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1次PO完】蓝月酒馆情歌(翊潔) - 我愛黑澀會 | 棒棒堂 [结局小说] - 黑澀會.我愛黑澀會| 棒棒堂小说区 - 我愛黑澀會 | 模範棒棒堂 ♂ 超級後援會 - Powered by Disc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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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蓝月酒馆情歌(翊潔)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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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四,没有表演,杰克在唱机里放了LeonardCohen的歌,让入夜的酒馆里弥漫着他苍老低沉的独特嗓音。

我们一边擦着酒杯一边看着今晚酒馆里的客人三两成群地众在一张张小桌子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角落那边传来瑟琳娜具有魔力的喁喁低语,像是古老的咒语,在她面前被她吸引住的是几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白领,工作繁忙之余,来蓝月寻求解放。

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几位女白领哄笑出声,站了起来拿起皮包离开酒馆。

一民和维替她们拉开店门。

「映洁,帮个忙把这杯酒送过去那一桌。」

回过神来,看见杰克不知何时弄了几杯绿色蚱蜢。「哪一桌?」

他撇了撇嘴。

「我知道了,我拿过去。」

我把酒放进托盘里,稳健地朝瑟琳娜那一桌走过去。

近来端盘子端久了,手臂比以往有力,酒汁已经很少溅出来。

「瑟琳娜,辛苦了,喝杯酒解解渴。」

我把鸡尾酒杯放在桌子上,顺道收拾几个空了的酒杯。

瑟琳娜扬起眉,拿起酒杯啜了口。「谢了。」看了杰克一眼又转过来看着我。「映洁,你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我顿住。「嗯,我没计算时间。」时间在这里好像是停顿的,不会前进,日复一日。

「嗯,有半年多了吧?」

半年?「有那么久了吗?」我瞪大眼。怎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瑟琳娜描绘着黑色眼线的眼看着我。「来,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我先把杯子收回去——」

「我来收。」小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收走我手中的托盘。

我只好坐下来,在瑟琳娜审视的眼光下有些坐立不安。

瑟琳娜勾起漂亮的唇。「想算个命吗?」

我看着她手中的塔罗牌,犹豫片刻,摇摇头。

「不想预知未来?」

我笑了笑。「未来,那是太遥远的事,再说我也已经知道我明天会做什么、后天会做什么,知道未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帮助,因为我已经知道我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瑟琳娜留着长长的指甲,上头搽着鲜红蔻丹。「换句话说,你对未来没有期待。」她一双眼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映洁,这是你最特别的地方,你总是看着现在。呵,好在像你这样的人毕竟不多,否则如果人人都不好奇自己的未来,那么像我这种人的未来也就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地方了。我会失业。」

这是瑟琳娜第一次向我透露这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

当然很年轻的时候,我也对未来充满憧憬,但是历经了这么多事,我发现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么遥不可期的未来也只是无望的灰烬。

我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期望愈多,失望就愈多。因为这种体会,我开始能够明白何以穆特兰不让自己有过多的期望。

瑟琳娜静静审视着我说:「刚刚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群年轻女人里,有人问事业,有人问爱情,有人对金钱烦恼,犹豫着投资计画,但无论她们烦恼什么,总是在预期着一份光明的未来,希望获得晋升,希望感情顺利,希望婚姻和谐,希望股票涨停……我们的时间跨度一直都是放在比现在还要以后的那个『点』,也就是说,现在所作的准备,都是为了能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未来。这很俗气,却再实际不过,人是应该对未来抱着一份希望的,人们依靠这个希望存活着……映洁,说说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瑟琳娜,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也同意你说的话,但是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失去了憧憬……」赫然我想知道,穆特兰是不是也是这样?他失去憧憬?

她淡淡一笑,不语,弯下腰将奔跑过来的咪宝抱上膝。「知道它的品种吗?」

「知道。」咪宝是一只挪威森林猫,可爱讨喜,在店里很受客人欢迎。

「这只猫也有个故事。」

「怎么我一点也不意外呢。」我说。酒馆里不管是人是动物或是一桌一椅,我想可能都有个故事可以说。

映洁曾经告诉过我,挪威森林猫是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特有的品种,是一种像妖精的猫,经常出现在北欧的神话里。这种猫生长速度比较迟缓,所以咪宝虽然已经五岁,但算起来才刚刚「转大人」。此外,她还说了几个跟这种猫有关的神话故事给我听。

所以咪宝会有故事,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穆特兰把它从国外带回来的时候,咪宝不过还是只刚断奶的小猫。他养了它一、两年,后来认识映洁那小丫头,才把咪宝送给她。」

听到这里,我才发觉瑟琳娜要告诉我的并不是咪宝的故事,而是穆特兰的故事。

他曾经恳求我不要问,是不希望我知道吧。然而现在瑟琳娜却仿佛要告诉我一个将震撼我心的故事。

我不确定我该坐下来继续听,还是站起来离开。

「虽然,有些事情,局外的人是不该说的,但是如果都没有人提起,那么故事湮灭了没人知道,不也挺可惜的吗?」她说:「坐下来,映洁,既然你已经是酒馆里的人了,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一些事。」

我安坐了下来。尽管我有一种想要拔腿逃开的欲望。

犹豫地看看四周围,讶异地发现杰克、小季他们都看着我们这边。

于是我知道了,瑟琳娜是代表全体的发言人。

「我认识穆特兰很久了,还不能说完全了解他,想必你也发觉到,他这个人像一瓶打下开瓶盖的酒,看的见酒瓶里的酒液,却闻不到、也尝不到瓶里的滋味。他不会轻易向人表露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知道。他怕失望。

「你对他又有多少认识呢?先从名字说起吧。穆特兰这个名字,一般我们尊称对方会怎么称呼?」

我直觉回答:「穆先生。」

瑟琳娜笑了。「不对,穆特兰不姓穆,那三个字是译音,这是一个蒙古名字,他有八分之一蒙古民族的血统。」

「啊。」所以他看起来像异国人,但是却又不是西方的那种异国感。如果他不姓穆,那么他到底姓什么?

