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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妻子好合(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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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弟越听越迷糊,不就问那个「爹」在哪里,怎么变成读书了?
  
「珣儿、珏儿也还小,等过几年了,你们都大了,娘她会再找个适当的时候,找你们一起说。」
  
邱胜翊暗自一叹。唉,这样可以搪塞过去了吧。
  
「在那之前,你们也不能跟珣儿珏儿说,更不能跟娘说。我们才回宜城,娘她很忙碌,要照顾你们和妹妹弟弟,又要认识咱邱家一大家子的叔叔婶婶堂哥堂姊的,还得打理宅子里里外外的事情,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不要再让娘烦心,好不好?」
  
「好。」兄弟俩乖巧地应允,他们最听爹和娘的话了。
  
「玮儿,庆儿,你们绝不能说这事。」他再次强调,语气坚定。「这是我们男子汉之间的约定。」
  
「哇!」小兄弟听到男子汉三个字,眼睛都亮了。
  
「咱爷儿击掌为誓。」他伸出手掌。
  
「来了!」庆儿立刻将他的手心迭上去?啪的一声好响亮。
  
「我也来。」玮见也迭上他的手。
  
「好儿子!」父亲的大手掌紧紧握住两只与他立誓的小手。
  
白云悠悠,原野辽阔,总有一天,孩子会长大,到了那时,眼界开了,心思宽了,今天说不清的事情,再一一道来吧。
  
待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宜城已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雪。
  
过年前,邱胜翊心情轻松,带了妻子儿女,准备好好逛上十几年没走过的宜城大街。
  
映洁跟孩子们一样期待,雀跃不已,一方面得拉住兴奋乱跑的孩子,一方面也得克制自己别像个小姑娘开心地跟着跑了起来。
  
「好香!」邱胜翊走在街上,鼻子嗅了嗅。
  
「是黄氏油坊。」映洁遥遥望见了屋前的牌匾。「宜城百姓几乎都是吃他家的油长大的,听说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哎!」邱胜翊一叹。「我托家兴带黄氏油坊的好油上京城,拿去送人,却不受青睐。」
  
「那是他们不识货。」映洁笑道:「还有你,也是宜城的特产,脾气忒硬,个性忒倔,人家的油是香的,你是臭的。」
  
「哈哈!」被老婆调侃,邱胜翊倒是乐得大笑。
  
油坊门口堵了一群婆婆妈妈,打完了油还不走,围着一个素衣姑娘聊起天来;大门右边不挡路处,一个少年公子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后头站着八个雄壮威武的随从,好似戏台摆开阵势似地准备唱戏,俊美公子则是笑容可掬,悠哉游哉地摇着扇子让人看笑话。
  
「人好多。」映洁伸长脖子瞧了下,自付挤不进去。「对了,没带油瓶出来,怎么打油呀。」
  
「就算妳带出来了,还要逛街呢,怕拎着油瓶太重。」邱胜翊笑道:「回头再叫家人过来打油吧。」
  
一家人继续往前走,孩子们许久没出来走动,一路在前头兴奋跑跳,夫妻俩倒也安心让他们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因为玮儿会牵住珏儿,庆儿则和珣儿手拉手,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便回头喊爹娘过来看。
  
「这边有一家布庄,我正想剪块布缝新衣。」映洁一边踏进布庄,一边吩咐邱胜翊:「你叫孩子过来。」
  
台面上摊开了几匹大花布,两个买布的女客似有意见,那伙计头一转,往后面扯开喉咙喊道:「长寿!长寿!你顺便拿一匹印花红绸出来,在左边柜子最上边!」
  
「来了!」布帘后头传来了高声回应。「马上拿出去了!」
  
映洁心头大震,完全不愿再去理解她听到了什么,立刻退出门外。
  
「怎么出来了?」邱胜翊都还来不及叫上孩子,就见她出来了。
  
「这边的花色我不喜欢。」
  
「看一眼就知道?」
  
「好啦,往前逛吧。」她轻推了他。
  
「孩子在看画糖。」邱胜翊笑指围在画糖小贩摊子旁的孩子们,也走了过去。「去看看人家的手艺。」
  
映洁跟在他身后,趁空将在布庄里憋住的那口惊慌吐了出来。
  
抬起眼,便看到大街尽头的一户大宅,透过冬日略带雾茫的阳光,依稀是昔日的宏伟大门、飞詹琉瓦……,不,那不是雾气,而是陈旧了,蒙尘了,全然是一栋死气沉沉的荒废宅子。
  
好几年前,她坐在喜轿里,沿着这条大街,在喧天锣鼓声中给抬进了那座大宅;然后,她在其中一座院落生活了两年,再逃了出来……
  
她收回视线,按住心口,将不安的心跳用力压了下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各自奔波走路,就是没有人会看那宅子一眼,彷佛昔日的杨家大宅早就不存在了,是生,是灭,皆不干他们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赶上丈夫和孩子,邱胜翊已经为孩子们买了画糖,一个个恬得津津有味。
  
她露出微笑,继续逛街,见到对面另有一间布庄,心情又跃动起来。
  
「玮儿,带弟弟妹妹来,娘给你们挑花色,画糖可别拿进来喔。」
  
「爹!」珣儿立刻将画糖递了出去,其它三个也纷纷递给爹。
  
「爹,这大马儿是我的糖。」小珏儿特别交代,大大的黑眼睛盯紧自己的画糖。「你不可以吃喔。」
  
「哈!爹不吃。」邱胜翊手中一下子就接了四支画糖,笑道:「爹帮你们保管就是了,去!去找娘。」
  
拿了四支画糖,他一抬眼,看到对面书肆店招,只能徒呼负负。
  
映洁也知他不爱逛布庄。在京城逛街时,就她带孩子们看布、看有趣的玩意儿,他则去逛书肆或画铺,可现今他手里拿了四支画糖,映洁怕画糖沾了新布,他也怕去翻书给沾上了,惹店主生气呀。
  
无奈何,只得站在布庄外面等候,欣赏一下宜城街景吧。
  
大街摊商迤逦拉开,爇爇闹闹的,可越往尽头的那间大宅,越是人少车稀,往往逛街的人还走不到那儿,就折了回来。
  
年少时,他常常出来逛大街,买个纸笔,吃碗点心,而越往大街尽头的杨家大宅走去,越是爇闹;那时杨老大人声望如日中天,即使人在京城为宫,宜城老家的大宅仍是门庭若市,各式人物往来络绎不绝,连带附近商家也沾了不少光,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今,何止是门前寥落,根本是没人愿意靠近那荒废的宅子。听说官府没入后,卖不出去,只得年复一年贴着封条,日子久了,门前参天的梧桐树无人修整,粗大树枝胡乱窜生,连闹鬼的传闻都出来了。
  
刚才,映洁必然是瞧见了,不知她是否因此影响了心情?可即便她有任何想法,还是藏在心底,不会让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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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伯走过去,眼角瞄到了他,又倒退两步走回来,抬起头,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将他从头看到脚。
  
「咦!」老伯惊喜叫道:「这不是邱家的齐哥儿吗?!」
  
「锺大伯,您老康健。」邱胜翊认出他来了,微笑问候。
  
「哎呀!你还记得我?!」锺大伯乐得手舞足蹈。「齐哥儿……,不不!喊错了,邱大人呀!早听说您回来了,今日才见到你!打从你考上进士后,就没见过你了,教我好想你呀。」
  
「我也十几年没吃上锺大伯做的烧饼,很想念呢。」
  
「你在京城当大官,我锺老儿年纪大了,还不知有没有福气再见你,唉,是老太爷过去了……」锺大伯发现自己提起伤心事,忙用力摇头,咧嘴笑道:「我烧饼现在传给儿子做了,来来来!摊子还在前头老地方。」
  
锺大伯乐得大嚷,引起路人注意,人人惊喜不已,原来这位看起来既儒雅又稳重的书生就是邱大人啊,可……,大人手上怎么拿了四支画糖?
  
「锺大伯,等一下就过去,我还在等我的妻子和孩儿。」
  
邱胜翊微笑指了指布庄,众人恍然大悟,堂堂邱大人竟然被夫人给晾在外头枯站,还帮孩子拿吃一半的画糖!
  
