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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沽嫁(翊潔)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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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她的孩子……
  
“主子,往后还会有的。”若儿强忍着呜咽,努力想安慰她。“主子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身子要紧。”
  
她不要……伤心……她应该伤心吗?
  
她不会伤心,因为这个孩子只是她的筹码,筹码没有了,她应该是失望,应该生气,她为什么该要伤心?
  
“没有了。”她喃喃,自言自语,“只是没有了。”
  
“主子?”若儿终于察觉到她的异状。
  
“他呢?”
  
“谁?”若儿一怔,忍不住怒火中烧。“爷吗?婢子真是没瞧见过像这样的爹,孩子没了,却没有重重责罚那三个杀人凶手,你昏迷的期间也没瞧见他来看过,难道你们母子是死是活,他真的全都不在乎吗?”
  
若儿激动得又气又骂,一时间也忘了不该再雪上加霜,过度刺激自家主子。
  
可是吴映洁只是呆呆的听着,没有生气,眼眶也没有一滴眼泪。
  
事实上,她好像流不出半点眼泪,情绪好像早就已经流干了,没有了。
  
“……我累了,我想睡。”她慢慢挣扎着躺了回去,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若儿只觉得主子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主子真的不难过吗?为什么主子连哭也没哭?难道她也和那位狠心无情的爷一样,对这个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可她明明就那么期待孩子的出生,常常以为没有人瞧见的时候,偷偷地对肚里的孩子说些傻气的话。
  
“唉。”若儿眼眶又红了,“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孩子流掉了,邱胜翊并没有勃然震怒,将通府上下一干人等全唤来痛斥严惩。
  
饶是如此,连日来府里每个人心惊胆跳、战战兢兢着,深怕爷不知几时要大发雷霆。
  
事发当日,邱胜翊并没有痛加鞭笞责罚那三名姬妾。
  
但是第二天,桃花、幽兰与海棠却从此消失了,商府里再也不见这三名娇姬美妾。
  
其余几房小妾吓得没人敢再冲动行事,除却不敢再去蔷薇轩那儿打落水狗,甚至连自己院落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府里的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旧日的平静。
  
溺水又小产导致元气大伤的吴映洁,也一日日慢慢调养好了身子,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生活起居一如往常。
  
那个未来得及出生的小生命,好像就这样静静地、无声地消逝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天黄昏,晚霞凄美如醉,晕染得天空仿佛即将落下一场胭脂雪。
  
吴映洁默默来到小书房,想把自己惯用的那柄乌檀算盘拿回去。
  
自被收回权的那一天,她心神大乱,满心羞愧悲愤,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后来有了身孕之后,自然更加无暇思及这等琐事。
  
现在她的身子和精神都复原了,该做的还是要做,至少,在重新得回他的信任之前,她不愿再落人话柄,或是惹他疑窦不快。
  
她如玉的指尖轻轻抚过红木书案,感伤地碰触着那张紫檀太师椅,顺手将一管搁在砚上的狼毫挂回笔架。
  
就在这时,她寂寥的目光被桌上一只方方正正的螺钿玉匣吸引住了。
  
这是新添的物件吧?
  
匣子边缘压到了一角纸尖,她随手将匣盖掀起,想把那纸张妥善放好,眼神不经意地瞄到纸上墨字,脑子轰地一声,胸口如遭巨拳重捶!
  
她慢慢抽出了那张红纸,指尖剧烈颤抖着。
  
红纸上头,龙飞凤舞的字迹并列着一男一女,两个名字。
  
邱无忧。
  
邱无虑。
  
指尖的发抖渐渐扩大到全身,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及时扶住桌沿,下一瞬间,她将匣里的那整叠红纸全揣到面前,一张又一张,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透过灼热模糊的视线,深深烙印入脑海心口。
  
邱行云……邱飞雪……邱宙武……邱宇秀……邱平……邱安……
  
原来,他也和她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原来,这个孩子对她而言,早已并非是个冰冷的谈判筹码。
  
那是她孩子,她的腹中骨血,她的心肝宝贝!
  
“平儿……安儿……”吴映洁紧紧地将纸压在胸口,死命压抑多时的巨大悲伤痛苦在这一瞬间尽数崩溃,她号哭出声,“宝宝——我的宝宝……你回来呀,娘在这里……你在哪里?”
  
夕阳残红,晚风寂寂。
  
窗外,邱胜翊静静伫立在窗畔,无语,眸光悲伤怜痛地默默凝视着她。
   
『16』第8章(1)

邱胜翊破天荒失眠了一整夜。
  
那撕心裂肺的阵阵悲泣声不断在耳畔响起。
  
她哭得脱力疲乏,昏昏沉沉,像只重伤的小兽般蜷缩成一团,怀里却死死攒着那叠红纸,那副浑身冷汗湿透重衣的模样,牢牢烙印在他脑海。
  
一股翻江倒海而来的陌生情绪,犹如荆棘藤蔓股紧紧勒缠着他的心,邱胜翊感到胸口异常发紧、纠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容阴郁压抑。
  
“爷?”门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音量的轻唤,“您起身了吗?”
  
“谁准你来打搅?”他低斥,口气里有一丝罕见的烦躁。
  
门外随从一惊,惶恐道:“是、是,惊扰爷了,小的马上打发吴姑娘回去——”
  
吴姑娘?
  
“慢着!”他心下震动,冲口而出,“让她进来吧。”
  
“是。”随从不敢有丝毫疑惑。
  
邱胜翊独居的“凤凰堂”寝室清幽宁静,前厅宽敞开阔,铺就天青老烧砖,镂花雕窗宽大高耸,透光明亮磊落,四柱之下摆放数盆半人高的雪色曼陀罗花。
  
他负着手,眸光灼灼,却又带着一丝渴盼与怜惜地望着门外。
  
历经羁水、小产、哀恸,那么弱不禁风的身子却承载了这么多打击与重创……不知她可有好些了?
  
“贱妾见过爷。”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清朗响起。
  
他目光复杂地直直盯着她。
  
出乎意料之外,她非但没有一丝憔悴悲伤之色,反而周身妆饰珠翠,身着俏红罗衣,美丽的鹅蛋脸上黛眉弯弯描,朱唇点点染,妆粉浓艳得胜过平常七分。
  
美得艳光四射,却令他感到有种大相违和的怪异冲突感。
  
他注视着她,心下倏然一紧。
  
她精心妆点得娇美无双的脸脂粉上得太厚了,厚得仿佛想要掩饰住真正的气色。
  
尽管晶眸水灵灵波光流转,却也藏不了眸底那一抹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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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昨夜紧紧纠结在他胸口的痛楚渐渐扩大。
  
“你找我?”他呼吸莫名停顿了一瞬,这才恢复如常。
  
“贱妾是来和爷做一个谈判的。”吴映洁的眼神透着淡淡凄冷,语气却十分平静。
  
“谈判?”他深深凝视着她,心疼中透着隐隐不安。
  
“孩子流掉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她迎视着他,坦白道。
  
他脸色微微一白,怒气陡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爷听得很清楚。”她冷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这孩子原是我翻身的筹码,只可惜,掉了。”
  
他耳际嗡嗡然,仿佛全身血液全往脑袋冲。
  
这孩子……对她而言仅是如此吗?
  
不可能!
  
如果他未曾亲眼见她悲恸欲绝的那一幕,或者他会相信,甚至视为理所当然。
  
邱胜翊直勾勾地瞪住她,试图看穿她的真假。
  
半晌后,他终于压抑下胸口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的开口:“你真这么认为?”
  