「在认识杰克以前,他就像是游牧民族一样,居无定所。台北这个地方从来就留不住他,直到遇见杰克——那年杰克开的工厂发生大火,把他身家财产都烧光了,在庞大的负债下,他那个患有轻度忧郁症的老婆受不了压力从十几楼眺下来,杰克也崩溃了,躲在一间汽车旅馆里,打算开瓦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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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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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原来杰克也有这么悲惨的一段过去。他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穆特兰那天晚上刚刚好就住在杰克隔壁房间,闻到瓦斯的味道起来查看,因而救了杰克一条命。不过杰克没有感谢他救他一命,反而还气得要死,怪他多事,没让他好好去,两个人打了一架,结果穆特兰打赢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呢。」

说到这里,瑟琳娜停了下来。「我口渴了。」她喊。

立刻有人送了两杯饮料来。

一口喝掉其中一杯,瑟琳娜才继续说:「因为这件事,两个人成为朋友,为了帮助杰克重新再站起来,他用了所有的积蓄开了这间酒馆,好说歹说请杰克来替他经营。他没有想到这会变成一种习惯,后来他陆续又遇见一民、维、小季、映洁这些孩子,为了安置他们,就把他们统统带回酒馆里来。人们在这个地方来来去去,痊愈的人会离开,但始终都有新的人进来,因为这个世上有太多伤心人,蓝色月亮似乎有一种召唤的力量。

「酒馆,把居无定所的穆特兰给留了下来。此后他虽然偶尔会离开,但始终都会回到这里来。我常常觉得虽然他已经渐渐把这里当成一个休息的地方,当他累了,他会回到这边,也许他还没有把这里当成家,也许他不承认,更可能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但是他对这里是有感情的。」

我看着瑟琳娜饱含情感地诉说穆特兰的事。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他不希望我追问的原因。如果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事,没道理需要只对我一个人隐瞒。

此外,我也好奇,瑟琳娜说了那么多,唯一没谈到的只有她自己。

我已经知道酒馆里所有人跟穆特兰的渊源,唯独瑟琳娜,还是一个谜。她跟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

「因为,」瑟琳娜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只有你还不明白。」

我想我是真的的不怎么明白。「我不明白什么?」

「你自己也是他带进来的,你能够体会那种感觉吗?他在你最需要帮忙的时候拉你一把,但是他自己呢?当我们这些被他拉了一把的人看着他濒临灭顶,却只能在岸边无能为力地替他着急时,那种感觉有多心痛、多无奈,他甚至不要我们救他……」

「穆特兰……」我想像着瑟琳娜叙述的那景况,心也不由得揪紧。「他怎么了?」

「他——」

「够了,别说了。」穆特兰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严厉地瞪着瑟琳娜,仿佛怪罪她泄漏他的秘密。

瑟琳娜还想开口。

但是穆特兰恳求她:「求你,别说。」

我顿时觉得听了这么多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很有罪恶感。

瑟琳娜抿起嘴,脸庞忧郁起来,乍看之下,竟然跟穆特兰有几分神似。

穆特兰转过头来,对着我说:「跟我出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呐呐地跟在他身后,感觉其他人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后背灼热。

走出酒馆,秋风令人抖瑟。

经人一点,我才发觉时序已是深秋,时间并没有因为我自身的停顿而跟着停上。

证明就是,一度剪短的发,如今又齐耳长了。

我们沿着人行道走,二刚一后,没人说话,仿佛都在等待对方先行开口。

我输了。我不够有耐心。「你很久没到蓝月了……」起码有好几个月了吧,或许更久一些。如果自我们从警局回来那天晚上算起的话……

他停顿下来,双肩微微拱起,像是在深呼吸。

他回头看我,月光在云后若隐若现。

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我对他还谈不上非常认识。为什么我却不觉得害怕,不认为他会伤害我,而如此信任他?那种信任的程度恐怕分析起来是会吓坏人的。

「你在怕什么呢?」我问,

「怕……」他双臂一敛,突然向我走过来,接近我,直至一臂之遥才停住。「你怕我吗,映洁?我这样靠近你。」

我只觉得略有压迫感,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尽管在经历过暴力与拳头后,我对任何人的碰触都感到畏惧,有威胁感,但不知为何,穆特兰这样靠近我,我却不害怕。

「不,我不怕。」

他咬牙道:「我却怕——怕得要命,像这样靠近你让我软弱,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的坦诚使我震惊。我令他害怕?所以他不来酒馆果真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不想见到我,为什么?

「我……」我昏了头,乱了心神。「我是不是该离开?」

突然间,我觉得有点冷。我才刚刚爱上蓝月酒馆,此时离开都觉得舍不得,更何况是比我有资格留下来的他呢。

「不!」他大吼一声,吓到了我。我很怕男人这样对我吼,下意识地,我退后一步。但他快一步捉住我,将我带进他怀里。

这回我真的吓了一跳,忍不住地胡乱挣扎尖叫:「啊、啊!」

「别动,映洁,别动。」他拦抱住我,温热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就这么一次,让我抱着你。」他轻哄道。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察觉到一种悲伤的氛围。

他也许正在哭泣,以无声的方式。仿佛如果我拒绝他,就等于捅了他一刀。

我开始能够感觉到他的绝望,也就不难理解瑟琳娜出于同样的绝望所说的话。

我停止挣扎,让他紧抱住我。

也许是他的绝望感染到我,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啊,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我没有回拥他,给他迫切需要的东西。

「我不要你离开。」他闷声说。

我也不想他离开。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待会儿……我放开你以后,回家去,然后忘记这件事……」

第二次了。他要求我再度忘记,也不管我做不做得到。我没答应他。

总是如此,相遇的时间不对。

「你喜欢我?」这就是所有人都想传达给我的讯息吧。

他抱着我的手臂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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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希望他说「不」,好让我继续接受他对我的好,而不回报,忽视情感天秤上的失衡和不公平。

但他迟迟才道:「不,我爱着你。」

我没有听过如此动人却又如此痛苦的爱语,而这才是他要我忘记的事。

不知何时,他放开我。

我独自一人在路上站了很久,眼泪一直没有停。

第八章

故事会走到尽头,伤心有限

于是我知道我得走。

那一夜我回到蓝色月亮,推开门后,没有意外地看见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我。

许久,是小季问:「老板呢?」

我压抑住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试着以最平静的语调说:「我们谈了一会儿,他先离开了。」

他总是先离开,以免伤害到其他的人。而我无法在明知他离开的原因后还让他那么做。

瑟琳娜走了过来。「都谈开了?」

我点点头,然后看见大伙儿纷纷松了口气。

映洁总是关心我的感情问题。但她更关心穆特兰的。

「这样比较好,映洁,你都知道了的话,我们也就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决定吗?」

我忧伤地看着她。「我不能。」然后我便躲进吧台后面,觉得自己像只鸵鸟。

杰克把我从地底下挖出来,护卫着我。「都别问了,既然映洁不想说,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难处。」

映洁很忧虑地看着我。「映洁,你不喜欢老板吗?」

「我……」我不喜欢穆特兰吗?不,不是这样的。那么是喜欢喽?我无法逃避这个问题,所以也得有答案,然而我纠结的心却不知道那个答案可以在哪里寻找得到。

我开始想起他对我的好。想起他忧伤的眼神:心也跟着他一起绞痛。

我不是完全对他没感觉,所以我知道我无法欺骗自己。

在淡水街头,在第一次眼神不经意的交会里,他的身影已成为我心底一处浅浅的印痕。他的眼神会让我心跳紊乱,他的碰触会使我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这个男人,我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但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以前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已经结婚,我先爱上另一个人,在圣坛前说出我的誓言;而现在,同样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背弃我的责任,放弃胜翊,跟另外一个人走。我没有那种自由。

没有自由的我,哪来的权利跟别人谈论爱?