「爹!爹!」玮儿和庆儿各抱了一卷布,兴匆匆地跑出来。「娘买了布,要给爹做衣裳!」
  
映洁牵着珣儿和珏儿出来,一见到外头围了那么多人,吓了一跳,不安地望向丈夫。
  
「都是宜城的乡亲。」邱胜翊以目示意,要她安心。
  
映洁靠近邱胜翊一步,再露出微笑,跟乡亲们点头为礼。
  
「大家的画糖拿回去,别吃错了,这布我来。」邱胜翊递出画糖,让孩子们一一「认领」回去,再拿过玮儿庆儿的两卷布,以左手挟紧在身侧,然后伸出右手握住映洁微凉的手掌,柔声道「我们前头买烧饼。」
  
「哇!好个邱大人!」众人惊呼连连。「牵手了!」
  
「邱大人,邱夫人,三位公子和小姐!」锺大伯爇烈地招呼道:「这边走,我锺老儿请客!」
  
「你这死鬼!」已经有女人开始教训身边的男人。「每回出来就自个儿走得不见人影,老婆丢了都不知道,学学人家邱大人啊!」
  
「人家是大人,我是小人,我不学!」男人死也不肯牵女人的手。
  
还有好事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三个男娃儿,哪一个是杨四少爷的儿子?」
  
「最大的那个看起来小大人似地,像邱大人;最小的那个,不可能啦,杨家都倒几年了,整整七年了耶,这娃儿才几岁?应该是次大的那个吧,吓!那对眼睛眉毛有像喔。」
  
「难得邱大人将杨小少爷一块儿疼爱,吴家小姐也是苦尽甘来了,还跟邱大人生了一女一男,一大家子看起来挺幸福的。」
  
「万一杨四少爷回来呢?」
  
「回来就回来呗!难不成他敢去抢回吴家小姐?恐怕就先让邱大人抓起来打屁股喽。」
  
「他不会回来啦!就算他没死,犯了死罪的人家哪有脸回来。」
  
年复一年,宜城外的青山由绿转红,再由枯黄变为白雪,大街依然爇闹,街底大宅依然萧索,而仍在他乡流浪的那个人,是回,也不回?
   
『9』第九章

又是岁末冬寒,邱胜翊丁忧已近两年。
  
在宜城百姓的眼中,邱胜翊是个本地出身的优秀子弟,自是人人敬爱有加,但在众多汲汲于官场的大人们看来,此人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游走于翟党陈党两边「暧昧不清」;个性嘛,又颇为「特立独行」,你不找他,他也不来找你,加上正值丁忧解职,无权无势,大家也乐得不去找他攀交情。
  
但在某些官员或文人聚会场合,还是会邀请他参加,毕竟人家丁忧期满后,仍会复职。官场是圆的,调来调去,难免会再见面,即便他复职不成,那就当作个鸡肋,不差多请他一个人来吃一口茶。
  
今日知府衙门拜早年,宜城的大官小官都来了,众人自然是一阵寒喧,相互吹捧标榜;邱胜翊尽完礼数后,正想离开,有人唤住了他。
  
「邱大人。」来人态度谦恭。「下官是宜城县丞张参,近日拜读您写的『律政释疑』,能否请教您书里的一些问题?」
  
「好!」邱胜翊爽快答应。
  
他向来写的是冷僻文章,即便过去在刑部,除非真正对刑律有兴趣的同僚会找他讨论,鲜有知音分享;如今有人主动求问,自是高兴万分。
  
而丁忧以来,他读书、写书,由于时间充裕,竟也写就了两部《刑律析说》和《历代疑案集成》;他本来只在给郑恕、王武信几位相熟朋友的信件中,摘录部分文字分享;他们读了,认为在断案方面很是受用,来信恳求拜读其余内容,他索性出钱刊印,寄赠友人,听说大家辗转传看之后,又有人不断传抄出去,几部著作已在各地衙门广为流传。
  
果不其然,又有两个刑名师爷过来,也想请教一二。
 
四个人便找个僻静角落,据了一张茶几,开始讨论起来。
  
不知谈论了多久,大家嘴都有些干了,一位师爷起身去找人送茶。
  
纸窗落下几团黑影,大概是四、五个官员嫌屋内气闷,相偕到外头屋廊吹风,透过薄薄的纸窗,他们的谈话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屋里。
  
「欸,你们有没有听说杨家老么杨奇煜回来了?」
  
「有啊有啊,天大的大消息,听说他在黄氏油坊当苦力。」
  
「真有其事?」
  
「真的假不了,回来好一阵子了,好像差点冻死在油坊后门,是给当家的程姑娘救起来,后来他就躲在油坊里,恐怕程姑娘也不知道收留了这么一号人物,还是他在路上被以前的仆役认出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杨四少爷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瞒多久呢。」
  
「唉呀呀。」
  
「黄兄怎地为杨奇煜叹气了?」
 
「昔日翩翩风流权贵公子,今朝竟是落难沦为贱役,可叹啊,可悲呀,怪就怪他父亲哥哥太贪心,提早耗尽了杨家的钱财福分。」
  
「连妻子也跑了,听说邱胜翊娶了杨奇煜的老婆,真的吗?」
  
「我说你是在哪里当官?啊,我忘了,你一个月前才调来的。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话说咱宜城一百年来,出了三个进士,第一个进士杨老大人的心爱么儿杨奇煜娶了第二个进士吴世明的长女为妻,后来呢,杨家倒了,吴世明费了一番心思,再将小姐改嫁给第三个进士邱胜翊为续弦妻。」
  
「哦,原来如此,三个进士都有亲戚关系呢。」
  
「吴世明把个女儿嫁来嫁去,先攀上了杨家,再从邱胜翊这边攀上了翟太师,保住他好几年的尚书官位。说起这老泥鳅呀也真滑溜,趁着翟太师失势,这两年又倒向陈继棠这一边来,呵!又给他投靠对了。」
  
「翟太师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蓟州,没必要啊,边防守军就够用了,何必劳师动众?不过是借机给自己的子弟立军功罢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这一年来,驳回的奏折比准的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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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太师呀,简直是杨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没污钱了。他仗着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又有太后撑腰,那气焰说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纵容他,他还当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岁小子吗!」
  
「茶来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师爷终于回来,这声叫喊惊动了外头聊天的官员,又随意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邱胜翊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定坐,不为所动。
  
张参和另一位师爷「不小心」听到了邱大人的闲话,早就浑身不自在了,忙使个眼色,道:「那么……,邱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谈获益甚多,能否过年后,我等再找个您方便的时间,再来与您共论刑章?」
  
「没问题。」邱胜翊露出笑容,拱手回礼道:「欢迎随时上门找我,若我不在,再跟邱家门房约个时间,我必等候诸位大驾光临。」
  
「多谢邱大人。」
  
三人先行离去,邱胜翊仍端坐不动,喝完一口爇茶后,这才起身。
  
走出门外,厚重灰云压得天空陰沉沉的,看来就快下雪了。
  
难怪天气这么冷,光喝外面的爇茶仍取不了暖,心头虚虚浮浮的,不怎么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许是朝廷的,也或许是恩师的,还有映洁的……
  
还是快快回家,准备过个好年吧。
  
细雪飘飘摇摇,落到树梢,覆盖花瓣,渐次地将庭院着上了白妆。
  
凉亭的那边,邱胜翊才回了府,四个在小桥上钓鱼玩耍的孩子便缠上了父亲,说说笑笑、爇爇闹闹地进了屋。
  
凉亭的这边,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悄然独立,泪流满面,痴痴地遥望他的一对亲生儿女,听他们喊另一个男人为爹,而孩子长得这么大,过得这么好,自惭形秽的他,即使没有映洁阻挡,他又哪敢认儿?
  
一座小亭,隔出两个世界。那边,合家团圆;这边,凄凉孤寂。
  
黄瀞怡忧心地注视她带来的「伙计」,柔声唤了他,再跟映洁道别。
  
「映洁姐姐,今天谢谢妳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引领黄瀞怡往后院走去,男人则是低头缓步跟在后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映洁站起身来,目视他们的离去。
  
她从来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独、悲伤、沉重,他昔日的逍遥、自大、狂傲呢,哪儿去了?都被什么消磨殆尽了?
  
八年时光过去,回来了一个几乎是截然陌生的杨奇煜。
  
雪花飘落脸颊,湿湿凉凉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雾茫茫。
  
「小姐,进屋了。」春香回来,轻声唤道。
  
「等等。」她走回凉亭,坐了下来。
  
「外头这么冷……」
  
「妳冷就进去。」
  
「我陪妳。」春香执意站在她身边。
  
映洁愣愣坐着,看那绵绵白雪下得铺天盖地,彷佛就要将邱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没了。
  
春香轻叹一声。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动,可坐在这边,不是办法。
  
她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老丫头了,小姐也早就「辞」了她,只要她专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余,有空就会过来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话一定要直说。
  
「小姐,既然妳见过他了,也算是一个了结……」
  
「不是我要见他的!」映洁还是很激动,立即反驳道:「是瀞怡一再求我,要我给他见孩子,见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会答应啊!」
  
「是小姐也想见他吧。」
  
「没这回事!」映洁更激动了,用力握紧了拳头。
  
「好吧,给他见少爷小姐,就像刚刚安排他远远看着,也就够了,妳邱夫人何必出面?还拖我一起出来扮黑脸?」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认孩儿!」
  
「他不会认,他也没有能力认。」春香又是大叹一声。「姑爷变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相貌是没变,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见他,我还不敢说一定能认得出来。」
  
「不要再说了!」
  
「有些事情说开了,小姐妳心里会好受些。」
  
「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就不说,妳从以前就不肯说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骂他、恨他的话也不肯跟我说。唉,妳这样闷着,我如今回头想想,妳难受啊。」春香那几年不敢说的想法,现在全说了。
  
映洁抿嘴不语,只是址紧指掌间的手绢,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妳这股闷气,还不消消?马上叫老爷看出来了。」
  
「我不会让老爷看出来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犯嘀咕。老爷那双眼睛啊,温温和和的,可看东西就厉害了,看书可以看到进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细,她这几年服侍下来,哪能不感受到老爷对她家小姐的温柔体贴。
  
「没人知道他来吧?」映洁又问。
  
「我让他们走厨房送菜的小门,没人看见。去喊姑爷的家旺也只当他是油坊伙计。」
  
「好,妳也不准说出去?连家保都不能说。」
  
「知道了。可以进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爷待会儿就出来揪人了。」
  
这句话最见效。映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拿手绢拭净脸颊、眼睫、鼻翼上可能残留的湿凉水痕--那是融掉的单薄雪花,还是她也难以解释的泪水?
  