“是。”她夷然不惧地正视着他。
  
只一个字,却不啻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
  
心中对她残存的一丝怜意,瞬间消失无踪。
  
原来她和她们任何一个女人都一样……
  
“既已无筹码,你还有何资格与我谈判?”他心下愤怒冰冷,眼神狂怒得发亮,字字自齿缝挤出。
  
“我只剩下我自己了。”她语气涩然,却坚定不退。“可是,我能用我的头脑和双手,帮你赚回更多银子,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面色冷竣如霜,不为所动,掩在大袖底下的双手紧紧掐握成拳。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厌恶自己竟对她的凄然有一丝软化,口吻越发凶狠。“由始至终这一切,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闻言身子一震。
  
“财富?地位?宠爱?”他目光冰冷地瞪视着面前那张美艳的容颜,讽刺意味浓厚,“不,我料想你真正要的,当不止如此。”
  
吴映洁鼻头一酸,心痛如绞。
  
她心底真正最想要的,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
  
所以,她只能豁出全力,去紧紧抓住生命中仅剩下的唯一意义。
  
“我想报仇。”
  
他微微眯起双眼。
  
“这些年来,我所走过的每一步,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了替我爹娘和我妹妹复仇。”她眼底的泪意慢慢凝结成冰冷的恨意。
  
他锐利目光闪过一丝奇异震动。
  
“不知爷可听过徽州吴家商号?”她望向他。
  
“茶粮商号大户的吴家?”邱胜翊若有所恩地盯着她,依然难掩嘲讽,“你若出身那一个吴家,又何以沦落至为人婢妾的地步?”
  
“爷不信我。”她神色黯然,喉头止不住酸涩满溢。“是,倘若此事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信自幼敬爱的嫡亲叔伯会为谋夺家产,暗地毒死我爹,私刑打杀我娘,连我六岁的妹妹也不放过!”
  
他目光一凛。
  
“若不是谈礼复,我的大伯……我吴映洁至今仍有爹有娘,有依依相亲的小妹,也还有……”她哽住,“家。”
  
他沉默,心口莫名纠结。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得沁出了血来。
  
“把一切来龙去脉,全说清楚。”他终于开口。
  
“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过往家仇血泪全盘托出,最后,不忘恨恨地咬牙切齿道:“这一笔血债,无论如何我都要向吴家讨还,不管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最后要我和仇人一起死,一起坠入地狱,我吴映洁也在所不惜!”
  
邱胜翊深深地注视着她,良久,慢慢地颌首,“所以,为了报仇,你不惜利用任何人,包括我,和孩子?”
  
……是,她是。
  
吴映洁一阵心痛,随即扬起头来,玉容倔强地道:“反正我早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两胜翊脸色燹得严峻可怕。
  
“你曾在乎过这个孩子吗?”他呼吸深沉急促,微微咬牙。
  
“我更在乎如何拿回吴家三房原有的一切。”她直直望入他眼底。
  
是,很无情,很残忍,但,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在失去了这么多之后,她支离破碎的人生,也只剩一个目标——复仇,彻底毁了那些毁了她的人!
  
气氛霎时凝结如冰,沉重僵滞得教人屏息。
  
她在等待。
  
下一刻掀盅,不是活,就是死。
  
吴映洁神情紧绷,生平从未下过如此凶险的一着棋,也从未感到这般充满希冀又忐忑不安过。
  
像是足足过了一生之久,邱胜翊面全无表情,终于缓缓开口。
  
“你犯的错,令我失去了凤徽号全部资产的三分之一,”他声音冷漠森然,吴映洁不禁打了个寒颤。“你须负责把它全数赚回来。”
  
她脑袋空白了一瞬,下一刻心渐渐苏醒了过来。
  
“爷……是答应了?”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你何时达到目标,凤徽号就何时助你复仇。”他看也不看她,冰冷目光落在不知名处。
  
“好!一言为定。”她疾声道,深恐他反悔。
  
纵然他的神情阴郁得骇人,依然一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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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年来压在肩上的沉重倏然一松。
  
憋在吴映洁胸臆间的那口气得以吁了出来,可泪水却突如其来地涌出眼眶,灼烫绞痛得心慌。
  
终于,走到了这里。
  
距离复仇,即将触手可及。
  
可为了走到这一步,这些年来,她几乎丧尽了自尊、情感和天良,去利用、哄诱、欺骗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卖了她自己,利用了他,也压榨尽了她那可怜的、未能出世的孩子。
  
然后,终于换得这一切。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她惘然的眸子对上他无情冷硬的目光。
  
起初自他眼底瞥见的那一丝怜意,彻底消褪得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间吴映洁终于明白,这一生他最贴近她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她无言地、黯然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凤凰堂。
  
邱胜翊负在身后的手掌,指节紧握得泛白。
   
『17』第8章(2)
  
邱胜翊一言九鼎,果真自隔日起,便正式将她纳入凤徽号麾下一员。
  
众人自是群情哗然,但慑于他的威严,纵然心下再是忿忿不平,也不敢斗胆质疑他的决定。
  
“自今日起,南北运河统辖权归由你掌管。”当着众掌柜之面,邱胜翊神情严峻地将黄金令符交给她。
  
“谢凤爷。”吴映洁面色肃穆恭谨地跪地,双手接过。
  
授信令符仪式结束,出乎众人意料的,邱胜翊并无叫起,也无亲手相扶她,而是面无表情地拂袖转身而去。
  
留下手握凤徽号一半重权却窘境难堪的吴映洁跪在地,好半晌才自行起身。
  
他此举不啻一记重重的警告——
  
掌控越大,责任越重,莫以为手中有权,就可擅自妄行!
  
吴映洁双颊一阵热辣,面上仍然平静从容,环顾四周暗暗讪笑的众人。
  
“运河水路四大掌柜的刘先生、范先生、高先生、曹先生,本季茶、丝、酒、粮共一百八十九家相与的往来帐册,请于明日辰时送来予我。”
  
众人鄙夷地暗暗闷哼,四大掌柜更是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今时正逢大年,河川水位高,行舟走船速度快上一倍有余,于运通货物大大有益。”吴映洁一张芙蓉脸上笑意微微,眼神却是锐利无比。“诸位掌柜,我记得号规有一条:‘若是全年净利六百万两以上,主事掌柜和伙计可分得一成红利’,这可是整整六十万两银子呢,岁末年尾,大家是吃粥吃饭就看这一遭了。”
  
净利六百万两以上?她竟有这么大的志气?
  
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映洁虽是初来乍到的后进,除开自小父执辈亦曾调教过商营之道,对如今商事景况也不能说不熟悉,若能得诸位掌柜经验相习、鼎力相助,你我齐心共志,逐利天下,又何愁达不到这‘区区’六百万两的净利所得?”
  
众人心儿一阵怦怦乱跳,个个神情难掩惊艳与诧异,尤其是四大掌柜,更是惊讶地微张了大嘴。
  
这位空降而来、牝鸡司晨的吴姑娘,怎对运河水路货运诸事的往来如此熟悉?
  
而且那沉稳的风范,成竹在胸的气势,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是,吴姑娘。”四大掌柜肃然起敬,齐齐抱拳拱手。
  
“谢诸位掌柜扶持了。”她优雅地欠身行仪。
  
“但不知吴姑娘已有何定见和想法?”水月坡眼底佩服之色一闪而逝,话锋一转,立刻直接带入正题。
  
她微笑地塑向水月坡,“是,映洁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与总掌柜和众位掌柜商量可行否?”
  