那是太奢侈的事。

「我……」我从杰克背后走出来,面对所有人。「你们都别问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一民问。

「我想替大家调一杯酒,然后麻烦哪个人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穆特兰。」

看着灯光下的酒馆,我如此熟悉眷恋的地方,终究这里还是不能成为我重新出发的根。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记忆这一刻。然后替所有人,也替自己调一杯告别的酒。

杰克开车带我找到了穆特兰。

他住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在台湾,他没有自己的家。

我对这个男人所知非常贫乏。除了他对我的感情以外,几乎一无所知。

杰克把我送到他房门口后,替我敲响他的房门。

一会儿,门开了。看见杰克身后的我,他非常讶异。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谈谈。」杰克说完便离开了。

我看见他身后摊开来的行李。果然他打算离开。

「我……我能不能跟你谈一谈?」

他看了我很久,「没什么好谈的。」当着我的面要把门关上。

我吓了一跳,将手指扳住门。

他立刻将手卡进缝隙里,瞪着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会被夹断!」

我试着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不画画了。」

他眉眼一敛。「你真要放弃上天赐给你的才华?」

「我没有才华。」

「谁说没有?」

话题又扯到我身上,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别谈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着他退后,好让他无法把我关在门板后。「也别把我关在门后,我需要跟你谈话。胜翊不高兴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起来,好半天不说话,你也是这样吗?」

他不是这样。我是知道的。

他松开手,让我走进房间。

房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个小冰箱,一台手提音响,一张床。简单的摆设像是预告着住在这房间里的人随时会走,没有任何可以显示出他会长期停留的小玩意儿,例如需要浇水的盆栽植物或是养着金鱼的小鱼缸之类的。

「没有地方请你坐。」

「没关系,你坐在哪里,我就坐在哪里,站着也无所谓。」

「映洁!」他懊恼地捉着头发,像是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忘记……」我张大着眼说。「你叫我不要记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十分无奈地从床上捉了两个靠垫,我们就靠着床缘在地板上坐下来。

沉默许久,他沙哑着声音说:「暂时把灯关掉好吗?」

「好。」

他起身熄灯,霎时间,黑暗像层纱一般笼罩下来。

我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又回到我身旁坐下。但原先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种奇异的紧绷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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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松下来。

「你不用觉得困扰。」黑暗里,他的声音像海潮声。「我原打算什么都不让你知道,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欠我什么。」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的确是觉得我欠了他许多许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后,更无法忽视那一份亏欠。

他说:「我知道感情的事是双方面的,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不代表对方也一定要有所回应。」

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干涩:「我没有自由,我什么都无法给你。」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益发复杂。

他似乎笑了笑。「听过月桂树的故事吗?那个太阳神阿波罗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为了拒绝阿波罗,她宁愿变成一棵月桂树……那不是我爱人的方式。你尽管安心,我对你没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话。他说他总是无法得到……

是不敢有?还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会得到?

我也成为伤害他的人之一了吗?

咽下一口苦涩。「我没有什么好,你忘了我吧,从此我会消失的远远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样做。」

「但是——」

「映洁,你不明白,你需要一个痊愈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样,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这辈子飘荡惯了,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的脚会不舒服。我早该离开——而且,离开以后,我会试着慢慢忘记你……」

他在骗人。我感觉得出来,但是我无法说破。「那……很好,要保证你会慢慢忘记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时间?如果很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我们还有机会变成朋友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忘记我需要多久时间?」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扯出一个时间。在黑暗里,我绝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脏。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时间。你会给我这个时间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现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会给我时间吗?」好让他忘记我,让我们可以变成朋友,如果我那样希望的话。

到现在他还是只顾虑着我的感受。我在伤害他,而他允许我伤害他!

「映洁?」

「不要这样……」我哽咽出来。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气。「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根本没什么好……」

他安静了许久。「我不知道。」

这是他沉默了一个世纪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点雨,你躲在咖啡馆的骑楼角落,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你身边走过,你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样地专注,那一瞬间,我像是被你的专注给凝住了,眼神移不开……」

我的记忆跟着他的叙述回到那个时候。「是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绝对是一张令人难忘的男人的脸,尽管你快步走开,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我看见你时的感觉,我想画你,你身上有一种冲突。」我咧开嘴。「我习惯到处张望,看身边的人,没想到后来你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没有住在附近。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那个小弟,真的是你侄儿吗?」

他浅浅笑出声。「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还以为那么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现在我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我只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想再见你一面的心情,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也许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在那样的一眼当中,我的灵魂被一双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对我揭露他的灵魂,这种全然开放的态度理应是皮开肉绽的,然而我却感受到有一种真心坦诚在我们之问。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对另一个人这么揭示自己?这种谈话的过程,像是告解,存在着洗涤的力量。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接近你,我是因为无法移开眼光才想靠近你,于是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然后我才因为认识你而喜欢你。」

这是他的爱情。

我跟胜翊的感情却又不是这样发展的。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当不同的人遇在一块儿,每个人的爱与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静静听着他的告白。觉得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须听他说,他也必须告诉我。

「那天……为什么你会在那种时候冲进来,救了我?」

「你从酒馆仓皇离开,我怕你出事,悄悄跟着你回家,再接着你不再出现,淡水街头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见你一面的冲动,就守在你的楼下,心想即使远远看着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个浑球!」

「对,他是个浑球。」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深深吸着气。

故事说到这边,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告白后的解脱,以及从来都存在着的绝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脱多于绝望,还是正好相反过来。

「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许说出隐瞒在心底这么久的话,对他而言是解脱。

我却无法闪躲地领略到那透进骨子里的深深绝望。

「映洁……」

「嗯?」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遇见你,事情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六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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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在遇见胜翊之前遇见穆特兰,我也许不会那么伤心。我相信许多年前的他会跟现在的他一样,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愿意伤害别人。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我会爱上他。

这个男人如果早一步走进我心里,其他人都无法再占据我的心。

但是时间无法重来。对不起,穆特兰,对不起……

「六年前……」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地传进我心底。「很久了,映洁,很久了,我想不起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时间不可能重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帮帮我,映洁,如果我必须忘记,那么你也必须,因为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会跟着想起来,你有一双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让我们看看,需要多久的时间……」

「你还是要离开?」

「原本就这么打算的,记得吗?我总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再帮个忙,快乐些,还有,如果我们再见面,不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忘记。等你出了这扇门后,永远都不要再提起。」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无法回报他什么,所以起码我得给他时间让他遗忘。

「穆特兰,你要保重……」

「我们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画笔,映洁,你什么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张画。」

