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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当时的月亮(翊洁)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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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摊摊两手,「我身上不带手机的。」

她听了腿软,垮下肩膊拖拉着脚步走。

「你总可以告诉我,努力的走,两个钟头内可以离开山区,到台北市区吧?」她退而求其次,就当逛街一样走两个钟头,只要不打瞌睡,她还撑得下去。

「恐怕不行。」冷水再泼一次。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扯住他衣袖,「为什么?我瞧这也不算山上,不过是远一点的郊区,不是吗?」

「这里是桃园,不是台北。」

「桃……园?」

扭曲的声音,已经不像她的了。

她终于了解为什么来这一趟的车程可以让她睡个小觉了,早已离开台北市的她,被卖了也不会知道吧?幸好有邱胜翊在!

幸好?她不明白为何起了这样的直觉,有邱胜翊在,豺狼虎豹都不必担心。

前面的男人闷不吭声的走,速度一致,丝毫没有倦意。她追了几次,落后几次,沿途只有零星的机车经过,偶有四轮轿车快速呼啸而过,无意停下搭载。走了有半个钟头,她忍不住了,向前唤,「喂!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了。」

他停下等候,歉然道:「我想妳大概急着回去,不想耽搁。」

她趋上前,吞了吞口水,「我好渴,这里要是有自动贩卖机就好了,不用多,一瓶可乐就好。」不想还好,一想喉咙益发痒涩。

他无声笑,哄慰的口吻,「再忍一会儿吧!来!」他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下,不想在这当口作无谓矜持,把右手交给他。

有他的力道撑持,她走得没那么吃力了,不过也就那么一会儿,生理时钟的波波来袭产生了困倦,全身的重量渐渐倚落在他手臂上,只要他一松手,眼皮半垂的她马上就会栽在地上。

「对不起,害妳受苦了。」感受到她强烈的疲累,他放慢了脚步。

她撑开眼皮,微弱的哼一声,含糊地应,「没办法,人要有骨气就得吃点苦,这是我爸说的,虽然我爸从没发过财。」

连句抱怨的话都未说出口,带着纯直的义气跟着半生不熟的他走这段未知的路程,从这一点看,她并不比詹子晴精明多少啊。

近似怜惜的心绪在萌动,他忽然停步,扶起她快垂到胸口的下巴,提议道:「我背妳吧!妳快睡着了。」

「呃?」她努力睁大眼,极力摇头,「还是不要吧!我自己走。」她索性抽回手,抢先走在前面。

这样无限制的肢体亲密,她怕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和他之间没什么。

他由着她走在前头,为了让她打起精神,他启个话题,「妳不想知道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她缄默了会儿,才开口:「不用说,我猜得到。有人曾经对你好,但后来对不起你;有人赏识你,希望你拋开旧情为他效劳。你想必风光过,什么都见识过,所以可以拒绝诱惑。我不过是个被台风尾扫到的人,知道太多没什么意义,只要今天过后,不要再有人把你跟我送作堆就好了。」

话刚完,他昂首朗笑,在万籁俱寂里分外响亮。她吓了一跳,推了他一下,「你笑什么?」她直尴尬,瞌睡虫都跑了。

「没什么,妳很有趣。」他收了笑,继续前行。

「噢。」她瞄瞄他,再看看夜空,平板着声调,「通常,一般人不会形容美女有趣,你也觉得我很普通吧!」

他再次停步,扳住她的肩直盯着她;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转着大眼发出询问。星空下,路灯幽光中,他的眼神不易判别,但熠熠其辉掩不住,专注地投射在她脸上。她心蓦地狂跳,一个荒谬的念头倏忽袭至,她伸直五指,在他眼前挥动两下,紧张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哪里觉得怪怪的?」

「唔?」问得风马牛不相及。

「就是──」她怎好问他是否对她有动心的感觉?那几张灵符不会选在这时候作用发酵吧?「没──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两声,「我只是证实一下,妳真的很普通吗?妳很好,有活力又善良顾家,这些条件会让一个女人发光,比单纯的五官迷人持久,说妳有趣,是因为妳不呆板,别想太多了。」

「啊?」她红了脸,讷不能言。「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哪会在意!从小到大我早听惯了,我并没得到我妈真传,我不介意的。」

她的确不似詹子晴,一对眉毛浓弯,散发着倔气;瞳眸圆大,认真看人时,会令人忍不住想起几个月大的幼犬;微翘的上唇,透着不易讨好的刁钻气;举止有种无所谓的随和自在,使她看似比实际年龄轻。她的长相不在世俗认定的美女规格内,却有特别之处。

「妳是个幸运的女生,有那么爱妳的母亲,在她眼里,妳比她强多了。」

「……」她顿时语塞。詹子晴不知在他面前说了多少女儿的好处,他想必十分迷惑,吃顿饭还得应付说媒。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大方地继续上门,过去的他,必是各种阵仗都遇到过,才能不为之困扰吧?

她嘟嘴道:「我妈这人就是这样,老是一厢情愿,就她当我是宝,你一定很受不了吧?」

他转身走着,发出有趣的轻笑,「不,我受宠若惊,竟有人要把她钟爱的女儿托付给这么平常的男人,我很感谢她这么瞧得起我。她不知道,妳还在和弟弟抢糖吃时,中学的我就得开始为我母亲的医药费伤透脑筋了,真要妳和我处上两天,妳会闷坏的,我对那些时兴的玩乐是没有兴趣也不懂的。」

夜黑,看不清他的神情,她知道那些都是难得吐露的内心话,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可以轻易得到一般人求之不得的身外物,却并不自视甚高;他年少时可能辛苦过,所以不随便轻贱他人……

一种新奇的念头闪过脑海──詹子晴也许不似她以为的天真,邱胜翊有作一个母亲认定为好男人的特质。

她不禁脱口:「黄小姐不肯放手的原因,是因为你从不自以为是,处处宽容吧?」

他怔住,难得表现失控的惊讶,「妳从何得知瀞怡?」

她发觉失言,却再难收回,他凝神等待答案的模样有种无声的迫切,她吸口凉凉的空气,腼腆地边走边说:「在我大伯那里,我见过她……」

她约略地解释一遍,见他没有特别的负面反应,暗松了口气。「她很漂亮,连我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你拒绝她,她很伤心呢。」

他抿唇笑,带点无可奈何,「我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不明白什么适合她。」

小女孩?第一次相遇,他也是这么叫她的,对他而言,她和黄瀞怡都不会是良好的妻伴人选吧?

两人并肩走着,各怀心思,四周的自然音籁清晰入耳,一停止说话,其它的感官就犀利多了,比方说口渴和腿酸。

半个钟头后,她陡地止步,侧耳倾听,咽了咽口水,惊喊:「我听到水声,有水了!」

他走近路旁,也竖耳谛听,「的确是,是流动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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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兴奋地跳起来,就要往黑漆漆的竹林一头钻,他急忙挡住她,「别去!妳在这等等,我先探一探。」他拿出钥匙串上有简易照明功能的小挂饰,充当迷你手电筒,捡根枯木枝,一路挥打草丛走进林中。

她听话地在路边等,目送他消失在林影幢幢中,落单一人,不禁紧抱双臂,东张西望,不停地大声提问壮胆:「看到了吗?远不远?」

为了让她放心,他随时应声,不消多久,他高声喊:「看到了,小小一道山泉溪,水很凉,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欣喜若狂,不等他上来带她,迫不及待循声入林。他听见急乱的脚踩枯叶声,扬声阻止:「慢一点,前面有──」

竹林其实占地不广,路灯灯光都能穿透缝隙,和小溪连接的部分却是个小陡坡。她来不及听到他的警告,就冲出了竹林,一脚踩了个空,连滚带翻掉落到水畔,快得她未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一张脸就浸在浅溪里,以生猛的姿势喝了好几口水。

他心猛地抽跳,微弱的迷你手电筒照过去,飞快地奔过去将上半身跌仆在水里的她扶起,拍掉黏贴在脸上的泥沙和叶片。她两眼茫然,看见满脸焦急,询问她哪边跌疼的男人,抖着发白的唇瓣问:「还活着?」

他失笑:「当然,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两脚还能站,真是万幸。

「没……没有,我水喝够了,我要上去了。」她身躯轻颤,微跛着脚往上爬。

「我背妳吧!妳脚好象拐了。」

「不用了,我怕又一块跌下去。」她抱着湿透的胸,又窘又难堪。

「等等!」他突然严声制止她。「别动!」

「怎么了?」呆滞地回头。

「过来,」他伸长手臂,嗓声又转柔和。「来我这里,抓住我的手。」

她不解其意,「我要上去了──」

「程天聆……」他不厌其烦,语带神秘,「过来,有件事我想告诉妳。」

「什么事?」他选的时间和地点不太对吧?

「记不记得,妳提到过的妳母亲的故事,有关当时的月亮……」

月亮?詹子晴?他激活了她的好奇心,朝他挪了两步。他指尖一触及到她,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拽近她,两掌在她腰身一撑,将她高高举起,放在身后的大石块上,旋及用微弱的照明器往原地的草堆来回探照。

「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她一头雾水。

「都走了,真险。」他似乎捏了把冷汗。

「谁走了?」她心头发毛,想象那看不见的东西。

「蛇啊!妳差点踩中牠们了,那边可能有个蛇窝。」他恢复原有的平淡语气。

「牠们?」她膝盖一软,跪倒在石块上。

「怎么啦?」他闻声回头。

她全身颤个不停,勉强抑制了尖叫的冲动,自动爬上他的肩,两腿猛扣住他的小腹,深怕他后悔。「你觉得……我重不重?」

未及反应,她抢着道:「不管重不重,你千万不能放手,知道吗?要撑到路边喔!一定喔!」

他低笑,「我会的,妳一点都不重。」他庆幸自己没有预先警告她,她若一受惊而歇斯底里,必遭蛇群反噬。

她静静趴在他宽背上,随着他攀爬的敏捷脚步,原本的颤栗成了一抽一抽的啜泣。他察觉了,心一软,将背上的身躯圈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别哭……」

她嘴一咧,痛痛快快地将一整晚交错的情绪宣泄出来,「我想洗澡,我想睡觉,别让蛇咬我……」

他醒了,醒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中。

两眼还有倦涩,但不得不睁开,晨光入眼,天花板上的圆木横梁慢慢成形,他迅速地想起了身在何处。移动身躯,发现有点困难,眼珠往下一探,终于明白梦里的窒息感源自何因。

有只纤臂紧紧扣住他的脖子,下有一条大腿横过他的小腹,前额有鼻孔呼出的热气不断地回绕,酥酥痒痒,他勉强侧过脸,看见了女人细滑的锁骨,沐浴过的皂香漫在鼻尖,勾起唇,不由得笑了。

通铺如此宽长,一人占据一方,她竟有本领从左滚到右,把他当人型抱枕。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腕,轻轻抬高,她松开的衬衫领口在移动中,露出一片被阳光洗礼过的蜜色饱满肌肤;他屏住呼吸,摆好她的胳臂,拉拢她敞开的衣领后,再往自己的小腹摸索到她横跨的大腿,未等推开,她在睡梦中动了动,手臂重新搭回他的喉口处,比方才更紧地搂住他,大腿在他小腹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会,再卷住他下肢,模糊地呓语:「蛇……救命……」正在作着恶梦。