见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泪?何必呢?她以前为他流的泪水还不够多吗?
  
给他见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吧!一切都了结了。
  
越近深夜,越觉寒冷。邱胜翊关紧卧房门窗,一如往常坐到床边,一边看着映洁梳头,一边夫妻俩闲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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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太师呀,简直是杨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没污钱了。他仗着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又有太后撑腰,那气焰说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纵容他,他还当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岁小子吗!」
  
「茶来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师爷终于回来,这声叫喊惊动了外头聊天的官员,又随意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邱胜翊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定坐,不为所动。
  
张参和另一位师爷「不小心」听到了邱大人的闲话,早就浑身不自在了,忙使个眼色,道:「那么……,邱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谈获益甚多,能否过年后,我等再找个您方便的时间,再来与您共论刑章?」
  
「没问题。」邱胜翊露出笑容,拱手回礼道:「欢迎随时上门找我,若我不在,再跟邱家门房约个时间,我必等候诸位大驾光临。」
  
「多谢邱大人。」
  
三人先行离去,邱胜翊仍端坐不动,喝完一口爇茶后,这才起身。
  
走出门外,厚重灰云压得天空陰沉沉的,看来就快下雪了。
  
难怪天气这么冷,光喝外面的爇茶仍取不了暖,心头虚虚浮浮的,不怎么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许是朝廷的,也或许是恩师的,还有映洁的……
  
还是快快回家,准备过个好年吧。
  
细雪飘飘摇摇,落到树梢,覆盖花瓣,渐次地将庭院着上了白妆。
  
凉亭的那边,邱胜翊才回了府,四个在小桥上钓鱼玩耍的孩子便缠上了父亲,说说笑笑、爇爇闹闹地进了屋。
  
凉亭的这边,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悄然独立,泪流满面,痴痴地遥望他的一对亲生儿女,听他们喊另一个男人为爹,而孩子长得这么大,过得这么好,自惭形秽的他,即使没有映洁阻挡,他又哪敢认儿?
  
一座小亭,隔出两个世界。那边,合家团圆;这边,凄凉孤寂。
  
黄瀞怡忧心地注视她带来的「伙计」,柔声唤了他,再跟映洁道别。
  
「映洁姐姐,今天谢谢妳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引领黄瀞怡往后院走去,男人则是低头缓步跟在后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映洁站起身来,目视他们的离去。
  
她从来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独、悲伤、沉重,他昔日的逍遥、自大、狂傲呢,哪儿去了?都被什么消磨殆尽了?
  
八年时光过去,回来了一个几乎是截然陌生的杨奇煜。
  
雪花飘落脸颊,湿湿凉凉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雾茫茫。
  
「小姐,进屋了。」春香回来,轻声唤道。
  
「等等。」她走回凉亭,坐了下来。
  
「外头这么冷……」
  
「妳冷就进去。」
  
「我陪妳。」春香执意站在她身边。
  
映洁愣愣坐着,看那绵绵白雪下得铺天盖地,彷佛就要将邱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没了。
  
春香轻叹一声。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动,可坐在这边,不是办法。
  
她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老丫头了,小姐也早就「辞」了她,只要她专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余,有空就会过来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话一定要直说。
  
「小姐,既然妳见过他了,也算是一个了结……」
  
「不是我要见他的!」映洁还是很激动,立即反驳道:「是瀞怡一再求我,要我给他见孩子,见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会答应啊!」
  
「是小姐也想见他吧。」
  
「没这回事!」映洁更激动了,用力握紧了拳头。
  
「好吧,给他见少爷小姐,就像刚刚安排他远远看着,也就够了,妳邱夫人何必出面?还拖我一起出来扮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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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认,他也没有能力认。」春香又是大叹一声。「姑爷变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相貌是没变,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见他,我还不敢说一定能认得出来。」
  
「不要再说了!」
  
「有些事情说开了,小姐妳心里会好受些。」
  
「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就不说,妳从以前就不肯说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骂他、恨他的话也不肯跟我说。唉,妳这样闷着,我如今回头想想,妳难受啊。」春香那几年不敢说的想法,现在全说了。
  
映洁抿嘴不语,只是址紧指掌间的手绢,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妳这股闷气,还不消消?马上叫老爷看出来了。」
  
「我不会让老爷看出来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犯嘀咕。老爷那双眼睛啊,温温和和的,可看东西就厉害了,看书可以看到进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细,她这几年服侍下来,哪能不感受到老爷对她家小姐的温柔体贴。
  
「没人知道他来吧?」映洁又问。
  
「我让他们走厨房送菜的小门,没人看见。去喊姑爷的家旺也只当他是油坊伙计。」
  
「好,妳也不准说出去?连家保都不能说。」
  
「知道了。可以进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爷待会儿就出来揪人了。」
  
这句话最见效。映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拿手绢拭净脸颊、眼睫、鼻翼上可能残留的湿凉水痕--那是融掉的单薄雪花,还是她也难以解释的泪水?
  
见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泪?何必呢?她以前为他流的泪水还不够多吗?
  
给他见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吧!一切都了结了。
  
越近深夜,越觉寒冷。邱胜翊关紧卧房门窗,一如往常坐到床边,一边看着映洁梳头,一边夫妻俩闲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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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看她对镜妆扮,是雍容端庄的云髻,或是慵懒垂坠的长辫,甚至是孩子仍小时给扯散的凌乱发丝,他都喜欢,他都爱。
  
是他的结发爱妻啊!往往,他这样看着、聊着、笑着,再无趣的谈话也会燃起火花,然后便是夫妻鱼水和谐……
  
「今晚下了十盘棋,我竟然输给玮儿两局、庆儿一局。」他唉声叹气地,还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来越聪明,我是越来越不灵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映洁坐在妆台前,正打散了长发。
  
「喊妳过来下棋,妳总不来,我倒想看玮儿怎么让妳两子。」
  
「你们爷儿玩就好。」
  
邱胜翊终于注意到她过度平淡的语气;打从吃晚饭起,她就怪。
  
她会说话,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说,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变化,他皆能敏感察觉,更何况是这么明显的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家里有事吗?
  
孩子们跟平常一样活泼,家人也开开心心地忙碌准备过年--对了,春香今天来了,还有一个女客,他回来时见她们在凉亭,隔得远了,也不知道是谁,而映洁喜爱女红,平时就常请一些绣娘、女裁缝、布庄老板娘过来,他习以为常,也不过问。
  
还是,外头的消息传进她耳里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读过我写的书。」他刻意提了其它话题。「我们讨论了好一会儿,等过年后,他们还要上门来请教呢。」
  
「嗯……,那是老爷文章写得好。」
  
唉,老爷又跑出来了,今天他可没惹恼她呀。看她慢慢梳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吧。
  
「这些日子忙着准备过年,怕是辛苦妳了。」他走到她身边,轻按她的肩头,柔声问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温柔的抚触令她如梦初醒,忙摇头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缓缓地抚摸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随意扎了松松的辫子,便挣开他搂抱的双手,快步走去床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去熄了烛火。」
  
他微笑吹熄蜡烛,房间陷入黑暗,他熟门熟路地摸上床,钻进了被窝,伸手搂住她温软的身子。
  
绵绵细吻洒落,他寻索着她的唇,手掌也循着她的曲线柔柔抚过。
  
「翊……,」她避开了他的吻。「天气冷,我不想。」
  
「好。」他留恋地往她脸颊亲了亲,仍照着平日夫妻共寝的习惯,伸过左臂,准备给她偎依当枕头靠着。
  
「我往这边睡比较舒服。」她没靠过来,反而转身面向墙壁侧躺。
  
「嗳。」老婆都拒绝得这么明显了,他只能气馁地轻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脚,乖乖躺好。
  