穆特兰在天亮之前提着行李走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杰克找到我,我告诉他:「他走了,没说去哪里。」

杰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这样。来吧,振作起来,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酒馆……」

「傻什么,你本来就属于那里,你不回酒馆要去哪里呢?走吧,我还有好多拿手绝活要教给你。」

「他是因为我才离开的。」

「那么你就更不能说走就走,因为他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才离开。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们要把酒馆照顾得好好的,让他随时都能回来休息。」

杰克的眼里有一种看尽世事后的历练与沧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记所有令人伤心的事。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第九章

世界不是两个截然,更经常是笑中有泪

「苏小姐,你又来陪你先生啊。」疗养病房的值班护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来到胜翊的病床前,将带来的小馨兰与瓶里的星辰花替换。「他今天好吗?」

美禾固定会帮病人量血压和体温。「很稳定,跟昨天一样。」

而我们都知道「跟昨天一样」代表什么——胜翊还是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近两年,身体机能渐渐在退化中,他会愈来愈虚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弃希望,苏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可能会醒过来。」

「谢谢,我知道。」而我才不过等了两年而已。「我会撑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车祸,已经昏睡十年的张太太。张先生经常带着两个小孩来探望她。车祸发生的时候,她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才四、五岁大,可十年后孩子都己经上国中了,张太太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病床就在胜翊的病床旁。有一回张先生拿着张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让我看,照片中的少妇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笑容十分温柔,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杨上十年后,她容颜已改,双颊凹瘦,四肢肌肉萎缩,头发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无神,对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应。

我经常遇到张先生。他是个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对深情的眼眸。

下班时间他总转往疗养院来,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体,十年如一日。这里的护士有一回问他怎么能够这么坚持,就在一旁的我听见他说:「我也曾经挣扎过,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太太这辈子再也不会醒过来,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事实,但是我不能承认,因为如果连我都放弃,那么她就真的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必须相信她会醒来,在她醒来之前,我永远无法放下我对她的爱。」

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则。0015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意外发生时才十八岁不满,正是花样年华的时候,她是一位体操选手,在一次训练中头部意外受伤,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是独生女,她的父母把医院当成家,时常在病床边陪伴她。两老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他们已经守了二十几年,十分担心再过几年等他们夫妻俩过去后,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胜翊在的这问病房里就三张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着其他人十年、二十年这样的付出,不免也计算起自己可能还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着护士教导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脚,以防止他肌肉萎缩。

长日漫漫,我就带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念给胜翊听。

我买了一套卜洛克和米涅-渥特丝的推理小说全集,逐字逐句地读。他的眼睛对光线会有一些反射动作,常常让我以为他醒了过来,但其实没有。

读累了,我会陪着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养足精神便到蓝色月亮去,像是从一个苍白的世界走进一个缤纷的世界。两个世界存在着严重的色差。

胜翊已经躺了两年,穆特兰则已经离开一年多。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选了胜翊,但我的心常常为了我别无选择而疼痛着。

我想这或许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它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一双扶持的手,却不让我握住。

且时时提醒我,我早已经丧失资格。

这么久一段时间,他音讯全无,却无法教人遗忘。

我静静看着胜翊沉睡的脸,觉得我欠的债似乎永远也还不清。

夏天的时候,映洁终于满十八岁了。

我们聚在酒馆里,准备了一个蛋糕替她庆祝。

杰克开了一瓶珍藏的香槟。

一民笑着恭贺她:「恭喜了,小丫头,欢迎进入成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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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香槟,喝了一大口。「太棒了,从此告别十一点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岁月。」

维说:「真有那么悲情吗?」

「满十八岁以前也不见你乖乖待在家里没乱跑啊。」小季笑道。

映洁呵呵大笑。

瑟琳娜点起了蛋糕上的蜡烛。「许愿吧,小妖精。」

唱过生日快乐歌,站在蛋糕前,映洁数着十八根蜡烛,然后吹熄所有烛光,许了愿。

这时杰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快递。」送到映洁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映洁捧着盒子,讶异地领悟到:「是老板送的,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杰克说:「我前几天才收到。拆开来看看,丫头。」

不待催促,映洁早也迫不及待地拆开外盒了。

大家都凑近去看穆特兰送给映洁的成年礼。

小盒里装着一只镶嵌着珐琅的发条小鸟。发条鸟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红嘴蓝羽,手工精致得连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伙儿赞叹一声,看着映洁上紧发条后把小鸟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松开发条后,一段挪威民谣音乐便从鸟身里流逸出来,同时漆着红漆的鸟喙像啄木鸟一样上下啄动。

大家对这只发条鸟爱不释手。

映洁玩着发条鸟,没有预警地说:「我好想老板喔。」

她一句话引发了被压抑着的思念。

蓝色月亮的灯光有愈来愈古老的气氛,每个人都不由得出神起来,不约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刚刚擦干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记他,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这个治疗伤口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个容易被遗忘的人,随时都有人会惦记着他。我们都无法将他忘记。

不管他承不承认,其实他也属于这里。

九月份的时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强风。

有台风要来。

杰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蓝月。

隔天果然雨势风势都变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时候,雨势还没有稍停的迹象。大雨打在紧闭的玻璃窗上,我和映洁躲在房里,咪宝不安地在屋里躁动着。

「雨好大。」狂风呼啸。

「不知道酒馆那边有没有事?」说完,映洁和我不约而同地为蓝月担忧起来。

昨天离开酒馆时窗子有关好吗?门有锁紧吗?防水袋能不能阻挡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会不会淹进酒馆里?

结果我们一整夜担心得合不拢眼。

这是个漫长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后,风雨停了。

映洁挨在我身边,刚刚睡去。

我没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伞便出了门。

一夜狂风暴雨过后,城市被摧残得满目疮痍。

街道上铺满了被风吹落的叶子,行道树倒了几棵,商店的压克力招牌也挂在墙壁上摇摇欲坠,下水道涌出大量的水来,较低洼的路成了水乡泽国,强行涉水的车溅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气里弥漫着湿意、泥土气味,和某种大灾过后的寂静感。

我走过几条街,远远地就见到酒馆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谁这么早来?

是不是酒馆里淹了水?

抱着忧虑,我走往门口一看,果然里头已经泡了水,地板上堆着大水退去后留下来的泥沙。

灯没有亮。我想起刚刚走过来时,电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抢修的电线杆。这一带大约是断电了。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里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杰克?」

那身影朝门口光亮处走过来,当我看清楚他的脸时,不禁张大了嘴。

「映洁,是你吗?」他探头问道。

「啊,你、你回来了!」

酒馆里一团糟,我们移师到另一条没有停电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点了两碗粥,一笼汤包,然后便谈起过去这一年多所发生经历的事情来。

这叫作叙旧吗?