无法不当一回事,喉头的窒息感和小腹的热胀感交相逼迫,隔着衣料,还是能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软贴在他耳廓,他决心不再斯文,用力挣开她的缠抱;大动作催醒了她,她睁开眼,和近得呼吸都能与闻的他相望,黑眼珠转了半天,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翻身坐起,瞪着他。

他跟着起身,转转僵硬的脖子,咳了两下,沙哑地发声,「妳挺能滚的,还好两边都是墙,否则我们现在都在地上了。」

她拢拢一头乱发,发窘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也好,都醒了,我们走吧!」他笑着下床。

半夜从溪畔爬上原路后,他背着拐了脚的她走了一大段路,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件民房,硬着头皮把从事务农的屋主老夫妇叫醒,编了个乡下人可以接受的故事,答应收留狼狈的两人一晚。有地方可以洗去全身脏污,她立即欢天喜地,屋主借了间堆满杂物的客房给他们待着,她一爬上通铺,立刻倒头就睡,浑忘有个男人也在床上。

「啊!赶不回台北上班了。」她看了一下时间。

「才七点钟,赶赶看吧!」

门一开,佝偻的老农妇迎过来,咧开干瘪的嘴笑,「先生,太太,起来了!地瓜粥在厨房桌上,快趁热吃!我到田里送水给老头子,尽量用,不用客气。前面有公车站牌,可以坐到镇上去,一小时一班,要注意喔!」

两人齐声感谢一番,老妇蹒跚地走出屋子,毫不避讳地把家留给了陌生人。

「咦?不怕我们是小偷吗?」她莞尔。

「看来,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不在乎拥有,就不怕失去。」环顾一遭老旧且陈设清简的砖房,他随口说着,眼眸窜过一抹她抓不住的意念,这意念令她不安──他有一个比外表苍老许多的灵魂,是她深不能及的。

她不再细思,抬头到处打量,叹着:「运气真好,遇见他们。」

简单地在厨房的水缸旁梳洗后,两人面对面,看着一桌子的清粥小菜,饥肠辘辘起来。

「哇!这么简单的粥,却这么好吃。」尝了一口,她惊赞着,笑得瞇起了眼,再夹了块腌瓜放进嘴里。「啊,这酱菜比我妈腌得还好,老人家真厉害。」不介意饭碗缺了小小一角以及木筷陈旧得泛黑,大方地吃着,没有城市女子的娇态。

芳香的热气蒸腾中,他不时注视着在暗陋的厨房里,胃口大开、享受淡食的笑脸,单纯的喜悦油然而生,他不觉噙起了笑,早餐一向吃不多的他味蕾被鼓舞了,连添了两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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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子好,冬暖夏凉,和我去世的太祖婆住的三合院很像。」她托着下巴,发出评论,满眼新奇。「老先生和老太太都是好人。」

他从皮夹拿出几张仟元钞,压在碗底。她瞥见,讶异,「这么多?」

「不多,这些钱买得到我们的愉快,算很便宜了!」

她会意地笑,忽地两眼一亮,惊跳起,指着窗外跺脚,「公车!我们的公车走了!」

他迅速拽起她,冲出屋外,两人挥手高喊着,脚不停歇地追赶吐着黑烟的公车。他跑起来简直有如神助,体力的悬殊使被拖行的她跌跌蹭蹭,他紧握住她不放,人车越离越远之际,公车终于大发慈悲地停了,两人欣喜若狂地跃上车,靠在门边又喘又笑。

车内没有开冷气,车窗全开,灌吹的风扬起了她的长发,拂在他的脸上,她两颊通红,额际全是汗,半张的嘴还呵着气,他怔望住她生气勃勃的面庞,一时移不开目光。当她的笑也慢慢缓下时,彼此交会的视线起了微小的化学变化,他们同时发现,他们可以在这微不足道的小事里如此快乐,没有隔阂。

「找个位子坐吧!」他提议,掉开了无以为继的眼神。

一同坐下后,原有的热络沉淀了下来,他始终看着窗外,她则看着车厢内的乘客,偶尔瞄瞄他的侧脸,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不自在。她也没有提醒他,从上车到坐下这一刻,他忘了放开她的手,十指交握的温暖,传递着令她想象不到的安心和无以名之的悸动,她悄然微笑,直到她指尖颤动了一下,指甲刮过他掌心,他才恍然放手,依旧无言。

她垂眼,轻声道:「邱胜翊,昨晚的一切,我不会告诉我妈的。」

他看向她……她真像看见好朋友闯了祸,为了表明心迹而发誓绝不说出去的孩子!

他绽开了和煦的笑,不置可否。她心倏地一跃,仓促移开视线。

她忽然起了小小妄念──那几道灵符若真能有一点作用,也不算坏事。

正文 第五章

她半伏在桌面上,心不在焉地叫着客人排号。计算机屏幕上一颗颗紫微星宿的名字,分布在生命的十二个宫位,对她而言,和无字天书差不多,却串连着一个男人的命运,一个她好几天萦绕心头的男人的命运。

「回去吧!看妳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搞不懂妳,店开张好几天了,幼儿园下了班也不帮着妳妈,大明家里的丧事忙完了就会回来帮我,妳暂时就别来了。」程楚明绕到她身后,瞄见屏幕画面,挑眉道:「妳也紧张啦?快回去看着吧,别让妳妈真被这姓邱的给迷住了,他不是省油的灯,妳那个妈──唉!」

见她听若未闻,他拉起她,背包塞在她手上,催念着:「走、走、走,别妨碍我做事,快回去!」半推半拉地将她赶离问事间,门在她身后坚决地合上了。

从各个角落投射来的目光含带着异样,她朝等候的客人挤个无事的表情,走出佛堂。

街道行人稀落,四下无人时,她用力哈出一口闷气,扯扯头发,跺跺脚。

她这是在干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吗?

新店如火如荼开张,大小琐事缠身,转移了詹子晴对那晚她迟归的诸多不解。邱胜翊如常地与詹子晴每天为店务见面,偶尔和她打了照面,微笑是他们唯一的招呼语言,没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了。

那抹宁静无言的微笑,和留在她手上的温度一样,一直淡化不去。映入眼帘的次数若太频繁,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他出现以前的平静生活了,而心中那根被隐隐牵起的丝线会缠缚得更紧了吧?

绕了几条街,还是走到了崭新的程家面馆前,邱胜翊挑选的店址和旧店不远,走两条街就到,但临近大马路,很引人瞩目。开张后座无虚席,詹子晴推出的家常菜色新颖精致、不油不腻,很受欢迎,招牌面更是来客必点,邱胜翊的想法是成功的,程家面馆很快就能远近驰名了。

她站在落地窗前,隔着一排绿色植栽往内看去,已过了一般人的晚膳时间,来客少了许多,还是有五成桌坐满;中式古典又现代的摆设优致不俗,和一般大众食堂般的面店有别,刚考完大考的程天佑也帮着在端盘送茶,脸上不再是从前的不耐;几名服务生穿梭来回,各司其职,一切都在运转着、活络着。她松了一颗悬挂的心,微笑地盯着弟弟出入厨房和外场的身影。

她的父亲可以放心了,母亲投入得有声有色,回到家连累都来不及喊就沉沉入睡。邱胜翊说得对,她是幸运的,詹子晴虽迷糊,自始至终从未把丧夫的苦楚带给任何人,她该相信母亲的。

「妳觉不觉得灯光色调该明亮一点,菜色会更好看?」

「还好,这样气氛比较──」她噤了声,惊回头。邱胜翊笑着俯视她,带点疑惑,「怎么不进去我们的店坐坐?」

明知「我们」两个字没什么特别意涵,心脏还是有力的地跳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家路过,看一下我弟弟有没有在打混而已。」

「进去陪我吃碗面吧!我有事和妳商量。」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直接走进店里,叫住一名女服务生。服务生恭谨地唤声「邱先生」,歪着头觑看身旁的她;她下意识闪躲异样的注意,挪缩到他高大的背影后,他转头客气地问:「来点甜点吧!妳应该吃过晚饭了。」

她随口应着,神色不安地眼着他上了二楼卡座。他拣了个僻静的座位,不变的从容姿态,含笑的凝视,她过快的心跳奇异地渐又平缓下来。

她静待他开口,他垂目沉思,无声中,碗面送上,他拿起筷子,神色自若地吃着,速度比平时快些。她不解问:「你老是这么晚才用餐,对胃不大好吧?你最近好象瘦了。」

他停顿,对她的关注似有动容。「最近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拖晚了些,再过阵子会好一点。」

是什么事呢?她想问,却还是沉默,安静地不打扰他进食。看着碗里渐空,他温饱了胃了,内心涌起无端的暖意,她顺手递了张纸巾给他,笑问:「你找我有事?」她知道不会是多意外的话题,八成和店务有关,他们之间要产生别种关联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嗯。」他语气谨慎了些,眼神甚至微现恼意。「如果妳方便的话,不过不勉强,只是我自己处理……比较麻烦。」

「呃?」这可稀奇,他会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她?「你说说看,别让我掌店就好。」除了哄那群孩子,她什么本事也没有。

他顿了下,说道:「如果可以,麻烦妳和妳伯父说一声,如果有机会再见到瀞怡,请他……忠告瀞怡,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我和她是绝无可能的。瀞怡既然信妳伯父的看法,那么请妳伯父帮个忙,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类的话就别拿来鼓励她了,坦白说,我很困扰。」

她愕张大眼,「不会的,那一次我明明听到大伯说你不会是她的……」程楚明表明得如此斩钉截铁,难道事后又换了个说法?通常助手大明请假她才会到佛堂帮忙,后续黄瀞怡的动向她并无法全盘了解。

「程先生的影响力不小,我明白有些人喜欢藉由命理之说得到鼓励或解惑,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毕竟这和我私人的决定相违背,我不想为了怕伤害瀞怡而给出空泛的承诺,所以,要请程先生帮个忙了。」

他说得温和委婉,她的两颊却在延烧,她想起了执拗而明艳的那团火焰,真要燎原,恐怕很难阻挡吧?程楚明到底对黄瀞怡说了何种蛊惑之词,令她对邱胜翊迟不放手?

她难堪地致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

大掌盖住她搭放在桌面上的手,施力按住,「不用抱歉,和妳无关,是我麻烦妳了。」

她手颤动了一下,掌温炽热,眼光上移,一碗红豆沙奶酪忽然「登」声冒放在两人之间,伴随讥诮的笑声,「老姊,原来他们说的邱先生带来的女生是妳啊!我说呢,邱先生约会怎么可能选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妳不帮忙倒来这里当客人啊?」程天佑一手高举托盘,冷瞅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她慌忙跳起来,推了程天佑一掌,「臭小子胡说些什么!我们在谈事情──」她转向邱胜翊,勉力堆笑,「你放心,我一定会传达你的意思,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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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冒汗的同时,她以惊人的速度三并两步下了楼,脚步紊乱地跑出店门。紧绷的神经一松弛,懊丧同时降临,她在反射性地做一件她不明了的事,她在害怕什么?

