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洁也觉得自己是无辜冤枉的，更粗大了嗓子。「明明是阿翊没有说清楚，而娘又没有去喜堂，我才当娘不在了嘛！你干嘛一直凶我，又不是我的错！」
　　
「喝！不是你的错？难不成是老夫人的错？你才新入门三个月，就责备自己的婆婆起来了！黄家真是好家教，教出这样一个不敬长上的好女儿来！」
　　
「虎姑，这又不干我爹娘的事，你干嘛连我爹娘也骂！」
　　
阿洁气岔的想冲上前去，幸好被眼明手快的邱胜翊抱住。「怡儿，算了啦，我娘不会计较这些俗礼的。我们走了吧！」
　　
看见阿洁的不服气，虎姑脸一偏，冷哼一声：「子不教，父之过！」
　　
「什么？！」快被邱胜翊安抚好的阿洁，听到虎姑这句话，又气岔了起来。
　　
「虎姑，如果子错父代，照你这么说，那没告诉我详细情形的阿翊，他的错不就也是婆婆的错！」
　　
「怡儿！」邱胜翊呻吟一声，考虑是否要干脆把她扛在肩上，直接带走了事。
　　
虎姑跟娘的感情最好，最担心的莫过于娘隐居在省思院，会被他新娶的媳妇或总管漠视了，现在怡儿先是过门三个月后才来请安，后又指陈娘的不是，这不是让一向对娘忠心不二的虎姑火冒三丈吗？以后恐怕怡儿要见到娘，也毫无机会了！
　　
虎姑气得浑身发抖，扬着声音和阿洁对骂。「好呀！你这丫头好利的一张嘴，自己没家教不说，七转八拐的，反而指责起老夫人来了。」
　　
「虎姑，您明知道我没这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阿洁觉得自己真是无辜极了！明明不是她的错，虎姑却一直指责她。
　　
「实话实说！你的意思——」
　　
「虎姑！」一声柔柔的声音传来，迅速的止住虎姑的骂声。「虎姑，你在跟谁吵什么？别吵了，进来吧！」
　　
「娘，是我，胜翊。」邱胜翊扬声跟他娘请安。
　　
一听说是邱老夫人，阿洁立刻像只身上有蚤子的小猴子，跳上跳下，试图越过挡在眼前的虎姑，见到隐在院里的邱老夫人。
　　
「娘，我是胜翊新娶的媳妇儿，来跟您请安的。可是虎姑挡着我，不让我进去见您。」
　　
过了好一会儿，才再传来老夫人的声音，「你是瀞怡吧！娘听胜翊提过你，可是娘不舒服，这等俗礼就免了。」
　　
阿洁哪肯放弃。「娘，您真的不肯见我？我是您儿子的媳妇耶！您不怕我是恶媳妇，会打胜翊、骂胜翊、欺负胜翊？」
　　
邱胜翊和虎姑在一旁齐翻白眼。这妮子在做什么？威胁他娘见她吗？
　　
邱老夫人回答的声音也有了笑意，「就算我曾有这个念头，也在你刚才的威胁中安心了！」
　　
阿洁眼睛溜溜的转，试图再找一个更好的理由打动老夫人的心。
　　
对了！老人家不是都很喜欢小孩子吗？
　　
「娘，您真的不见我？我昨天让阿翊碰我了，说不定我肚子里——」接下来的话被邱胜翊的大手掩住了。
　　
这妮子！他们相好的事她是怕府里的人不知道吗？这样大声的昭告天下！
　　
「娘，我跟怡儿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是该回去休息了，那样的身子，说不定肚里……」他娘的话里，打趣的意味明显可见。
　　
邱胜翊的酷脸一垮，拖着挣扎不休的阿洁离去。
　　
回房的途中，下人全忍着笑意，暧昧的目送他们回东厢房。一直待在房中应侍的丫鬟出去后，邱胜翊才放开摀住阿洁的手。
　　
一得到自由，阿洁立刻跳开邱胜翊身旁，不满的瞅着他。「你干嘛摀住我的嘴？」
　　
「再不阻止你，我怕你连昨晚我们相好的细节，都说了个全！」
　　
阿洁不服气的嘟着嘴，「我才没那么白痴呢！我干嘛跟娘说你亲我的时候，还把舌头伸到我的嘴里，还用手摸我的胸房，两三次我睡着后，还把我吵起来。」
　　
阿洁的话说完，邱胜翊的脸也已经涨红的快充血了。他的小娘子不是应该一直待在深闺吗？怎么会保有这么愣直的个性？
　　
当然在这个狡诈的人世里，他对她的这点个性绝不会有半丝的嫌弃，只是他也该教导她，任何话她说了，天垮下来他都会帮她撑起，但是闺房之事……就留在房里由着她挑逗他吧！
　　
他可不准别的男人听到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怡儿，刚才你说的话，以及我们昨晚的亲密，除了我们两人在房里，否则一概都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可以做，为什么却怕说？」
　　
邱胜翊将她拉近，按坐在椅子上。「因为我不准别人听到！」
　　
「可是——」
　　
邱胜翊不给她发问的机会，用手指按住她的唇瓣，「你娘没告诉你，闺房之事不可以告诉别人吗？」
　　
阿洁摇头。她不知道黄夫人有没有跟瀞怡姑娘提过，但她娘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当然不可能跟她说。
　　
邱胜翊毫不意外。「你娘虽没跟你提过，但你周遭的人也从不曾跟你说她们的闺房之事吧！」
　　
阿洁努力回想她以前和同村子大婶嫂子相处的情形。是呀！是不曾听她们说过！还有几次在溪边洗衣服，她见她们笑得古怪，好奇的走近，她们反而不说了。
　　
「可是——」
　　
邱胜翊再次不让她发问。「没有可是！这档事就是这样，只能努力的做，却不能说上半个字。等到你大了肚子，别人自然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了。」
　　
这样的礼俗或许很奇怪，但他还没有惊世骇俗到去挑战世人的眼光。
　　
阿洁似懂非懂的闷着一张小脸，邱胜翊不舍的岔开话题，「刚才你说昨晚你睡着后我还吵你，那你现在累不累？」
　　
阿洁闷着脸摇头。
　　
「你说我把舌头伸到你嘴里，把手放在你的胸上，你喜不喜欢？」
　　
这次阿洁终于抬头看他，不吭声的点头。
　　
他当然知道她喜欢！他肩上的指甲印，背上的抓痕，可以证明她有多喜欢！
　　
邱胜翊不气馁的吻上阿洁嘴角，手也抚上她的浑圆。「那你还喜欢什么？」
　　
哄诱的声音，带着允诺。
　　
阿洁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笑咧了嘴，轻声告诉他她还喜欢什么。邱胜翊也不失她所望的，一一示范她的感觉是否有异。

　　
那一天一晚的时间，邱胜翊和阿洁都没有出房门。不过有了阿洁在省思院前的大声昭告，所以也没人费事去担心他们是否出事了。
　　
阿洁和虎姑杠上了！
　　
她认为不应该为了一点点的疹子，就让老夫人独自一人躲在省思院里，一辈子不出来见人。这样的日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既然阿翊说他尊重他娘的意思，那带老夫人出来，就是她这个儿媳妇的责任，谁叫她是阿翊的妻子，他娘也就是她娘喽！
　　
有了这份责任感，她每天到省思院门口，跟老夫人请安。有时候老夫人会隐在院里跟她说上一、两句，更多的时间，都是虎姑挡在门口赶人。
　　
接连下来几天，事情毫无进展。
　　
阿洁最多的是善心，最缺乏的是耐心。以前村里的阿山伯，就老取笑她是一只毛躁的小蛮牛。
　　
这天，阿洁终于忍不住的带着一个长梯子，到羽婷住的后院。
　　
「怡姨，你拿着长梯子做什么？」羽婷瞅着比阿洁还高的梯子，好奇的问道。
　　
翠莲见到夫人居然亲自扛着比她自己还重的梯子，忙不迭的接过来。「夫人，您的丫鬟呢？」
　　
老爷三令五申的不准让夫人一个人落单，怎么几个丫鬟还恁般大胆的敢偷懒？
　　
「我用事把她们支开了。」谁耐烦几个人老跟在后头呀！
　　
羽婷不耐烦的扯扯阿洁的裙摆。「怡姨，你还没告诉我，您拿着梯子要做什么？」
　　
「爬墙呀！」
　　
「爬墙？」羽婷和翠莲齐声尖叫。
　　
「怡姨，女孩子……女人家怎么可以爬……爬墙！」太震惊了，羽婷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的。
　　
「没办法呀，婆婆不出来，虎姑又不让我进省思院，不爬墙，我怎么去见婆婆！」
　　
阿洁哀声叹气，好不无奈。
　　
「夫……夫人，您……您该不会……不会是想……进省思院吧……」知道阿洁的目的，翠莲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完全。
　　
「是呀！要不然我怎会想爬墙。」为了婆婆，她可是费尽心力，只希望这次婆婆不会再刁难她，因为她真的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翠莲，帮我把梯子在墙边架好。」
　　
翠莲死命的摇头。「夫人，省思院是邱家的禁地，没有老爷、张叔的同意，谁也不准去的！否则……否则在祠堂按家法处置呢！」
　　
「如果能把婆婆带出省思院，阿翊要打就随他去打吧！翠莲，你如不帮我，我自己来。」这次阿洁是铁了心。
　　
看着夫人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翠莲放弃的同意。「夫人，翠莲帮您吧！」
　　
将长梯架在与省思院接连的墙上，翠莲和羽婷在梯下扶着，阿洁一步一步爬上长梯顶端。
　　
看着底下有段距离的地面，阿洁眼一闭，心一横的往下纵！
　　
「噢！」
　　
阿洁吃痛的轻喊出声，引得在围墙另一边的羽婷和翠莲焦急的问道。
　　
「夫人，您还好吧？」
　　
「怡姨，你有没有怎样？」
　　
检查肿痛的脚踝，阿洁忍痛的站起来。「我很好。我进去找婆婆了，你们快把梯子藏好，免得其它人看见了，坏了我的计划。」
　　
阿洁一拐一拐的走进省思院。省思院不大，中央有一幢屋宇，一个小莲池。
　　
莲花早全谢了，只剩几片莲叶，孤零零的挺立在池中。围墙边种植的木拓，枯叶被秋风飒飒刮落，堆积在地上，乏人扫理，平添几分凄凉孤寂。
　　
省思院就像它的主人，把自己孤绝于世人之外，任它残老无人问，心静却神不宁。
　　
虎姑敲敲门，邱林嘉怡收回凝望西边窗口眼光，带上终年不取下的黑面纱，才唤虎姑进来。
　　
「夫人，天凉了，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虎姑将手中的茶具在桌上摆好，又替邱老夫人斟上一杯热茶。
　　
邱老夫人摸摸脸上的黑纱，确定安妥后，才端起茶杯，从黑纱下方端上来轻啜。
　　
「今天怎么没听见瀞怡的声音？」最近有瀞怡的声音陪着她，虽然没见着人，但她鲜活充沛的嗓音，也冲淡了些省思院的冷清，让她的日子好象也快活了起来。
　　
充姑不屑的冷哼：「哼！那丫头，八成是死心了，今儿个没来。」
　　
「瀞怡没来？」
　　
邱老夫人怔忡了一会，才吩咐虎姑退下。「虎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瞧见主人的落寞，虎姑迟疑了一下，不甘愿的道：「夫人，如果您想念那女娃儿，明儿个叫少爷让她到省思院口陪您聊天吧！」
　　
邱老夫人挥挥手。「算了，让她陪一个见不着面的老太婆，也是苦了她。算了，她没来也好，我念经时也清净些。」
　　
虎姑似是接受了的颔首退下。
　　
等到虎姑关上了门，邱老夫人才长叹一声。
　　
足十五年了吧！自从邱老爷子过世，第二年她染上了天花，她便覆上了黑纱，退居到省思院来。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上护国寺听住持讲解经典外，她不曾再踏出省思院一步。脸上的黑纱，更是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揭下。就算是胜翊或虎姑也不曾。
　　
只是漫漫长日难熬啊！偶尔传进院落的童稚声，丫鬟经过的唱唱笑声，都让她不由自主的望着墙头发呆，心想这片天空外的世界，在过了这些年后，转变成了何种模样？
　　
只是想到她病刚好时，府里下人见到她脸上痘痕时慌张闪避的情况，又将她想出省思院的念头浇息。
　　
她可以不计较他人的眼光，但想到当时在江南办事的玉庭回来后，会以同样的态度眼光看她，她——她不如去死！
　　
一滴泪珠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她不后悔自己隐居的决定，但是玉庭他——听胜翊说，他依然未娶亲。
　　
是否……仍在等她？
　　
他怎么那么傻！尽管她的相公已过身，但是她的脸也毁了，他们之间已是万万不可能，他再等下去何用！
　　
从那夜和他逃开家，订情私奔后，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是她负他在先，他何不恩断情绝的另娶？