我无法自已地在他脸上找寻着。

找寻什么呢?风霜的痕迹、旅途的疲惫?雨过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寻他回来的理由。他已经忘了吗?所以才会回来?

「这么久了,一年多来,你都在什么地方?」

热粥在我们眼前氤氲着,我发现我很难看得见他的改变。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里有一间屋,住了半年多,后来便到处跑,接了几份摄影领队的工作,带一群业余摄影人到处去拍照……」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说起自己的事。原来他在挪威有一间房子,他经常去那里住;他有国际旅游领队执照,经常接一些特别的领队工作,最经常带着摄影爱好者去拍摄一般旅行团难以到达的各地风光,这回他走了几趟极地。

粥稍稍凉了,弥漫在我们眼前的烟渐渐散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在他脸上找到几处冻伤后又痊愈的痕迹。他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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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你这一年多来都在做什么?」

「我?」耸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顾酒馆,我很努力在学,我想我现在应该可以调出一杯很不错的酒,改天有空让我调一杯KICK给你喝。」

「好啊。」他对我温温一笑。

我原以为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直到我察觉出他温和的笑容下竖起的一道玻璃藩篱。

是,他很随和,他跟我说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着一块区域,用一道藩篱阻止我的侵入,拒绝我的探索。

这吓住了我。

这道藩篱,是花了他多久时间才建立起来的?

我不敢逾越,尽可能地远离。直到退后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我才有办法对他微笑。

他是因为找到遗忘的方法了,我却还没有。

我仍记得分别的那一晚,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说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着我的眼睛,他就会想起来。

我不敢正视他的眼,只好频频躲避。

「你粥凉了。」

「什么?」我抬起头,无法避免地接触到他的视线。

他一向比我会隐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变了多少。

「粥凉了,映洁,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点。」他平静地说,但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咸粥放进嘴里,很快地咽下。「你回来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咸咸的滋味。

他没有说话。

「这次你应该会留下来了吧?」

「嗯,会待在这里一阵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话。他是说他会待一阵子,而不是就此留下来,永远。

他还会离开,是吗?

我没有再问。

「你还是没有变……」

「嗯?」他抬起头。

我望进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吃过早餐后,我们回到酒馆,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

杰克、一民、维、小季、映洁,以及咪宝。

瑟琳娜行踪成谜,但精神与我们同在。

看见久违的穆特兰,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

穆特兰环视着每个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映洁身上。「小妖精,生日快乐。」

映洁蠕动着嘴唇,「已经过了很久了……」话还没说完,她便抱着咪宝一起扑向他。「太好了,你回来了!」

她说出了每个人心里的话。

当所有人还在为他的归来兴奋不已时,我却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满是莫名地惆怅。

穆特兰睑上始终挂着微笑。

他走进酒馆里,看着大水过后满目疮痍的蓝色月亮。

「淹惨了。」杰克说。

一民踢开脚边一团半干的泥块。「早知道昨天应该镇守在这里。」

小季手上提着水桶,「守在这里也挡不住水呀。看看这一条街淹成什么样子?不知情的人八成会以为来到威尼斯。」

「听说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远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认了。」维则捉着长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杰克皱着眉看着被水淹过的木制桌椅。「都泡坏了。擦干了,以后也会很容易发霉。」

穆特兰老早已经从里到外看过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伙儿一默地说:「没有破坏就没有重建,蓝月也好几年没翻修了。」

映洁道:「老板的意思是……」

穆特兰已经挽起袖子。「把这里清干净呀,小妖精,不然怎么重新装潢?」

听到酒馆要重新装潢,大家立刻手忙脚乱地卷起裤管、挽起袖子,为了灾后重建的工作动起来,同时七嘴八舌地讨论重新装修的事。

蓝月要装修,是要照旧风格装潢呢,还是要换个新风格?如果要整个焕然一新,那么要设计成什么样子呢?

电力约莫是恢复了。帮忙把污水扫出酒馆外时,我看见蓝月门外那一弯蓝色弦月在阴雨的白日下闪着不显眼的霓虹光。

回过头便看见洞开的门后,那扰攘的小宇宙。

心中顿生感触。

穆特兰提着一袋沙包出来,见我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我是错了。」

「嗯?」

「本来我以为提供我们安全感的,是这间叫作蓝色月亮的酒馆,是它的门、它的屋檐庇佑了受伤的心灵;」直到蓝月要彻底装修,我以为不会变的地方即将面临改变。「我错了,原来重要的不是一个实体的建筑物,而是人与人之间一颗互相关怀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来,才让蓝月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将我一撮不听话的发拨到耳后。「你的发又长了。」指节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缕余温。

伤心总是有限。

我依恋着那个温度却不能容许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寻。

风灾过后,很快地,蓝月门外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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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重新装修起来了。

穆特兰找到熟识的包商,运来了大批材料。

原来的吧台和表演舞台已经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开。

酒馆里现在一片空荡荡,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样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馆势必会和以前的酒馆完全不一样了。

面对这情况,我的心情很复杂。

想来我是比较念旧些。「就照以前那样再装潢一遍不是很好吗?」

穆特兰这么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机给酒馆换个面貌也不错啊,这种机会可不常遇见。」

结果四票对三票,蓝月的命运就此底定。

折腾下来,唯一留下没有搬走的,只剩墙壁上那具已经不会响的自鸣钟。

「纪念品。」他说。「提醒我们时间的流逝。」

酒馆装修这段期间,大伙儿没事做,有时会到酒馆看看装潢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但几乎有一个半月没能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酒馆里小聚。

习惯一旦被迫改变,浑身上下便都觉得不对劲。

起码我是这样。

我是蛾,酒馆是光,我有趋光性。

当我发现我在酒馆里只会碍手碍脚时,穆特兰亲自将我「请」了出去。

「你没其它事可以做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却正好击中我胸坎。「说不定,我正好没有呢……」这两年来,我竟然除了酒馆和医院以外,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别的事做。

穆特兰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地看着我。「去逛街,去给自己买点东西,去看场电影,或是去看看展览,做什么都好,就当作是打发时间。」

我一迳儿摇头。

逛街?不,没啥好买的,我又不缺什么。

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去看,看什么好呢?太悲伤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没兴趣看,那还剩下什么?

看展览?画展、古物展、科学展还是家具展?事先没任何概念又要怎么订出计划?

打发时间?曾几何时时间对我来说竟也多余到需要被打发了?过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时间吗?