精力尽失,她拖着两条腿漫走在骑楼,转个弯进了幽暗的巷口。背后有脚步追赶,肩头瞬间被有力地握住,「妳忘了妳的背包了!」

她回头茫然地从邱胜翊手上接过背包,一时反应不上,手抚着额头,呆立着。「瞧我,真的昏了头了,谢谢你。」

她的活泼消失了,似心事重重,他好奇地托起她的下颚细审,「妳没事吧?妳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没事!」脸蛋在他手心里摇得似博浪鼓,长发裹住晕红的面颊,她咧开嘴,露出证明的笑,「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他表情不似被说服,但布满了会意的温柔,「妳总是这样让家人放心吗?我不是妳的家人,妳可以告诉我无妨,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的话。」

她面一僵,轻轻推开他的手。「邱胜翊,黄小姐喜欢你不是没有理由的,你如果想脱身,就不能那么……」那样澄明如月的眼神,让她词穷了,她期期艾艾地挥手,「再见,我,我回去了──」

有人奔掠过来,截断了她的话尾,随手往邱胜翊身上塞了一包黄色的东西,瞬时消失在黑巷里。他正要定眼细看,一股隐然的戾气随后涌至……

「往那边跑了,东西不在他手上──」

「东西拿来!」

一堆混乱杂沓的脚步从后面奔至踏来,如蝗虫过境,夹着一名男人低嘎的吆喝咒骂,她尚未看清情况,邱胜翊迅速攫住她的手,向巷内狂奔。

她浑然不知为何要跑,但邱胜翊的行动快得她来不及思考,后面似乎发生了一场混乱的巷斗,巷子是连接两条主要道路的快捷方式,窄而静谧,他们若站着不动,遭池鱼之殃是免不了的。脚步声和吶喊声没有减弱,尾随着他们,他们转东,人群就转东;往西,人群就往西,火烧眉睫的恐惧使她奋力迈步,紧拉住邱胜翊不放,两人像连体婴,她颠踬了好几次,膝盖跪磨地面数下,他都未缓下冲劲,使劲拉着她疾驰如风。

蓦然,他向右一拐,拐进一条狭隘漆黑、堆满障物的防火巷,钻进尽头唯一的光源处。定眼一瞧,是一栋旧大楼的后门,他反手扣上铁链,通过穿廊,一个简陋的旅馆接待柜台赫然在左方出现。柜台内,一名发型卷短如黑人头的胖男人,瞇着三角眼端详气喘如牛的两人,大概以为是识途老马,也不惊慌,拖着懒嗓问:「过夜还是休息?」

「休息。」邱胜翊想也不想,随便登记了名字,拿了钥匙,拉着她就朝楼梯间跑,直爬上三楼。到此她力气尽失,渴喘如失水的鱼,一步再也走不动,半卧在走道上;他索性勾住她的腰,拖抱进其中一间房,将她放在床上,停止了漫无目的的奔亡。

她抚着胸咳了半天,抬头扫了眼俗丽的壁饰、两旁垂挂着厚重窗帘的密闭窗、雪白的床单、床头的一面镜子,怔怔不知所以,沙哑地询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拉开窗帘,往下探看了一回,再拉上窗帘,回头道:「等那些人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比较安全。」

「为什么?我们不认识那些人啊!」她困惑不已,十分钟前站在街头和他对话的情景彷佛非常遥远了,如幻术般,她置身在从未涉足过的场所,和一个对象不正确的男人……思绪如絮纷转,转不出头绪。

心跳一平复,她走到窗边,和他并肩靠着。他垂睫不语,紧抿着丰唇,面露机警之色,见她等候答案,才稍微缓和了容颜,拿高手上的那包东西,略恼道:「他们在追这样东西。」

「那不是我们的啊!」她大惊,难怪甩不开那些人,原来他们真的是目标。「给他们不就行了?我们是被栽赃的啊!」她的世界很简单,你来我往全凭直线思考。

他被她孩子气的逻辑逗笑了。「东西出现在我们手上,有理说不清,以为我们是共犯呢!我一个人也罢,妳在身边,我怕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伤了妳。」事情发生得太快,寡不敌众,没必要为了评理吃眼前亏。

「噢!」她似懂非懂。跟在他身边,虽然总有些意外发生,让平淡的生活频添心惊肉跳,心头却不真正的怕,有他随身在侧,就像在护城墙里头,什么艰险都被隔绝了。「不会是毒品吧?我们不能把这种东西留下的!」她一转念,忧虑随起,如猎狗争食的追扑,难道会是为了禁忌的犯罪品?

「不是。」他扬扬那包东西,侧耳倾听里头发出的小小闷撞声。「大概是录音带和文件之类的。」

她松口气,歪着头看他,忽然抿嘴笑了。他扬眉,不解的眼神,她看来已经把意外的惊疑拋开了,别有意涵的巧笑。「我在笑,好奇妙,遇见你以后,每次要跟你单独道别时,总会出现一些意思外把我们困在一起,把道别的时间给延长了。我看,以后我们干干脆脆别说再见了,也许就不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发生了。」

他跟着莞尔,凑趣道:「不说再见,不就要永远在一起了。」

她唇角仍挂笑,内心却着实一楞,撇开视线,手背在身后,看着自己的鞋尖。「你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他撩起窗帘一角,再次探寻街面,稀稀落落的一般闲散行人,没有了那群似鲨鱼般穷追不舍的踪影,他行事谨慎,拉紧窗帘道:「再等一下吧!他们很有耐性的。」

不知何因,她起了个小小错觉,这般平常人不易碰到的特殊事件,他处理起来不见一点惊慌,甚至有种司空见惯的沉着反应,温良如他,饱经了多少她从未想象过的世面?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表象所见更加地遥远吧?

她移步至床畔,安静地坐上床,屈抱小腿,无来由的沉闷紧缚于心。

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膝,柔声安慰:「别怕,这次不会让妳在外头过夜的。」

她忙堆笑,「我没事──」陡地止声,笑纹散逸,原本安静的空间里,从薄薄的隔墙渗出细而软的娇吟声。起初隐隐约约,不细听可以不放在心上,没多久,缠绵的吟声像突然放大的电视音量,只有重听才可能刻意忽略,间中是低抑的男性浪语,互相有节奏地交织着,毫不保留地变成了他们的背景音效。

她木然地直起上身,两相愕然,床单彷佛是火烫的,她猛然跳下床,拿起背包挡在胸前,挤了个僵硬的笑,急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虽内敛深沉,也藏不住不自在,勉为其难地点头,「走吧!」明知此刻不适宜贸然出门,但目睹她一张胀红的脸,再待下去,离晕厥也不远了。

她迫不及待地拉开门炼,手搭上门把,就听到了异常的骚动;这里隔音差,走廊间的动静一分不差的传来,男性火爆不耐的狠戾质问随着急匆匆的足音迫近,柜台胖男赔小心的话声虽已压低,还是明晰入耳。「先生,这样随便打扰房客不大好,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来?那一男一女看起来就是来开房间的,急得要命,尤其那女的,大概第一次上旅馆,脸红得不得了,应该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们只是休息,很快就要离开了,还是在楼下等等吧!」

「废话少说,钥匙拿来,还是我一脚踹开?」不肯妥协,足音在门口停止。

邱胜翊制止她就要旋转门把的手,往里一拉,火速将她推上床,低声吩咐:「钻到被子里去!快!」

意会到是那群人之一寻上门来了,她未加考虑,窜进被里就蒙头躺着,软被在手中抓得死紧。不曾遇过如此凶险之事,她张着嘴喘着大气,头有些发昏。没几秒,被猛然掀开,双眼未睁,一道阴影覆盖下来,压住她的身躯,她想扯嗓大叫,嘴立即被大掌堵住,熟悉的声音附在耳畔,「别叫,我不会碰妳,只是做做样子。」

半明半暗的照明中,她刚适应了光线,门锁喀喇一转从外头被打开,她倒吸口气,上头那张脸随即俯下,吻住她差点失声的唇。她脑袋轰然,反射地用两手抵住他的肩头,手一触及,立即弹回,震惊得僵在他身下……他上半身不知何时成了裸露的!

他的确没碰她,两肘撑在她身旁,捧住她的脸,温柔地贴吻她的唇瓣,没有更进一步侵入。仅止这般,她已昏昧不知所终,任他亲密。

来人见到床上裸露在外的宽背,和进行中的缠绵拥吻,悻悻啐了一口,调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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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骂声远离,邱胜翊立即敏捷地跃开,穿上散在地毯上的衣衫。整装好后,发现她动作变得迟缓,茫然地下了床,他趋前扶住她,怕她惊魂甫定,又失神摔倒。「别怕,人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她点点头,一声不出,表情说不上失落还是疲累,先前的活泼消失了。

「天聆?」是吓坏了吗?还是不开心他吻了她?她平时不拘小节,尺度不会太过保守才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对妳……刚才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用解释。」她想笑,笑不出来,嘴一扁,发现哭还顺当些,但是也并非真的想哭,她只是……懊恼!十足的懊恼!

她一点都不想这个吻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十九号桌。」她喃念着,瞄巡着一张张桌面号数,边高举托盘不被挤身而过的食客撞着,一路巡去,巡到了靠窗的两人座,松了口气,将托盘放下,摆出其上的餐点。「请慢用!」

「欸?大小姐啊?怎么有空来这端盘子?」熟悉的戏谑口吻。

她抬眼朝食客一探,面露意外,是林义!他从不会单独出现在店里,那么,另一个人必然是……

果不其然,邱胜翊正用那温温无害的微笑盯着她呢。

「天佑有事,我来替他一晚。」她调开脸,眼神不敢多停留一秒,横着身子倒退,撞上了另一名拖地的服务生,邱胜翊暗叫一声,她已经伶俐地转个身,急急忙忙走了。

「大哥,她没事吧?」林义搔搔耳朵,似笑非笑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程天聆那局促不安的模样是为了邱胜翊。

「会有什么事?」他面上不动涟漪,内心却起了小小不适,程天聆似乎不再能坦然面对他了。当然,经过那晚的事,要拋诸脑后确不容易。

「没事最好。保全说,最近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店附近绕,虽然只有一个人,他还是很注意,我担心上次那件事他们盯上程天聆了。」

「应该不会,他们来不及看到她的长相。」他思索一下,又道:「上次太大意了,交给一个生手做,竟然当街把东西直接交给我,要不是隔了三年,那伙新手都没见过我,麻烦就大了。这东西我拿到为的是自保,黄先生怎么想就难说了。」

「大哥,对不起。」林义抑嗓,趋前道:「你不在三年,底下能做事的人都散了,要能接近那部门不容易,这次要不是会计师欠你的情,才冒着险搜来的资料。他们现在以为是单纯的偷窃案,还不清楚目的何在,会计师能挡就挡,不能挡,给他一笔钱走人吧!」

「嗯。」他不置可否,累累心事使吃的动作变慢了。

「黄先生请你去一趟,你迟迟不去,会不会──」

「我最近很忙不是吗?」他胃口全无了,搁下筷子,对窗沉吟着。「你说有人盯上这家店了?什么时候开始的?」真糟!他有了牵挂了。

「这几天,窃案前。」

那么,针对的就不只是他了,他虽三不五时上门,停留的时间不长,也没注意过有盯哨的人,他已低调如此,现在除了岑卓适,谁还对他的往来有兴趣?