“吴姑娘请说。”
  
她娓娓地将盘桓在胸中筹算多年的计画道来。
  
众人一开始有三分犹疑,可渐渐地眉心舒展开,最后神情兴奋期待地迅速亮了起来。
  
“好!此计大妙!”连素来稳重的水月坡也忍不住笑了。
  
“就依吴姑娘之计,咱们就这么干!”其余掌柜更是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环顾众人,吴映洁满意地一笑,胸中熊熊的复仇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炽热了。
  
若儿的姊姊远嫁至徽州,也是个最勤快热心可靠的,自从半年前藉由若儿从中介绍了吴映洁之后,便秘密与谈府里的阿牛哥搭上了线。
  
这几年来,阿牛哥虽对大小姐念念不忘,可在他心中,大小姐就像天上仙子那般高贵圣洁,不可亵渎,所以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让出自己的床,睡在地上,半点也不敢冒犯大小姐。
  
当他一知道大小姐平安,甚至密谋要复仇夺回三房基业后,一个粗粗钝钝大手大脚的大男人,也忍不住欢喜感恩得猛谢神,并且二话不说就答应做大小姐的内应。
  
两年来,老实又苦干的他一直还是园子里的花工,但是正因纯朴温厚,不带任何威胁性,所以从上到下,从无人会防备着他。
  
当吴家大爷和重要相与在书房内说及商务机密时,也从不在意窗外那个默默扫着落叶,毫无存在感的阿牛;当吴家二爷召外头歌妓在水榭里饮酒作乐、醇言醇语大放阙词之际,也没注意到站在池水边勤力打捞枯残荷叶的阿牛。
  
是那个不起眼的阿牛,听见了吴家大爷即将与武夷山上的茶农续订茶砖的合同契约;也是那个不起眼的阿牛,知道了吴家二爷和四爷,暗地里亏空了名下十五间商号三分之一的周转银。
  
更是那个不起眼的阿牛,看见了二爷和四爷偷偷商议着,要将各自掌管的三间粮行股利暂押出去,先套取大笔现银抢作珍珠黍的霸盘。
  
“刘先生,武夷山上茶农那儿便劳驾您亲身前去游说,我们海外胭脂醉卖得极好,凤爷也有意在当处直接成立商行贩茶,各项茶品若能齐备,对于业务拓展更是如虎添冀,那些茶农的整年辛劳,也不至遭吴家再度打压苛扣,岂不双赢得利?”吴映洁叮嘱。
  
“吴姑娘放心,属下必定从中剖析利害,让茶农们分晓。”
  
“有劳了。”她将一封厚厚的信递予另一名精悍掌柜。“曹掌柜,请您秘密前往徽州一趟,这信里有银票十万,典押契约两份四式,吴家那六间粮行生意很是兴旺,地段极好,连生意加地皮至少值五十万两银子,若非谈二、谈四有急用要周转,我们怕还捡不着这样的便宜。”
  
“属下会假他行商号之名进行质押收购,见机行事。”曹掌柜沉着地道,“必不负吴姑娘厚望。”
  
“辛苦二位了。”她微笑点头,“待二位掌柜大功告成回转府中,映洁必定禀请凤爷论功行赏,以酬二位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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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吴姑娘。”两名掌柜大喜。
  
亲自送两名掌柜离去,吴映洁回到书房,继续埋首繁重商务卷宗帐册之中。
  
直待天黑,丫鬟进来点燃了宫纱灯,又悄悄出去了,半点也不敢吵扰她。
  
若儿亲手提着食盒来,见吴映洁专注地拨算盘、批注着帐,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下,并替她磨了一汪浓浓的墨,也默默退下。
  
因为若儿知道,主子工作起来便是个拚命三娘,没将当日手头上事务尽数处理完毕是不肯歇息,劝也无用。
  
尽管时序入秋,寒意渐生,她也是不管不顾,有时一做便是大半夜,累极了才伏在案上稍微睡一下,两三个时辰后就又开始点灯做事了。
  
她像是为了复仇,便有用不尽的精力,可唯有吴映洁自己心知,这样竭尽一切力气地奔波忙碌,不止为了报仇,也为了不去记起一些早该遗忘的人与事,以及某些虚妄可悲的想望。
  
她知道,他是恨她的。
  
他恨她利用了自己,利用了孩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他只是将一半权力交付与她,却不再对她付出任何一丝温情。
  
蔷薇轩里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那副双陆寂寥地搁在桌上,自从数月前和他对弈完最后一局后,她再也没有将那副残局收拾起。
  
一切,都留在他当时还会对她微笑的那时候。
  
胸口一阵刺痛,她手上的狼毫停顿在半空中,眼前的字迹突然由清晰渐渐晕成了模糊。
  
一滴豆大的泪落在帐册上,瞬间湿了帐页上新写的字。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哭了。
  
指尖颤抖着,再也握不住笔,她紧紧地将脸埋入掌心,低声啜泣了起来。
  
窗外,湖面另一端——
  
冷月下,一抹高大身影负着手,静静伫立在湖畔,深邃郁然的目光望着湖面飘荡的朵朵浮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命运乖舛又冰冷无情的女子。
  
她留在府中,留在他身边,也只是想利用他的力量复仇。
  
这样的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人牵挂。
  
但为什么,偏偏他就是放心不下她?
   
『18』第9章(1)

秋尽冬来,在下过今年第一场晶莹美丽的初雪后,短短四个月,吴映洁便已将武夷山上三分之二茶砖一举吃下,压低利润,抬高价钱,一翻手利滚利,就是三百万两平安入袋。
  
吴家大爷一夕之间丧失了茶砖生意,非但元气大伤,再加上谈二、谈四冒险出高价与人争作珍珠黍的霸盘,却逢北方高粱丰收,大批供作酿酒,原要投入酿制行列的珍珠黍一夜之间价格暴跌,纵然要以贱价抛售也无人问津了。
  
吴二、吴四不但血本无归,连质押出去的六间铺子也立刻易了主。
  
光此一役,吴家整整损失近两百八十万两银子,占了总财产的六、七成去。
  
与此同时,吴映洁也做成了丝运、酒运的两单大生意,共计赚入一百五十三万两银子,又暗地里步步进逼,收了吴家一处最赚钱的酒楼,暂交与若儿的姊姊与姊夫出面经营。
  
据若儿姊姊传回的消息,谈氏举家陷入焦虑不安之中,吴家兄弟镇日大吵,相互指责,已濒临分家边缘。
  
“吴礼复……”吴映洁得知消息,压下心绪的激动。“那茶行,那酒楼,都是我父遗产,你们万万料想不副谈老三还有女儿代他夺回家产吧?”
  
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他们一夕破产、流离失散的,她要慢慢地折磨他们,正如他们一棍一棍地打死她娘和妹妹。
  
害怕、恐惧、痛苦、绝望……他们一样都得尝尽!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谈礼复笑着对她招手,“来大伯伯这儿吃麦芽糖……”
  
她心一热,胸口绷紧了熟悉又陌生的震荡感,温情凄凉的笑容甫现,眼前陡然又跃现了祠堂里,谈礼复狰狞残忍的斥喝:“打!给我往死里打!”
  
鲜红飞溅,血肉模糊……
  
娘,囡囡。
  
吴映洁紧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又冰冷了起来。
  
“主子,你昨晚忙到今天都还没用过饭,还是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吧。”若儿端着食盒进来,忍不住开口劝道:“瞧你,瘦了一大圈,气色也憔悴好多。”
  
“我不饿。”她低下头,掩住湿润的眼眶。
  
“人是铁,饭是钢,你好歹吃一点儿,否则怎么有力气继续整治那些恶人呢?”
  
“你放心吧,他们没受到报应,我还舍不得死呢。”她笑笑。
  
吴映洁又做了一会儿帐,这才打开食盒匆匆吃了几枚细点,用浓茶灌下,接着继续埋首处理公事。
  
可兴许是吃得急了,又久坐,胃堵得慌,渐渐有些不舒服起来。
  
她脸色有些苍白,只得起身,索性信步出园子走走消化。
  
不知怎地,这近半年来,她再也没在园子里遇见任何姬妾来同她挑衅过。
  
也好,这样日子也过得清爽些。
  
午后难得出了冬日,昨夜下过的雪地被晒得有些融化,雪化了最是不好走的,可喜外头气息冰凉舒畅,对于看多了密密麻麻帐本的她而言,也颇有醒神之效。
  
邱府里规矩严明,仆佣们就连这样的初冬雪过天气,也已早早便扫了枯枝落叶。
  
一池雪白美蓉花依湖而生,怯弱弱娇怜怜的模样教人心惜;沿角花墙下,一盆盆菊花却是不畏残雪,犹自傲霜迎风,开得金黄灿烂。
  
吴映洁轻轻踏雪而过,绛红色绣花鞋沾雪打湿了也浑不在意。
  
已经有多久没有自案牍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怎么像是才一眨眼,竟已春至夏,秋到冬,一年就要过去了。
  
她到商府,方才要满一年吗?怎么觉得这中间好似已经历过无数流光了。
  
不知不觉,她的脚步竟走到了凤凰堂门口。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眸光幽然地痴痴望着那典雅宏伟的一檐一柱,一花一草。
  
可她真正想看见的,却不在……
  
她惆怅莫名,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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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终于死心地掉头就要走,却没料想直直撞上一具强壮坚硬的胸膛。
  
“当心!”显然来人也想不到她会转过身来,一时闪避不及,忙扶住了她。
  
“噢!”她撞得鼻头生疼,一阵头晕眼花。
  
那大手掌握,温暖臂膀和浑厚气息,熟悉得令她心悸,呼吸蓦地急促了起来。
  
是他。
  
不敢抬头,不敢动弹,甚至不能呼吸,她害怕只要稍稍一动,这一切就会消失,破灭成午后一场虚幻美好的白日梦。
  
“找我有事?”邱胜翊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是她听锴了吗?怎觉得他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震动?
  