　　
每每想到他孤寡的身影，她的心痛不下于他呀！
　　
取下黑纱，邱老夫人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省思院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模样，但是她绝不会忘记十五年前，镜子里那张布满着恐怖的红肿痘痕。一张连她自己看了都尖叫的脸！
　　
阿洁趴在东边窗口，屏息的看着老夫人取下黑纱。当面纱一寸寸的滑落，露出一张雍容高贵的脸庞时，她真的是惊得呆掉了！
　　
「没有一点疤痕啊！」像是听见阿洁的心声，她的身后突然冒起一句疑问。
　　
不仅邱老夫人转头瞪视，连阿洁自己都惊愕的回过头去。
　　
羽婷和翠莲的眼睛还是黏在惊愕转头，忘了戴上面纱的老夫人脸上。
　　
「老奶奶，您真的是老夫人吗？」
　　
不仅羽婷怀疑，连阿洁自己也很好奇。阿翊不是说，婆婆是因为得了天花留下无数痘痕，丑陋得难以见人，才躲到省思院的吗？
　　
可是眼前这位贵妇人，美丽典雅的不输黄夫人呀！
　　
邱老夫人回过神来，慌张的记起自己取下面纱了，又慌忙的戴上去。「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紧张令她的声音显得严厉。不过察言观色一向不是阿洁的专长。
　　
「婆婆，我是瀞怡啊！您不肯出来，我只好想办法自己进来了。」
　　
老夫人紧张的直按脸上的面纱，生怕它有掉落之虞。
　　
「你这个没家教的丫头，我不肯出去，就是因为我不想见你，你还私闯进来！」
　　
阿洁一点不计较老夫人的言词，可羽婷可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性子。「怡姨，你为她做了许多，人家根本不领情！什么邱老夫人是得了天花毁了容，才躲入省思院；一切根本都是骗人的！她只是性子古怪，喜欢躲着别人而已！」
　　
「你这小丫头是哪来的野种，好利的一张嘴！」
　　
「老夫人，羽婷小姐是老爷的女儿，也就是您的孙女。」翠莲知道小姐对「杂种」
　　
这字眼的敏感，连忙插嘴。
　　
「孙女？翊儿有孩子了？他怎么没告诉我？」邱老夫人失神的喃喃自问。
　　
翠莲心虚的低下头。老爷一定是不认小姐，所以才没把小姐的事告诉老夫人。
　　
阿洁绕到前面，自己开门进来。羽婷、翠莲也自动的跟进来。
　　
邱老夫人瞪着她们，脸色又回到最初的不善。「谁准你们进来的！出去！省思院是我的地方，就算你们是阿翊的媳妇和女儿，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随便进来！」
　　
阿洁象是没听到的直走向老夫人的面前，直直的盯着她脸上的黑纱瞧。
　　
「婆婆，您脸上又没有疤痕，做什么用黑纱把自己蒙起来？这样蒙着，说话不会不方便吗？」
　　
没有疤痕？老夫人又惊又疑的斥道：「你们别戏耍我这个老太婆了，我得了天花，脸上怎么会没有疤痕？！」
　　
「可是奶奶，您脸上真的没有难看的疤呀！」
　　
羽婷一句「奶奶」，哄得老夫人心花开了一半。她抚着自己的脸，将信又疑，「真的吗？」
　　
「老夫人，不如您自个儿照照镜子，眼见为凭。」
　　
「可是省思院没有镜子呀！」
　　
难怪！阿洁和羽婷、翠莲这才清楚，为什么老夫人的脸好了，还一直躲在省思院里。
　　
「我去拿。」翠莲自告奋勇，手脚敏捷的出了厅房。
　　
在等待翠莲的当儿，时间滴滴的滑过，再见到自己容貌的压力压得老夫人心神不定。想到自己如果仍是那张痘疤脸——她后悔了！
　　
「你们出去，我不看了！」
　　
「婆婆……」
　　
「奶奶……」
　　
「别说了，我叫你们出去听到没有，反正我住在这也习惯了，出不出去都一样！」
　　
阿洁忽然「扑通」的跪下来：「婆婆，媳妇一生未曾说过谎话，我敢向您保证，您脸上难看的疤痕，真的都消失不见了！您就信我一次吧！虽然阿翊口上不说，但是他很希望您能出去让他孝顺的，否则他不会任我这些天在院口跟虎姑胡闹！」
　　
邱老夫人虽没转过头来，轻耸的肩头已代表了她无声的啜泣。
　　
如果媳妇的诚心不能感动她，那儿子的乞求呢？站在门口的邱胜翊感动的瞧着地上的形影。他邱胜翊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一位这样贤淑的娘子！
　　
「娘，难到一些疤痕就能阻隔我们母子吗？果真如此，那我脸上的这道疤，您是不是就不要我了？」邱胜翊走进来，陪着阿洁一起跪在地上，手握着她的手，汲取力量。
　　
「娘，除非您答应孩儿出省思院，否则孩儿就此长跪不起，直到您答应为止。」
　　
邱老夫人转身，黑纱早被泪水濡湿。「翊儿，是娘忽略你了！」
　　
她颤抖的手轻抚着儿子的脸庞，最后落在他的肩头。什么时候翊儿瘦薄的臂膀如此厚实，成为一个真真实实的男子汉了？是在她丢下他，自己躲入省思院这方天地，任他独自扛整个邱家之时？还是在他妻子出墙，整个洛阳城都笑话他，却无人陪在身旁安慰他时？还是他奋勇救人，而其它人却因他脸上的伤疤而排斥他时？
　　
她这个做娘的，是怎样的错忽了儿子呀！

邱胜翊一手握住妻子的手，一手搭着他娘的背，久久不能自己。倏地他将脸埋入他娘的怀里，掩住他克制不住的泪水。   

『9』第八章

一见老爷跟在夫人后头进了房里，丫鬟们立刻识趣的退了出去。
　　
老爷夫人的恩爱，早传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举凡夫人的沐浴更衣，乃至于夫人的梳理画眉，老爷都亲力而为。更甚的是，老爷日上三竿不出房，连老爷最亲信的总管张叔，都只能杵在门外，不敢敲门哪！
　　
「婆婆怎么说？南院住得还习惯吗？也幸好张叔细心，一直将婆婆的旧院打理干净，没的让婆婆觉得陌生了。」
　　
把老夫人接出省思院，应着老夫人的要求，让她住到以前的旧院落。夜深了，阿洁和邱胜翊都告退休息时，老夫人特地把儿子留下来，说些母子俩的贴心话，阿洁才会好奇的有此一问。
　　
「娘说南院地方大，她一个人住起来怪冷清的，想接羽婷过去一起住，人多热闹些。」
　　
其实他娘留他就是询问羽婷的事，他据实跟他娘解释了羽婷的身份。他娘好一会的不说话，最后才表示她想招羽婷陪她一起同住南院。
　　
他娘虽没明说，态度上已接受羽婷了。她们婆媳同一个心思，已经可以预见邱家和乐融融的美好未来了。

