。」她轻声道。

他没有回应,只是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十分钟后,她开始睡眼蒙胧之际,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亲吻她脸上的每个部位,很轻、很柔,让她发痒想笑,等笑出声了,他才停止了动作。

「你别告诉陆影娟,我违背了对她的保证。我总是这样,永远拗不过你。」她没说出口的是,她承受不了他疲倦且心不在焉的眼神,她宁愿他意气风发的捉弄自己,两人旗鼓相当地你来我往。但她不知道的是,原来他们对彼此的期待是相同的。

这一晚,她在他怀里入睡,一夜无梦;他却一夜无眠,直到天明。

那一夜之后,他搬出邱家大宅,无预警的。

当然,他原本就有另一个窝,不必大动作的将随身物打包带走。她等他等到半夜,疲极而眠,才知道前一晚他告之的应酬是个借口。

她甚至在公司也见不到他了,公司旗下的主要设计师都能独当一面,他并不需要天天坐镇,所以暂时不来的影响不大。

只是,接受了三天公司员工的异样询问眼光之后,她便不再到公司上班了。

清晨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她拿起电话,拨了他的手机,坚持到第七声后,接通了,是他,含含糊糊的应着,大概是被吵醒了。

「是我。」她出了声,听到他的声音,她是安心的。

「你起得很早。」听得出来在苦笑。

「你不在,我睡不好。」她坦诚。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近我不会回去了,你要习惯。」

「为什么?」

他再度沉默,电话中传来了同样惺忪的声音,是女人。「邱胜翊,睡觉为什么不关机?很吵——」

他再度发话,「我有事要处理,你——」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公司我不去了,你替我跟刘副理说一声,就这样,再见!」她很快的挂上电话,按着左胸,抑制那陡然狂奔的心跳。

她还能去哪里?从李母死后,她根本没有真正的家,这里只是暂时的栖息地,却在她刚要接受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改观的男人后,又开始独守空闺。

她真的要开始怀疑,自己是被诅咒的了。

偌大的餐桌,只剩下她和老人,连邱氏夫妇也很少共餐了。

她面无表情的喝着牛奶,蛋卷夹培根一口也没动,一分钟早餐就结束了。她起身向斜对面的老人欠欠身,推开椅子就要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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