吴映洁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发热的心瞬间一冷。
  
他眼底冰冷如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大手松开了她。“若无其他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她鼻头一酸,忙低下头来,藏住那几乎夺眶而出的灼热泪霉。
  
“对不住,打扰爷了。”用尽力气,还是无法克制颤抖的声线,她好恨。
  
怎能让他看见她的脆弱和泪水?
  
不,她必须强壮如钢铁,百毒不侵,否则他就会质疑她无法承担凤徽号的半壁江山,他就会随时收回他授予她的一切,就会、会——
  
不再需要她了。
  
她的心迅速冷硬武装了起来。
  
他吴映洁恢复冷静,优雅地福了个身,从容离去。
  
他神情僵硬,背脊挺直,不允许自己回头,目送她瘦弱的背影消失。
  
邱胜翊,这个女子利用你,令你愚笨一如乡野匹夫,甚至连与你共同孕育的亲生骨肉也想拿来做谈判筹码,像这样的一个女子,根本不配你惦念。
  
她美丽倔强却寂寥凄迷的眸子再度浮现他脑海。
  
想哭又憋着不敢哭,明明已经站不稳,却还死命支撑住不肯倒下来,是一个既可恶又可恨……又令他莫名心痛的可怜女人!
  
他的头快炸了,同时有两个自己在脑中互相嘶吼——
  
他无法不心疼饱尝命运折磨欺凌的她,却也难以漠视、痛恨她的背叛和利用。
  
强硬的自尊和理智,致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她的冷血,尤其一想到那个孩子,他更是椎心刺骨。
  
原来,她由始至终都不在乎他,对他更连一丝真心也没有。
  
真心?
  
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邱胜翊啊邱胜翊,你是从几时,开始相信世上有真心这玩意儿了?
  
一个无心的人渴望得到真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透顶。
  
一片冰凉的触碰落在他颊上,他抬头仰望天空,原来又下起雪来了。
  
难怪他会觉得这么冷……
  
当晚,吴映洁抱着一叠重要文书,犹豫地再度来到凤凰堂门口。
  
她将水月坡汇集的总帐册誊列出详细,还有三单大生意都必须由邱胜翊亲阅过,钤上他的鎏金即信,才能赶在明日发予掌柜们去行事。
  
她不得不来,可一想起他午间那厌弃的眼神,脚步却怎么也跨不进那道门里。
  
雪纷纷坠落,在幽黑的夜色里点点发亮,像极了眼泪。
  
身披紫狐裘的纤弱身影踌躇许久,直待四周渐渐冷将上来,她最终还是只得一咬牙,走了进去。
  
两名护卫尽忠职守地站在大门口,一见她来,颔首示礼。
  
“吴姑娘,”其中一名护卫迟疑的开口,“凤爷并未召见您,请回。”
  
“请二位向爷通报一声,映洁是为公事而来,待爷裁示罢,立刻就走。”
  
两名护卫浓眉一皱,正为难时,“咳咳咳……”里间隐隐响起粗嗄沉重的咳嗽声。
  
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远远传来的那几声重咳听来分外惊心。
  
“谁病了?”吴映洁心下一震,冲口而出:“是……爷吗?”
  
“爷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天大的事也请吴姑娘先缓一缓再说。”另一名护卫严正道。
  
“既然爷身子不适,那我明日再来吧。”她吞下抗议,只得点点头,抱着那叠文书转身拾阶而下。
  
“咳咳咳……咳咳……”
  
可才下了几阶石梯,她身形停顿住了。
  
吴映洁心下宛如阵阵刀割,娇艳脸庞微微泛白,听着声声咳嗽,尽管想抑下焦灼之情,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大夫怎么说?很严重吗?爷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听他一直咳,他一定很不舒服。”
  
为什么就连睡了也还咳得这么厉害呢?
  
她一脸凄惶难禁,忧心焦虑神情怎么也藏不住,平时的娇美从容顿时消失一空。
  
护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默默地退到两侧。
  
“谢谢。”她黯淡神伤的眸儿倏然亮了起来,诚恳地向他们二人点头致谢,忙疾疾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去。
  
推开大门,她屏气凝神,脚步放缓,无声地走过前厅,在一座红檀木屏风前拐弯而入。
  
“咳咳……”
  
昏黄光线中,丹青色厚绸床帘掩映下,一个高大身形卧向里间,昏睡之中犹剧烈喘咳着。
  
她心口一痛,眼前泪雾弥漫。
  
吴映洁强忍泪意,将文书放在花几上,环顾四周,不禁有些气愤。
  
平时听闻过这个倔强古怪的爷,从来不许人到他凤凰堂的寝房来,就连随从丫鬟也一概不允,现在就连病成这样了,还不让人随侍在一旁好生照顾。
  
咳成那样,身边连斟来一碗热茶伺候的奴婢也没有,她心头又是一酸,又气又恼又嗔。
  
“像我这样一个人憎鬼厌的,就算病了也还有个贴心的若儿照拂,枉你姬妾如云,家中奴仆不下百人,做何端着架子,硬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她有些哽住,“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她见犹在病中昏昏然的他,平素严峻的英俊脸庞变得憔悴颓唐,心下更是难受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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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一旁桌上有只用厚缎织绵裹着保温的白釉剔花瓷壶,她掀起盖子凑近闻了闻,知是参汤,忙斟了一盅,顾不得许多地坐在床畔,轻声唤道:“爷,起来喝口参汤吧。”
  
邱胜翊浓眉紧皱,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疲惫沉重的眼皮,对她的轻唤也置若未闻。
  
“咳咳咳咳……”
  
“爷?”她有些急了,又红了眼眶。
  
依稀听见有人在耳畔声声唤,声音清甜脆冷如珠似玉……映洁……吴映洁……
  
是梦。
  
梦里的她满面焦急地望着他,唤着他,好似她真的关心他。
  
绝对是个梦。
  
熟悉的蔷薇花香沁入鼻端,恍恍惚惚间,有只微凉的柔软小手轻抚着他的额,邱胜翊绷紧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
  
“爷,”她努力扶起他的头,将参汤凑靠在他唇畔,柔声哄诱,“先喝口参汤好不好?”
  