　　
「南院？」阿洁想了想，肯定的点头。「南院好，后院太偏僻了，不适合小女孩住。对了！你怎么会恰巧去省思院？」若不是后来他那几句话，婆婆还不一定那么好说服呢！
　　
邱胜翊但笑不语，推着她在镜台前坐下。先不忙着拆卸她的发髻，反而将下颚顶在她的头顶，与她在镜中相望。
　　
「还说呢！我见你青丝素雅，着装时总少了几款花钿，今天特地约了钰钤店老板，带了些饰品来给你挑选，结果反倒是你送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邱胜翊从镜台旁边移来一个多宝格，阿洁好奇地随意拉开几格，格内的饰品全都美得花了她的眼。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这世上会有这么细致美丽的东西。
　　
邱胜翊瞧她惊喜的表情，拈了一朵珠花插在她的发上。
　　
阿洁看入镜中自己的倒影。「阿翊，你觉不觉得我好美！」她的口气，活像在称赞别人似的。
　　
没办法，十八年来看惯了自己粗大的脸孔后，她实在很难记住自己现在是美绝脱尘的瀞怡姑娘。
　　
邱胜翊在她的头顶印上一吻，「你人美，」再在她的后脑勺烙上一吻。「心更美！」
　　
阿洁咯咯笑着。「虽然是事实，不过就算是假话，你也不会说出来伤我。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阿翊对她的好，有时候都会令她觉得对不起瀞怡姑娘。阿翊明明是瀞怡姑娘的夫婿，连口里叫的都是瀞怡姑娘的名字。就因为瀞怡姑娘对他的误会，反而让她捡到了便宜。
　　
是她占了这份应该属于瀞怡姑娘的幸福。
　　
邱胜翊眼底盛满了柔情，瞧着镜里的阿洁，瞧得都痴了。「我对你再好，也及不上你对我好的万分之一。」
　　
给了他她的爱，替他守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替他找回了他娘，他不过小小的宠她一下，与她为他所做的，怎能相比！
　　
阿洁严肃的摇头，「不！我对你不好！我当初之所以嫁给你，是要来修理你的！」
　　
「为什么？」他不以为她纯善的心，真可以狠心去算计他人。
　　
「因为我听人家说，你残暴凶狠、专打妻儿，羽婷的娘让你打死复，全城的闺女无人愿嫁给你，而后你无意中救了古老……我爹，才挟恩图报，古……我爹不得已，才将湘……我许给你报恩。」
　　
邱胜翊落失她话中的语病，失笑的猜测道：「是你奶娘告诉你的吧？为了不让你成亲，她才故意恫喝吓你的。不过虽然有些夸大，但外面的传言的确是如此不堪，幸好你没有听信。」
　　
阿洁低着头，小小声的嗫嚅承认，「我……我信了！还怕得上吊自绝。」
　　
邱胜翊扬眉，注视镜中她惭愧的小脸。「既然信了，为什么还肯上花轿？」
　　
「后来我还魂后，就决定嫁给你，修理你，好替我们女人讨一个公道！只不过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其实你除了浮夸了点，浪费了些，脾气火爆了些，个性古怪了点，也没外面人说的那么不好嘛！」
　　
邱胜翊有些哭笑不得的瞧着她的小娘子振振有词的数落他。她这算是褒、还是贬？
　　
邱胜翊玩笑的打躬作揖。「是，谢谢娘子的教诲，为夫的当谨记在心！」
　　
阿洁瞅着他，表情可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你要是真有听进我的话，你就不会又买这些昂贵的首饰了！哪有人家一次衣服就做足十套，出门总是上酒楼餐馆用餐的！你买的这些儿个首饰，一看就知道贵得不得了，肯定又被店家削了不少银子去！照你这样的花法，就算咱们有金山银矿，也不够你这样挥霍！我看我啊，早晚有一天要陪你当乞丐要饭去！」
　　
想到今早接到的消息，邱胜翊的脸色沉下了几分，连声音也不自觉的严肃了起来。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呢？若我不再是邱家的主子，身无分文，你真的还愿意陪我去当乞丐婆，向人乞食？」
　　
察觉邱胜翊的认真，阿洁也静了下来。随着阿洁的沉默，邱胜翊的脸色愈发青白。
　　
是他要求太多了！她本是书香门第世家，从小深闺绣房，不曾受过疾苦，现在他怎能奢求她舍下从小就享有的富贵舒适，随他吃苦受难。
　　
邱胜翊毫无怨尤的接受她无言的回答，但心却似针扎刀割。
　　
阿洁想了许久，才接受这个消息。毕竟她怎样想也没想过，她不过随口说说，挂在嘴上念着，就真的把邱家念垮了！
　　
「不是如果，邱家真的要垮了吧？」
　　
邱胜翊的不否认，更加深阿洁的肯定。「不知道是你败家还是我乌鸦，随口
　　
说说，邱家竟然真的就垮了。现在我们又把娘接出来了，一家子这么多人，那么多张嘴要吃饭！」
　　
随着她的每一句，邱胜翊的心也更死寂。「你的意思……」
　　
「我看真要去街上乞食，就让我和羽婷、翠莲去就行了！」阿洁不知道邱胜翊的心情，犹自接下去说着，以一家之妇的身份打算，「我看你和娘都是傲气的人，叫你们拉下脸去跟那些大爷夫人说好话是不可能的事，倒是羽婷和翠莲的看人脸色，乞讨来的银子——啊！」
　　
邱胜翊突地抱着阿洁在房里转着，口里兴奋地低叫着：「……我的娘子……我的好娘子……」
　　
「别！别！阿翊，快放我下来，你把我都转晕了！」
　　
邱胜翊终于停下手，眼里溢满柔情的看着晕眩软瘫在他怀里的阿洁。
　　
他的小娘子！外表乍看似柔弱无力，事实上却是坚强独立。像她现在这样的依偎在他身边，还是少有的事。「不舒服？」
　　
阿洁偎在他的怀里，懒懒的一点头，「嗯，头晕。」
　　
邱胜翊假意的伸出手，抚上她的额头，「我看看头烫不烫。」
　　
一只大手将阿洁的小脸细细的抚摸了全，并且直往脖子上的盘扣而去。「脸不烫呢！我看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阿洁被他温热的手掌抚得舒服极了，直到他解开了两颗盘扣，才识破他的诡计。「阿翊，家里都出这么大事了，你还有心情……」偏偏人在他的怀中，挣扎不开。
　　
邱胜翊抱紧在他怀里扭动的娘子，往床榻走去。双唇也不得空的在她的脸上轻啄。
　　
「就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夫妻才要好好培养感情。说不定能生个娃儿来冲喜！」
　　
随着床上的帘帏放下，剩下的喁喁私语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私事了。外人不要太好奇！
　　
邱家要垮了耶！
　　
阿洁望着眼前怡然自得的一群，真有股想摇醒他们的冲动。
　　
察觉她的沮丧，邱胜翊手搭住她的肩，揽近她，「怎么？玩得不愉快？」
　　
今天又逢初一，是他娘上护国寺上香的日子。这次不仅他娘，连怡儿、羽婷都一起出门。
　　
他瞧近日风雪连连，难得今儿个老天爷赏脸放晴，所以带着一家子出来上香兼踏青。甚少出门的羽婷和翠莲，瞧着护国寺两旁的摊贩商家，兴奋的喳呼起来，连他娘都鼓起勇气，弃轿陪他们一块走路上山。
　　

这是他娘出省思院后，第一次肯面对外人，显见他娘已经解了她的心结，应该是喜事一桩，偏偏他的小娘子却从头到尾垮着一张脸。
　　
阿洁抬眼瞧向罪魁祸首。「阿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玩乐？邱家破产，大家更应该撙节开支，可瞧瞧你，不过出门到庙里烧个香，你弄出的排场可比得上县太爷出巡啦！还有，你不在店里想法子熬过难关，出来跟我们女人家穷搅和什么！」
　　
邱胜翊一溜眼他们身后张叔亲自领队的十来个护院家丁，和数个伺候女眷的丫鬟；当然，最后头跟着的是扛着三顶空轿的轿夫，终于知道他的娘子在跟他呕什么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些都是他十几年来费尽心力替邱家攒来的，却是一等「他」回来，就得双手奉还。
　　
既然如此，他何不先好好享受他努力的成果，何苦留下一片江山，等「他」来败家！
　　
「既然这一切都快成为别人的，我们何不趁现在好好享受！」
　　
「你——」
　　
阿洁还来不及反驳，走在她身侧的邱老夫人突然一脸慌张的挤过来。
　　
「瀞怡，你瞧他们是不是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的疤是不是还很明显啊？」
　　
邱老夫人手足无措的紧攀住儿媳妇的衣袖。
　　
护国寺的香火一向鼎盛，今儿个又逢初一，路旁黑鸦鸦的全站满了上香的香客。此刻他们正直勾勾的盯视着路中央的阿洁他们。
　　
斜眸两旁路人好奇的眼光，邱胜翊凌厉的眼光反视回去，一面假言安慰他娘，「娘，他们全是跟我们不相识的香客，怎么会盯着您瞧呢？是您多心了！」
　　
接触到邱胜翊杀人似的眼刀，有些人知趣的别开脸，有些人却好似二愣子似的，仍是眨也不眨的直盯着他们瞧。
　　
「可是他们……」邱老夫人心惶惶然，无法被儿子明显的虚假言词所安抚。
　　
阿洁可就没她相公来的婉转。「阿翊，他们明明是在盯着娘看，你做什么哄骗娘？」
　　
「怡儿，你……」邱胜翊抚头呻吟。他都安抚不住娘了，她偏又直言指出。
　　
不过邱老夫人却对阿洁的直言有了信心。「那他们为什么一直瞧着为娘的？
　　
是不是我脸上的疤……」
　　
「娘，这就真的是您多心了。因为他们就是瞧不出您脸上的疤才好奇嘛！」
　　
阿洁直言直语的解释道：「您因为天花，住在省思院十来年，现在好不容易让他们见着了面，脸上偏又平滑无疤，他们当然会更加好奇的紧盯着您瞧，好回去告诉他们的街坊邻居，您生的是怎生模样。」
　　
对于市井小民的心态，阿洁可是了解得很透彻，毕竟三个月前，她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是吗？」知道路人眼光专注的原因后，邱老夫人才安下了心。
　　
「当然，不信您对他们笑笑，保证他们一定很惊喜！」阿洁鼓励邱老大人的催促道。
　　
拗不过媳妇的催促，邱老夫人僵硬的对一名小贩挤出一丝笑容，却得到热烈响应。
　　
既然财神爷上门，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小贩背着摊子，热络的挤上前，「老夫人，您买珠花啊？您真是好眼光，我摊子上的金细珠花，全是我那婆子亲手做的，做工细腻又高雅，您买了绝不会玷污了您的身份！」
　　
既然人家摊子都推到眼前，邱老夫人也不好拒绝，只好随意挑了几样。
　　
其它小贩一见，也全挤了上来。「老夫人，我的绣巾才是绝活呢！全是我媳妇在江南的姊姊寄卖的，保证都是上品货！价钱又公道，您没买才叫可惜呢！」
　　
「老夫人，您瞧瞧我的……」
　　
「老夫人，您看看我的……」
　　
剎那间，似乎全护国寺的小贩全涌到了他们这边，一人一句的喧杂得好不热闹，连羽婷和翠莲都兴致勃勃的挑东翻西，眼底浮现购买的炽光。
　　
邱胜翊示意家丁和丫鬟留意女眷的安全，搂着阿洁混出人圈。
　　
「你还笑得出来！她们这一买，不知道又要花上多少银两！」
　　
阿洁发现，不只邱家的男人对金钱没概念，连邱家的女人花起银子来，也是丝毫不知节制。
　　
邱家女主人这碗饭，可不好端哪！
　　
邱胜翊轻笑的用一指按压她高嘟的双唇。「怎么不笑？我有多少年不曾见过我娘笑得如此开心了！如果花些小钱可以让娘欢心，那这银子花的可真值得。」
　　
阿洁瞧着她相公志得意满的表情，再瞧向那三个买上瘾头的女人，只想再尖叫那句老话——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邱家要垮了啦？！
　　
从护国寺回府的路上，羽婷一路上不甚满意的翻捡着她买来的手绢丝帛，一旦购买的欲望褪去，才发现买来的大多是次级品。
　　
「奶奶，您不会真的戴上这些金珠银细吧？」
　　
刚下轿的邱老夫人，也蹙眉看着香篮里的小玩意儿，觉得自己刚才买时实在太冲动了点。
　　
「我原就是打算买来送给其它丫鬟的。我房里的珠花首饰已经够多了，用不着这些。」邱老夫人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冲动，掩饰得很圆满。
　　
阿洁在一旁大翻白眼。「娘、羽婷，我刚才不就告诉过你们，家里什么都有，不要再乱买了！」
　　
邱老夫人不在意的摆摆手，「瀞怡，这些都是一些小玩意见，花不了多少银子的。」
　　
邱胜翊扶着阿洁跨过自家门槛，嘴角噙笑的听着她们几个女人斗嘴。
　　
「娘，话不是这么说，积少成多，况且现在邱家的景况不比从前。」
　　
邱老夫人皱眉。「瀞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呀，小婶婶，你倒说说看，我们邱家怎么了？」一个人影闪现在大厅的门口，口气轻浮的询问阿洁。
　　
「翊橙！」邱老夫人一看清来人，惊愕的发软地瘫入身后婢女的搀扶中。
　　
邱胜翊也收起笑脸，面无表情的看着来人。
　　
阿洁好奇的打量着来人，对方年岁与阿翊相仿，却因称她小婶婶而大感奇怪。
　　
只是他外表看似斯文，浑身轻佻淫邪的气息却是令人感到厌恶。
　　
「阿翊，他是谁呀？」
　　
对方眼光淫邪的在阿洁的身上睐睨着。「小婶婶，你这话可就问对人了！我是谁？
　　
我是邱家的嫡长孙，亦即是正统的邱家主人——邱翊橙！」邱翊橙扬着脸，得意的轻笑。「邱胜翊，你没料到我还有命回洛阳，讨回属于我的一切吧！」
　　
邱胜翊脸色无波，似乎对他的到来早已有所认知。「你以为没有我的口谕，你能这么轻易的就踏入邱家？」
　　