一个念头悄然而至,他攒紧眉头,瞥了眼表上的时间,「小义,你先回去我的地方吧!如果黄小姐在,告诉她我今晚不回去,让她别等了。」

林义诧异,忍着笑,点个头,邱胜翊搞不定的竟会是女人,传出去会是个笑话吧?他大着胆子问:「大哥,黄小姐你不喜欢,你到底喜欢哪种女人?」

邱胜翊回来后,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他曾有过短暂的婚姻,在三十三岁那年就结束了。就林义了解,他从不涉女色,以及任何露水关系,除了品茗和这家店,生活上也没有特别的关注点;他不擅表露心事,情绪难得起伏,如果不是见他还在食荤,所行跟个在家居士也差不多了。

林义这一问,邱胜翊没说话,眸色转凉,扫过他好奇的脸,「多事!你该走了!」

她脱下围裙,抹了把汗,拣了把椅子在厨房门口坐着歇脚,不时注意着店门口出入的客人。

「可以回去了,楞在这做什么?」詹子晴挡在她前头。不喜欢亲近油腻的女儿主动到店里帮忙可是奇事,店要打烊了,还守在热烘烘的厨房,神不守舍地。

「走开,走开,挡住我了!」她一手格开詹子晴的纤腰,继续盯着门口。

「瞧什啊妳?」门口不就一个胖壮的保全兼代客泊车无聊地在抽烟,看不出有何新奇之处。不过看到保全就提醒了她,她得和邱胜翊商量,没事找个人守在门口实在不经济,这里是餐厅不是赌场啊!「喂!是妳在这碍眼,挡住这人家怎么做事啊!」

詹子晴的不留情面让她坐不下去了,她拉开椅子让开信道,和忙着打烊的众人挥个手,无精打采地走出厨房。

邱胜翊应该走了吧?刚才一忙,也没留意他是何时离开的,见了那么短暂一回,她焦躁的心没有得到安宁,反而更为惆怅了,这样下去,她又能得到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啊!连不断弥漫着煮食气味的厨房也赶不走她了,她只是想再看一眼,没想到一眼之后还想一眼,她暗地怀疑,詹子晴是不是也给她喝了符水了,而且量比邱胜翊喝下的还多几倍!

她垂着头,抓住店门门把,未及推开,一只男性的手臂适时替她开了门,她气弱地道了谢,走出店外后,对方和她并肩齐步,并未各走各的,她头一抬,吃了一惊,「你还没走?」

「我送妳回去吧!」邱胜翊从她肩上解下背包,晃一晃道:「挺重的,装了什么宝贝?」

「新买的书。」止不住喜悦,她贪婪地看了他好一会,瞬也不瞬地,他感到有异,她已抢先开口,「不用送了,很近的。」怕这样送下去,她会失态。

「意外是和远近无关的。」他意有所指道。

明白了他护送的用意,喜色淡了些,她闷声道:「不会的,我很平凡,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人对我不利的。再说,总不能让你送一辈子。」

「一辈子是不可能,这几天我能做的就尽量做吧!如果有必要,我再找人跟着妳。」他不由分说,率先走着。

「邱胜翊!」她高唤,一股恼怒陡升。这人看似温和,怎么霸道起来了?「我没做什么,不需要保护,你别担这个心,上次只是意外啊!」没有那件事,他是不会主动和她多接触的,想到这,心坎就渗出淡淡的酸意。

他似充耳不闻,继续走着。她一急,小跑步追上他,在他前方冷不防停下,幡然回头,锁住他的眸,门牙扣着下唇,眉心凝聚。突如其来的变异令他暗讶,他保持一贯的平静,文风不动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张嘴深呼吸,又颓然吐气,无奈地开口:「如果,连我这个和你毫无男女之情的人,都能得到你如此温柔的关注,那么,你看着长大的黄瀞怡所得到的照拂就更不同凡响了吧?你想要人家死心,光靠我大伯是没用的,人一执迷起来,老天爷说什么都没用,黄瀞怡没有你的温柔相待,就不可能心存厚望,你是不是也该克制自己,别在施放无谓的友善了,你……你……自找的!」脚奋力一蹬,她夺回背包,返身就走。

他呆了一下,暂时不去消化这番怨气满天的诤言,提步追上不时恨恨踢着路上碎石子和障碍物的小女人,尾随着不越前。

一颗颗石子或空罐头从她的脚尖以拋物线弹向前方,被流弹所击的野狗哀哀逃窜,他遏制着源源滋生的笑意,心里很清楚,只要一笑,程天聆往后会打死不再和他打照面,他不期望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并不否认,见到她是生活中少有的愉快之一。她偶有年轻的小任性,却懂得节制,对自己的生活有定见,多数时候很能替别人着想,可以牺牲自己挥霍青春的特权照顾家人;她明朗单纯,随遇而安,露齿而笑时,散发着不带杂质的全然喜悦,亲近她可以产生如沐春风的欢快。今晚她忽而义正辞严地板起脸来,他除了诧异,还有无来由的小小不安,他是希望她快乐的。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陡地转身,见到他两手放在裤袋,姿态一派自在,她恼羞成怒,加重语气,「你不必跟着我,我家就在两条街外,不会迷路的!」他看来无所不晓,怎么这么难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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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今晚有任何意外,我看着妳进门,妳不开心,不和我说话也行。」他瞄了眼静巷的走动行人,口吻如常,嘴角却古怪的抿着。

「你──」果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恼恨难平,重话说不出口,右脚泄恨地踹了地上一下,一颗圆石子踩个正着,让她的半跟短靴朝前滑出去,结结实实踢中他的膝盖。他闷哼一声蹲下,她大吃一惊,抓住他的膝盖揉抚,不停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踢你的!疼不疼啊?对不起,别生我的气,我帮你揉……」

他看着俯在膝上的小小头颅,如果情况允许,她大概会掀开他的裤管对着痛处猛呵气吧,像对幼儿园跌倒的幼儿一样地哄拍。

他纵声笑了,把方才积累的笑意一举倾出;她抬起头,错愕万分。他笑得极为开心,一口亮洁的白牙很是刺眼;她扁扁嘴,泪花生起打转。

「有这么好笑吗?」她像踹在自己身上一样心疼得要命,他却拿她取笑?

她推开他,扭头就要起身。瞥见她满腹委屈的小脸,他硬是憋住,急忙拉住她的肘弯,「天聆──」

她屈跪的重心不稳,被骤然一掣,鞋眼偏歪,朝他扑个满怀,两个人跌坐一处。

他错愕得忘了反应;她的面颊巧巧地贴住他的肩窝,轻易地吸进他独有的、令她再一次悸动的气味。她轻扬唇角,喜色渲开……和上次在床上不得不然的亲密不同,他拉住了她,偎近她,没有推拒她,是情不自禁吗?

她不确定答案,却听从了心底唯一的声音,她悄悄伸出了手臂,穿过他的腋下,环住他的背,乍然袭上的暖潮让她闭上了湿濡的眼睛;他微微一僵,两掌撑在地上,被动地承受着她的拥抱。

隔着薄软的夏衫,他感觉到她心脏剧烈的敲击,一下又一下震慑住他。他对她做了什么?

「天聆?」他敛敛心神,扶着她的腰,轻轻低语,「有人在看了,起来吧!」

她直起腰,略带羞涩地凝视他,默默起身,看着他站稳后,以一致的快慢和他齐肩走着。

他罕有地语塞了。他们的关系,本来像顺流而下的两艘平行船,却在预期外的湍流中对撞了,他希望她能毫发无损地前进,前往属于她的港湾,她的反应居然超出他的掌控,随他止行了。他该说些话的,沉默在此时是危险的。

她略抬手,握住他的掌,对她来说,那是泛着甜味的无言示爱。一个小小的结在她心里解开了,她下了个决定。

他暗叹不妙,偏头看她,直言:「天聆,知不知道妳正在做什么?」

「在做一件快乐的事。」她不假思索,笑得唇弯如月。「邱胜翊,你不快乐吗?」

他内心一愣,忽然承接不起这个问号,他当然不是不快乐,但是他不能让快乐以这样的模式进行着。相对于他,她只是个小女孩,他已过尽千帆,不能也不该拥有如此奢侈的爱恋,她并不真正认识他。

「小女孩,我已经过了为快乐而活的年纪了,不,应该是说,快乐从不是我追求的生命选项之一,妳在我身上,是找不到这一点的。」他坦然不讳,等着她愀然变色。

她却依旧展颜着,不以为然道:「我二十五了,别再叫我小女孩了,我有几个同学都结婚生子了。你一点都不老,刘德华年纪比你大,还不是万人迷。我不必在你身上找快乐,如果你没有,我可以带给你,人人都可以拥有,就算是天灾人祸的国度,它的子民也可以追求快乐……」她沉吟地顿了顿,鼓起勇气凝视他,颧骨染了一层薄红。「说实话,你上次吻我,是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瞬间怔住,陷入是与非的两难,一时言拙,「对不起,那次我不是──」

「说实话!」她执拗地打断他的闪避,更靠近他一点。

他对住她认真的亮眸,竟无从躲逃;他也不该躲逃,她落落大方,他又何必遮遮掩掩?坦诚的面对她,不把关系弄拧,才能减少不必要的伤害;况且,他是喜欢这个女孩子的,虽然他一再告诉自己,这和男女之情无涉。

他泰然笑了,「有,当然有,我不是木头,怎么会没感觉!」

她瞇眼,「真的?」这么容易地承认,接下来必然不会有好话。

「真的。」他煞有介事地闭了闭眼,「像亲了瀞怡那只马尔济斯小狗一样,很开怀,很自在,只是道理上不太应该。」

果然不出她所料!

她扬起拳头,作势往他前胸落下,转眼一想,又垂了下来,回头走自己的路。「像小狗也不坏,起码你不讨厌我。」她毫不扭捏地说着。

他悦色隐去,各种滋味杂陈,他又得再次让女人失望了吗?对着她纤美的背影,轻道:「天聆,我们就作朋友吧!不嫌我年纪比妳大上一截,就作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妳有任何需要,我做得到的,一定尽力。」

她停步不动,背在身后的手指纠结着,细思半晌才回首,令他不解的,她竟同意地眨眨眼,「嗯!听你的,就作朋友。」她勾起他的臂弯,亲密地相倚前行。

「妳到底……」听懂他的意思了吗?

「朋友啊!我脚酸了,让朋友靠一靠,行不行?」她一本正经。他无奈地笑了,却又莫名地如释重负,为她孩子气的耍赖。

朋友啊?

他只想作朋友,她由得他,她个人的喜欢,不该带给他困扰。她想通了,只要能靠近他,就有难以言喻的欢喜,那么,他认定是什么关系,又有何重要?她不想成为他的烦恼来源,一点都不想,在他认可的范围内,维持小小的快乐,比非要他表态或接受来得有意义。

「小姐,妳快睡着了?」她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了。

「别说话!」

在偷来的短暂愉悦里,她拋开了所有的挂虑。

正文 第六章

「八、九、十……」

素手点指兵兵,一个个幼儿鱼贯地上了娃娃车,绑着两根冲天辫的小女孩垫后,闪着狡黠的大眼,指着校园外对街的一棵凤凰树,「老师,那里有一个人在看着妳,在树下。」

她看也不看,嘿嘿冷笑,「马晓玲,这招行不通了,别想溜走,快给我上车!」

「真的,真的,是个大美女,比老师还漂亮。」马晓玲又蹬又跳,迟不上车,一双铜铃眼眺望着对街,猛摇她的手。

「噢!真可惜,老师只喜欢帅哥,对美女没兴趣。」她一把抱住女孩颇有份量的圆躯,推进车厢里。「再见!」

上次女孩这一招成功地引开了她的注意,一溜烟不见人影,把全园搞得人仰马翻;这次重施故技,她再笨得上当就有可能被园长开除了。

「老师,没骗妳,真的啦!」马晓玲挣扎着,值班随车老师粗臂一卷,把她拖进座位,碰地关上车门。

她吁出一口长气,目送娃娃车驶离视线,随意扫过空荡荡的街道。一眼望穿过去,蓊蓊郁郁的树下,的确站了一名女子,并且,瞧着她目不转睛。

马晓玲没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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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身着雪白上衣、朱色短裙,领口裁剪如云,裙色如凤凰花瓣,引人侧目,两种极端的颜色在姣躯上交会得如此谐调。她迟疑地站着,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正踌躇着,女子过街来了,她动也不动,直到和女子近身相对。

「黄小姐。」她按捺惊疑,主动出声招呼,黄瀞怡的相貌一见难忘。

「程小姐,方便说个话吗?」黄瀞怡语调有礼,眼神睥睨,她见识过对方的气焰,倒不觉陌生。

连她工作的地点都能知晓,应该是有备而来的吧?但她一不懂相命预测、二和黄瀞怡仅一面之缘,即使从邱胜翊那里间接得知和程家的合作关系,她个人对黄瀞怡而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啊!