病得昏沉的他,破天荒顺从地张口喝了。
  
她小心地喂完了那盅参汤,正想将他扶靠回枕,没想到他热得烫人的大掌倏地抓住她的手腕。
  
“别走。”
  
她心儿漏跳一拍,原以为他已经苏醒过来了,可除开牢牢抓握住她的大手外,他依然神智昏沉,眉宇紧攒。
  
吴映洁松了口气,心一软,柔声道:“我不走,我会一直在这儿。”
  
他的手还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她,不肯放。
  
她就这样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腿上,臂弯温柔地环着他,静静地守候。
  
直待东方天际微微发亮,直待他睡得更沉了,吴映洁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枕上,将锦被拉盖到他胸口,柔软掌心搭在他额际测量热度,见体温已回复正常,这才释然,随后轻手蹑足地离开。
  
细微几不可闻的足音消失在屏风转角处,原本熟睡的邱胜翊蓦地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深幽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眼神透着复杂,微微怔忡。
   
『19』第9章(2)
  
事后,吴映洁恳请两名护卫莫向主子禀报她曾偷偷来过之事,隔日,她也将那些重要文书转手,由水月坡递交予邱胜翊过目。
  
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爷现下身子不适,待他清醒之后,必然不喜见到她这个令人生厌的女人在他跟前出现,徒惹他心烦。
  
但私底下,她还是忍不住留住出诊的大夫,殷殷追问他的身子可有好些了?这病几时方能痊愈?
  
她甚至职出私房银子,买下某个相与药商家中珍藏多年的一批天山老参,吩咐灶房日日炖了参鸡汤送往凤凰堂。
  
“管家,若爷问起,就说是你的主意,知道吗?”她还特意叮咛管家。
  
“是,吴姑娘。”管家有一丝疑惑。“可为什么?”
  
她脸颊没来由地一红,随即恢复过来,若无其事道:“不为什么,你只管照吩咐办事即可。”
  
“呃,是、是。”管家这才惊觉自己僭越了。
  
吴映洁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那种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事情的心情。
  
几曰后,她听闻爷病已好,又出门巡视、治谈生意去了,心下暗暗欢喜宽怀之际,却也难抑一丝惆怅。
  
她不敢对自己承认,她……她是有点想念他的。
  
“吴映洁,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撑住沉重得仿佛不堪负荷的头,自我痛斥,“再加把劲儿,就能彻底斗垮谈礼复,把吴家所有产业全并吞到手,这才是你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目的——听见没有?!”
  
不能再分心,也不能再患得患失,更不能成天去揣度他现在人在哪儿?他可有一刻想起过她?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专注力放在手头上的工作,纤纤十指再度拨动铜算盘珠儿。
  
可三日后,她却收到了邱胜翊命人快马送回的一封派令。
  
“吴姑娘,爷接到皇上圣旨召见,已动身自扬州赶往京城,并谕示属下等人,凤徽号暂由吴姑娘全权代管理事。”水月坡方踏入书房禀告,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手上那纸眼熟的凤凰信笺,顿时失笑。“属下驽钝。爷行事素来严谨周密,自然是有派令给吴姑娘的。”
  
“爷为什么这么做?”吴映洁慢慢放下那纸信笺,眼神有一丝迷惑与不敢置信的震动。
  
他竟将凤徽号全部交托给她,就算只是暂时性,可这权力是何等惊人,为何他会愿意将之交到她手中?
  
她该惊喜万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头却掠过了一阵隐隐不祥预感。
  
不,她不喜欢他这种像是托孤的举动!
  
她知道自己想太多,她知道心底的惶惶不安根本只是杞人忧天,无稽又可笑。
  
但,她就是不喜欢这种莫名害怕的感觉。
  
“皇上召见凤爷所为何事?”她再也忍不住问出口,“伴君如伴虎,爷此去或许会有凶险——”
  
“吴姑娘,你过虑了。”水月坡微笑,平静地道:“当今圣上与静王乃是凤爷故交旧识,爷经商天下,历年来非但助益国家经济,也大大增进朝廷丰厚税收,为此,屡受万岁爷赞誉,甚至连总行凤徽号的招牌也是万岁金笔挥毫御赐。”
  
吴映洁听得怔怔然。
  
原来邱胜翊除却自身就手握商霸天下的可怕力量外,还有皇上这么一座至高无上的巍峨靠山。
  
那么,这次他和皇上就单纯只是一场旧友重逢了?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惊跳的心总算渐渐平稳下来。
  
可是这一去,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家呢?
  
回……家?
  
呵,多可怕,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商府当成他和她的家了?
  
吴映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来由心慌意乱了起来。
  
皇城
  
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尚不足以形容这集天下权势于此的皇廷宫殿。然而在御花园的一隅,那一株姿态骨干傲霜欺雪的梅树底下,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伫立着,负手仰望暗沉沉即将下雪的天际,神情萧索。
  
那是邱胜翊,人人敬畏的南方商业霸主,此刻却犹如一头被困在铁笼之中的雄狮。
  
他当初愿意应诏进宫,原以为可以藉着离得她更遥更远,就可以抚平胸中那一波波纷乱骚动的异常悸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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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离开了有她所在的商府,就可以冷静下来,彻底清醒,回复昔日那个严峻冷漠,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邱胜翊。
  
他以为不见她,就可以轻易地忘了她的容颜和气息。
  
但,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更加清晰敏锐地记起她的香气、她的柔软、她倔强又令人心痛的微笑……
  
第一封书信,八千里路,披星戴月,分别由水陆交驰,最后由凤徽号最精锐快马送到她手中。
  
我一个月后回家。
  
吴映洁呼吸瞬间凝结,指尖颤抖地抚触着那纸上龙飞凤舞的熟悉字体。
  
“他……写家书给我?”
  
细雪凤纹信封上,敬启者清清楚楚写着“吴映洁”三个字。
  
“吴映洁……”她闭上双眼,珠泪扑簌簌地坠落。“真的是给我的!”
  
那夜,吴映洁像个小孩子般又哭又笑,抱着那封信在房里快乐地转圈圈儿。
  
好不容易,她才勉强抑下几乎满溢出来的喜悦与快活,坐了下来,亲手磨了一汪浓浓的墨,小手还在轻抖,足足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得以提起笔。
  
她只写下三个娟秀墨字:我等你。
  
将字短情长的书信托付出去后,自那日起,她便日日数着他的归期。
  
七日后,第二封家书先返。
  
天冷了,库房收有银狐裘。
  
“傻瓜……”她眼眶湿湿的,小巧鼻尖红红的,却是忍不住笑了。“跑死马就为了暗示人家穿暖点儿?伙计们要知道了,肯定会笑的。”
  
可她的心窝却为这短短两句话而发热,温暖得不得了。
  
家中诸人皆安,生意但好,请爷勿忧。
  
七日后,第三封家书再返。
  
生意诸人素来放心,无可挂怀。
  
她喉头哽住了,胸怀满溢着深深的快慰和喜悦。
  
这个家托付到她手里,原来他一直都是相信她的。
  
强忍住感怀欢喜的泪水,她迫不及待提笔疾书:妾新烘了茶叶,给爷归途上喝。
  
他的回信写着:此茶香,可广量生产。
  
她展信一阅,不禁笑了,眼底闪动着明媚欢悦的笑意。
  
果然是凤爷,果然是商人本色呀!
  
吴映洁提笔款款回信:谨遵爷谕。又,天寒地冻,近日运河浅滩凝冰处处,行舟走船务请小心珍重。
 
尚不到七日,他的回信就到了。
  
好。
  
好一个言简意赅的爷,这下子直是累挂一海票人了吧?
  
她噗地笑了起来,声若银铃般清脆可爱悦耳。
  
一雳伺候着沏茶的若儿不禁满脸欣慰,暗暗念佛感谢上天。
  
但是一个月的归期之日过去了,他却没有回来。
  
非但如此,就连书信也再无一封。
  
她的快乐和期盼渐渐被揪心的担忧与惶然取代,连连又写去了两三封信,可一样石沉大海,毫无回讯。
  
日子沉重缓慢地辗过她的心,一个半月、两个月……眼看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吃团圆饭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的心深深地往下沉去。
  
吴映洁美丽的脸庞变得冰玉般的苍白,她更沉默了,每日只是埋首于满满的帐册之中。
  
她心底隐隐约约明白,他是后悔了。
  
后悔对她和颜悦色,后悔对她打开心门,后悔……这一切。
  
“主子。”
  
“嗯?”她抬头。
  
直待看见若儿心疼的眼神,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
  
她伸手粗鲁地抹去颊上泪痕,极力面无表情,若无其事道:“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若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也只能一叹,默默她去为她张罗吃食。
  
待若儿一离去,吴映洁的坚强平静又成了一抹深深的苦涩。
  
才低着拨了几枚算珠子,门外突然响起两下轻敲。
  
“请进。”她以为是若儿回来了,没想到一抬眼,却看见面色迟疑的水月坡。“水总掌柜有事?”
  