见邱胜翊丝毫没有因为见到他回来而狼狈不安，邱翊橙气得发火大骂：「邱家的一切本来就是我的，哪还要你的什么口谕！当年要不是你告密，我不会被捕快再捉回边关去，也不用再受这十年的劳役之苦！」
　　
邱胜翊扬起嘴角，却毫无笑意。「奸辱王员外闺女的人可不是我；判你流放边境十二年也不是我唆使的，若不是你受不了边境的劳役之苦，七年后就偷偷潜回洛阳，被知府大人逮到后再加判五年，这十七年的边境劳役之灾，全是你自找的，怨我何用！」
　　
发现自己的破口大骂，相较于邱胜翊的无动于衷更像个小瘪三，邱翊橙只好连声冷哼，自认潇洒的双手背负身后，鼻子不可一世的朝天仰着。
　　
「算了，过去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同时为了尊重你是长辈，我还可以让你们继续住在府里，只是你们要搞清楚，从今以后，我才是邱家的主子！」
　　
「你胡说，我爹才是邱家的主子！」羽婷忍不住的站出来叫喊道。
　　
只是她身旁的翠莲，似明白内情的苍白着一张脸。
　　
邱翊橙别过头打量羽婷。「看你的年岁，你应该就是羽婷了吧？没错！你爹是邱家主子，只是雅雯没有告诉你，我才是你真正的亲爹吗？」
　　
「小姐在生小小姐的时候，难产过世了。」
　　
瞧向略语的翠莲，邱翊橙又露出色淫的表情。「你八成就是我和雅雯在一起时，帮我们把风的小姑娘吧。不错嘛！过了这些年，你也生成了一个标致的小美人。放心，看在你以前的功劳上，我会好好『疼』你的。」
　　
翠莲屈辱的低下头，不答话。
　　
羽婷惊恐的看看她，又看看邱翊橙，之后无措的转向邱胜翊。「不可能！我爹……我爹他……」
　　
「你娘亲口跟我说，他才是你亲生的爹。」邱胜翊不顾羽婷希冀的眼光，狠心的证实邱翊橙的话。
　　
「不！不……」羽婷薄弱的否认着，心里却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从小到大，她听多了有关她身世的传言。
　　
对于羽婷的反应，邱翊橙不满的咋舌道：「啧！啧！瞧你这丫头的态度，是我的种有什么不好？你还是邱家的大小姐呀！」
　　
羽婷紧抿着唇的甩过头，难以接受自己的生父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羽婷不理他，邱翊橙没趣的摸摸鼻子，转向邱胜翊。「小叔，你说这事怎么解决？
　　
是不是要我请出祠堂的长老，做个裁决？」
　　
随着邱翊橙的话，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全转向邱胜翊，邱家的下人更是摩拳擦掌，决定等主子一下令，就把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给轰出去！
　　
邱胜翊转身面对阿洁，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矮下身，表情正色的与她平视，「怡儿，还记得那晚我对你说的话吗？你的决定到现在还是不变吗？」
　　
阿洁看着眼前的邱胜翊，就算她再笨，此刻也已知道他的意思。「你那时的意思，不是指邱家在我们两个的手上垮了？」
　　
她比较在意的是自己会不会成为邱家的罪人！
　　
「不，但我还是一无所有！这样的我，你还是要跟我吗？」
　　
「翊儿……」
　　
「少爷……」
　　
邱胜翊挥阻其它人，只专注在阿洁的身上。
　　
阿洁双眼坦率的反视邱胜翊的视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跟你，我还能去哪里？」
　　
邱胜翊释怀的一笑，搂着阿洁转身。「娘，我们走吧，行李也别收拾了，这一切都是邱家的，悉数也全还给邱家。」
　　
「你这个孩子……」邱老夫人还想争辩，见儿子无可转圜的神情，颓然的一甩袖。
　　
「算了，这个家一向是你在当家作主，你怎么说就怎么是吧！」
　　
「少爷，您别走啊！」
　　
「少爷，你怎么……」一干围在前院的仆人，没料到邱胜翊会放弃得这么干脆，惊愕的连连劝阻。
　　
从头到尾不出一声的张叔，此时却站出人群躬身请示，以实际的行动表明跟随的决心。「少爷，夫人和少夫人都是女流，不如让老奴去雇辆车，路上也省得奔波。」
　　
「喂，老头子，现在邱家是我在作主，没我的允许，谁让你自作聪明去替他们叫车。」
　　
张叔仍是侧着身，连转头看邱翊橙的动作都省了。「我的主子只有少爷！我与邱家并无契约，要走便走，哪需要你的允许！」
　　
没想到好不容易挣上了这个主位，还受一个下人的气，邱翊橙气炸的握紧拳，看着邱胜翊一行人步过大门离去。
　　
羽婷忽然冲向前去，拉住阿洁的手。「怡姨，你不要羽婷了吗？」
　　
阿洁为难的看着她。「羽婷，你已经懂事了，该明白若是再跟着我们，往后只有苦日子，现在邱家主事的换成你爹，如果你留下来，你依旧是邱家的大小姐。」
　　
羽婷眼神怯生生的凝向邱胜翊。「我的爹……一直只有一个。」
　　
她知道她无权做此要求，因为逼走怡姨他们的，就是她亲生的爹！但是……但是……羽婷羞愧的低下头，拉住阿洁的手怎么也不肯放。
　　
「你这个贱丫头！」刚才受一个下人的气就已经够窝囊了，现在亲生女儿更当着众人的面，宁愿舍下锦衣玉食，也不愿认他这个爹！
　　
邱翊橙怎生受得了这口气，气焰冲天的冲过来，手臂高高的举起，迅速不留情的挥下——比他更快的是邱胜翊！也不见他移动，只一眨眼，他就已阻在羽婷和邱翊橙之间，挡下他的挥掌，并且将他掷甩到一边。
　　
「邱翊橙，羽婷是我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她！」
　　
邱翊橙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忿忿地拭去嘴角的血丝。「邱胜翊，你好样的！这笔帐我迟早会跟你讨回来，我的种你爱留就留在身边吧，好随时提醒你，雅雯替你戴的绿帽子！死丫头，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你不做，我就瞧瞧你撑多久就会爬回来求我！」
　　
邱胜翊懒得理会他的野狗狂吠，搭着羽婷的肩走出了邱家。
　　
张叔效率快速的驾来一辆马车，正当邱胜翊要扶他娘上车时，翠莲亦从邱府追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袱，「扑通」一声的跪在邱胜翊身前。
　　
「老爷，翠莲与邱家的卖身契五年前就已经约满了，此刻已是自由身，求老爷收留小婢，洗衣烧饭劈柴，翠莲很能吃苦的。」
　　
看着一家老小的女眷，再看看地上泪流满面的忠心丫鬟，邱胜翊慨然的长吐一气。
　　
「起来吧！这种时节，你若跪病了，我可没有再多的银两替你请大夫！」
　　
他以前怎么会以为一旦失去了邱家，他就一无所有了呢？亲情、友情、爱情、人间挚情，已溢满到令他领受都觉得心中有愧了啊！
　　
两个男人在前头驾车，四个女眷窝在马车里避风雪。事情突变，大伙全低着头，瞪着自己的手指闷不吭声。窗外偶尔窜进来的飒飒风声，更平添一分寂寥。

　　
马车出了东城门，直走到郊外一个小巧的村院。
　　
邱胜翊撩开马车后的幕帘。「到了，娘，怡儿，你们可以下来了。」
　　
阿洁扶着邱老夫人下了马车，羽婷和翠莲也跟在后头下来。
　　
「这是张叔几年前买下来准备养老的，小归小，住人还不成问题。」
　　
一干女眷全好奇的打量眼前环境，只有阿洁心不在焉，闷闷的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邱胜翊的话听进去。
　　
邱胜翊看了她的样子，眼色沉了沉，却没说什么的转身走进院里。
　　
既然要住下来，当然要打扫一番；这种时节，早没了主仆之分，大伙全挽起袖子，提水扫地的，连邱老夫人都不听劝阻，拿块破布东擦西抹的。只有阿洁心事重重，经常做事做到一半，便呆立的发起呆来。其它人见她这模样，更是噤声不敢多吵她。
　　
阿洁扫地扫到一半，又拄着扫把瞪着地上的灰尘发起呆来。随着她口中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邱胜翊再也不能忽略她的心情。
　　
他放下手中的柴火，走到阿洁身前，冷硬起他的声音，也冷硬他的心，以防必然的心伤。「怡儿，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了吧！」
　　
阿洁没发现邱胜翊的心情，蹙眉说出自己沿路思索的想法，「阿翊，我是在想你那天叫我陪你当乞丐婆的话，现在想了想，觉得那时的我实在太冲动了！我——」
　　
「好了啦，」一旁的邱老夫人不待阿洁把话说完，便急匆匆的打断，「瀞怡，别多想了，你一定是太累了，进房躺着休息，这里我们来就行了。」
　　
「是呀，怡姨您累了。」
　　
「夫人……」其它人七嘴八舌的，直催阿洁进房休息，不让她把话说完。
　　
邱胜翊却动也不动的站在她的身前，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娘，让怡儿把她心里的话说完吧！」
　　
阿洁盯看其它人焦急的神色，再看向邱胜翊冷硬的表情，奇道：「阿翊，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是想，我们两个年轻力壮又手脚健全，我们可以去帮人家做工赚银两，回来奉养娘和养活一家子，没必要去当乞巧嘛！