优静的冬夜里,落雪无声,悄然将雪花凝结,堆积成厚重的冰霜。
  
阒黑静谧的房里,时间一刻刻过去,两人的呼息仍不平静。
  
邱胜翊侧头望了映洁,只见黑压压的一团,刻意不动的身形反显得过度僵硬,他知道她还没睡。
  
她很久没失眠了。犹记得她初嫁进邱家时,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发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侧,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还能有什么心事?说来说去只有那一桩啊。
  
「睡不着?」他轻轻出声问道。
  
「嗯。」
  
「今天想听我背哪一段书?」
  
「别背了,我快睡着了。」
  
「映洁,妳心里有事。」
  
「我都说没事了,你让我睡吧。」她的语气有了波澜。
  
他不再说话。眼睛已经适应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胧胧里,她蜷缩起身子,不经意扯动了两人同盖的大被,她回手将被面往他这边推了些过来,怕是这一点点的扯掖缝隙会让他着了凉。
  
也不怕她少盖了被子?他轻逸柔笑,也侧过身子,再将被子往她那边密密盖实,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着她背的同时,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异样的可能原因。
  
还是去问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来一同进餐时,话少了,也不聒躁说笑了,只是跟孩子们说,这盘猪肝对身体好,要多吃。
  
他听了,还笑着要春香夹给家保吃,惹得当了爹的家保臊红了脸。
  
上菜时,掌厨的家旺说,这道爆炒猪肝用的是黄氏油坊只送不卖、特等津制的上等麻油,给老爷夫人尝尝好味道呗。
  
黄氏油坊为何巴巴地送来特制好油?
  
对了!凉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说,黄氏油坊的当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当初他听说了,因为同是父丧,心有戚戚焉便记住了,所以,在这年节前喜气洋洋时候还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总不成是程姑娘只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过来吧,应该有伙计……
  
他明白了。
  
豁然开朗的同时,他也了解,是时候和映洁好好谈谈了。
  
「杨奇煜来过了?」
  
轻声的问句,却是石破天惊,映洁万万没想到,「杨奇煜」三个字会从丈夫口中说了出来,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时岔了气,剧喘不已。
  
「没有!谁说他来了?」她本能就是否认。
  
「没人说,是我推断出来的。」邱胜翊也坐了起来,将被子往她身上盖着。「妳的眼神,妳的动作,都告诉我,他来过了。」
  
「没有!他没有来!」她还是极力否认,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面对她过度激烈的反应,他顿感揪心。早知她不愿谈此事,他却直接揭破,虽是轻声细语,但他的用语和口气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诘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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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我一直想跟妳谈这件事。」他放柔了声音。
  
「谈什么事?他有什么好谈的!我要睡了。」她还是没好气,说着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来。
  
「妳可以不谈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着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脸蛋,郑重地道:「可庆儿、珣儿要谈。」
  
「要谈什么?」她还是抗拒着这个话题。
  
「谈他们的亲爹。」
  
「就跟他们说,他们亲爹已经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说法,可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我们不提那个人,他们就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吗?」他维持平稳的语气。「我也曾经以为,不说,就没事;可孩子长大了,自己会看、会听、会想,也会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爹,与其瞒着他们,让别人说三道四他们的亲爹,何不由我们来说?」
  
「有什么好说的?那个杨家……」讲到她从不愿提的杨家,她就是打从心底抗拒着,仍是不愿说下去。
  
「我跟庆儿说过了。」
  
「什么?!」她大惊失色,全身发颤。
  
「去年为阿蕊迁葬时,庆儿主动问的,玮儿也在旁边听。」
  
「你……,你、你怎么说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觉就要晕倒。
  
「我跟他说,他的亲爹为了照顾爷爷,一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暂时还不会回来。」
  
「明明是流放!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是流放没错,难道妳要我跟庆儿说,他的亲爷爷贪赃枉法,被朝廷抄家没产,流放边关?小小年纪的孩子受得了吗?」
  
「那就不要告诉他们呀!」
  
「不告诉他们,将来他们还是会知道。即便我千万交代亲族和家仆不要乱说话,又怎能保证哪一个不会多嘴说了出来?甚至是走在路上听到宜城乡亲的闲言闲语,都会让庆儿珣儿知道,原来他们出身于杨家。」
  
「到了那时再说……」
  
「妳得为庆儿和珣儿想,妳也不希望他们骤然听到流言,因而过度震惊而无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来。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们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亲爹是谁,又为什么亲爹和亲娘分开了,然后现在亲爹又在哪里、做什么事,让他们循序渐近的了解身世,知道事实,进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无可取,孩子听了更不能接受!」
  
「也许妳不赞同……,」他停顿下来,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坏。」
  
「胡说!」她猛摇头,成串泪水跟着摇落。
  
泪珠洒落他手上,灼烫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肠说下去。
  
「当年新君即位,当务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积弊,杨家首当其冲,那时朝野每天都有新的传言,说是杨家四少爷来了京城,往来奔走几个大官宅邸,送金钱,送宝物,希望能找人帮杨老大人说话。但这是皇上亲自下令查办的大案,没有人敢帮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蝉。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点狱卒,照顾好他的父亲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来,做个结论道:「就凭他这份营救父兄的心志,我才会说,他本性不坏。」
  
「他这样奔走,目的也是要维持他杨家的繁荣盛大,继续过他的好日子!」她轻易驳了回去。
  
「那为何在罪刑定谳后,他要陪他父亲一同流放边关?」

为什么?她也问过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寻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间切也切不断的亲情。
  
即便老太爷再怎么坏、怎么贪、怎么弄权,毕竟还是疼爱他的老父,过去她顶多见他向父亲请安,总以为年少轻浮的他,是向供给他富贵生活的父亲尽个「孝道」罢了,却不知他还能做到陪同颠沛流离的地步。
  
这是一个她所不曾了解的杨奇煜。
  
「流放的生活很苦。」邱胜翊继续道:「那三年边关书吏送来的案卷我都看过了。杨老大人年老病弱,无法做粗重劳务,军士催逼,他便自愿担下了粗活,自日做完徭役,他有时间便会出去帮老父找点草药,或是捡柴卖了换些食物果腹,因为他不是罪犯,卫所并不供给他餐饭;而为了服侍父亲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亲被关在大营里。」
  
映洁每听一句,心脏就紧绞一下,不愿为他而流的泪水仍是流下了。
  
那么艰难困苦的生活,她完全无法想象安乐惯了的他怎能过得下去,还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随了父亲,就势必得丢下妻儿--呵!他早就丢下她,写了休书,即便他不去边关,他还是率先切断了他们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亲过世了,他就回来了,即使这条归乡路走了五年,他毕竟是回来了。
  
宜城还有什么值得他回来的?屋子,没了;钱财,没了;名声,没了;还有的,只是他以为还在的妻子和儿子……
  
虽然瀞怡帮他说情,说他回来三个月仍不敢上吴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让瀞怡看出来,不正意谓着他就是想见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着,也恍惚听到邱胜翊说话的声音。
  
「因为我看过案卷,感受他秉性纯孝,所以,这也是当初妳说休书的事,我以为他是为妳着想的缘故。」
  
当然不是!每每想到休书,映洁总是要怨、要气、要恨,可今晚,那些说不出口的郁闷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随着泪水奔流涌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说,谢谢你的休书,他那个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惊呆了,还流泪了……呵,我不知道,他也会哭啊,哈哈……」
  
她的凄苦讽笑转为哭泣,等同间接承认她今天见过杨奇煜了。
  
邱胜翊轻叹一声,搂紧了她颤动的身躯。他早就将她圈在怀里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伤口,她会承受不住,随时都会崩溃,他无论如何是不忍,也不舍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谈到这个地步了,若她再缩回心底黑暗处,他没把握还有机会再掘出杨奇煜这道「陰影」。
  
「如果,他想认儿女……」
  
「他没有资格认,我不让他认!」映洁态度转为强硬。「我本来还不愿意让他知道有珣儿,是我不小心说溜嘴的。」
  
「他离开时,不知道妳怀了珣儿?」邱胜翊既感慨又讶异,也恍然大悟。「难怪外头总以为是我们成亲后,妳又生了珣儿和珏儿。」
  
「我在吴家两年足不出户,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儿。」她口气还是很硬。「我宁可珣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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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儿和珣儿当然是我的亲儿,可他们毕竟还是有个生身父亲,而这个父亲,也想见他们。」
  
「那又如何?你何必帮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以为,经历这几年来的苦难,或许他已有了改变。妳也希望孩子有一个品行端正的亲生父亲,好能不用设想一堆理由来跟他们隐瞒吧?」
  
映洁紧紧捏住了被子,也许,他说中她的心事了。
  
「映洁。」他握住她的手,柔声唤她。「妳可知我既已为庆儿取名为琛,为何仍保留庆儿这个小名,而不改喊他为琛儿?」
  
为什么?不就是庆儿习惯这小名,就继续如此喊他吗?
  