「映洁?」穆特兰还托着我的手臂。

回过神,我轻轻挪开手,改环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电影,也去参观展览……」至于是什么展览?管它。

我扭头便走。他追了上来,我继续前进,他一个箭步超越我,挡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头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当下是一种无所顿逃的感觉。

迟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脸,粗糙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剠痛感。「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我惊喘一声,胆战心惊的发现,如果我还有一些伤心,也已经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为了无法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而深深伤心。

而不能承认,是因为爱。

我颤抖地伸出乎,碰触他。「穆特兰,我想画你。」

我翻找出尘封许久的画笔。颜料因为放置太久,都已经干涸。我花了一个下午到过去常去的美术用品社买了一整组颜料。

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

一开始,因为双手已经太久没碰过画笔,笔感很不顺畅。

我一涂再涂,一改再改,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出我记忆里那张不曾磨灭的睑孔。专注的程度已经超越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映洁担心我不吃饭又不肯开门的时候,我却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在找寻救赎。

我必须把体内那股几欲要摧毁我的力量转栘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画画。

我不知道我画了多久,画了几天后,穆特兰来敲我的门。「映洁,开门。」

映洁跟着叫喊:「开门了,映洁,你两天没吃饭了,会饿死的。」

原来我已经画了两天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啊。决定不理会门外的动静。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画画的单纯喜悦和纯粹的痛苦中。

如果这个世上有什么力量可以同时摧毁我又使我获得力量,那么就是画了。

我想起很多看过我画的人批评我的画缺乏技巧,现在我懂为什么了。

因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画。我是用我的灵魂在感受画。

当一个画画的人舍弃被冠以专有名词的技巧时,就等于放弃了让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灵魂绘出来的画,必须以同等的灵魂去感受才能获得共鸣。

而我只能画我单薄的灵魂所愿意、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多么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远不够,不够勾上一幅好画的格局。

习画逾十年,怎么我这么晚才明白呢?

「映洁,我们要撞门进去喽。」映洁高声喊道。

我已经无法听见任何声音,所以当门被撞开时,我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专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这幅画完成。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得快一些,不能中断!如果停顿下来我就永远也画不完,就像两年前胜翊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样。

无法完成的画会抽干我的灵魂。

有了前车之鉴,这幅画不能这样。

「够了,停下来休息吧。」他来到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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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头,固执地不肯停下来。

当映洁试着抽走我手中的画笔时,我喊出声:「不要,让我继续画。」

「你会撑不住。」

「我撑得住。」然后我便拒绝再说话。很快地,我又把身边两个人的存在抛到脑后。

我进入那个无我无他的世界。在光影与明暗之间,找到祥和。

终于,我添上最后一笔。

「完成了。」我满足地搁下笔,同时转过头去。找到熟悉的那张脸。「我欠你的那幅书。」

他已经在凝视着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洒满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这是你,还是我?」

这是我心中的穆特兰。

我合上酸涩的眼皮,整个人往后倒去。

「映洁!」映洁惊喊。

「没关系,我接住她了,让她睡一会儿。」

我叹息一声,为曾经被抽干,如今又被寻回填满的灵魂无声地啜泣。

第十章

悲欣交集……

画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后,我整整昏睡两天。

又过了不久,酒馆装修好了,蓝月歇业后重新开张的第一晚,酒馆里涌进了大批散客,连平常久久才出现一次的面孔也在这一天出现。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蓝月酒馆不专属于我们这几个人,而是为需要它的人开放的。这城市,太寂寞,有这么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着杰克跟老客人闲聊,看着映洁带着咪宝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一民与几名新面孔的女客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看着维和小季站在角落环视着新的酒馆,与我一样在找寻旧的记忆。

而唯一有关旧记忆的一切,就只剩下墙角落那特意留下来的自鸣钟和大门外的蓝色弦月。

重新装潢过的酒馆一改过去的摆设风格,吧台变成开放式的空间,小舞台设在中央,新添购的桌椅成辐射状散置在各处。

地板上仍铺着磨石,四周墙壁则装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术馆。

穆特兰把我的森林挂在墙上,每个人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画的周围则安置了好几个画框,里头仍然空无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墙壁上时,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一幅画是一个故事,我们的,写在这里。」

「那么其它的画框呢?」

「等你想画的时候,把它们挂在上面。」

我们没有再讨论我是不是能继续画的事。

但是我看着杰克,看着小季,看着瑟琳娜,看着伤心酒馆的客人,心里很明白我会再拿起画笔。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想说。

伤心的故事,开怀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来的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时候,台风带回了穆特兰。

三个月后,他再度悄然离开。

我想这辈子,我与他之间,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够知道他是否已经将我忘记。

那将变成一个谜。

当很多年以后,新的客人无意中留意到墙上那幅画,问起那个故事,他不会得到答案。

尔后几年,穆特兰又回来过几次。

他不像候鸟般定期来访,我们猜测不到他的行踪。

他一次回来是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经从补校毕业,通过语言考试。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舍不得离开,决定放弃出国的机会。酒馆为了这件事喧腾许久,最后都结论是希望她去。

「去吧,」杰克说:「去待个几年,不喜欢再回来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小季耸耸肩。「异国的月亮哪有家乡圆,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对我来说根本也没有差别。」

但从她拼死命苦读英文的努力来看,我们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轻松。

她一直想到国外念建筑,否则也不会跟一大堆人争取留学的奖学金。

现在机会来敲门了,她却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体会她这种心情,换作是我,恐怕我也会犹豫。

我才不过在这里待了三年就已经舍不得离开,更何况是年资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一直到穆特兰回来后才解决。

那一晚他一脸风尘仆仆,一进酒馆就直接把小季带出去。两个小时后,当他和小季再出现时,小季已经点头答应出国。

「我出去看看,不喜欢就立刻回来。」她泪涟涟地说。「你们不可以忘记我。」

而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天晚上穆特兰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从小季确定要出国起,我就开始帮她画画。她不知道我在画她,直到她临出国前,我把完成的画带到酒馆。

这回我画了一幅货真价实的人物肖像。小季看着这幅画说:「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幽幽淡淡中透着坚毅。

后来这幅画就挂在那幅森林的右手边。成为蓝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画。

这回穆特兰没有待很久,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变,他便又再度离开,一样没有留下音讯。

春天的时候,小季走了。从此酒馆里少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每个老客人都不约而同地问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觉中,似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离别气氛在酝酿。

果然没多久,一天晚上,一对生面孔的老夫妇突兀地出现在酒馆。

向来爱玩爱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妇便僵直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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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民的父母亲。

两老已经十分苍老,一民不肯和他们谈。情况僵持了好几个礼拜,终于一民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闷着脸与老夫妇在酒馆里大吵一架。

杰克当机立断地关上酒馆的门,暂时停止营业。

那一吵,把许多陈年辛酸都翻了出来。最后依然没有和解,老夫妇离开了,后来也没有再到酒馆来。

一民则失去笑容,我们于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爱的那个世界,在逆流里寻找到一条自己的路,承担责任。

就像小飞侠一样,即使是不愿长大的彼得潘,最后仍然得面对成长。

我们等着一民成长后再度回到这里来,而那之前得先熬过一段离别与守候。

那个时候我也会帮他画一张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穆特兰决定重新装修酒馆的用意。但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重修酒馆这件事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某种讯息。