顿了顿，阿洁又不太确定的问了下众人，「还是你们真认为向人乞食比较好？」对于这点，她可是大力反对的。   

『10』第九章

没料到她一路思考的竟是这个问题，其它人全愣着呆瞪着她。好半晌，翠莲先噗哧一声的笑出来，连忙躲开去做事。羽婷也笑咧了一张小嘴，蹦蹦跳跳的走开去。连邱老夫人和张叔也都好笑的互视一眼，笑着摇头回去继续抹她的桌子。
　　
邱胜翊深吸一口气，又抑不住激动的拥住阿洁。跟她在一起，他的心情犹如觔斗云般，起起伏伏，一下子如在冰冷的地窖里，一下子又如飞到天上的云端。
　　
「你放心，就算是倾我所有，我也不会让你拉下脸跟人乞食。」
　　
「可是日子……」
　　
「少夫人放心，我身边还有些积蓄，开家店面不成问题的。」张叔顾不得杀风景，出言安抚阿洁。
　　
「那怎么可以！张叔，那是您准备养老用的，我们现在住在这儿就够打扰了，怎么还能再拿您的积蓄去开店。」阿洁不好意思的推辞。
　　
「少夫人，现下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我客气！我们现在就同一家人似的，大家互相帮忙，还分你我！」
　　
邱胜翊拥着自己的妻子，笑望自己的亲爹。虽然为了娘的清誉，他们父子不能相认，但是从小到大，他们一直亲如父子，认不认，又有何差别？
　　
「怡儿，既然张叔都这么说了，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等以后赚了钱，再还他便是了。」
　　
「还是少爷懂事。」张叔拍着邱胜翊的肩胛，眼中闪着欣慰的眸光。
　　
时序入冬，天黑得早，不过酉时，天就暗得需要掌灯了。翠莲就着屋后荒废菜圃里的野菜，整治了一桌几碟青菜粗食。这些虽然比不上邱府的细致精美，但比起麓南村的窝窝头可又好上太多了，所以阿洁一点也没嫌弃的吃了足足一大碗。
　　
见她吃得开心，邱胜翊才放下心的开始用餐。
　　
「翊儿，往后你还是打算在洛阳发展？」邱老夫人神色安详的问道。十几年来她在省思院也是清心寡欲的，这桌寻常吃食还没能难倒她。
　　
邱胜翊放下箸筷，凝神想了想。「虽然邱翊橙一定会打压，但我的人脉大都在这，离开洛阳，反倒不美。开间店面，寻常百姓不理会豪门的内斗，哪儿货品实在、价钱公道，便往哪去，只要避开货料源头的供应，应该就可避开翊橙的势力。」
　　
「可是少爷，邱家做的不就是货源供输的路子吗？开店卖货，怎么避得开货源的供应？没货，我们卖什么？邱家的势力有多广，现在说避就避，哪有那么简单？」张叔跟在邱胜翊身边谈生意，见过他以邱家势力打压过对手，明白邱家的能耐不可小觑。
　　
邱胜翊笑着点化张世明。「张叔，邱家做贪污买卖是从我这代做起，底下的掌柜伙计，全是我一手拉上来的，我有自信他们就算不帮我，也不敢对我赶尽杀绝。」
　　
「若是下午你将邱家让给翊橙时，没答应得这么干脆，现在也不至在这伤这个脑筋。」放下箸筷，邱老夫人说得不无遗憾。
　　
见他娘提起这事，邱胜翊也没了吃饭的心情。「那本来就是邱家的祖产，还给邱家的子孙，理所当然。」
　　
舍下努力十五年的事业，说他放得开是假的；只是不放又如何？他毕竟不是邱家的血脉，没资格继承邱家。
　　
当初老爷子将家产交给他时，邱家只是个空壳子，他花了十五年的时间，替邱家又打下一片天，也算是报答了邱老爷抚养他十六年的恩情。
　　
邱夫人可不同意他的论点。「说的好象你不是姓邱似的！就算邱翊橙是嫡长孙，但邱家可是老爷子亲口将它交给你的，身为邱家子孙，拿他个一丝半毫，可理直气壮的很！」
　　
邱胜翊溜了其它人一眼，简单地回道：「娘，这事我自有分寸。」
　　
看惯了别人脸色生存的翠莲，立刻识趣的拉着羽婷起身。「老爷、夫人、老夫人，羽婷和我忙了一下午，想先回房休息了。」
　　
羽婷也敏感的察觉饭厅的诡异气氛，温驯的让翠莲拉着离开。
　　
张世明也跟着起身，「少爷，你们——」
　　
「张叔，您留下，待会我想问的事，也跟您有关。」
　　
待张世明坐下后，邱胜翊才正色的转向他娘。「娘，现在这里没外人，您就老实告诉我，我真的是邱家的子孙吗？我真的是老爷子的子嗣吗？」
　　
邱老夫人瞠大了眼的反瞪她儿子。
　　
「翊儿，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以为娘不守妇道，背着老爷在外偷汉子？」两股清泪不受控制的滑落邱老夫人的眼角，她也不去拭泪，儿子的质问实在太伤她的心了。「难道娘在省思院吃斋念佛十几年，你对娘的清誉就是这样怀疑的吗？」
　　
「娘，您别伤心了，阿翊不是这个意思啦！」
　　
「少爷，您怎能这样怀疑夫人！」张世明表情复杂的责怪邱胜翊。
　　

邱胜翊看着他娘的含泪指控，心里也不舒坦。只是……一如翊橙所质疑的，时间上太过巧合了！
　　
「娘，您能否认您嫁给老爷子前一个月，曾和张叔私奔一夜？娘入邱家后，八个月后即产下我，这样的巧合，您教我怎能释怀？娘您老实告诉我，我是邱家的子孙，还是……还是我是张叔的儿子？」
　　
邱胜翊问得沉痛，张世明却捉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少爷，您太抬举我张世明了！我张世明没有你这种不敬长上、辱没自己亲娘的儿子！」
　　
邱老夫人在阿洁的搀扶下，巍峨的站起来，泣不成声的发誓：「我是以清白之身给了老爷子的，我不否认我和玉庭婚前有情愫，但是我从来没有逾越过我身为邱家媳妇的身份，否则我愿受天打雷劈！」
　　
「婆婆！」
　　
「嘉怡。」
　　
邱老夫人阻止阿洁及张世明的惊呼，狠绝的面对她儿子。「翊儿，娘发了这样的重誓，你现在可相信娘了？」
　　
邱胜翊一撩下摆，立刻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娘，孩儿知错了！」
　　
见儿子是真心认错，邱老夫人才宽心的坐下来。「翊儿，起来吧！只要你肯相信娘，就够了。」
　　
阿洁将邱胜翊拉起来，嘴里还是不高兴的埋怨道：「阿翊，你也真是的，没事提这作啥！」
　　
张世明也奇怪道：「是啊，少爷，您怎么会怀疑起自己的身世？」
　　
邱胜翊还来不及回答，就被阿洁岔口道：「张叔，我们现在都住到你家里来了，哪还是什么少爷、夫人的身份，您直接喊我们的名字就行了。」
　　
「是呀！」这点邱胜翊可是和他娘子同一心意。「张叔，私心里，我一直将您当爹般的尊重，您若是再坚持按身份少爷、夫人的叫，不把我们的感情都叫生疏了。」
　　
看邱胜翊和阿洁坚持的表情，张世明顺应他们心意的妥协了。「胜翊、瀞怡。」
　　
一伙人重新坐妥，邱胜翊才接续原先的话题。「这事是十年前，我到外地行商，半夜赶回家后，在雅雯的房门外撞破她的奸情时所听来的。那时我只以为她的情夫声音十分的耳熟，才站在外边一直听下去。原来她的情夫是应该在边关服刑的翊橙，他受不了边关的苦，七年后便逃了回来。不知怎的又和雅雯搭上。那一夜，翊橙为了向雅雯巴结，才透露了这段始末。并且扬言若我不将邱家还给他，他便要揭穿娘和张叔的奸情，所以我才……」
　　
邱老夫人和张世明疑惑的互看一眼。「当年我和你张叔生活的村子很小，不过十来户，按理说，没道理我们的事会传到城里让邱家知道，更何况是小我们一辈的翊橙！翊橙是怎么会清楚那段三十年前的往事？」
　　
三个人全沉寂下来，费力思索这个问题。
　　
阿洁也皱眉用力想着答案。但自小她就不是一个机伶的孩子，直脑筋的她，想来想去就是不脱范围，不到一刻钟，她便想到头痛的嚷着放弃。
　　
「唉呀！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我们都已经离开邱家了，邱家的事也跟我们无关；
　　
当下该烦恼的是我们这么大一家子，往后该怎么办才是，哪来多余心思去管谁知道了什么事！」
　　
邱胜翊逗她，「不想？邱家那一大片产业你不想讨回来？」
　　
「反正我们有手有脚，饿不死我们！若真讨回来了，才叫头大！依你往日的花法，金山银山也会被你掏空！不如你从头做起，有了绩业才知珍惜。」说来说去，阿洁就是不习惯豪门的奢华生活。
　　
邱胜翊激动的搂紧她，故作笑颜，「既然娘子有令，为夫当然不得不遵喽！」
　　
「翊儿，你——」
　　
邱胜翊伸手止住他娘的劝解。「娘，邱家那片产业还给翊橙也好，至此我们和邱家再无关系，算是我们还了邱家的恩情。往后，娘再嫁给张叔，邱家才无话可拦阻。」
　　
没料到儿子话说着说着，忽然转到她身上来，邱老夫人斜眸张世明一眼，羞赧的低下头。「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阿洁窝在邱胜翊的怀里，仍改不掉她直率性子的说道：「娘，张叔仍未娶妻，分明是仍在等您，您也寡居十几年了，凑在一起不正好？」
　　
好好一段姻缘，到他娘子的口里，却差点成了猪狗配！
　　
邱胜翊尴尬又好笑的摀住她的嘴。「好了，怡儿，我来说就行了！张叔，从小您就一直视我为子，我也当您像爹般的尊敬，诚如怡儿所言，我爹也过世十来年了，娘孤零一生，若您不嫌弃她后面还拖了三、四个累赘，选个好日子，让我正式喊您一声爹吧！」
　　
张世明望着羞红了脸的邱老夫人，娇羞的一如三十年前，那个与他在村前大树下定情的少女。「嘉怡，你说呢？」
　　
邱路嘉怡闻言，只是将头埋的更低，羞的连一句「好」字都说不出口。
　　
见他娘这模样，邱胜翊和阿洁互相偷笑的摀住嘴。
　　
「既然我娘没摇头，那这事便由我决定了。等媒人挑定了日子，届时，张叔您可不能后悔喔！」
　　
从张世明笑咧开嘴的心情来瞧，邱胜翊的最后一句话，根本是白搭。
　　
邱胜翊的计划，被迫延缓了。
　　
第二天一早，邱家换主子的消息一传出，由邱胜翊提指出来的各商行大掌柜，纷纷向邱翊橙挂冠求去，并且本事通天的寻到小庄院，要求邱胜翊收留他们。
　　
这些大掌柜的倒也不全是忠心耿耿，只是跟在邱胜翊手下久了，自然眼光远大、识人清楚。千里马寻伯乐，凤凰栖梧桐，既然邱胜翊能在十六岁的稚嫩之龄，一手撑起邱家的空壳子，现在重头开始，对他也不是太困难的事。而当他再度飞黄腾达时，他们这些跟在他身后的人，也才有一展长才的空间。
　　
而邱翊橙——只要不是太健忘的人，都很难忘记十七年前，邱翊橙一样年仅十六，就已经顶着洛阳首富继承人的头衔，在洛阳胡作非为的恶迹。
　　
若非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铁面无私，强将邱翊橙缉捕判刑，只怕邱家在邱翊橙手中保不住三年，底下人更别提什么前途发展了。
　　
同样十六岁，叔侄俩怎会差这么多？几个深知邱家内幕的掌柜，忍不住将邱胜翊和邱翊橙拿来相比，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手底下一夕间暴增二、三十个人手，邱胜翊不得不考虑他原预定的开店计划，和底下的掌柜们重新研拟未来目标。
　　
看到这么多富态的大人物，头痛的是阿洁！
　　
原先屋后的野菜圃还够他们一家六口撑个两、三天，现在一大群人找上门，眼前午膳就不够饭菜，可得上街采买，而上街正意味着花钱！
　　
在他们这种时节，连一文钱都浪费不得。
　　
阿洁和翠莲在市街上，锱铢必较的斤斤打算着每一文钱的花费；虽然出门前，邱胜翊有给她三十两的买菜金，并且再三叮咛不用太省。
　　
三十个人用膳，买的米菜可不少，翠莲提得两手发酸，还是抢着帮阿洁提菜，就怕金枝玉叶的夫人不习惯这样的粗活。
　　
「夫人，这种粗活让我来就行了，您何苦操劳自己！」