各式揣想纷至,她还是礼貌地询问:「黄小姐想谈什么?」

「邱胜翊!」简洁有力。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黄瀞怡精迫的目光让她隐隐觉知,此行是针对她来的,并非只有旁敲侧击。但,她处在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位置,丝毫不具关键性,莫非潜埋在心里对邱胜翊微妙的好感,已经由大伯从命纸上感应到,转告黄瀞怡了?

「黄小姐,我帮不了妳的忙……」她为难地。

「妳可以!」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照片,递给她。

她不疑有他的接过,第一张还看不出所以然,待辨认出画面上的脸孔,她骇异地一张张快速地看过,两眼越睁越大,抬起头,承接黄瀞怡兴师问罪的表情。

「妳说呢?」

她没猜错,黄瀞怡是针对她来的。

咖啡馆里,两个女人相对无言有五分钟之久。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五官值得别人如此端详。黄瀞怡原本靠着椅背,微噘着朱唇睨视她;她正襟危坐,不发一语,等着接招。没多久,黄瀞怡越看越近,睫毛眨也不眨,两肘干脆撑在咖啡桌上,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审视她;她下意识后退,脑子被前方的一团香气和艳光搅得乱糟糟,直觉摸了摸脸庞瞧是否沾了乌渍。

「奇怪,没多特别啊,他为什么喜欢妳?」黄瀞怡终于喃喃发出评语。

「呃?谁?」她梗住。

「妳在程先生那边见到我时,就知道邱胜翊了吧?」程天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女,但脸上一对不必修饰就又黑又弯的浓眉、圆大的娃娃眼珠、一头可以拍洗发精广告的乌亮如瀑长发,看过很容易留下印象。

「他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她如实说了,却知道满足不了对方的疑惑。果真,黄瀞怡扬起了柳眉。

「程天聆,不会是妳大伯和妳套好招故意说了一堆鬼话要我放弃邱胜翊吧?」倘使如此,她必定不客气地去踢馆子。

她拍了下额头,不可置信,「黄小姐,那天妳是突然插队进来的,我们不认识妳,更不知道妳要问什么,如何套招?」

黄瀞怡皱皱鼻子,不甚甘心,握紧的拳头却松开了,嘟着嘴,「就算是吧!可妳明知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可以随心所欲接受他的追求?妳在笑话我啊?」

她一听,突然明白了邱胜翊的困扰源自何处,黄瀞怡的一厢情愿不是情痴,而是娇惯的占有欲。「邱胜翊没有追求我,我也没笑话妳,你们之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程家和他只有合作关系,我和他是朋友。」

前方一对美眸圆睁,摆明了是听到瞎话。「程天聆,照片会说话,你们上了宾馆,还在大马路上卿卿我我,说没关系鬼才相信!」

她徒劳地辩驳,「不是你看到的这样,那天是意外,有一群人不知为了什么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一时情急才躲进宾馆的。」坦白说,这个理由连她母亲都不会相信,她想起了八卦报纸三不五时拍到名人进旅馆偷吃的画面,无论当事人多么信誓旦旦,事后的民调永远显示大多数人当他们鬼扯,黄瀞怡不相信,她也只好自认倒霉。

「一群人?什么样的人?」竟对她的说法起了好奇心。

「天很黑,我们顾着跑,没看清楚,大概是不良份子之类的。」她可有可无地描述着,既不会被采信,也就省了口水。

黄瀞怡托着腮思索起来,似乎连想到了什么,不时又瞄了她几眼,「你们真的没做什么?」

她明智地选择将那晚床上的细节省略,「没有。」

黄瀞怡忽然叹了口气,面颊贴靠着手臂内侧,整个人卸除了武装,尖锐敛收,呈现小女儿无助的娇态。「哎!他到底想要什么?我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他把我当小孩看,要我当他叔叔,我偏不!男朋友从没认真交过,好不容易等他离婚了、我大学毕业了,已经够大了,他还是不接受我。我知道他一定在意爸爸让他受委屈的事,我可以补偿他,爸爸也不反对,可是他……」

邱胜翊有过婚姻?她喉口像塞了颗贡丸,尽棉薄之力劝说着:「黄小姐,妳别再找人跟踪我们了,他决定的事,恐怕很难更改。」原来邱胜翊的警觉心没错,有人在跟监他们。

「妳怎么知道?他告诉过妳?」下巴不服输的扬高。

她见状,决定单刀直入,「我大伯后来跟妳说了些什么?」说法转变如此之大,其中必有蹊跷。

「程先生说,邱胜翊嘴硬心软,只要我使劲功夫缠住他,不让他一天到晚只想着经营程家面馆,他就会把心放在我身上,不过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我照做了,三不五时上他家等门,他反而不回家了。妳说,妳天天看见他,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惊愕得说不出答案。

程楚明竟以私害公,以为近水楼台,詹子晴会为邱胜翊掀起内心一池春水,顺手拿黄瀞怡当搅和的工具,搅得邱胜翊心头大乱!淡泊人事的程楚明竟会为了要弟妹守贞而走火入魔?她早该替邱胜翊把事情澄清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妳如果爱一个人,就该尊重他的选择,让他不开心,不是妳喜欢他的初衷,不是吗?」她放慢语调,转念又道:「黄小姐,命理之说,只能参考,不能尽信,妳该相信眼前所见,不能凭别人三言两语就照章办事,那样做……活得太没自我了。」这番话并不讨喜,却不得不说,她得替程楚明的私心收尾。

「噫?拆妳大伯的台?」眼角斜扬,接着端直腰杆,俯近她,表情多了几分郑重。「程天聆,妳说的没错,我决定要努力尽人事,不再管别人说什么了,邱胜翊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对他的心的。」

「嗄?」她真愧对邱胜翊,黄瀞怡对人事有异于常人的理解力,她能着力的地方实在不多。「那──那很好,有决心很好,就……就怕他不领情。」

黄瀞怡满意地瞇眼。「所以,我暂且相信妳和他没什么,可是妳得帮帮我。」

「嗄?」她没听错吧?「帮……帮什么?」

「他最近老躲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待我好了,我使不上力,他对妳没防备,妳是最好的帮手了,透过妳,我才有机会啊!」说得理所当然,她听了手心发凉。

「妳在开玩笑吧?黄小姐。」她忙拉远两人的距离,暗地里同情起邱胜翊。黄瀞怡从小到大,想必恶搞了不少事吧?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精致的脸蛋又凑上来,「妳放心,妳帮了我,我也会帮妳的,我会替程家生意多宣传的。要是他接受了我,爸爸出资替你们再开家分店都没问题,妳说怎么样?」

她面色顿僵,竭力维持着礼貌,「请问,我有说不的权利吗?」她怎能背叛邱胜翊、背叛自己?

「没有!」黄瀞怡捧着腮帮子,娇声清亮地否决。「程家面馆是你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吧?要是有人一天到晚上门白吃白喝破坏气氛,妳想还会不会高朋满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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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匪夷所思地傻眼,喃念:「妳──真是──恶魔!」语出威胁时还能嬉皮笑脸。

「邱胜翊也这么说过,不过他叫得比妳好听,他叫我──小恶魔,听起来是不是可爱多了?」

他每天见到她的时间不长,他刻意与她保持蜻蜓点水般的交会,对她、对他,未来都会是比较好的选择。她有时仅是路过面馆,和他打声招呼就走,也许是算准他在店里才走这一趟,他不确定,也不介意;更多时她会留下帮忙送餐、收盘,手脚快速俐落,只有把餐点交给他时,动作会慢条斯理,在颊畔垂散的发丝间,掀动着羽睫,一次又一次地朝他探视,临走前,以饱含蜜意的微笑作结束,他则带着她留下的微笑意象,愉悦地吃完每一餐。

如果够幸运,他愿意一直和她这样保有如水纯清、如阳温煦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她把带着喜意的腼腆笑容转向生命中真正的良伴。

今晚,她还是代班,从出现在楼梯转角口,他眼角余光便随着她身影移动,直到她停靠在他餐桌旁。

他习惯性地送出微笑;意外地,她始终垂着长睫,连淡扫一眼也无,动作快且慌乱,把面碗端出托盘时,汤汁竟泼洒在拇指上,她「嘶」一声,忍着不缩手,把碗放好。他立时用纸巾捏住她的痛指,脱口:「要不要紧?」

她似乎吓了一跳,很快抽回,不安地晃首,「没事,两位慢用。」

他盯着她走开。她半路腾只手接听手机,焦虑响应:「今天不行……他身边有别的朋友在……明天再来吧……」

「看够了吧!她哪一点比瀞怡吸引人了?」对坐的中年男子发出了抗议,因圆胖而挤得剩一条缝的眼睛精光不减,豪气地捞起面条囫囵吞下。

「黄叔,瀞怡是孩子。」他握着筷子,心里想着那根烫着的指头。

「刚刚那小姐和瀞怡也差不多年纪吧?」黄国伦哼笑,「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以为我答应瀞怡和你在一起是为了补偿你,我这人,什么都卖,就是不卖女儿,她真心喜欢的,我才替她加把劲。当然,我也算是带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性子我很清楚,你不想要的,我绝不勉强。」

「我没疙瘩,我不适合瀞怡。」回答了无数遍,他还是眉头不皱一下。

黄国伦撑起小眼,瞟了周边一圈,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你志向剩这么点,搞个小餐馆就行啦?」

「简单又不必太操烦,这样就行了。我喜欢这个主厨的手艺,做出来的味道和我妈的家乡菜风味很接近,天天吃都不腻。」

一碗面对黄国伦而言,只是点心的量,他三两下吃得碗底朝天,纸巾抹了抹油嘴,不禁赞叹:「是好吃,不过想吃这个厨子的菜,上门光顾就行了,何必投身下去?还得我亲自来找你。邱胜翊啊,不是为了你母亲的事在怨我吧?」

香酥的红糟肉片,在喉口竟有些难以下咽,他吞了口汤,清清喉咙道:「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怨不怨的,您对我的情不只这一些,只是回来后,想过单纯的日子,不想再涉入是非,可以安静生活,是我现在的目标,我真的倦了。」

「是倦了,还是想另起炉灶?」说时带笑,弥勒佛般的体态却迫力十足,无容他敷衍的余地。

他不答,噙着淡得快看不见的笑,眼神柔软,迎接黄国伦的锐箭逼视并无闪避,彷佛感觉不到对方的有意探测。黄国伦暗惊,邱胜翊变了,不过三年,气势全无,只闻气度,若不是城府筑得滴水不漏,就是真心想更换跑道,可他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几个人吃过鱼翅燕窝还能回头吃阳春面度日的。