是的,也许是因缘际会聚集在一起的我们,用各自带来的一段段伤心故事编织起蓝月酒馆这个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们依然有着无法抹灭的私人过往。

那些我们穷极一生,依然无法逃避的过去。

总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里。

而别离仅是开始。

我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着准备。

再接着穆特兰有整整一整年不见踪影,后来几次归来,都像是一场隔夜的梦。

与蓝色月亮结缘的第六个年头,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后一次回来,是两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杰克联络,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气探问他的消息。

胜翊依然昏睡不醒,映洁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于,身上背着一大串遗产,可惜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

瑟琳娜没一点显老的迹象,倒是杰克脑后的头发少了一些,而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维手上那只劳力士是从哪弄来的。伤心酒馆里一直都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谜,有很多已经找不到答案。

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关于我自己的前尘往事。

只捕捉住某种令人心痛的时刻。

尤其当我在乐团的歌手幽幽唱起蓝调,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画中的雪色森林时。

通常这种时候,我会忘记过去,允许自己悄悄在心里思念填满我灵魂那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时间在我身上失去了意义。

今年第一场春雨后,燕子盘旋在城市天空,呢喃燕语飘荡在风中。

「从没看过这么多燕子。」每个发现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经雨洗涤后,空气难得的透出清新,前一年冬天落了满地树叶的行道树抽出了新绿,仿佛为这新的季节带来新的希望。

我的发几度剪短,又留长,又剪短。长长短短的发是时间自我身上走过的痕迹。

手中握着一束自花市带回来的玛格丽特,这几年来,仰望天空成为一个忧伤的习惯。

走进病房的时候,刚刚好遇见0013床张太太的女儿,我微微点头,互相打了个招呼。

来到病床前的小几打算把前几天带来的桔梗换掉。然而仔细一看,瓶里的花却不是我带来的那束桔梗,而是一小束还透着香气的丁香花。

这不是我放的。

值班护士经过的时候,我拦住她问:「先前有人来看过我先生吗?」

年轻护士茫然地看着我。「不太清楚,怎么了,有问题吗?」

胜翊家人口单薄,这六年来除了一些大学时候的同学在听到胜翊的消息后曾经来探望过胜翊,大多时候病房里并没有时常出现访客。

会是什么人来探望胜翊呢?

我看向那束丁香花,摇摇头道:「不,没什么。对不起,你忙自己的事吧。」

瓶里的丁香花才刚插不久,我把玛格丽特送给了隔壁房0010病床那位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的病人。

0010病床,则另有个很悲伤的故事。

这天我晚了一些时候到酒馆。

酒馆里少了小季,每个人平均的工作量都比以前增加了许多。

小季已经出国三年,刚开始时,我们经常收到她从美国寄回的航空信。渐渐地,信少了,音讯也少了。很怕再过一阵子,会完全失去联络。会吗?

平日这种时候,酒馆里客人还不多,所以当我走进酒馆里,看到几名生面孔的新客人时,不禁有些讶异,所以多瞧了一眼。

走到吧台后,杰克低声告诉我说:「小心点,这些人看起来怪怪的,恐怕会闹事。」

闹事?我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还没遇见过有酒客闹事的。

不由得再偷瞄一眼。

当晚我们就战战兢兢地留意这群新客人的举动。只见他们把酒一杯接着一杯喝。说话声有些大,但还不至于带来什么危险。

很快的,午夜了,酒馆最热闹的时候。到了凌晨两点时,客人一个个散去。

我心想:大概是没问题了,再一个小时营业时间就结束了,如果到现在都还没发生什么事,那么再一会儿应该也不至于出太大问题。

就在我松一口气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我只听见映洁大喊道:「我们这里不准吸毒!」下一秒钟,映洁被一名生面孔的酒客拉住,再接着维和一民就和这群醉得厉害又带了毒品的酒客打了起来。

掀桌的掀桌、开骂的开骂,客人躲的躲、叫的叫,杯杯瓶瓶四处飞舞,酒汁溅了一地。

「报警!」丢下这么一句话,杰克立时从吧台下捉起一根木棍,冲过去支援自己人。

局面立刻失控。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地说:「有人闹事斗殴,这里地址是……对、对,请快来协助。」

天啊,我紧张地捉着话筒,打电话到最近的警局说明状况。

一边说,一边看着混乱的现场,担心有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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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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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2 08:53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报案后,我丢开电话,捉起一张椅子准备冲进战场。

脸颊重重挨了一记手肘,我被撞倒了。

数不清的脚踩来踩去,就在我以为我要被踩死时,一双手臂将我捞起来,「躲到旁边去。」接着轻轻一推,把我推出混战外。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映洁尖叫一声,跟着被扔出来。

我赶紧扶住她。「有没有怎么样?」

「没事。」说着又要冲进去厮杀。

但没多久,闹事的人就被摆平了。我们瞪大眼睛,看着那肿了一只眼睛,手臂被割伤的穆特兰站在倒了一地的醉客中间,很无奈地说:「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冲动?」

杰克、一民和维身上挂的伤更精采。

一片静谧后,警笛声从街头远远地传来。

我的眼神离不开穆特兰,心想:他怎么老是有办法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警察终于到了,一进酒馆,看见现场一片混乱。不由分说,在场的人全部带回警局。

当天晚上,伤口才刚刚处理好,就要做笔录,折腾到天亮才回来。

酒馆因为这次的闹酒事件决定停业三天。

桌椅损坏了不少,又要重新换过。

事后,我们聚在酒馆里喝着热豆浆,对发生的事感到既好笑又欷吁不已。

大伙儿嘲笑起彼此身上的「彩」。

杰克的嘴差点被打歪,现在还肿得不能吃东西。

维那张俊美的脸孔虽然毫发无伤,但肋骨硬是被打裂一根,有一点内出血。

一民呢,更惨。左手臂已经打上石膏,变成独臂侠。

黑着一只眼的映洁顽皮地在他石膏上画了一只Kitty猫。「要不要涂成粉红色?」还笑问。

一民使出一指神功按了她眼角一下:「你怎么不干脆给我画只熊猫?」

映洁呵呵笑道:「呵,这是什么情况?在场唯一完好的是我们咪宝。」

穆特兰显得很头痛。他还肿着一只眼,右手臂缠了层层白纱布。他让一只破酒瓶给割了一条长伤口,缝了十几针。

几曾见过这劫后余生的大阵仗。三天后若重新营业,客人进门来时会不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伤残病房?

当大伙还在热烈讨论的时候,我看见坐在一旁的穆特兰若有所思地看着每一个人。当他将视线移向我时,我愣了一愣。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这次他回来是因为已经作出了什么决定吗?