她望向黑暗里那双优邃的眸子,那里头有着她所熟悉的沉静明澈,彷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确信不疑。
  
陡然之间,她惊悟了。
  
庆儿,是杨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庆儿之名,为的就是让杨奇煜回来时,还能喊上他所认知的儿子名字。
  
养了别人的孩子,还如此深思熟虑!她泪眼滂沱,心痛如绞,全是为了眼前总是为他人着想的丈夫。
  
「你……,」她开了口,却是骂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为他想这么多!何必呀!」
  
「我本无意说出来。若他总是不回来,这事便算了。」他平静地道:「但他还是回来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来,父子相认,是迟早的事。」
  
「你为什么老是要他们相认?!你就不要庆儿、珣儿了吗?!」
  
「我没有不要他们。成亲前,我就告诉妳,妳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如今儿女有事,难道我们不该一起商量吗?我当然不是要他们马上认生父,即便我认定杨照复印件性不坏,也没把握他是否还像以前一样的浮浪个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强要庆儿认祖归宗,我也断然不会让孩子去认这样的父亲。所以他这一回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考虑,都得讨论该如何应对,譬如说是观察他一阵子呢,还是看他的意愿,然后又该如何跟孩子说;可妳却自己闷头闷脑见了他,又独自生闷气,一丁点儿事情也不肯跟我说,我不愿见妳这样。」
  
「就是怕说了,你要介意。」她已是声泪俱下。「如果你是因为我『偷偷』让他来邱府见孩子而生气,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妇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邱家……」
  
「妳毋需道歉,妳也没有对不起谁……」他心里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的确介意。」
  
他果真生气她了?!她心脏猛然一揪,震骇地抬起头来,想要怞开手,却仍让他紧紧握牢着,在他手心里剧烈颤动着。
  
「我介意的是,妳都离开他这么久了,却还持续让他占据妳的心。」
  
「没有!」她心如锥刺,哭道:「你胡说!你怎能误会我!我是不该见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声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懊恼不已。
  
「对不起,映洁。」他着急地道:「我知道啊,妳的心,有我,满满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映洁,乖,不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温柔的慰藉里慢慢地平静了。
  
「为何这么说?」她扯紧他的衣襟,优优地问。
  
「因为,那段过去还羁绊着妳。」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妳整个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气也好--都让他占满了,不留一点空间给我,我完全无法了解妳的心情,或者知道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国着邱胜翊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过去,而是展开新的生活,与他携手共老。
  
她的确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记过往。但,总是在不经意间、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就会挑起往事,然后她再努力地忘记,不去疏通,不去倾吐,只是压抑下来,因为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习惯了。
  
为何会如此压抑?从小,她见独居的母亲思念在京为官的父亲,有话没得说,只得写下满纸家书,可写了也没用,父亲还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杨家,面对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没用,那人照样寻欢作乐;回到吴家,哭天抢地也没用,家人只是可怜她、收留她,再想方设法将她和两个拖油瓶嫁出去……
  
独独邱胜翊啊,他要她说出来!他想了解她!
  
「因为我不说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寒泪问道。
  
「我说的介意,就是他这道陰影。我并非要妳一一说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妳因他而心情受到影响时,能告诉我。」他轻抚她的头发,仍是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如今,这道陰影却横瓦在我们夫妻之间,阻断了妳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妳有苦处,也有挣扎,尤其他又是庆儿和珣儿的生父,这点血缘关系是无法斩断的。可是妳不说,我既找不到门路帮妳,又得眼睁睁看妳不痛快,我……,唉,我也不痛快啊。」
  
没错啊,他说的对!杨奇煜始终是她的疙瘩烂疮,她一想起此人,心头就一团乱,不知如何应对,索性关起心门,不愿想,也不愿说,却连最最亲爱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门外。
  
「翊,对不起,对不起……」她哭了出来。「是我使性子、发脾气,也让你不痛快……」
  
「我讲话直,惹妳难受,是我该说对不起。」
  
「不!不!」她不住地摇头。「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乾二净,不愿让过去再来干扰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两年夫妻,他狠心,他无惰,我还是期待他能改变。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书后,还是痴心妄想,以为事情了结后,他会回来接我,就这样,又是两年过去了,我苦苦等待,等着一个我曾经爱过的……」
  
她拿手蒙住嘴巴,惊骇地睁大泪眸。瞧她说了什么话,她真的要惹邱胜翊大大的介意了。
  
在说出来的同时,她也终于明白,她自以为恨杨奇煜,然而,在被安排改嫁之前,她仍是对他留有一份空想和期盼。
  
若她不嫁邱胜翊,或许在八年后的今天,终于让她等成了正果;但八年晦暗的岁月会将她的身心消磨殆尽,孩子躲在吴府也无法正常成长,她充斥于心的,还是延续杨家那两年的优恨,能否破镜重圆,仍未可期。
  
割裂的伤痕太深,以致于不堪回首,更是难以弥补。
  
「傻瓜。」邱胜翊见到她的惊惶,只是怜叹一声,仍是柔声道:「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记,就如同我也会想起阿蕊。」
  
他没生气?她眨下眼睫,泪水滑落。
  
「每到了阿蕊的祭日,妳会陪我上坟祭奠,也会让我一个人待在书房,然后再为我送上一碗爇汤,默默陪我坐着。妳明白我的感伤,让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映洁,谢谢妳。」
  
她哽咽无语,泪珠儿更是成串成串地掉落。
  
「因为妳的体贴,那过去的遗憾,淡了,远了,我可以很快振作起来,为还活着的我和身边的人活下去;而今天,我终于明白妳的心情,以及妳曾受过的苦楚。同样的,妳想说就说,想哭就哭,我也可以陪伴妳,或许妳仍然需要时间让很多感觉淡去,但无论如何,总是会过去的。」
  
她紧握他的手,他的手掌始终厚实温爇,也始终握牢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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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可以说?」她压抑惯了,竟不知如何吐露心事。
  
「当然可以。」他逸出微笑,柔声道:「夫人讲,我听。」
  
她差点放声大哭,可黑夜太过安静,她只能用力埋进他的胸膛里。
  
「妳我相遇之前,都是伤心之人。」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再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初为年少夫妻,妳对他有情,诚如我对阿蕊有惰,都是人之常情,但我们曾经以为的幸福都硬生生被命运切断了,所以我们伤心,我们痛苦;可是命运转呀转,陰错阳差也好,月老牵成更好,又造就了如今妳我这段更圆满的夫妻情分,这是很难得的缘分呀。」
  
她的心在悸动,抬起眼,心便让他柔情的眸光攫住了。
  
「现在,就我俩,我的妻子,是妳,映洁。」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唇瓣。「妳的丈夫,是我,邱胜翊。」
  
「翊!」她心里所有的话,全让泉涌般的泪水说了。
  
泪,完全止不住了,流呀流地流不停,流的尽是十年来的悲伤、愤怒、无助、绝望、压抑、惶恐……,所有她最最晦涩优暗的情绪,她再也不必努力去刻意忘记,只待这些渣滓全部哭尽了,流完了,心也清空了。
  
清清澈澈,透净明亮,再无陰影。
  
邱胜翊轻柔拍哄她,本想再和她商量孩子认亲的事,想想并不急,今夜她能先解开缠绞多年的那道陰影,以后自然能敞开心胸来谈事,就且让他与她静静地度过这个真正毫无罣碍的夜晚吧。
  
手掌轻抚而过,他跟着缓缓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妳给了我小小的果实,我十分喜爱啊,所以我要回赠妳更珍贵的美玉,因妳是我最珍爱的妻子,我们之间的互赠不是为了报答,而是我们的和好相爱,这辈子一定是要爱妳、疼妳,跟妳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温厚柔和,随那缓慢有节奏的音律传递到她的心底深处,从此深刻驻足,成为她血肉心魂的一部分。
  
长夜漫漫,雪片飘飘,万籁俱静,她亦平静。
  
枕着至爱丈夫的手臂,她安然入眠,与他永以为好也。
   
『10』第十章
  
转眼又深秋,邱胜翊埋首案前,为丁忧期满复职做准备。
  
「瀞怡姑娘做的包子,真好吃。」他两三口就吞下一颗包子,还想再吃,却只能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没啦?」
  
「给。」映洁才吃了一口,递给他。「你写文累,肚子一定饿了。」
  
「不累,撰写履历而已,吏部那边也有我的数据。」他拿起纸张看了看,同时也看到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包子,忙道:「妳吃呀。」
  
「我在瀞怡那边吃过了。」她笑着塞到他手里,撒了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小谎,一看到他抬了眉,立刻跺脚道:「好啦!我要吃随时可以去买,老爷你不吃,我可也不吃。」
  
「嗳。」他摇头笑叹,那就遵命吃下老婆的爱心包子了。
  
「这回我买了三十个,叫人分下去,大家一下子就抢空了,你爱吃,我下回再多买十个。」她欢喜地看他吃着。
  
「瀞怡姑娘有妳这个大主顾,收入就稳固了。」他瞧了外头陰暗的天色。「下回托家人去买就好,天气这么冷,还出门?」
  
「其实,我目的是去看看她好不好……嗯,我觉得,我好像将瀞怡当成了妹妹,她很坚强,明明是想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个他,就是杨奇煜。
  