水月坡嘴巴微张,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噤声不敢言明。
  
“不要紧,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大家商量。”她温和地开口,“总掌柜直说无妨。”
  
犹豫再三,最后水月坡艰难地开口:“吴姑娘,属下终于查知了爷的消息……”
  
“你有他的消息了?他还好吗?他没事儿吗?”她小脸迅速亮了起来,急迫焦急地问,“他——我是说爷,究竟被何事耽搁了?要紧吗?可需要府中人手支援?”
  
“皇上欲将御妹宝如公主赐婚给凤爷……”他同情地直视着她,“所以爷至今犹在皇城内,未能如期归返苏州。”
  
皇上欲将御妹宝如公主……赐婚……给凤爷……
  
宝如公主。赐婚。凤爷。
  
轰隆隆的巨雷狠狠劈入脑子里,吴映洁全身一僵,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她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很合理吗?至高无上的皇家,和富甲天下的钜商联姻,这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她小时候看过的传奇本子上,也都这么写的,不是可怕阴森的虎姑婆,而是富贵吉庆的才子佳人大团圆。
  
她闭了闭眼,却突如其来地感到呼吸困难。
  
“吴姑娘?”水月坡有一丝忧虑地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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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眼神己然恢复镇静清明。“既知爷平安无恙,又蒙皇上赐婚,大伙儿不只该放心,还该为爷高兴呢!”
  
水月坡怔怔地看着她。
  
吴姑娘得知此事,应该比谁都要震惊难过才是,可为什么……
  
他的视线落到她指节紧握泛白的双手,瞬间明白过来。
  
水月坡无声地叹息了。
   
『20』第10章(1)

在得知他将娶公主的那一瞬间,吴映洁终于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她永远只会是他的小妾,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成为他引以为傲的爱妻。
  
“傻子,要不你还以为自己会是个什么?”她的脸庞苍白得像个褪色的旧布娃娃,双手紧紧地环住自己,“而且你到他身边,也就只是为了报仇,现在就快要成功了,你还有什么不心足的?”
  
他只管娶他的公主,她自报她的仇,一点也没有任何干涉妨碍,不是吗?不是吗?
  
“爷这么好的男人,自然是该娶一个足以和他身分匹配的金枝玉叶,这是他应得的……”尽管心痛如绞,她还是颤抖着挤出了一朵宽慰的笑。“等我报了仇,爷也娶了公主,我就可以正式从他的人生退出……对,就是这样。这样很好,很公平……”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安排了。
  
除夕
  
静悄悄的团圆夜,四周挂满的大红灯笼仿佛也黯淡失色,这一切,皆因主人未归。
  
吴映洁独自斟着酒,雪白皓腕衬着血红的琥珀杯,乍一看,好似饮的是她自己血一般,令人不禁心惊。
  
今夜,他该是在凤舞九天的帝阙之内,和尊贵的公主举杯共饮,相视而笑,眼底满溢的都是幸福吧?
  
她饮尽满杯的花雕,酒入愁肠,统统化作苦涩的相思泪。
  
“主子,总掌柜求见,大事不好了!”若儿惊慌地冲了进来。
  
吴映洁醉眼微睨着若儿,苦笑着反问:“今晚家家户户庆团圆,还能有什么事不好?”
  
“爷拒绝皇上指婚,皇上龙颜大怒,说、说要砍爷的脑袋啊!”若儿惊心动魄地喊完,见主子霍然起身,脸色刷地惨白了。
  
吴映洁酒意瞬间消失无踪,一把抓住若儿的手,“总掌柜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小书房里焦等主子前去商量……”若儿话还没说完,她已然冲出门,“主子,主子外头下雪,你还没穿上大氅——”
  
爷拒绝皇上指婚,皇上龙颜大怒,说、说要砍爷的脑袋……
  
不,不可以,不可以!
  
吴映洁提着裙摆狂奔往小书房方向,顾不得下雪,顾不得寒冷,顾不得脚下颠簸,满心满脑充斥着恐惧与惊慌。
  
他为什么要拒婚?他为什么要惹怒皇上?为什么不娶了公主,从此以后安享荣华富贵?
  
他……他不可以死,他……
  
吴映洁颊上泪水奔流,惊恐担忧都快破胸而出,她想抹去泪水,想保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思索出该怎么救人。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泪水纷纷,越拭越多。
  
直到冲进小书房里,她气喘吁吁,因寒冷和惊惧而瑟瑟发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爷拒婚?为什么皇上要砍爷的头?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吴姑娘,”水月坡努力压抑下慌乱不安,力图镇定道:“属下都打听过了,皇上明着是为了爷拒婚而雷霆震怒,其实个中缘由,最主要是因为爷的拒婚,等于拒绝了朝廷将来可任意‘挪借’凤徽号所拥钜款的机会。”
  
吴映洁如遭雷殛,小手要紧紧抓住桌角,才不致瘫软跌坐在地。
  
民不与商争,商不与官斗。
  
贪婪眼红想染指凤徽号的,竟是当今皇上?
  
怎么办?那爷还有何生机可言?除非真的将凤徽号拱手送给朝廷……不,凤徽号是爷毕生的心血,如今交给她守护,无论如何,在他回来之前,她都要代他保护好这一切!
  
“吴姑娘,你暂且先别太担心了,静王向来与爷交好,方才王府管家来过了,说王爷已经努力在皇上面前为爷求情,总算求得皇上稍稍回心转意,可是……”水月竣深吸了一口气,虽是稍定了心神,却也忍不住沮丧地低叹。
  
“可是什么?”她心急地追问,脯中灵光一闪,“皇上要什么?”
  
“皇上……”水月坡不禁咬牙忿忿道:“要凤徽号捐出六百万两银子做犒军饷之用!”
  
“六百万两银子?!”她倒抽了一口气。
  
皇上好大的胃口!
  
“吴姑娘,坦白说,咱们凤徽号不是出不起这笔银子,”水月坡真正头痛的另有别事,“但是属下素知爷的脾气,若屈服于皇上淫威之下,当真动用这六百万两去‘赎’回他,爷必定、必定——”
  
她低声喃喃:“他最是心高气傲的,如何会接受这等屈辱?”
  
水月坡苦涩长叹。
  
吴映洁内心强烈挣扎着,半晌后,沉声道:“给他!”
  
“什么?”水月坡一呆。
  
“皇上既然狮子大开口要六百万两银子,咱们就给他!”
  
“真给?”水月坡迟疑。
  
“当然给,怎么不给?咱们还要敲锣打鼓,运银两的船队上头张灯结彩,写上‘为朝廷犒军,凤徽号敬献’这几个大字,一路由南北上,教全国百姓人人瞧见闻知……”她冷冷一笑,“那才叫风光,皇上若知道了,想来也不好意思‘不高兴’吧?”
  
水月坡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好!就这么办!”他重重点头,“可是万一爷知道——”
  
“不必动用凤徽号的银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不悔地道:“自吴家挖来的大半商号地盘和货银,算算也有五百九十几万两,我那儿的私房银两再添一些,便足够了。”
  
“太好了!”水月坡欢喜地一拍掌,又突然想起,“可是赚自吴家的那近六百万两,吴姑娘不是原打算要补当初损失之用?如果全部都给了皇上,那该如何向爷交代?这、这太为难您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果决地道:“爷那儿我自会担待,就这么办吧!”
  