「黄叔,您听到什么?」他不卑不亢,笑得坦荡。

「老岑找了你了?」拐弯抹角已无意义,邱胜翊连主动表态都省了。

「是,我回绝他了。」简单回答,不再多言,继续喝汤。

「好,好。」黄国伦再度咧笑,手帕擦过汗湿的粗脖子。「你怎么样都是我黄家人,我相信你。你对开店有兴趣?资金够不够?别不好意思说啊!该你的我绝不啰嗦……」

他没再细听,抬头再往周遭瞄寻,他想的还是那根烫着的手指头。

厨房里。

浓郁芳香的汤汁滚进两只海碗里,青绿的香菜末和红椒末在若隐若现的面条上画龙点睛,她闻香却没有垂涎,拿起小量瓢舀了一匙盐巴,洒进其中一碗里,想了想,再舀了两匙进去,用筷了和一和,乍看,风平浪静,没什么异样。

「天聆,不是我爱说,妳也劝劝妳那位朋友,吃那么咸对身体不好,妳妈配制的汤头够正点了,哪还要加盐添醋的!」二厨嗤哼一声,大摇其头。

「她习惯了。」左顾右瞄一番,压低嗓子,「别跟我妈说,知道吧?」

她捧起了托盘,训练有素地闪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往二楼角落固定的位置移动。一男一女两位食客,表情迥异地看着她把餐点摆放在各自面前,女的雀跃、男的淡然,她拿起空托盘,朝两人欠个身,「两位请慢用!」

邱胜翊温淡的眼神说不上欢喜不欢喜,看了她微汗的额角问:「妳最近晚上都来帮忙,吃得消吗?我记得妳不喜欢进厨房。」

她耸耸肩,极力对男人的善意面无波动,「我弟出国游学了,少个人手,临时不好找人。」说时眼角瞟着正大口吃面的女客。

「如果不是三、两天的事,我让妳妈再找个人吧!」

她一惊,「不用了,不用了,我吃得消,免费劳工比较划算,慢用!」怕男人的温柔攻陷自己的镇定,她急着转身,手膀被扯住不放。

「程天聆,你们这里的汤是不是太咸了点?我每次吃完都得灌一大瓶水解渴。」黄瀞怡脸蛋皱起。

「有吗?」她歪着头,拿起邱胜翊的汤匙往他碗里舀了一瓢,抵在他唇边,「邱先生试试看是不是有问题?」

邱胜翊微愕,就着汤匙啜了一点,不解地看向前方,「没问题啊!和平常一样。瀞怡,妳不是喜欢重口味?」

黄瀞怡困惑地噘着嘴,勉为其难地吃下去。

她抿着嘴,把笑意抿进心坎,带着微微的得意下楼。

回到餐点送出口,所有因小恶搞得到的愉快很快地散去,她斜靠在墙板上,眉压着眼,胸垒郁郁。

已经连续四、五次了,只要邱胜翊到店里用餐,她第一时间通知黄瀞怡,制造两人的不期而遇,她唯一能接触邱胜翊的时间,仅仅送餐那短暂几秒,之后,再闷闷目送着两人相偕离去。心知他温文有礼,一定拗不过黄瀞怡央求,礼貌性地送她一程,但看着看着,总是升起了一种难以遏止的微妙妒意,眼眶潮潮地转身。

初尝媒人兼间谍的苦涩滋味,生活的动力很快失去了,她慢慢察觉,邱胜翊的影响力一点一滴浮现了,即使早已知晓自己永远不会被选择,心还是无端地感到寂寥。

她深深吸一口空调排出的沁凉气息,打起精神再度送餐。

来回数次,两腿终于僵了,喉头泛酸的感觉稍稍淡了。她走到餐桌间,收拾着视线所及的空碗碟,叠满了一托盘,正使力抬起,肩头挨了率性的一记。

「喂!程天聆!」

她吓了一跳,手一松,碗盘邱啷邱啷全数倾到,其中两只滑出桌面,碎了一地,声音响亮,四周视线顿时聚焦在她身上。她慌乱地趴在地上收拾碎片,元凶也跟着蹲下,掩嘴道:「程天聆,妳手脚也太拙了吧!」

她没好气地压着胸口,「黄小姐,妳没事别吓人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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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妳心不在焉,倒怪起我来了!」黄瀞怡靠近她,低道:「我明天不来了,妳这里面口味太咸,我受不了,真不知他为什么百吃不厌!」

「妳真的不来了?」心头一喜,她四面瞧,没看到邱胜翊的影子。「他呢?」

「他有店务要留下来处理,不送我了。不过妳先别高兴,」立即浇了盆冷水,声音越压越低,「陪他吃饭没意思,他老顾着吃,不说话,明天周末,这个地方有书画展,妳约他去看展,到时候妳借口闪人,我再出现。」说得顺理成章、势在必得,显然周遭的人很少拂逆她。

「拜托,我对书画一窍不通,怎么约得动他?」她咬牙。

「放心,那个书画家是他大学时的教授,他以前还买了一幅他的水墨画送我爸呢,他一定会去的!」黄瀞怡放了张宣传卡在她围裙口袋,「记得,上午十点。」

这一刻,她真有冲动想气魄地把卡片撕个粉碎,但她是孬种,这家店才刚开始,三天两头有人闹事任谁也吃不消。黄瀞怡沉稳不足,胆大有余,邱胜翊都奈何不了的女人,她不敢轻易下赌注。

六神无主地抬着一盘碎片回厨房,正与邱胜翊看着帐务表的詹子晴回头见状,低呼:「原来外头摔破盘子的是妳啊!我当是哪个冒失鬼呢!」

她尴尬地把碎片往角落的大垃圾桶倾倒,托盘一放下,两只手掌忽地隐隐刺痛,她摊开掌心,暗吃一惊,几道纵横的刮伤缓缓渗出微量血丝,她竟浑然不觉!

她咬牙不出声,张望搜寻着面纸的踪影,手腕忽被身后一只大掌紧握抬高,拉到水龙头下,用滤过水冲净。「小心上面有看不到的小碎片。」

心骤跳,是邱胜翊,她的异样必然逃不过敏锐的他。

她不敢回头,厨房人多,他神色自若地替她清理伤口,她若推却,反倒显眼。

他从上柜取出药膏,替她暂时涂抹,柔声道:「今天别做了,回去吧!」

她缩回手,擦碰到口袋里的卡片一角,心意霎时若钟摆摇晃,左右难决。

「没事吧?疼吗?」她一声不出,心事憋得两颊通红,是黄瀞怡的出现让她不平静吗?但今天并非瀞怡第一次上门啊!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情思,但得控制两人关系的平衡,让她失望是在所难免的了。

「我没事!」她突然一鼓作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眼角余光见无人注意,冷不防塞进他手心,「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到这里逛逛?」她说反了,是该问他有没有兴趣参观,不是陪她。

她懊丧地扯了下头发,直想一头撞昏自己。

他读了一遍卡片内容,意外地看着她,「妳对这有兴趣?」她别扭了半天,原来是想约他看展?摔破盘子是为此心神不宁?他让她感到说出这个请求是如此艰难吗?

他满腹疑窦,观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湿意,硬起的心肠软化了,脱口说出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决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点可以吗?」

她一脸惊讶,事情有这么容易?「你真的要去?」表情完全不是他预期的惊喜交加。

他忍俊不住,疑问:「妳希望我拒绝吗?」

她登时支支吾吾,有些仓皇,「这样?那……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跑得可真快,围裙都忘了脱下了。

他抱臂倾思──他突然有兴趣探一探,一向藏不住心机的她,除了他,何事能让她慌了手脚?

他的直觉没错,程天聆称不上百分百外放,但体内的一股青春活力是可以轻易感受到的,要说她对这项需潜心钻研的静态活动产生兴趣,未免不相称了点,对她而言,那一幅幅苍劲有力的墨宝和花鸟工笔画,不过是「恐龙的嗜好」的代表吧!

从一踏进展览会场,那双眼晴就没好好凝聚在一幅作品超过十秒钟过,不时飘移到会场入口,若不巧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立时堆笑,说些应景但全是外行的评语,比方说──「太猛了,这荷花跟真的一样耶!」、「啊?三百多个字!如果写错其中一个字不就要从头来过?这个人会不会常常抓狂?」、「是不是要像那个古人王羲之一样把一缸水写完就可以变这么厉害了?」

他终于耐不住了,不动声色问:「妳常看这一类作品展览?」

她漫不经心答:「是啊!」入口处彷佛有块大磁铁,不断吸引她的目光。

他不再多问,直接将她拖到一幅雨中山林水墨画前,指着画的右上方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淡声道:「既然涉猎不少作品,应该知道这上头写些什么吧?念念看!」

她愕然,想不出借口拒绝这项超级任务,僵立着辨认一群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变形字。她硬着头皮,似学舌鹦鹉念出:「料……春风……吹酒醒……微……山头……」后面几个字听不见了。她不想贻笑大方,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暗自咒骂着迟不出现的始作俑者。他径自接口替她念了一遍:「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原来不难嘛!她学生时代听过、背过这阙词,知道它的涵义。他静视她,温凉如水的目光变得深邃幽远,抚平了她的臊意,他笑道:「这么多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一幅,知不知道为什么?」

她咬着唇,默立着,强烈地接收到了他眸光中辐射出的讯息,有些怕说错地启口:「你遇过一些事,让你难受过,现在累了,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被打扰。我想,我打扰了你……」

他面有讶色,意外于她年纪轻轻,竟有善解人事的灵敏!她沮丧地低下头致歉:「对不起,我不应该约你来的,可是……」眼角濡湿,模糊的光影中扫到了一袭曼妙紫色身躯,逐渐迫近这里,她冲到喉口的话吞了回去。「那不是……黄小姐?」焦点转得生硬,他依着她视线看去,面色突变古怪。

「邱胜翊,真巧,你们也在这里!」黄瀞怡朗笑灿亮。

他扬扬眉,「瀞怡,来这里做什么?」出现此地绝不会为了怡情养性。

「在附近拍平面宣传照,刚结束,绕过来瞧瞧啊!」极顺口地解释。他微觉不对劲,但无意深究,他知道她最近和黄国伦交好的模特儿公司老板签了约,虽然玩票性质居多,还是得不时配合公司的活动赶场。

「哎呀!我、我想起来了,」程天聆突喊,一副惊醒貌。「我还有事,差点忘了,现在得赶到幼儿园布置教室,下星期一是教学观摩日。对不起,两位,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参观。」

无论这个理由多蹩脚,她都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承受邱胜翊的暗示。她喜爱这个背后一片模糊的男人,想看到他快乐,她不该带给他困扰,包括她的情意,一丝丝载重都会是他的负荷。

她迫不及待地奔至出口,不敢回头望,离开了那栋建筑物,尘嚣声四起,阳光炽盛,刺花了她的眼,她微觉晕眩,朝印象中的公车站牌走去。

一手举在额前遮挡阳光,泪翳中,她看不清驰近的公车号码,指腹轻捺过眼睫,再擦抹在牛仔裤上,泪水被布料吸收了,一腔神伤仍旧浓重。

等候不久,垂摆在身旁的手在惊骇中被人强执起,将她的身躯带往另一个方向,她被动地随之奔跑在激活的公车排烟中,踉跄地跟着跳上了公车后门。

门一关,靠在门旁横杆上,在咳喘中望见带领她的人,正深深凝视着她,唇畔泛笑,「在发什么呆?妳差点错过公车了!」

她视线又模糊了。这男人,不必做什么事,就可以使她又欢喜又忧伤。

「邱胜翊,我该怎么做?」她喉声沙嗄。

「做妳想做的。」

她破涕为笑,想了一下,把脸埋进他胸前,两手圈住他的腰。几秒后,她背上也多了只手臂,轻揽住她,她得到了梦想中的拥抱。

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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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那道红铜色大门前,他俯视她,露出一丝莞尔,「我可不可以开一下门?」