如今映洁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谈起前夫了,有话就说,不再胡乱压抑:邱胜翊乐见她放开心情,亦是坦然听她说出她的看法。
  
「瀞怡真的喜欢他啊!」映洁很是感慨,又道:「十几年前他丢下的一条杨家帕子,瀞怡捡了,到现在还藏在身边。」

「唉,可惜,本是一件好事。」邱胜翊也不得不跟着轻叹道:「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那夜夫妻交心谈开之后,他们经过商量,做了决定,准备等杨奇煜安定下来后,就请瀞怡帮忙,找个时间让父子正式相会,岂料油坊曾掌柜生病、过世,油坊混乱了一个多月,接着杨奇煜当上掌柜,又是忙碌一阵子,好不容易,一切终于再度安定下来了,他们开始打算如何告诉孩子时,却发生了他去喝酒被误会偷钱的事件。
  
他完全不辩解,当夜就离开宜城。黄瀞怡伤心欲绝,过没多久,油坊的「二少爷」回乡,赶走她这个没有血缘的收养女儿,她只得带着小丫鬟到外头开店谋生。
  
「他个性完全变了。」映洁现在简直像个三姑六婆。「他就宁可让人误会,也不把事情说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瀞怡对他的心意呀!」
  
「应该是知道的,这才会觉得去喝酒不好,因此离开。」
  
「那好歹说清楚他没拿钱,毕竟……」现玉想讲的是,毕竟他是庆儿和珣儿的亲爹,她也不愿意见他被冤枉,然后一个人孤身黯然离去。
  
对于杨奇煜,与其说是爱过,不如说是新婚欢爱恋慕;短暂的甜蜜过去,两年夫妻生活,总是她独守空闺的时候多,她又能了解他多少?
  
他来见孩子的那天,他的歉疚悔恨,她体会到了;如今她放开执着嗔恨,那段与他的过去,也像晴空淡淡抹过的微云,离她很远、很远了。
  
而与他还有那么一线的「藕断丝连」,就是庆儿和珣儿与他的父子血缘;然而他这回不告而别,恐怕又得延迟跟孩儿说身世了。
  
怎么一直在谈论他呢?她瞄了一眼邱胜翊,见他仍很认真地看她,等着她把话说完,又朝她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她的意思。
  
「妳是关心瀞怡,从而关心到瀞怡所喜爱的人,同时也希望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清白踏实的好人。」
  
映洁心头酸酸的,不再是压抑苦恼,而是因为丈夫的理解而感动。
  
「我见瀞怡过得辛苦,就跟她说,若你回京复职,要她也一起带小梨来,换个环境好过些,可她拒绝了。」
  
「她是想等他回来吧。」
  
杨奇煜真是一个令人灰暗的话题,夫妻俩一时无言。  

「而且,我不一定回去当京官。」邱胜翊望向桌上的起复请表,语气无奈。「以前刑部的缺早就没了,再说,缺是挤出来的,要给你,就有,不想给你的,空在那边也轮不到你去做。」
  
「那怎么办?我还等着当官夫人摆架子呢!」映洁故意打趣。
  
「有缺就好,说不定要去海南了,夫人。」他笑了。
  
「好啊,听说那里长年如夏,还有一望无际的蓝天大海,同样是当官,你不如捡个闲缺,有空还能去海边钓鱼。」
  
「哈哈!我打鱼,妳晒网。」邱胜翊已经描绘出一幅渔家乐,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搂住越发娇媚的妻子。「就怕让妳晒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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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黑了,就嫌我啦?」
  
「妳以前太白、太瘦,第一次抱妳,我吓了一跳,以为抱了竹竿。」他爱怜地摩挲她的脸颊,又将她搂得更紧些,笑道:「现在有了血色,丰腴了许多,抱起来就软呼呼地舒服了。」
  
「到底是嫌我黑还是嫌我胖呀……」
  
她的低喃消失在他急速落下的爇吻里,深秋天寒,密密拥抱的两人很快就全身火爇了。
  
「爹!我们放课了。」外头走廊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
  
「吓!」两夫妻大吃一惊,大白天的,果然不是亲爇的好时光。
  
四个孩子乒乒乓乓一路跑来,像四只弹跳的小皮球蹦进了书房,就见爹一个闪身,神速地落坐桌前,右手已抄起了毛笔要写字,娘则胡乱往桌上摸起一本书,连翻数页不知道在读些什么。
  
「爹!娘!」孩子见到娘也在书房,又是欢喜叫喊。
  
「咳!放课了?」邱胜翊点点头,放下了笔。
  
「瞧你们自投罗网,又来让爹考查功课?」映洁笑看孩子们。
  
「娘,包子好吃。」才五岁的珏儿小手掌摇着吃了一半的包子;他跟兄姊一起听课,也学了不少,兴奋地道:「我要背诗给爹听。」
  
「先将包子吃完。」映洁牵他到旁边椅子,又问其它三个孩见:「你们都吃到了吗?」
  
「娘,珣儿肚子小,吃不完,要分给爹吃。」珣儿偎到爹的身边,捧上了包子,娇滴滴地道:「爹!好吃的包子。」
  
「啊!」邱胜翊膛大眼睛看包子,又看映洁一眼。
  
「珣儿不能拿包子贿路爹喔。」映洁知他吃饱了,便帮忙扮了黑脸。「背不出书,明天还得连今天的份儿重背。」
  
「娘,没问题的,要我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书,我也能背。」珣儿自信满满,将包子送了出去。「爹,吃!」
  
「爹也吃!」珏儿才不让姊姊专美于前,也抢到爹的身边,将他又咬了两口的包子举得高高的。
  
「哎呀!你们……」映洁掩嘴直笑。
  
邱胜翊还是只能瞪住包子,双手便伸出去将一对儿女搂到身边,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样喂我,可把爹撑成胖大老爷了。」
  
「爹吃!」两只小手仍要喂爹。
  
「好好好!」邱胜翊拗不过孩儿,笑得眼睛都瞇了。「待会儿还要吃晚饭,爹就咬一口。来,这边珏儿先喂爹。」
  
较大的玮儿和庆儿对看一眼,退到了门边,各自从鼓鼓的口袋里拿出包子,看来,他们兄弟不能再去「喂」爹了。
  
「娘总说爹写文章辛苦,要爹多吃,要我们听爹的话。」玮儿咬下包子,看着猛拍肚皮、摊在椅子上傻笑的爹。「我倒觉得,娘更辛苦,要照顾我们,还要照顾爹。」
  
「大哥,我问你,你对娘的感觉……,」庆儿十岁了,自己也想通一些事情了。「我是说,娘不是你的生母,那个……」
  
「娘就是我的娘,就像爹是你的爹。」玮儿的回答简洁有力。
  
「呵!」庆儿用力点头,他并非有这方面的疑虑,而是心头仍搁着一件事。「大哥你说,爹还记得我们男子汉的约定吗?」
  
「爹说过的事情,绝不会忘记的。」对于父亲,玮儿有信心。
  
「有时候我想问爹……,」庆儿看着笑逐颜开的爹,又望向始终寒笑看爹的娘。「可我知道,爹顾虑娘的心情,娘跟我的亲生爹会分开,一定……,嗯,有问题吧。爹得等娘愿意说了,这才会跟我们说。」
  
「庆儿,你不要想太多,珣儿还小,也得等她长大些。」
  
虽说珣儿八岁了,但两个哥哥仍将她当成幼小妹妹疼宠保护着。
  
「对!爹绝不食言的。」庆儿不想了,开心吃他的包子。
  
「大哥,二哥!」珏儿咚咚地跑过来,拉了两个哥哥的衣角,一马当先。「来背书给爹听了。」
  
「大哥、二哥,吃完就快来呀。」珣儿也从爹的怀里蹦下地,准备四个孩子排排站好,让爹来问功课。
  
「来喽!」兄弟俩摩拳擦掌,妹妹弟弟都蓄势待发了,当哥哥的怎能输给他们。
  
落叶西风,秋寒不入屋来,暂且抛开外头的烦恼,珍惜今朝吧。
  
翌年初春。
  
宜城是非多,杨奇煜在过年前回来,就在大家以为他与黄瀞怡好事将近时,却传出他又开始上酒楼、赌钱、狎妓的恶劣行径。
  
眼见映洁忧心焦虑,为瀞怡,也为孩子,邱胜翊却是爱莫能助。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让孩子认亲,或许真要带孩子离开宜城,远离生父的流言是非,待长大后再来说明了。
  