　　
「不过买个菜，哪算什么！倒是你，左右手提了一大堆，我帮你提一些吧！」阿洁口里说着，伸手就提走翠莲手上的菜篮。
　　
「夫人，那怎么可以！」
　　
翠莲一惊，赶忙想提过来，阿洁哪肯的将手臂往后挪，菜篮中的菜顺势向后甩了出去，打到后头一个人的面门。
　　
「对不——」阿洁的道歉词在看清对方后，卡在嘴里，最后无疾而终。
　　
邱翊橙狼狈的拿下菜叶，硬是装出一副潇洒的姿态与阿洁招呼道：「小婶婶，好巧哇，又碰面了。」
　　
这当然不是巧合！远在街的另一端瞧见她们的身影，他就一路跟上来了。
　　
这邱胜翊还真不是普通的好运，先前娶的老婆詹雅雯，是洛阳第一大美女，现在脸毁了，再娶的老婆娇美清艳还不输詹雅雯。
　　
邱翊橙放肆的上下打量阿洁的身貌，脸上流露出淫邪的神情。
　　
嘿嘿，既然十二年前他能轻易的将雅雯钓上手，现在邱胜翊脸毁了，银子也没了，相信这个黄瀞怡也会迫不及待的投入他的怀中。
　　
邱翊橙用手上的菜叶轻浮的刷过阿洁的脸颊。阿洁厌恶的撇过脸，邱翊橙却得意的哈哈大笑。「小婶婶，这小叔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像你这样的大美人，应该供在家里，绫罗绸缎的裹着，小叔怎么舍得让你像其它女人一样，出来买菜呢？」
　　
「买菜有什么不对？其它女人都在做，为什么我就做不得？」
　　
「唉呀！」邱翊橙不屑的摆摆手。「买菜的女人都是一些低三下四的粗鄙村妇，跟你这身的富贵娇柔，怎样也搭不上的！」
　　
阿洁粗鲁的翻白眼，转身想走。跟这个糜烂的纨胯子弟没什么好说的。
　　
唉！想想她还嫌阿翊不知世情呢！想来洛阳的世家子弟都太骄纵了。
　　
「小婶婶，你怎么——」邱翊橙伸手想借机拉到阿洁的柔荑，翠莲却抢先一步挡在他前面。
　　
「翊橙少爷，有事吗？」
　　
邱翊橙轻蔑的睇睨这个坏他好事的刁丫鬟。「我在和你的主子讲话，闪一边去！」
　　
阿洁拉住翠莲，将她轻拉至身旁，正面迎视邱翊橙。「翠莲是我的家人，不是我的下人！」
　　
以前壮硕的体格养大了阿洁的胆子，现在面对邱翊橙这种轻浮淫糜的男人，阿洁毫无惧色，也没有一般闺女千金的软弱羞怯。
　　
「小婶婶，我是一番好意，瞧你篮中都是青菜萝卜的粗食，这些东西怎么能咽下！
　　
刚巧我买了一只福冠酒楼的百醉鹅，不如送你补补身子。」
　　
「翊橙少爷，你的好意我们担不起！」翠莲在一旁冷言冷语。
　　
邱翊橙不屑理会她，只是对阿洁再下功夫，「小婶婶，我们毕竟同为邱家子孙，难道连一只醉鹅，你都不屑收？这要是传出去，人家还说小叔是个肚量小的人，连一只醉鹅都容不下。」邱翊橙示意身后的下人奉上一包油纸。
　　
邱翊橙移动身子，坚持的挡在阿洁身前，摆明了她不收，他就不放人的姿态。
　　
阿福昨天都还称阿洁夫人，今天却得以这种近似羞辱的方式奉上东西，自觉羞愧的低下了头。
　　
「翠莲，收下吧！别让长福难做人。」
　　
「可是……」翠莲还想争辩，直到阿洁少有皱拢眉头，才不甘不愿的收下。
　　
不过仍用两指拎着细绳，一副生怕它污了她的手的表情。
　　
阿洁见不得她的不耐烦，顺手接下来，转向路旁一个老乞丐走去。「老伯，天寒了，别再乞食了，这里有只醉鹅，您拿回去补身吧！」
　　
阿洁将醉鹅交到老乞丐手上，不待所有人回神，挽着翠莲继续走下去。「翠莲，我们动作得快点了，这一耽搁，时间不早了。」
　　
没料到阿洁会如此处理，翠莲乐的直点头。「是！」
　　
邱翊橙瞪着阿洁的背影，眼中的怒火吓的其它路人纷纷绕路闪避。
　　
黄瀞怡！你好样的！我就不信没办法将你弄到手！
　　
阿洁前脚才到家，后脚捕快就跟进来。
　　
「邱老爷，有人指控您和范总管合力谋害邱老爷子，知府大人要小的请您和范总管走一趟衙门，了解案情。」捕快毕恭毕敬的递上逮捕令。
　　
不知道知府大人是太相信邱胜翊他们不会反抗，还是相信自己捕快的能力，居然只派了一个捕快而已，而且态度恭谨的仿若这是邀宴，而非拘捕犯人。
　　
从头到尾，阿洁都感受不到一丝紧张的气氛。
　　
邱胜翊和张世明互视一眼，接下逮捕令。
　　
邱胜翊走近阿洁，低声交代她，「怡儿，我和张叔去去，立刻就回来。家里就烦你帮我打点。我和张叔会尽快回来的。你放心，林知府素以清廉明正为名，我们不会有事的。」末了，邱胜翊又附耳跟阿洁低语一句，阿洁才真的放下心。
　　
击鼓状告邱胜翊的，当然不会有别人，而是邱翊橙了！
　　
他预想着将邱胜翊和张世明告进了监牢，邱胜翊接连两天出事，那些大掌柜的再傻也该了解此刻邱胜翊大势已去，便会再回到他的手下乖乖安分做事；而家中没个男人撑住，阿洁她们几个妇道人家乱成一团，他正好趁此机会上门，以英雄姿态掳获美人心。
　　
邱翊橙算盘打得美，可事情不一定照着他的计划走。
　　
依着邱翊橙的计划，确有一些信心不坚的人离去。邱胜翊接连出事，却也让从前受他大力提携，或曾受他恩泽的人，更加坚定要替他守住这个家、守住他的妻儿，直到他回来为止。
　　
他们甚至轮班守在庄园内，以阻挡像邱翊橙这般欺负孤儿寡母的贼子。
　　
只是有些人挡得，有些人却挡不得——他们主子的泰山大人即是一例。
　　
黄老爷子的来访，他们不但不敢挡，甚至还全部退到前院里，将主厅让给了他们父女俩。
　　
邱翊橙来时，看到的即是这般景象，这些全是一跺脚便洛阳动的各行各路大掌柜，全窝在小院子里赏花扑蝶。
　　
「各位好兴致呀！」邱翊橙摇着白扇子，迈着八爷步的晃进来，把他们的无聊当作沮丧看。
　　
尽管邱胜翊和邱翊橙撕破脸了，这些大掌柜禀持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的理念，扬着淡笑和他打招呼。「翊橙少爷，里面乱得很，劝您还是别进去的好。」
　　
乱？邱翊橙提起嘴角，笑得更开心。乱才好！他才有机会安慰佳人呀！「不打紧，都是一家人。现下小叔出了事，若没亲眼见着小婶婶没事，我难对邱家长老交代。」
　　
几个掌柜瞧着邱翊橙的涎意，却没挡住他的身形。光天化日之下，有他们几个守着，而且黄老爷也在里边，那邱翊橙谅他也不敢妄动什么念头。
　　
邱翊橙走过短廊，一脚才喜滋滋的踏进厅门，下一刻又被声浪吓的缩回了脚。
　　

「……没事？胜翊都把邱家丢了，你居然还说没事！出了这种天大的事，你居然没回家跟我说半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相较黄老爷的气冲牛斗，阿洁却神定气闲、一副万里无云的优闲样。「爹，本来就没事呀！阿翊只是将邱家交给了邱翊橙，又不是将它弄垮了，往后邱家再有事，也是翊橙的事，与阿翊无关。」
　　
「你！」黄老爷被女儿的轻描淡写气得山羊须猛抖，袖摆直甩。「那胜翊进了大牢的事呢？若不是我朝中的旧识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古某人的女婿，杀人坐牢了！」
　　
阿洁不在意的挥挥手。「阿翊说了，没事的，只是一场误会……」
　　
「误会！」黄老爷气得差点连头发都冲出束冠。「你可知道，若知府审后，杀人一罪可是要秋后斩立决的！」他这个女儿到底懂不懂事情的严重性啊！
　　
阿洁蹙拢一对木匠眉，正当黄老爷满意女儿终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时，前后不到一刻钟，阿洁却又灿烂的笑开一张小脸。「不会啦！爹，阿翊告诉我，他曾在野狼山救过林知府一命，他应该不会胡乱判的。」
　　
「什么！」立在厅门的邱翊橙顿时如被雷击，呆如木柱。
　　
「什么！」同样震惊的黄老爷，吼声压过了邱翊橙的惊叫，父女俩都没发现厅门多站了一个人。「胜翊在野狼山救的是林知府？这事怎么没听他提过？」
　　
「没事提这干嘛？」阿洁倒觉得阿翊的做法没什么。谁会无聊到四处去嚷嚷他救了谁！「要不是为了要安抚我，阿翊他大概也不会跟我说这事。」
　　
看着女儿的优闲样，黄老爷泄气的颓坐下来。「你这孩子……」他真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嫁到邱家，短短三个月间，却性子脾气全变了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嫌恶的声音在厅口响起，黄老爷和阿洁齐齐转头，看着邱翊橙从厅门滚进来。
　　
羽婷憎恶的瞪着地上狼狈的男人——这个她痛恨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的男人！
　　
其它人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年纪小，不代表她推论不出这些事是谁指使的。
　　
邱翊橙挥挥衣袖，爬了起来。「羽婷，你这是什么态度？好歹我也是你爹，你怎么对我这般无礼！」
　　
「我爹已被你害得关在牢房里了。」
　　
邱翊橙皱眉，转向苛责羽婷身后的翠莲。「翠莲，你还没跟羽婷说明白，谁才是她的亲爹吗？」
　　
翠莲低下眼，瞪着地板道：「夫人嫁的是老爷，自然是羽婷小姐的爹！」
　　
邱翊橙轻佻的用扇柄拍打翠莲的脸颊，「翠莲，你再清楚不过，我和雅雯好时，都是你在……呃——」
　　
阿洁看着瘫软在地的邱翊橙，不满的埋怨道：「外头那些人不是说要帮我们守门吗？怎么吃了我们三顿饭，却连这种人都给放了进来？」
　　
她无视于厅内其它三人惊愕到近乎呆滞的瞪视，只是将视线摆在手中拿来砸昏邱翊橙的陶壶醉片，喃喃自语的惋惜着：「真是白浪费了一只茶壶了！」   