她现出赧色,会意地放开从上公车开始就没有离手的暖掌。他一直任她牵系着,直到他的住处,她全身充斥暖洋洋的恍惚感,忘了他开启大门需要两只手。

进了门,她忽然失去了平日大方无畏的活泼,半喜半腆地站据一方,瞄着可以透露他私密一面的天地。

没有雕琢的惊艳、没有低调的奢华,只有出乎意料的素净。

敞亮的客餐厅,冰洁的青石板地上,唯一的白色布沙发似碧波上的孤帆。简单的几个有历史的古旧收纳木柜靠墙放着,装饰性的摆饰一概缺乏,墙上有一帧中年女人的旗袍半身黑白照,顿有文秀书卷味,大概是家中长辈,算是唯一的挂饰了。

太简单了,简单到彷佛这里的主人提一只行李箱就可以远走他乡,全然不必牵挂多余的身外物,他真是十足的里外合一了。

「想一直站着吗?」他倒了杯水给她,解释着:「抱歉,没什么好招待妳的,让妳来这没别的意思,在这里说话不容易被打扰。」

没别的意思吗?她倒是希望他对她另眼相看的。他总是节制有礼,未曾表露过对异性的本能渴盼,她也不认为自身条件能让他心向往之,今天得到他释出的近似动情的讯息,已超出她的预期了。

「没关系,白开水很好。」像证明什么似地,她咕噜喝了大半杯,走到白纱轻扬的窗边俯瞰周边的街廓。

原来他们住得得这般近,他到程家馆子才能如同家常便饭。

「这些天做这些事,心里不好受吧?」他在背后开口,她吓了一跳,不是他的语气,她没见他抬高嗓门过,他一贯的沉静安定,似缓缓流淌的河,她惊异的是他话里的意思。

「你──知道了?」她结巴。

「小义想办法找到了拍照的人,拿到了照片。」他原本以为的不明动机,不过是屡战屡败的黄瀞怡得不到响应后的放手一搏,令他啼笑皆非。「瀞怡有个有求必应的父亲,很难不任性,我是她少有的挫败,真要到手了,就不会是宝了。」

「那──今天为什么要去?」是在试探她吗?

他细思了一下,「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妳快乐。遇见我之前,妳烦恼应该不多吧?」

她呆了呆,不敢抢白,凝神以待。

「妳很喜欢我吗?」他微笑问,语气无异于常。

她楞住,没想到含蓄的他会直截了当问了这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呃……嗯!」只迟疑了两秒,便重重地点下头。

没什么不可承认的,喜欢他是件好事,她愿意让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只作他的朋友,她想要……完完整整的拥有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不惊也不喜,表情控制得当,但多了一份凝思,像是接到一份十分棘手的工作任务,需要审慎妥当的处理。

「不用烦恼,这是我的事,如果你没有一样的感觉,不必勉强为我做什么。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谈感情,你放心,店里的事不会受到影响的。」她极忙为他转圜,她可不想他的敦厚性情发挥在男女之情上,那比拒绝她更令她难堪。

「别忙,我没说不喜欢妳。」她的确很紧张,很把他放在心上。

如果,时光多倒流几年,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的;她是年轻了点,但并不幼稚,行事总会考虑到对方的感受,即使在不对感情想望的现在,她的一颦一笑仍能带给他如初夏般明亮的喜悦,和熏风拂身的自在。然而越发如此,他越不能躁进,他不能阻止她钟情于他,却可以控制未来伤害的发生。

「你真的……也喜欢我?」她唇角漾开了惊喜。他能想象,再多给予她一点强烈的字眼,她就会像拿到期盼已久的耶诞礼物的孩子一样,兴奋地跳起来了吧。

他平静的心翻动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得面临这一刻。他真不忍心破坏她的快乐啊!不为了保有自己,纯粹是为了她。

「我,并不如妳想象中的那样好。」一说出口,他便从她的脸色得知了这是很不高明的开场白、很糟的拒绝理由。无视她黯然的瞳眸,他继续说下去,「妳能不顾一切的喜欢有过很糟纪录的男人吗?」

她释怀地笑,「我知道你有过婚姻,难道──你想告诉我,你伤过许多女人的心?」

他垂下眼,还是一脸平静。「妳想知道,我不会隐瞒妳,听完了,妳再决定,是不是要继续投入下去。」

她不说话了,认真地看着他。

他轻轻替她拂开几根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温柔地笑了,「记不记得,妳告诉过我,有关妳母亲定情的故事?」

她点头,目不转睛地。

「那是个令我羡慕的故事,我的母亲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十几岁她到台湾念书,爱上一个刀口舔血的男人,那男人也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和黄国伦,瀞怡的父亲,曾经替他们所属的集团立下许多功劳,替上头的人拓展了他们所谓的生意版图,黑白两道沾染涉足,一般人所熟知的娼、赌、包工程,无一不做。」

她略显讶异,但表情变化不大,也不吭气。他接着说:「十岁那年,我母亲以死相逼,要我父亲脱离那看似风光,其实暗藏凶险的日子,我父亲拗不过我母亲,加上我也大了,瞒也瞒不过孩子的眼睛,他们带了我,不惜得罪一干朋友,移居到我母亲在马来西亚的娘家,过了四年这一生她最平静、最快乐的日子。」

她仍然沉默。她猜得到,他的年少幸福必然终止在异域了。

「我父亲这一生街头闯荡,并不懂得如何做正经生意,钱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下败得所剩无几,到最后坐吃山空,死于一场交通意外。我母亲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在求助无门之下,我们又回到了台湾。」

那不会是一段容易捱过的岁月,却在他的轻描淡写中略过了,她约莫明白了,他如何养成了那不易动情的心性。

「你们,又回头找了黄先生?」

他颔首,苦笑,「似乎不得不说是宿命,我们始终脱离不了这个圈子。黄国伦不计前嫌的帮了我们,还了我父亲欠下的钱债,请名医治好我母亲的病,让我完成了大学学业。那几年,集团一番变动后,他掌握了绝大部分权力和资源,和竞争对手岑卓适分庭抗礼。毕业后,我也被安排进了黄国伦的底下企业做事,成了不可缺的要角干部,开始偿还他的多年恩情。」

她再怎么镇定、怎么无预设条件,亦难无动于衷──这么温文宽和的男人,连眉头都很少皱一下的男人,竟来自于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她知道,他不会是单纯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无论企业名号多正派响亮,他始终在为黄国伦做事,当然,做的不会是善男信女的慈善事业。

「这有什么不对吗?」震撼一过,她心念一转,重新振作,安慰地笑,「你并没有杀人放火、逞凶斗狠,你只是所事非人……」

「天聆!」他制止她,笑容未曾淡去,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好跟坏,不是流于表面,如此肤浅划分的。那几年,所有关于钱上面,需要合法转移、巧立名目安排的事,我都做了。妳想象得到的,洗钱、生意绑标、威胁利诱,虽然不是经过我的决定,也是经过我的执行而完成,我能说自己一尘不染吗?」

她哑口无言,雾气遮住了视线,她怔了好一会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吗?你不是脱离了他们吗?你现在在做正经生意不是吗?面馆不就是我们的努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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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问号,让他忍不住动容,他拭去她眼角的水气,「有些事,永远是个记号,抹灭不了。三年多前,因为一件股东内斗风暴,许多不能搬上台面的事被有心人掀开了,基于圈子里不成文的原则,公司里两位高级主管承担了这个责任,进了牢,保住黄国伦不受牵连,我,就是那两个人之一。」

她胸口蓦地发痛,泪串顺着鼻梁滚落。

「我母亲在我入狱后半年,知道黄国伦食言了,没有实践诺言让我脱罪,她受不了再次失去至亲的煎熬,心肌梗塞走了。这件事,远比牢狱之灾、妻子要求离异更令我难以承受,我永远也不能说服自己,我是个没有罪的人。十五岁那年立下要让她重获幸福的誓言,成了讽刺。天聆,我曾经让两个女人伤心,她们相继离开了我,我没有把握能让任何人得到幸福,这就是我不能爱妳的原因。」

她拼命吸着气,仍不能阻止泪水不断地淹没眼眶,她握紧了拳头,结实地尝到了月圆月缺的苦涩。她深知世上没有完美的幸福,然而眼前那张痛楚都化在牢狱岁月的淡定脸孔,如此令她心脏揪紧,她宁可他愤世嫉俗,也不要他失去对人生的积极追求,一切变得可有可无。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并非是他不堪的过去,而是他决定不再爱任何人。

她用手背擦了擦涕泪,猛然攀上他的肩,用力吻住他的唇,「邱胜翊,我不在乎……」

他的面颊染上一片湿濡,唇瓣都是咸味,他掩住她的唇,嗄声道:「不要太快下决定,不要说妳不在乎,我并不需要誓言安慰。回去吧!就算妳打了退堂鼓,明天,我们还是朋友,如果程家不介意我的过去,程家面馆可以一直开下去。对不起,瞒着妳这么久,我一直私心希望,能风平浪静的过日子。」

「邱胜翊……」她握住他的手不放,没有退缩。「我只想知道,没有这些事,你会不会接受我?」

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没有这些事,我就不会遇见妳了。这世间的事,没有『如果』,也没有『早知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但是还没发生的,我们可以尽量让它不要有遗憾。」

她后退一步,不再徒劳的说服他;爱的语言,不该是巧言说服,经历千山万水之后,他已经失去强大的动力追求所爱,对他来说,那些无异海市蜃楼。

「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她放下杯子,转身带上门离去。

他痴立着,随着她的背影消失,一阵茫然涌至,他竟无法确定,拒绝她是对还是错?他感到了一股闷痛,随着心跳逐渐蔓延……

「下一位,二──十──号。」

叫号声拖拉得懒怠无力,女客人一进问事间,瞧见斜歪在小桌上的女人似一摊泥,惴惴不安地在程楚明面前坐下。

「程先生,我想问,我最近才认识两个月的男朋友人怎么样?和我合不合?这是他的八字。」女客谨慎地拿出一张纸条。

趴在桌上的程天聆换了一个方向,瞅着女客,懒洋洋地脱口:「妳不花时间和心力了解他就想知道他跟妳合不合,是不是太投机取巧了?谈恋爱的是妳不是吗?」

女客楞了楞,程楚明面色僵硬,搧着扇子直陪笑,「抱歉、抱歉,我看一看……这个男人嘛,个性耿直,就是脾气大了点……」

程天聆往椅背靠,姿态没有起色,骨头似被抽光软瘫在椅子上,有一搭没搭听着两个人问答。

「那程先生,你看看这个人以后事业会不会有成、可不可靠?」女客紧张着问。

她纠起眉,瞟向女客,撂了凉凉几句:「有成不代表能一辈子爱妳,爱妳的人不见得有成,结婚又不是在选投资股票,花一点钱就想以小搏大。」

「程先生,你这位小姐──」女客变了脸。程楚明一阵尴尬,向女客解释,「不好意思,她说话是直了点,不过也不是没道理,妳这个对象虽然不见得能发达,但中规中矩,为人老实,这点可重要了……」