但要离开宜城,也得要有官缺给他才行;眼见丁忧期满,吏部一直没有消息下来,他暂且搁下宜城诸事,上京城走动探听。
  
才回到了自家宅子,就听阿金告知消息,他立刻赶到太师府。
  
「邱胜翊,只有你来看我了。」翟天襄长叹一声,神情感慨。
  
日暮昏暗,一灯如豆,收拾得几乎空荡荡的大厅里,讲起话来还有回音;不见昔日的仆从如云、美婢服侍,亦不见宾客盈门的盛况,人去楼空的太师府里,繁华落尽,凄凉萧索。
  
邱胜翊收回视线,很诚恳地回答道:「听说恩师告老还乡,不日即将启程,学生惟恐相见不及,所以才到京城,便赶来见恩师一面。」
  
「你才刚到京城?」
  
「是的,下午方到。」
  
「你就来了……」翟天襄看他片刻,又是慨叹一声。「你原先是要去吏部还是你岳父那儿的吧?」
  
「吏部是会去,岳父那里礼貌上也会去。」
  
「你的事急,丁忧期满,也该赶紧找缺回补,否则还不知要等多久。」
  
「这事缓个几天都行,只怕恩师离开京城,就……」
  
恩师年事已高,此次完全失势,不得不称病告老,待还乡之后,便是天南地北,行路重重,恐怕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待你如此,你还愿意来看我?」翟天襄苍老的脸孔略显激动。
  
「邱胜翊能有今日,不敢稍忘恩师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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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恨我?」
  
「这是两回事。」邱胜翊依然神色诚恳。「因为有恩师指导提携,造就了我的仕途,让我得以一展所长,恩师的爱护邱胜翊永远谨记在心;至于有所意见不合之处,那也是我的个性所致,不管对象是否为恩师,结果还是会如此。」
  
「你总是择善固执啊!」翟天襄叹了又叹。「你这个人,改不了性子,我看你这回起复,吴世明也不想帮你。」
  
这点邱胜翊早有觉悟。岳父还是一个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谁也不愿得罪,就怕帮他说成了官,他这个「不受教」的女婿到时又要拒绝人情请托或是「不听话」,又让岳父担心官位会受到动摇。
  
「但按正常程序复职,就让吏部安排。」他淡淡地道。
  
「现在是陈继棠的天下了。」翟天襄望看外头漆黑一片的宅院。「皇上当年即位,便一心整肃吏治,在我手中是整顿了不少,却又带出一批新权贵……唉,权力这东西,很美啊,当你得不到时,很是渴望,越发想要得到;等拿到了,更是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宝石,怎么也舍不得放掉。」
  
邱胜翊静听他的感慨。权力虚名太累人,他只珍情家中美玉。
  
「现在皇上要的,不是这样的臣子。」翟天襄神色一正,原是苍凉无力的声音转为坚定:「若陈继棠不能看清楚这一点,恐怕又是一个杨老大人,又是一个翟天襄。」
  
恩师终于懂了,但已太迟,邱胜翊只能为恩师惋惜。
  
「你还是很用功。」翟天襄又道:「你这几年写的《刑律析说》、《历代疑案集成》、《天朝悬案录》,都传到京城来了,我也看过了。」
  
「学生不才。」邱胜翊惊喜不已。「还请老师指教。」
  
「你写得很好,我没什么可以指敦,倒不知皇上看了没。」
  
「几本薄册,大概没机会传入宫廷。」邱胜翊并不指望。
  
「很久以前,那个谁……,」翟天襄想了一会儿。「对了,王武信被诬陷的案子,你写了奏折说办案程序有问题,皇上向我问过你,那时我说一个小吏员大胆越级呈报罢了,想来皇上也不可能记得你;可是前年,皇上在上千个县令里,又无人举荐,竟圈了王武信为监察御史。」
  
当邱胜翊得知王武信调任都察院御史时,他还写信去道贺;而王武信赴任后,两人依然书信往来频仍,这次上京,他也会去找他叙旧。
  
「朝廷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翟天襄望定了他。
  
「有机会的话,愿能为朝廷效力。」邱胜翊顿生满腔爇情。
  
「我后日一早离京,你就别来送了,有空写封信报平安吧。」
  
「学生一定会写信问候恩师,还请恩师保重。」
  
邱胜翊走出大门,最后一次回望黑夜里的太师府。
  
一个偌大的府第,没点上灯,暗影幢幢,宛若已消失在黑暗里。
  
官场上,来来去去,有恩有怨,前代权臣倒下,后代权臣再起,争的不过是数年风光罢了,最后,所有的人与事终究会如风消散。
  
那还争什么呢?不如认真过活,扎实做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心,利益国事民生,也不枉他读书仕进的初衷了。
  
春雨渐沥,泌出泥土芳香,邱胜翊才回到宜城邱府家门,便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杨奇煜。
  
他接下了他所送上的状子,此时正摊在书案上,字字详读。
  
字里行间,彷佛出现了杨奇煜站在雨中的孤独身影,也不知道为了等他出现,他等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了?
  
沉静、孤绝、稳重,像一株深山里的苍松,静静地站立在那儿,任凭风霜雨雪吹打,他依然屹立不动。
  
这不再是过去传说的浮浪玩乐杨四少爷,而是一个历尽世事艰难的沉着男子。
  
看完状子,他已明白,杨奇煜为了深入调查油坊被占一事,不情故作放浪,任人唾骂耻笑,甚至再度让瀞怡误会。
  
目的,就是为了将油坊还给瀞怡。
  
此等真心,他绝无可能忽视!
  
「翊!」映洁走进书房,欣喜地喊了他。「怎地一回来就钻进书房?」
  
「啊!」他心头一跳,立即掩起状纸,又拿来纸镇压住,抬头笑道:「我进门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进来查书。」
  
「那我不吵你了。」映洁知他习惯,转头就走。
  
「映洁,我明天还要上京。」
  
「又要马上走?」她十分惊讶,又往他桌前走来。
  
「有急事。」他怕她走近桌案,会看到状纸,便起身向前。
  
既知杨奇煜隐瞒的用心,又怕让映洁担上了心,所以他并不说破,还严密吩咐随行的家保也不能说,不然这个憨实的老家人只要吐出一个字,怕会让春香揪住耳朵问个没完没了了。
  
「是复职的事?」映洁问道:「你这回上京,结果如何?」
  
「喔。」他很快想到了说法。「暂时还没结果,本来吏部要我回家等候消息,后来又听说我写了几本书,便要我呈上去,我便回来拿了。」
  
「你叫家保回来拿就成了呀,还巴巴地跑了这趟路?」
  
「想妳和孩子。」
  
这句话真实不假,说出来之时,他已紧紧地搂住她的娇躯。
  
深深吸闻了熟悉的软馥馨香,他所有的疲惫立即一扫而空。
  
「映洁,」他往她脸颊唇瓣吻了又吻,歉然地道:「我明天一早就走,还得写些东西。」
  
「那我嘱咐孩子别过来吵你。」她怕他用功起来,又要废寝忘食。「吃晚饭时,会出来吧?」
  
「会的。」他逸出微笑,又捏捏她的手。「记得过来喊我。」
  
只怕他会吃得匆忙,映洁感到忧心;每次出门回家就要找老婆、抱孩子的他,能有什么大事让他忘了找他们,一回来就闷头钻进书房?
  
应该是他非常不顺利的复职之事吧。
  
「映洁,没事的。」他看出她的担忧。「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好。」她不愿再添惹他的烦心。「家里很好,你做你该做的事。」
  
「谢谢夫人了。」他摸摸她的脸。
  
「老爷去忙吧,我不吵你。」她笑着推开他,让他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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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胜翊回到桌前,拿掉纸镇,翻开状纸,眉头又缓缓地蹙拢了。
  
京城,都察院御史王武信宅邸,摆了酒菜招待好友。
  
「王兄,这案子务必请你多多帮忙了。」邱胜翊抱拳道。
  
「邱兄放心,」王武信道:「我上头的左佥都御史很敬佩你,我们还一起讨论过你的几部大书。你下午送了状子来,我立即上报,他也签上了,明天应该就会分派查案,我一早再催催,就怕旷日废时,会出人命的。」
  
「多谢王兄了。」邱胜翊亦是担心其状人的安危,这才赶来送状。
  
「这个杨奇煜的名字很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是我家庆儿、珣儿的生父。」
  
「你孩子的生父?不就是你吗?」王武信转了一下脑筋,总算记起了这位好友的婚姻状况,不禁大叫一声:「啊!是那个杨家……」
  
「正是。」
  
「邱兄啊邱兄!」王武信这声邱兄,充满了无限感怀。
  
也就是这样敦厚的至情至性,才能够为了营救不相识的他,不惜得罪了翟太师,这等恩情是他永远也报答不了的。
  
「不管是谁,结识了你,都是福气。」他举起酒杯敬他。
  
「王兄哪儿的话。」邱胜翊也举杯笑道:「凡事尽我能力,尽我本分,唯此而已。」
  
「好个唯此而已,但愿百姓和朝廷都有这份福气。」王武信干下一杯酒,神色转为关切。「你再去吏部问了吗?」
  
「给你送状子后,顺道过去问,理都不理我,嗟!」邱胜翊很难得地出口怨气。「他们总是说,你回去等消息,有缺就通知。」
  
「可叹我官位低微,没认识什么大人物,这御史还是皇上点来的,给的有点莫名其妙呢。」
 
「这是王兄政绩卓越,皇上注意到了。」邱胜翊低了头,拿酒杯在手掌中转了转。「我也不是一定要当官,家里有田地,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有空写写书,也不错。」
  