『11』第十章

三天后洛阳首富邱家子孙为了财产，告上公堂的案子轰动了整个洛阳城。在今日知府大人开堂审理时，无聊好奇的百姓，将公堂的大门围个水泄不通，要不是靠着几个粗壮的掌柜替她们开路，阿洁她们这些个对案子有切身关系的人反而挤不进去。
　　
「瀞怡，你不是说翊儿他没事吗？怎么这一去就是三天没消息，然后知府大人就开堂审案了呢？」
　　
阿洁也不清楚情况怎会演生成这样。「娘，我也不清楚，不过反正我们没做就没做，哪怕雷劈下来，也打不着我们。」
　　
邱老夫人点点头，欣慰在一片谣言中，媳妇还能坚定对儿子的信任。
　　
「威——武——」
　　
两旁的捕役齐声低喝，在一片肃穆中，林清词——洛阳城四品知府走上了公堂，一拍惊堂木，「带诉主及被告上堂！」
　　
邱翊橙及邱胜翊、张世明，各由两边进入公堂。邱胜翊和张世明精神奕奕、神光隐隐，看得出来在府衙的三天中，林知府并没有刁难他们。
　　
「诉主邱翊橙，你何事状告邱胜翊？」林知府面无表情的问案。
　　
邱翊橙看了林知府一眼，又瞥向邱胜翊，忽然出了所有人意料的低声说道：「知府大人，小的……小的不告了。」
　　
邱胜翊面无动容的挑眉，而堂外围观的百姓则失望的哗然议论。
　　
林知府颔首，惊堂木一拍，说出来的话却吓得死人。「很好！吴捕快，刁民邱翊橙，无事击鼓告状，扰乱公堂，拖下去责打五十大板！退堂！」
　　
「等一下！」一听要被打五十大板，邱翊橙魂都吓飞了！连忙喝住知府。
　　
「知府大人，草民并非无事告状，只是……只是……只是草民近日才得知邱胜翊曾救过知府大人您一命，这场官司，草民还有胜诉的可能吗？！」
　　
林知府止住起身的动作，重新落坐，表情甚至称得上轻松满意。「很好！详细慎思过利害。啪！被告邱胜翊是曾在野狼山救过本官一命，但若本官有意循私护短，还需要接受你的状纸，将事情闹大吗？直接编派你一个诬陷的罪名，发配边关了事了。现在你究竟是告或不告！」惊堂木一拍，林知府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瞬间变成厉鬼神情。
　　
告是挨大板，不告也是挨大板，邱翊橙一咬牙。「禀知府大人，草民要告邱胜翊于十五年前，伙同他的生父张世明，谋杀草民的爷爷，霸占邱家财产。」邱翊橙话说完，满意的睇睨邱胜翊和张世明百变的脸色。
　　
「可有人证物证？」林知府拍着手中的惊堂木，止住底下的骚动，继续问下去。
　　
邱胜翊表情虽无动，却是脸色铁青。当初他之所以轻易让出邱家，就是不想折损娘的清誉，没想到邱翊橙还是不满足，依然把这事掀出来。
　　
邱翊橙，我若不发怒，你还当我无爪子！
　　
邱老夫人站挺了身子，无视堂外百姓臆测的眼光。
　　
「有！邱家宗伺的长老，都可以证明草民的爷爷将邱家传给邱胜翊后，不到一个月内即暴毙身故。这分明是邱胜翊在诡计得逞后，杀人夺财！」
　　
林知府唤来几个邱家长老，询问后，他们也同声证明邱老爷子确实在传交家产后，不到一个月内便身亡。
　　
「被告邱胜翊，你有何话辩解？」
　　
邱胜翊噙着一抹冷笑，睇睨邱翊橙的志得意满。「大人，您若是再问那些个长老，他们亦会告诉您，家父在知道他惟一的孙子，亦就是在此大放厥词的邱翊橙，因奸辱人家闺女后，便气得一病不起。数次召请长老，欲将家产传让给我，皆被草民婉言辞退，直至最后一次，老父病重，在众长老的劝说下，草民才接下家产。若草民有歹念，在家父第一次传让家产时即可接受，何需推辞一年之久？」
　　
「是吗？」林知府瞧向众位长老，所有长老纷纷点头，应和邱胜翊的话。
　　
他们当初接受邱翊橙的银票时就约好，言明他们只回答知府大人的问话，知府大人没问的，他们也不多说。他们可不想沾上诬告的罪名。
　　
邱翊橙眼看事情垮了一半，连忙抬出另一有力人证，以期挽回江山。「大人，草民尚有一证人，可证明邱胜翊下毒毒杀草民爷爷。孙大夫一直是我邱家的大夫，邱胜翊接掌家产后，不准他再医治草民爷爷，任由他病重身亡！草民爷爷身故后，孙大夫觉得事有蹊跷，要求邱胜翊详察，结果邱胜翊不但斥为无稽，且将孙大夫驱出邱府，从此互不往来。邱胜翊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谁都看得出来他在掩饰他的心虚！」
　　

邱翊橙愤慨地瞪向邱胜翊，而邱胜翊却回以同情可笑的眼光。
　　
「宣孙大夫。」林知府不理会他们的较劲，宣证人上堂。
　　
阿洁踮高了脚尖，好奇这位颇具份量的证人，究竟长相为何。
　　
当她看清堂中多了一位面貌瘦削、眼神猥琐的中年人后不禁失望地叹出声。
　　
不能怪阿翊最后不让他医病，一副黄鼠狼的模样，换成是她，也不让他医下去，省得担心没病医成了绝症！
　　
「孙大夫，方才邱翊橙所言，可是事实？」林知府不像阿洁以貌取人，仍然继续他的问案；即使堂外旁听的百姓，早已不耐邱翊橙薄弱的诉点而纷纷倒向邱胜翊。
　　
此时就算林知府不理会孙大夫的证词而直接判邱胜翊无罪，恐怕也不会有人有异议。
　　
孙大夫搓手，豆大的眼珠子兴奋的发亮。「是呀！大人，小的一直替邱老爷治病，谁知邱胜翊一接位后，翻脸不认人，不准我再去邱府医治邱老爷子，不到一个月，便传出邱老爷子身故的消息。老夫好心去探视，见邱老爷子遗容有异，好心地提醒邱胜翊，谁知他竟然叫下人将我赶出来。」
　　
「孙大夫，您似乎忘了向大人提到，你之所以被我赶出来，是因为你暗示我得付你银两，否则你将向外传言家父是遭到毒杀身故。」
　　
邱胜翊不理会孙大夫的气愤慨然，闲闲地扯他一腿，然后再转向堂首。「禀大人，草民之所以不再让孙大夫前往邱府，只因我爹初时病症是担心孙子行为不检、气郁心闷、再有轻微的风寒，谁知孙大夫医治多时，我爹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病不起！直至后来，草民托人情商邱中御医出邱为我爹诊治，但御医却告知，我爹初时确为风寒所起，但因用药失当，再加上延看耗时，已回天乏术！现下这位御医已告老出邱，且正住在洛阳悬壶济世，若大人不信草民所言，大人可传唤忠义堂许大夫为草民作证。」
　　
林知府双手交替，看着堂下低头颓丧的邱翊橙和局促不安的孙大夫，以及堂外鼓噪成一团的百姓。「我想无此必要了！因为不仅我信，堂外的百姓信，连诉主自己都相信了！邱翊橙，你可还有其它的证词？」
　　
邱翊橙头低的下巴都快抵到前胸了！
　　
该死的孙大夫！在他耳边嘀咕了许久，原来是想借他的手挟怨报仇！
　　
这下子可好，告不成，知府大人很可能再编派他个罪名，打他五十大板！
　　
若他真挨板子，他也绝不会让孙大夫好过！
　　
「禀……禀大人，没……没有了……」
　　
林知府这次倒没为难他。「诉主邱翊橙，你听信旁人谗言，不查明真相即状告他人，经本官查证，所告之事皆非属实，你的行为已经污蔑了被告的名声，本官判你赔偿被告一百两纹银，你服是不服？」
　　
「服，服！草民赔银子就是了。」只要不挨大板，一百两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他服，草民可不服！」
　　
邱胜翊语出惊人的倒打邱翊橙一记。他可没忘记刚才邱翊橙是如何污辱他娘！
　　
「禀大人，十五年前家父即将家产传让予我，邱翊橙却要挟我让出家产。既然今日大家都在此，就请大家明查此事，还草民一个公道。」
　　
「你放屁！」不待林知府响应，邱翊橙便气急败坏的嚷着：「我是邱家的嫡长孙，家产理应传予我爹，既然我爹故殁，当然顺延至我；理所当然我才是邱家的主子！」
　　
「哦？是吗？」邱胜翊不屑地冷笑。「当初邱家可是老爷子亲口亲手传交予我的！」
　　
「那是因为爷爷病重，自知时日无多，我又不在他身边，家产传交无人，所以才……」邱翊橙争辩的拉长了脖子。
　　
「你不在？那你人在何处？仗着邱家的名声在外花天酒地、酒楼狎妓？奸辱人家闺女，让人家姑娘愤而出家？而你则被判处流放边关的罪名？」
　　
邱翊橙咬牙切齿，偏又无话反驳。
　　
「既然爷爷已不在人世，我们何不由长老决定，由何人掌管邱家？」邱翊橙别有用心地提议道。
　　
「好呀！」邱胜翊可不担心他耍花招。当年老爷子把邱家传给他时，这些长老为什么不拦阻，反而力劝他担下这个担子？
　　
很简单！因为所有的人，除了躺在病榻的老爷子和人在边关的邱翊橙外，都很清楚邱家虽富甲北六省，但在邱老爷子过度扩张的情况下，早已成了外空内虚的空壳子，一个烂得快垮下来的空壳子！
　　
将担子推给他，不过是想将邱家垮败的责任推给他！
　　
只是他们没料到，他和张叔出生入死、昼夜不分的勘察矿脉，与人争占商行地盘，经商营利，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又将邱家填实，并且自行开发新的商行出路，稳住了邱家洛阳首富的宝位！
　　
在经商方面，谁优谁劣、谁对邱家有利、谁能让这些长老优闲阔绰度日，相信长老们很明白，不会砸了自己的脚盘。
　　
长老们当然明白！
　　
辜不论翊橙过去的名声，至少经商的手腕就绝不可能胜过胜翊这个商业奇葩！当年若不是胜翊力挺，他们这几个老的，这些年来哪可能在家跷脚享福！
　　
眼下翊橙或许能分点好处给他们，但这却不异于杀鸡取卵，撑不了长远。
　　
「论长幼，当然是胜翊有资格继承邱家。」大长老捻着胡须，倚老卖老的说道。
　　
其它长老忙不迭地点头跟进，以期在往后有资格巴结邱胜翊。
　　
邱翊橙则在此时扔下炸弹。「他若非我邱家子嗣，活到一百岁也没资格继承邱家！」
　　
「什么？！」邱家宗祠的长老惊呼，堂下的捕役也好奇的瞠大了眼珠子看戏，连堂外好奇的百姓都惊呼事情的发展。
　　
他们原只是想来看场叔侄内讧的好戏，没想到居然能看到豪门深闺的连台情史！
　　
邱翊橙一不作二不休的全抖出来。「邱胜翊是张老头的种，这事他娘和张老头心里明白得很！」
　　
「翊橙，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是以清白的身子给老爷子的！翊儿是老爷子的骨肉，谁也不能抹杀这个事实！」邱老夫人推开人墙，排众走出。
　　
身为人母，她不能再躲起来，由着儿子替她打仗。
　　
阿洁气势汹汹的跟在她身后，一只眼瞪得大大的，似乎恨不得在邱翊橙身上痛捶两下。
　　
羽婷和翠莲则静静地走到邱胜翊和张世明他们这边，无言的表达她们的支持。
　　
邱胜翊气极的揪着邱翊橙的衣襟，将他捉起来。「邱翊橙，你不要——」
　　
邱翊橙播开他的手。「二娘，您婚前的村子嚷嚷着您和张老头私奔，又被您爹捉回来，而后又被卖给我爷爷。前后九个月，您凑巧的『早产』生子，这也未免太过『凑巧』了些！」邱翊橙意有所指的拖长了声调道。
　　
阿洁可不理会他。「就只因为凑巧，你就怀疑婆婆的清誉？那全天下的凑巧不知凡几，不就全都可疑了吗？」
　　
邱翊橙眼角扫视到挤在堂外的好奇百姓中，一个眼熟的肥胖人影，刷地冲过去，将她拉到公堂上。