视若不见地略过程楚明的眼色,她不以为意地托着腮,手指在计算机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程先生,他这个人是独生子,有个照顾他无微不至的寡母,你看以后我会不会有婆媳问题,能不能搬出去住啊?」女客再接再厉问。

她陡地坐直,再度忍不住,「小姐,没有他老娘就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妳好的全都要,坏的不去面对解决,这世界有这么完美便宜的事吗?」

「程先生!」女客霍地推开椅子,「这是怎么搞的?我也是人家介绍来的,你们都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不等程楚明回神,白了程天聆一眼拂袖而去。

程楚明抑住火气,冷笑着踱步到她面前,竖起大拇指,「程天聆,妳行,我看以后就由妳解答客人的疑难杂症好了,让妳坐在这吹冷气太浪费人才了。」

「我说的是实话。」面有恹色地看着计算机屏幕。

「妳当我三岁小孩?妳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吃错什么药,以后──」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一团醒目的湛蓝色冲到她面前,劈头直问:「程天聆,妳在搞什么鬼?干嘛关机啊?」

她抬只眼,面无表情,「这是我的自由,妳有意见吗?」

程楚明一头雾水,向前道:「黄小姐,妳今天来是……」

黄瀞怡一掌格开他,「闪开!」盛气凌人,「我们说好的不是吗?妳以为不去面馆就没事?妳到底和邱胜翊说了没?今天整场秀我都没见到你们在观众席出现,我精心安排的舞会也白搭了,妳是怎样嘛!」

「邱胜翊不会去的,我不想勉强他。」她两臂交抱,冷睨刚从秀场退出,艳色逼人的黄瀞怡。「还有,以后我不想再当妳的搭桥,有本事自己去打动他。」

黄瀞怡怒意勃勃,「妳真以为我是和妳说笑的,妳以为有邱胜翊在面馆生意可以一直好下去?」

「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她起身直视黄瀞怡,「对邱胜翊而言,他失去的还会少这一样吗?」

「妳……」黄瀞怡哑然。程天聆的态度逆转得真快,难道已知悉一切?

「妳从不问别人要什么,只管自己要什么,和妳在一起,有什么快乐可言?他又不是神智不清,干嘛找个麻烦回家整自己!」几天的闷气找到了出口,一点都不修饰地倾巢而出。

黄瀞怡回了神,不甘示弱,「妳知道什么?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给他,我可以弥补他失去的!爸爸最近准备把一间公司让他负责,他可以跟以前一样,拿回属于他的。窝在那家小面馆,有什么好的?那是他从前根本不会瞧一眼的小生意!」

她面色一整,怒目逼前,流露浓浓的鄙夷,「你们眼里只有自己的价值,以为可以随便摆布别人的人生,想给就给、想拿就拿,他不会要的,他的母亲就算在世也不会希望他和你们黄家有牵扯,你们害他害得还不够吗?」

「黄家没有害他!他身为黄家人,自然承担黄家事!」黄瀞怡不自觉惶退,气势大减。「爸爸是不得已的──」

她不以为然地低吼,「妳就还给他清净吧!做这件好事对妳而言轻而易举,对他可求之不得,妳老是自以为是,从不去了解他,他如果莫名其妙选择妳,妳才该担心他看上的是钱而不是妳!笨蛋!」

「妳──喜欢他?」程天聆激动得双眼泛红,不像在为单纯的朋友仗义直言。「妳喜欢他,对不对?」黄瀞怡抓住她的肩。

「我是喜欢他。」一字字毫不含糊地说出,狠咬牙,「但是我不想勉强他!」

黄瀞怡冷嗤,「妳撒谎!妳不敢说,妳在意他的过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刚好用来遮掩妳的虚伪!程天聆,少对我说教!」

门板沉重的一甩,狠狠震动了她的耳膜,她两肩倾颓,闭上潮湿的眼。

程楚明扭了扭从刚才就没动过的僵硬脖子,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方才振振有词的侄女,结结巴巴地用扇柄指着她,「搞、搞了半天,喜欢邱胜翊的是妳……不是妳妈啊?程天聆,妳那根筋不对,竟然惹上黄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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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抽油烟机转动的马达声低轰响,热气蒸蒸回绕,厨工忙碌穿梭,每个经过她面前的员工忍不住都会瞄一下满头汗却站着发呆的她,再搔搔头走过。

她背靠着墙,盯着炉台前方巴不得有四只手可用的詹子晴。半晌,詹子晴试尝汤味后,满意地合上锅盖,转了文火继续炖煮高汤,回头板起脸,斥责杵站了一上午的女儿,「妳出息点好不好?被婉拒了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妳到底想怎样?」

她眼一湿,垂下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让他烦心。」

「总算说句人话了!这的确是妳自己的事,顾前顾后的看了令人生气,我要像妳这样,当年还能嫁给妳爸爸啊?」指尖戳了她额角一下。

「妈,为什么喜欢爸爸?」她忽问。当年她父亲条件不是最好的一个,詹子晴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爱意多年来未有稍减。

「喜欢就是喜欢,说得出来就不是爱了,只能算是附加条件。当年妳外婆发现我喜欢的不是媒人穿线的妳的医生大伯,而是他还在当兵的毛小子弟弟,气得三个月不跟我说话,我还不是坚持过来了。」詹子晴得意地敞颜甜笑,回头在料理台上切着胡萝卜丁。

「爸爸对不起妳,先走一步。」她从后搂住母亲的腰,脸埋在香肩上。

「谁说的?他给了我最好的二十年,还留下妳跟弟弟给我。」菜刀停在砧板上,沉默地感觉到沾在肩上的湿意,一声低叹,「别哭!小聆,妳的心在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能代替妳感觉一切,我没有错看妳爸爸,这次也不会错看邱胜翊……哎!我说呢,哪来这么个性情好、样样精通的男人出现在店里,果真是来路不简单,开这家店是牛刀小试了。」

她心狂跳,猛地哽咽,「妳真的不在乎他以前……」

昨夜忍不住与母亲倾诉一切,詹子晴全篇听完后发着呆地走了,什么也没说。当时她沮丧的想,很正常,没有一个母亲能忍受有前科的女婿的,是她仍抱存希望,如果说服了母亲,她会更有力量面对抉择。

「妳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么?况且他现在好得很不是吗?」笑咪咪的。

「妈,谢谢,谢谢妳!」她喜极而泣。

不断地啄吻母亲汗意的后颈。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感谢上天,赐给她如此天性纯良的母亲,邱胜翊说得没错,她是幸运的!

这次换人了!

林义一走出电梯,看着坐在楼梯口靠墙打盹的女人,浓眉一挑,以为花了眼。

他走过去,摇晃女人的肩,女人立即掀开眼皮,看见他,又失望地垂下肩。

「是你啊!」无精打采的。

他可开了眼界,失了舞台的邱胜翊一样受女人欢迎,先前是黏皮糖黄瀞怡,现在是有个性的程天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根本不用替邱胜翊担心会吃素一辈子。

「程天聆,晚上没事坐在这吓人啊?」他嗤笑着调侃。

「我找邱胜翊,他好几天没到店里了。」她老实说着,蓦地笑开,「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这几天比较忙,呃──忙着找律师处理一些事情,有朋友可能要从美国回来……」他眼神闪烁,拿出钥匙,转问她,「妳不会要一直坐这里吧?进去等吧!我回来替他拿东西,他不到十点不会回来的。」

「不了,他不在,我不好进去,我坐在这等就好。」她缩回楼梯间。

他又是一讶,程天聆守分寸的性子和黄瀞怡是南辕北辙。

「妳──真喜欢我大哥?」他好奇,邱胜翊处处低调,如何吸引这年轻女子?

她脸一热,默认不答。

「妳,不介意他曾经──」正考虑要不要挑明,她接口了。

「那是以前的事,和现在、和以后都无关。」她坚定地答。

他长长「喔」一声,玩味地点头──两人都开诚布公了,关系一定匪浅。

他低头喃念着:「应该没问题吧?在幼儿园工作,应该会喜欢小孩子……」

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她问:「小义,第一次在邀月坊遇见你们,当时有人打群架,那些人,跟你们有关吧?」这几天,她左思右想,才慢慢发现,只要靠近邱胜翊,老是有莫名其妙的人或事出现,那些应该和他的背景都有关联。

林义迟疑了一下,点头,「大哥刚从里面回来,很多人想找他,他当年虽然是管文职的,偶尔处理底下兄弟的事可有一套,人又大方,那天是黄先生派的人和岑先生派的人起了冲突。黄先生不放心大哥落单,怕岑先生把他收为自己人对付黄家,总叫一群人跟着他;大哥烦不胜烦,和黄先生抗议过,才能摆脱那些人轻松地走动。这几个月看大哥真的没动作,才相信大哥不想再回黄家了。」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悟,目光忽又上下审查他。「你呢?你也是黄家派的人?」

他嗤之以鼻,「我林义才不做这种事,我从前是大哥的司机,他以前劝我再考大学,别永远做底下人,谁知一考上,他就出事了。等他的这三年,书念得差不多了,现在剩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不过大哥也怪,回来后不大爱坐我开的车了,不是走路就是搭公车、捷运的。其实他想太多了,车子是黄国伦给的,可也是他欠大哥的,当年大哥替黄家赚进多少钱,十部车送来也不为过。」

「邱胜翊不是这种人。」她驳斥。

他不以为忤地耸耸肩,灵机一动,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抬抬下巴道:「这样吧,我看妳和黄小姐不大一样,又不计前嫌,大哥没事也会在我面前提上妳几句,看来妳作我大嫂的机率应该不低,如果有机会,妳能不能劝劝大哥,别老是想作普通人,这样太可惜了!黄国伦想把一家赚钱的公司交给他管,他该考虑接受的,拒绝不过是便宜了黄家,没人会颁奖给他。大哥现有的财产虽然够他过下半辈子,但是跟作为一家公司的头头比,还是有差,拜托妳,劝劝他吧!」

她听完,乌眉凝聚,低问:「小义,你想大哥快乐吗?」

「那还用说!」他瞪着牛眼。

「那就让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吧!别干涉他。」她靠回墙上。

他摸摸鼻子,「罢了!两个怪人倒遇在一起了。」

她闭上眼,不为所动。

她睡得挺熟,电梯门开了也没惊动她,长发遮盖了半片面颊,睫毛合着两片阴影,嘴微微张着,垂落的手拿着一本打发时间的闲书。

她很有耐性,十二点了,他特意晚回来,想让她知难而退,一见到她仍在原地等待,他迷惑了,他值得她这样执拗吗?

「天聆,天聆。」他拍拍她面颊,她迷迷蒙蒙半睁眼,随即又合上。

他在她耳边唤,「妳想睡这儿吗?会被人看见的。」

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了,倏地坐直,揉揉重重的眼皮,兴奋的咧嘴直笑,说不出半句话来。

一脸孩子似的憨态望着他,他心又软,「到里面去吧!坐这不难受吗?」

他起身开了门,见她表情古怪,还坐着不动,笑问:「妳不想进去吗?」

「不是。」她两手撑地,有些为难,「我……坐太久,腿麻了,你先进去吧!」

他看看她,二话不说,俯身拦腰抱起错愕的她,走进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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