“是。”水月坡躬身恭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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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映洁心知肚明,交出了那六百万两银子,她往后还得再费更多的心力和时间才能赚回来,补足当初她害凤徽号遭受的巨大损失,而且她被迫得暂时放过苟延残喘的吴家一马。
  
回想这半年来的辛苦,本以为可以一举三得,既能完成对他的承诺,还能藉以迫得吴家破产,她也能复仇成功。
  
可就算只剩下一步即能彻底击垮吴家,但是她将因此永远失去他——
  
就算大仇终于得报,她还剩下什么?
  
失去了他,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吴映洁跌坐在地,双手紧紧合十,拚命祈求上苍,让他平安无恙归来。
  
“我什么都不求了,我只要你能回来……请你……一定要回来!”她哽咽着,无比虔诚地恳求。
  
皇城大内 天牢
  
刮骨刺寒的冰冷凝结在石床里,一个高大的影子盘腿坐在其上,闭目养神不发一语。
  
静王一身雪白织锦王袍,笑吟吟地望着天牢内的男子。
  
“唉。”他缓缓收起笑容,无比真诚地叹了一口气。“商大东家,邱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邱胜翊静静地盯着静王,脸庞消瘦而阴郁,却丝毫不减慑人的霸气。
  
静王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得有一丝不自在,只得又露齿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说到底,本王也有千百个不愿意,谁教本王的顶头上司便是咱们万岁爷,万岁爷都发话了,本王纵然有心扛起也无力担待呀!”他一摊手,神情好不无奈。
  
邱胜翊嘴角微微往上勾,终于开口:“皇上开金口,王爷设圈套,邱某岂有不乖乖上当之理?”他嘲讽地笑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静王有一刹那的尴尬,随即坦然道:“邱兄,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此番你又抵死不答应和皇家结亲,如此一来,又如何教圣上不更加惊疑三分?”
  
“邱某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配当公主下降以嫁?”他冷冷地道。
  
“邱东家又何必自谦?”
  
邱胜翊不作声,不愿再多做解释。
  
“本王想,这并非邱兄大胆违抗圣命的真正原因?”静王盯着他。
  
他面无表情,黑眸深邃幽然不可测。
  
“坚持抗旨不娶,显然是府中早有所爱?”静王一挑眉,笑得像只老狐狸。
  
邱胜翊脸色骤沉,眼底杀气一闪而逝。
  
明知他已身在囚笼之中,静王还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莫气莫气,本王提起‘她’,并无他意。”静王赶紧笑道,“本王也是个多情人儿,自然明自邱东家的心情,唉,想本王当年苦苦暗恋——”
  
“王爷话说完了吗?”他冷冰冰开口。
  
“邱兄,你这是叫本王可以滚了吗?”静王讪讪然了一下,又复露出笑容。“唉,明知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可一边是皇家兄长,一方是民间友人,本王无论如何都得做这个鲁仲连,好生为你们两边排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行。”
  
“王爷客气了。若非王爷从中筹划,穿针引线,朝廷又怎能如此光明正大假借五船私盐一事,插旗凤徽号,理所当然地获取那三成股利?”
  
静王的笑容一僵,眸底掠过一丝警觉。“邱兄这话说得奇,本王怎么半句都听不懂呢?”
  
邱胜翊突然笑了,却是笑得一丝暖意也无,揶揄道:“王爷如此不居功,当真是皇上之幸,国家之福了。此计瞒天过海、借刀杀人,用得甚妙……原来作贼和捉贼的都是同一个人,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静王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平板而冷淡,“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爷计画得半点痕迹不留,一切都合理得令人无法怀疑。”他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传闻小事一般。“但正是所有的步骤都太完整太顺理成章了,这才叫人起疑。”
  
“有何可疑?”静王剑眉紧皱,面露不悦。
  
明明,他都让人处置好了……
  
“在我查出原来收贿走私之人,就是我凤徽号苏州的大掌柜后,急收细软往北逃逸的他,偏偏在半路上被强盔斩杀夺财……”邱胜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静王,“天下就有那么多巧合之事?”
  
“你只为这一点,便识破我计?未免也太轻率。”
  
“王爷破绽自然不止这点。”
  
“何以这么说?”静王不服气。
  
“其一,海衙关总兵昔日由静王府出身,王爷是他的正主,面授机宜,自然方便行事。”
  
“关京自我府中所出,此事素来机密,你又是如何得知?”静王脸色变了。
  
“王爷有王爷的情报网,邱某虽是一介商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
  
静王脸上神情七分气恼又带三分佩服,最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南方商业霸王,果然不容小觑。”他摇了摇头,随即好奇地问,“还有呢?本王又遗漏了什么?”
  
“其二,盐乃由朝廷包办通运售卖之利,例往民间走贩私盐,一次至多两船即属大宗危险进货,苏州大掌柜有何能耐,可以一次就弄得到五大船的盐货?那自然是从官中盐库取出的。”邱胜翊冷静地分析,“而且邱某也亲自上船检查了漏留在舱底木板夹缝间的盐粒,雪白精细,非一般坊间粗制私盐可比——若说不是官盐,恐怕王爷也不信吧?”
  
“啧,那帮子蠢货,连几粒盐也扫不好。”静王懊恼。
  
“其三,私盐虽兹事体大,以王爷之权,当然能轻易压下,但是官股插旗民股,邱某提出要皇上的金印记为信,王爷却眼也不眨便慨然答应。万岁爷的金印,若非万岁爷事先应允盖这个印,就算位高权重如王爷,恐怕也不敢擅自作主。”
  
此计环环相扣,只要想通了其中一环,如此顺藤摸瓜,也就不难拆穿背后真正图谍之人,真正图谍何事。
  
“够了够了,本王生平还从没听邱兄开口说过这么长的一番话,说得本王头都痛了。”静王支着头,好似不胜苦恼。
  
“这一切都指向银子,皇上想将公主下嫁给我,看中的不外是凤徽号每年比国库还可观的收益。”
  
“邱兄是聪明人,”静王终于又笑得出来了。“既然如此,何不就答应了联这份亲?从此后皇家有势有财,你商家有财有势,何乐不为也?”
  
“不。”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想和王爷谈的,是另外一种交易。”
  
静王含笑的眸光倏然敛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哦?邱兄倒是说说看。”
  
“鱼帮水,水帮鱼。”邱胜翊眼神锐利地盯着静王,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我是商人,只愿意和熟知游戏规则的人‘谈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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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陷入沉思,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转移话题道:“皇上此次是不惜一切,势在必得。”
  
“可想而知。”他眸光幽然,微微牵动嘴角。
  
“邱兄真决定了?”静王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不后悔?”
  
“富贵险中求,有何后悔?”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极了。“换作是王爷,您会后悔吗?”
  
静王蓦然笑了,笑得好似顽童般狡猾有趣。
  
“唉,弄得不好,是会杀头的呢……”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静王。
  
“好吧好吧,看在本王和邱兄这么合拍的份上,那敢问邱兄这头一步想怎么做?”静王笑嘻嘻地问。
  
“请王爷尽全力……”邱胜翊淡淡地开口,“痛殴邱某。”
  
静王顿时张口结舌,呆掉了。   

『21』第10章(2)
  
六百万两上缴之后,又整整过了漫长、煎熬如一生的两个月。
  
她日日食不下咽,闭眼也不能寐,等得头发都要白了。
  
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吴映洁颤抖着,双脚犹如钉在地面,痴痴地望着出现在房门口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几疑在梦里。
  
他终于回来了。
  
她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像是深怕一动,他又会消失在眼前。
  
可……可是为什么他脸庞、颈项处竟是伤痕累累?
  
颧骨有着青紫痕迹的旧伤,挺直鼻梁犹留有淡淡淤色,像是曾被打断过一般。
  
他刚俊沉郁如故,可容颜却清减憔悴得令她心痛难禁,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从来没看他这么落魄狼狈过。
  
他可是凤爷,是掌握天下买卖生杀大权的南方霸主,他怎么能遭遇到如此不堪的侮辱与对待?
  