「映洁?」一民唤道:「你的脸要再冰敷一下,瘀青的很严重。」

「喔,我知道了。」我藉机站起来,走到吧台后从冰柜里拿出一袋冰,用毛巾包妥后,轻轻按在脸上,感觉那股冰透的刺痛感。

等我回到其他人身边坐下来时,穆特兰深深看了我一眼,手指擦过我冰冷的颊。「可能会瘀青好几天。」

然后他转过头去,面对所有人后,说出了他这趟回来的目的。

「我想把蓝月卖了。」

每个人的笑容几乎在同一时间僵住。

还有下文。

他对杰克说:「蓝月这几年赚了不少钱,这几年我人都不在台湾,很难同时照顾到酒馆,所以我想——」

「不要!」映洁首先抗议。「不要把蓝月卖了,我不要!」

「让我把话说完。」穆特兰轻声地说。「我想即使没有我,大伙儿还是能把酒馆经营的有声有色,最近几年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它交给杰克。」

杰克一脸震惊。「交给我?」

穆特兰用一种我所见过最温柔的眼神对他说:「对,我想把蓝月交给你负责经营,然后让大家持股,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卖掉。」

「但、但……」杰克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维不敢置信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民说:「像现在这样一直下去,不也很好吗?」

映洁再度发言:「为什么要变?」

穆特兰镇定地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后,又把烟捻熄,折断。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他的克制与坚定的意志。

「因为我变了。」他说。

他说谎。

「映洁,你劝劝他。」所有人一致把矛头对准我。

但他真的在说谎吗?或许他是真的变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对我摇头:「我决定了,想了很久才决定的。」

毛巾里的冰块融化后沿着颈项滴进领子里。我颤抖着。

突然间,我知道了,他不打算再回来了,永不!「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支持你。」

「映洁?!」大伙儿惊愕万分,仿佛无法相信我会这样阵前倒戈。

但我不是倒戈,我是在放开手中的线,那条线一直牵引着他,所以即使他无论走到哪个地方,他都无法忘记我。

这样的他是不会快乐的。

我得让他走。

「都不要再说了,」他站起来,穿上外套。「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等一等。」我叫住他。「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他站了好一会儿,不说话。突然,他伸手碰触我及耳的短发,说:「怎么又把头发剪短了?」拢了拢外衣,「会待一阵子,要离开我会说。」

我颓丧地靠向椅背,掩着脸遮住因强忍住泪而发烫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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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陷入低潮中。

这是最后一个礼拜了。

酒馆产权的移转已经处理妥当。穆特兰打定主意要把酒馆留给杰克,是由不得人说不的。以后,蓝色月亮还是蓝色月亮,但穆特兰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尽管每个人都认为他属于这里。

明天,他便要离开。

连续好几天他都有到蓝月,表现得跟往常一般,像是丝毫不认为他的离开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但其他人并不。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大家心情都不顶好。

这几年酒馆里陆陆续续进驻过下少乐团,然而我最钟情的一个团还是那个来自纽澳良的Jazz乐团。他们每年里会有半年的时间在蓝月驻唱,剩余的半年则到各地酒吧做巡回。

好不容易等了半年,他们又回来了。

同样是周三,Jazz之夜。献给蓝色月亮。

爱听爵士的老乐迷怕没有位置,早早已经进场,坐在自己熟悉的老位置上。从每个人点的酒上,约莫可以猜出各人今夜的心情。

比如点「蓝色玛格丽特」的客人今晚大概有一点忧郁;而点了一杯「卡萨布兰加」的客人可能喜欢看老电影,还有一点怀旧的心情;如果来客是一对情侣,男方点了一杯含琴酒和樱桃白兰地的「黑夜之吻」,而女方点了一杯「天使之吻」作回应,那么他们大概正在热恋中,期待着给对方一个热吻。

酒有颜色,也有心情。我跟着杰克学了六年,才刚刚开始掌握到一点观察的诀窍。

不到十点钟,酒馆里已经客满了。陆续进来的客人只好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或者站着听歌。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晚的缘故,尽管客人很多,大伙儿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见一民笑得勉强,维则已经两度打翻客人的酒。映洁躲在吧台后,闷闷不乐,放任咪宝惊吓客人。杰克也有些没劲。

瑟琳娜也在。但她今晚没穿那身占卜师装束,只穿了一件连身印花裙装,霸住吧台前一个位置,远远地看着站在角落,手上端着一杯酒,不想引人注目的穆特兰。

「映洁。」瑟琳娜招手唤我。

「嗯?」我走近她。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关心穆特兰吗?」

我摇摇头。

看见杰克一脸讶异地把调好的酒拿给一民后,也走过来。「你要说?」

瑟琳娜的眼神很哀伤。「我就要失去他。」

杰克噤默。「不是映洁的错。」

「是我的错。」我垂下眼。

瑟琳娜握住我的手。「你有一点爱他,是吧?」

我没有回答。

接着便听见了更令我震撼的事——

「他是我儿子。」

我睁大眼。「他知道?」

瑟琳娜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天啊。」我想起那个瑟琳娜许久以前提过的故事。关于一个小母亲生下孩子后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丢弃小孩的故事。

她紧紧捉着我的手。「他还爱着你。」

顺着她的眼神,我在角落找到他修长孤独的身影。「是的,我知道。」这些年来,他的眼神依然忧伤,看着我时总是带着令人不舍的挣扎与爱。但是有许多现实是无法突破的,爱,并非无敌永不失败。

我悄悄挣开手,擦起手边的玻璃杯,「瑟琳娜,你不要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萨克斯风以即兴演奏秀了一手开场后,舞台上的表演便开始了。

黑人女歌手露西亚以一首轻快的外国歌曲带动全场气氛,接着又陆续唱了几首歌。第一场表演结束后,休息十五分钟,然后第二场表演又开始了。

露西亚的歌喉依然深深吸引着听众。小喇叭和萨克斯风也风靡全场。

时间-一渐进了午夜,快终场时,乐手奏起了一首家喻户晓的柔美旋律。

前奏开始时,我解开身上的围裙,在伙伴们鼓励的眼光下定上小舞台,从露西亚手中接过麦克风,同时在人群中找寻那双忧伤的眼睛。

毫无困难,因为他已经先找到我。

顺着旋律,麦克风将我略低沉的嗓音传送到每一个角落。

捉到那一个节奏点,我轻轻地唱出:「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说爱你。你能明白吗?即使这已经是最后一夜,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时间并没有办法带来任何转机,我们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奇迹。

轻轻地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地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我始终不明白你爱我哪一点。然而问我自己为何爱你,我发现,这的确是很难说得清楚。也许我爱的是你忧伤的眼神,也许我爱的是你看着我时的专注,也许全都是也全都不是。我没有办法那么细致地剖析我的心,我只能将它以这种方式告诉你,你在我心底。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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