　　
「这个『凑巧』若是有旁人作证呢？张产婆，你在此最好，你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十七年前你和我同关在牢中时，你对我说的话。三十几年前，你帮我二娘接生，那时早产的邱胜翊是如何的硕大，完全不像个早产儿；邱胜翊三岁习武、五岁出诗，不足月的孩儿有此本领？！」
　　
「……这……这个……我是说过……」张产婆低头嗫嚅着，吞吞吐吐的不敢出声。
　　
要死了！她干嘛那么好奇的跟人跑来凑热闹！那时她因赌债被捉去关了几天，不过嘴碎的扯了几句，现在被人在公堂逮到，她说什么呀！张产婆心急地在心里暗骂自己的蠢。
　　
「邱家富甲一方，老爷子老年得子，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给我进补，翊儿有此本事，有何可议！」
　　
邱老夫人气得全身发抖，阿洁和张世明担心地各搀扶她一边。
　　
邱翊橙冷眼瞧着张世明明显的忧心。「好一对鸳鸯情深！与情人私奔一夜，说你们没有奸情，谁信！私奔后九个月产子，是凑巧；早产的孩子壮硕异常，是凑巧；不足月的孩子聪颖天资，也是凑巧！二娘，这凑巧还真是『凑巧』呀！至于是不是真的凑巧，帮你接生的张产婆一定最清楚，张产婆，你就说吧！把事情说个清楚，好让我二娘和邱胜翊死个明白！」
　　
邱翊橙满意的瞧着堂外的人群，心意渐渐地偏向他，更加不可一世的催着张产婆。
　　
张产婆迟疑地抬起头。看样子似乎是翊橙少爷站上风，说不定她还可以捞点好处。
　　
「是呀！那时孩子真是大，二夫人足足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
　　
邱老夫人看着这张脸，脑中忽然闪过一个遥远的记忆。「张产婆，公堂之上，明镜之下，你可要凭良心说话。当年我爹为了还酒债，将我卖入青楼；张产婆，你可还记得，就是你替我验的身！而后打手强押我到青楼，我不肯，打手在半路将我打得半死，是路过的老爷怜我可怜，替我赎身，接入府里。我当初如何入府，是众长老记得的。若我非完璧清白，青楼老鸨怎肯答应我爹？！是黑是白，趁着庭外众人在，张产婆，你要还我一个清白！」
　　
三长老猛然一击掌，一脸恍然大悟样。「是呀！那时是我和老爷子一道出门的，老爷子当下心疼地将二夫人接回府里，再跟对方议娉的。两个月后，即传出了二夫人的喜讯，二夫人哪可能有时间和范总管有私情！」
　　
堂外的百姓听了，个个在心里琢磨；出门时被产婆验过身，半路上又被邱老爷子接进府，生下的孩子，惟有邱家的种了。
　　
张产婆原就是墙头草，一见事情不对劲，立刻又倒头。「是呀是呀！二夫人是我验的身，我怎会忘记呢！翊橙少爷，在牢里我是在称赞胜翊少爷好福气，不足月生下，还能有此天资天赋，真是可喜可贺啊！老身可从来没有怀疑过二夫人什么。」张产婆把责任撇得一乾二净。
　　
邱翊橙震惊地倒退两步。
　　
长久以来，他一直认为邱家是他的，怎么邱家主子做没几天，一切将成幻影？
　　
啪！啪！啪！「公堂之上，岂容你们諠哗胡闹！」早被遗忘的林知府，却在这时拍着手中的惊堂木，拉回所有人的注意。「邱胜翊，既然邱老爷子生前已将邱家家产亲手交予你，不管你身份为何、邱家尚有何许人，你即是邱家的正统主人，此事他人皆无权异议。对于你方纔所请，毋庸再议。退堂！」林知府早早退堂走人，躲回内室松口气去。
　　
他将邱胜翊请来三天，费尽唇舌想劝他将家产的事告上公堂，就算循私，他也绝不至让他一无所有；没料到邱胜翊他这颗臭石头死硬不肯，害他方才在公堂担足了心！后来事情虽然没有依他心中的计划进行，但能有同样的结果，他便安心了。
　　
波折多时的邱家，终于敞开大门，大宴宾客了。
　　
为了庆祝邱胜翊的重返邱家，也为了庆贺他娘出省思院和张叔拨云见日，再则也是向外头的商行宣布邱家有个新气象，邱胜翊心情大好的广宴宾客，施斋赠粥三天。
　　
阿洁早不耐府里宾客的阿谀奉承，在邱胜翊的默许下，偷溜到外头帮忙斋饭的盛送。羽婷现在黏阿洁黏得可紧，自然也跟了去。
　　
邱胜翊再次举杯，敬几个东北来的大商家。大家豪爽的一仰首，杯中的美酒先干为敬。
　　
酒未入喉，羽婷的惊叫声破空而来，「爹……爹……娘……」
　　
羽婷从侧门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寻到邱胜翊的身影，像是瞧见了救星朝他奔去。「爹……」
　　
羽婷半路却被邱老夫人拦住。「羽婷，你爹正忙着招呼客人，什么事告诉奶奶就行了。」
　　
羽婷焦急地看着老夫人，再转向亦朝这头移过来的邱胜翊，冲口而出，「娘在外头昏倒了！」
　　
「什么？！」邱胜翊身子一冲，跃出了半开的恻门。
　　
邱府的宾客因为邱夫人昏倒而乱成一片，而东厢房也因为女主人的昏倒而乱成一团——尤其女主人昏倒了，手却还紧揪着一个汉子的手不放！
　　
邱胜翊一手搭在羽婷的肩上，另一手却握紧成拳，双眼紧盯着帮阿洁把脉的许大夫。
　　
虽然心中拚命的告诉自己不要在意，等怡儿醒来，一定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邱胜翊的眼还是不受控制的游移到她的手上，再移向那个她紧握住，似乎生恐他消失的男人身上。
　　
室内诡异的气氛压的没人敢开口，十数双眸子全盯着许大夫瞧。
　　
片刻后，许大夫长吁一口气，沉重地起身。
　　
瞧见他这模样，邱胜翊的心忽然一紧。「许大夫，怡儿她……」
　　
许大夫瞧着他担忧的脸，再瞧向一旁的汉子，嘲弄道：「怎么？不问老朽夫人何时醒来，可问明真相？」他老虽老，可头脑清醒得很，方纔他脸上的冷肃神情，他可不会假装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尤其他接下来的话，可容不得邱老爷有半丝半毫的怀疑。
　　
邱胜翊心一凛，才惊觉自己的负心。以怡儿对他的好，难不成他还怀疑她？
　　
此刻她人躺在床上，他却只是胡吃飞醋！
　　
邱胜翊深情地凝视床榻上的人儿。「真相？真相已在怡儿待我时，深烙我心，何需再问！」
　　
许大夫这才赞许的点头，缓缓笑咧一张嘴。「那老朽就先恭喜老爷、恭喜老夫人了，夫人有喜了！方才夫人只是一时惊急冲心，才承受不住的昏厥。」
　　
「有喜了！」全没听见身后乐成一团的吵杂，邱胜翊飘然的移向床畔。「怡儿，我们有孩子了！」
　　
另一个立在床畔，表情局促不安，偏又躲不掉的粗壮汉子，不安地解释道：「邱老爷，这……我发誓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令夫人，这是我第一次到洛阳，刚好听人说您好心在赠粥，所以才……我也不知道……」
　　
男人说到最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暧昧情况。苦他不认识人家，人家怎会一见到他，就亲热的拉着他不放？还惊急冲心的昏过去？这事说出去谁信！
　　
但是……他真的不认识这位邱夫人呀！
　　
男人焦急得满头大汗，偏又口拙的解释不清。
　　
邱胜翊看着男人粗壮破陋的外表，一张老实憨纯的脸孔，内心忽略闪过一个想法：他和怡儿可真像！都有一对坦然的双瞳，显示质朴无私的内在。
　　
他拍拍对方的肩，反而安慰对方道：「内子性情一向直爽，说不定只是一见兄台投缘罢了，兄台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对了，兄台如何称呼？」
　　
「邱老爷，小的叫李铨。」见对方夫婿似乎不介意，李铨这才安心地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