“你受伤了?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待你?”她忘形地冲上前,小手颤抖,怜惜又心疼地想抚触他的伤痕,却又迟疑地一顿,急忙缩回。
  
她怕自己会碰痛了他。
  
消瘦了许多的邱胜翊,深邃黑眸深深地盯着她,将她这一切微妙的举止尽收眼底。
  
“他们要的都得到了,为什么还要伤害你?他们太可恶!太可恶了!”她心一痛,几乎坠下泪来,忿忿咬牙道:“皇上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这还算什么护国安民的仁君?”
  
“皇上如何重惩我,你在乎吗?”他沙哑地开口。
  
泪珠犹在眼眶里滚动,吴映洁闻言却是一呆,刹那间凄楚心酸幽怨感伤齐齐涌上了心头。
  
她——不在乎吗?在他心里,是这么看她的?
  
邱胜翊缓缓走近她,高大伟岸的身躯和她想念至深的男性气息,再度浓浓地包围她而来。
  
她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落。
  
“为什么你要拿出取自吴家的六百万两赎我?”他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眼神莫测高深。
  
她喉头哽住,一个字也挤不出。
  
不知是感触幽怨惆怅还是矛盾迷惘,她只觉得心口好紧好痛,想要冲动开口倾诉些什么,却又不晓得究竟该如何解释这千丝万缕纠缠百转的一切。
  
“向吴家报仇,夺回一切,这不是你盼了多年的心愿?为什么你用这个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去换我回来?”
  
他目光灼灼,透着强大的压力,紧紧逼迫着她。
  
好半晌,吴映洁总算咽下喉头热团,慢慢抬起头望着他。
  
“我不知道……”泪水滚落她的颊畔,“但我只知道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时光仿佛静止了一生一世之久,她透过泪雾模糊的眼前,心,终于脆弱而无助地向他投降了。
  
不管他会因此深感震惊、愤怒,甚至是深深厌弃起她,她只要能亲眼看到他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无伤无恙,这一切就足够了。
  
“你是个笨女人。”他终于开口,“你知道吗?”
  
是,她知道……
  
他最痛恨下属蠢笨无能,也许,他也永远不会再信任她了……
  
她心如刀割,热泪决堤再难止。
  
“这笔帐,无论怎么算都赔本。”邱胜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声音渐渐不稳,眼眶灼热泛湿了。
  
“爷?”她抬眼望向他,难掩迷茫。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电光石火间,吴映洁终于全然明白了,感受到了他那深沉久抑的澎湃情感!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双手却也将他抱得好紧好紧。
  
历经了生离死别,苦苦相思,每一个无眠辗转心痛的夜……
  
终于,他又回到她的身边。
  
终于,他又尝到她的甜蜜柔软,那彻底攻陷他的心的滋味。
  
终于,在仿佛要将彼此气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长长一吻结束后,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紧紧抵靠着她的额头,大掌温柔地捧着她的脸蛋。
  
半晌后,邱胜翊终于稍稍松开她,“我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我这么做。”
  
她又哭了,颤抖的小手却是无比心疼怜惜地抚摸着他憔悴的脸庞,“我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令我这么在乎,甚至胜过报复,胜过我的生命。”
  
他大感震撼,几乎无法呼吸地、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爱上你,但是……”她底下的话被他以指尖堵住了。
  
“闭嘴!”邱胜翊再也掩饰不住心里强烈浓重的爱意,黑眸隐隐闪动着泪光,霸气地低吼:“我要你嫁给我,越快越好就对了!”
  
“爷……”她瞬间呆住,还以为双耳出现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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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他恶霸地道。
  
“可是……”
  
“叫夫君。”
  
“但……”
  
“你到底要不要嫁我?”他脸色一沉,看起来像是快杀人了。
  
吴映洁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狂喜在刹那间充满了全身,满眼泪雾婆娑,双手却是紧紧地环住他,笑得好美好美。
  
“要!”
  
邱胜翊紧拥着她,脸庞埋入她柔软幽香的颈项间,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温暖和幸福。
  
和静王的这场交易,换回来的报偿实在太丰厚了。
  
他终于得到了她的真心,并且也找到了自己的真心,就在她的怀里,妥妥贴贴地收藏着,永远不失不忘。
  
吴映洁把脸紧紧贴靠在这温暖强壮的胸前,纵然家仇尚未尽报,可是心底清清楚楚地领略到了一个令她感动落泪的事实——
  
她吴映洁,终于不再是个孤单清冷、举目无亲的孤女了。
  
因为他,她这一生终于又能再度牢牢拥抱住幸福。
  
她知道,有他守护着,这辈子她永远再也不会做恶梦了。
  
“夫君,我真的……”她噙泪含笑地在他耳畔轻声呢喃,“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的回答是将她拥得更紧、更紧。
  
“唉,自古有情人终成眷属,最是教人羡慕感动啊!”一把清朗嗓音在门口响起。
  
邱胜翊背脊微微一僵,抬头射去一抹杀气腾腾的目光。
  
可来不及了,已惊动了怀里的吴映洁,她含羞带窘地要退出他怀抱,忙敛容守礼。
  
邱胜翊铁臂却牢牢地将她箍揽在怀中,完全不许她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洁儿,那位是静王爷,”他毫不客气地横了静王一眼,“他马上就要走了。”
  
耶?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啦?
  
静王俊美如玉的脸庞浮起了一抹哀怨,大大叹了一口气,“唉,本王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作‘新人娶进门,媒人丢过墙’了。”
  
邱胜翊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交易既已拍板定案,静王还来凑什么热闹?
  
“映洁见过静王爷。”吴映洁见情况不太对劲,深怕爷发怒,也怕静王面子挂不住,忙出言打圆场。“请王爷先行前头玄礼厅稍坐用茶,爷稍候便前去相陪,妾身也就不打扰——”
  
“不用了,静王一路南下舟车劳顿,‘真的’马上就要回王府休息了。”邱胜翊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却有一丝不容错辨的警告。
  
静王本来还想讨杯茶喝喝的,见状差点被口水呛到,随即又噗地笑了起来。
  
“本王明白,扰人恩爱是要被马踢的,”他笑得好不诚恳愉快,十分识相,“本王回府休息便是了,改日再来同邱兄伉俪喝茶……”
  
“谢王爷,来人,恭送王爷。”邱胜翊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祸头子打发走人。
  
“爷怎么……”吴映洁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怎么对静王这么没礼貌?这样对待王爷,真的不要紧吗?
  
他低头给了她一抹深情温柔的笑意。
  
“对了,还有件事。”静王迈开长腿方跨过门槛,突然回头一笑,“邱东家可别忘了你我那日三击掌的允诺。”
  
“人言即为‘信’,邱某自会依诺而行。”他浓眉一扬,目光灼灼。“静王大可宽心。”
  
“本王自然信得及邱兄。”静王露齿笑得好生愉快,眨了眨眼。“那么,本王就告辞了。”
  
“王爷慢走。”邱胜翊神情沉稳内敛如故。
  
待静王满意地离去后,吴映洁不知怎地却有些心跳得慌,忍不住脱口问:“爷,您和王爷允诺了什么?是很严重的事儿吗?”
  
他的眸光落在她不安的小脸上,眼神倏然转为怜爱,噙着笑安抚道:“洁儿尽管安心做新嫁娘,好生筹备咱们的婚事即好。我是你的夫君,一切都有我为你作主,知道吗?”
  
吴映洁有一丝迷惘,又像有一丝恍然,尚未来得及开口再追问些什么,粉嫩如樱的唇儿已被他俯下头来深深地吻住了!
   
『22』尾声

静王府
  
静王笑咪咪地负着手,站在高高朱楼碧栏后,睥睨天下般地俯瞰着脚下繁华如织、美丽如画的景色。
  
“本王真是太喜欢这些‘爱国爱民’的好商人了,”他扳着修长指头数算,笑得活脱脱就是只俊美无双的千年老狐狸。“一会儿是晋商斗徽商,一会儿又换徽商斗晋商,有意思,真有意思……”
  
鹬蚌相争,情斗商斗,他可真是爱极了做这个站在后头凉凉插花携油水的“渔翁”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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