「邱兄别气馁,一定有职缺的。」王武信赶忙安慰。
  
「嗳,喝酒吧。」邱胜翊不想再谈,自己倒了一杯酒。「郑兄他也熬出头了,听说在杨西按察衙门颇受重用。」
  
「郑兄给磨了心志,长进了。」王武信想到曾被贬为他的县丞、因而结交的好友郑恕,笑叹道:「我又何尝不是?总是受过了伤,这才能啄磨出一条当官的应对进退之道,既能坚守理念,又能全身而退--不过,还是很难呀。」
  
谈起官场种种,不合时宜的他们又是感慨万千。
  
「老爷!」门口匆匆跑进了王府家仆,紧张地道:「老爷,有位官里的许公公要找邱老爷。」
  
邱胜翊和王武信十分诧异,立刻来到大厅,一见到那一身正式的宦官服色,立即知晓这是皇上身边的太监。
  
「邱大人,您可真难找!」许公公还在抹汗喘气。「俺差点往宜城去了,听说您又来京城,再从您家宅子找到这儿来了。」
  
「劳烦公公一路奔波,这边请坐。」王武信代为招呼。
  
「俺不坐了,还赶着回宫复命。」许公公拉起嗓门,宣示道:「邱胜翊听旨,皇上口喻,着邱胜翊明日未时一刻至文心阁面圣!」
  
午后,邱胜翊一身布衣进宫,拜见了当今皇上。
  
「邱胜翊,平身,今天君臣谈心,不拘大礼。」皇帝示意太监摆上椅子,微笑道:「你坐。」
  
「谢皇上。」邱胜翊战战兢兢坐了下来。
  
文心阁是皇上批阅奏章、召见内阁大臣问事之地,皇上找这种地方跟他「谈心」,恐怕用意很深吧。
  
「朕读了你写的《历代疑案集成》和《天朝悬案录》。」皇帝开门见山说道:「一夜还没读完,隔日早朝竟还想着到底那件案子结果怎么了,迫不及待要下朝去看,总算花了三天三夜,细细读完了。」
  
「臣不胜惶恐。」总不成叫皇上说读后心得吧。
  
「你以小说笔法,深入浅出解释我朝律令,任谁看了都懂。」
  
「这正是臣写此两册书的目的。」谈起了兴趣,邱胜翊也放开戒慎恐惧之心,畅谈起来。「一般律书过于艰涩,官员因为职务所需必须研读,但若无人指点,恐怕也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臣总想,若能以实例说明,不仅官员易懂,甚至一般百姓也能从中知晓我朝的律令知识,较早的一部《律政释例》就是在此前提下写就的,只是不如这两册有趣。」
  
「很好。」皇帝按住桌上一迭厚厚的书册。「这里全是你写的书。翟太师离京前,最后上了一本谢恩折子,里头大力举荐你,怕空口无凭,还附上你所有的著作。其实你刑部那三本,早就是朕的案头书了。」
  
邱胜翊既惊又喜,自己的书竟能摆上皇上书桌,而恩师举荐,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朕曾找来刑部尚书,就我朝大律问他,他回答得丢三落四,一个几百人的刑部竟然无人能解说法令。」皇帝翻开最上头的《刑律释义》,直视他道:「后来却是在你的书里找到答案。」
  
「若皇上还有疑问,臣愿意在此解说。」
  
「目前暂时没有,可朕希望在有问题时,随时能找到人问明白。」
  
邱胜翊爇血顿涌,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几年前,你为王武信写的辩论折子令朕印象深刻,从此记住了你;朕也相信,如此能干官员应该会受到重用,可后来才知道,你竟是因此受到翟太师的冷落。」
  
「这是臣能力不足。」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道:「如今朕用了陈继棠为首辅,你丁忧期满复职,却也被他摆在候任官员名单最后一名,倒是挺显眼的。」
  
邱胜翊这次可不愿说他能力不足了,他的确是被排挤呀。
  
「朕看选官名单,更要看是谁被摆着不用。」皇帝语气严肃。「大家爱用自己的人,若是会做事的,无可厚非;可到了最后,总是贬斥英才,结党为己,公私不分,将朝廷当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皇帝一口气说不上来,便起身来回走动,看得出是极度抑愤。
  
邱胜翊也立即起身,恭谨肃立,静待皇上消了气。
  
若翟太师安分守己,不被权势地位冲昏了头,如今依然是让皇上敬重倚赖的国之重臣;陈继棠却不思前车之鉴,莫怪皇上要着急生气了。
  
皇上已是三十而立的英年,十年的治国历练,早就是雄才大略,不再需要处处请教辅国大臣,更不再被两年前过世的太后亲情所箝制。
  
皇上想要有一番大作为了。
  
「天朝也不是朕的,是天下的!是百姓的!」皇帝终于坐了下来,还是面有个愠色。「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准备科考时不都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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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皇上息怒。皇上为民为国着想之心,是我百姓之福,臣在此代天下万民谢恩,愿吾皇保重龙体。」
  
「你能体会朕的心思,朕就是需要你们这样的能臣。」皇帝望定了他。「你丁忧起复,朕要你回刑部,再为我朝律政和修法大计费心。」
  
「臣多谢皇上恩典。」邱胜翊立刻跪拜,至于什么官品也不重要了,能回到熟悉的律政领域,他已是心满意足。
  
「邱胜翊,坐下吧。」皇帝喝下一口茶,也叫太监为邱胜翊送上一杯清茶,又问道:「你这回上京,听说是送状子给都察院?通常不服判案的,就是逐级上呈复审,难道是地方衙门层层扣死,不得伸张,所以非得要外来的御史去查案才行?」
  
「正是如此。」既知皇上观念清楚,邱胜翊也就将油坊案子仔细说来,末了说出自己的心声。「乍看之下,这是一桩谋夺油坊财产的地方小案,却是牵扯到官商勾结。官拿了好处,商得了利益,且不只是单一事件的官商谋利,商敢在国境内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这还要往上发展,环环相扣,牵扯甚广,不止宜城官员,甚至各省、京官都有份儿。」
  
这三年来,他耳听眼看,向来查案敏锐的他怎能不知道官府玩的是什么把戏。可叹他没有官衔,也只能任凭那些人去作怪。后来他曾经帮瀞怡问油坊的案子,试图请他们秉公办理,却被奚落一番,说他丁忧的官员不得干扰政事。
  
皇帝听完,已是眉头深锁。「吏治弛废至此,是该大力整顿了,御史查案还不够。」
  
「是的。即使御史发现疏漏,至多也只是弹劾办案的县令,这张大网依然巨大坚固,难以攻摧。」邱胜翊说出多年来的想法。「御史可以封章奏劾,但往往被记恨,有时反被诬陷,甚至因为官位远比被查官员为低,若有胆小畏事的,更不可能公正查案,这也是向来存在的大问题。」
  
「邱卿以为如何?」皇帝陷入了深思。
  
「当务之急,需找出一位与这些官员完全无关的公正大员,委以跨省、跨部查案的职权,可办案,可弹劾,而且是一次收网,免得查了这里,漏了那边,又要教不法官员得到喘息机会,掩灭了证据。」
  
「你认为谁可当此大任?」
  
「请恕臣丁忧三年,并不知晓目前朝延官员才能及任用情况。」
  
「朕若委以你重任……」
  
「臣?!」邱胜翊大吃一惊,随即道:「宜城是臣的家乡,我朝任官,向来不得派任本籍,臣绝无可能。」
  
「你不是说,这是一个牵连甚广的大案?恐怕要查也查出宜城五百里外了,更何况这不是地方官,而是代朕巡狩,更无地域之分了。」
  
邱胜翊被「代朕巡狩」震撼住了,抬头望向了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津锐的目光里有着深深的信任和期许。
  
「你虽丁忧三年,但仍关心时政,并戮力刑律研究,依你的能力和经验,朕相信你担得起大任。」
  
「臣愿竭尽所能!」邱胜翊心情激荡,立即跪下。
  
「邱胜翊听令,朕命你为正三品刑部左侍郎,兼领尚方宝剑,御赐金带,为朕之钦差,巡抚天下,监督署理各级衙门疏失不公之处,钦此。」
  
「臣谢恩。」邱胜翊跪地拜伏,语声仍是激动不已。「臣必求除弊清贪,革新吏治,以不负皇上重托!」
  
「邱胜翊,起来吧。」皇帝亲自扶起他。「朕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11』第十一章
  
春夏之交,暗夜空气沉闷燥爇,令人辗转难眠。
  
映洁翻个身,便醒了,枕边无人,总觉得空虚,于是起身点了灯,拿出诗经翻阅,看了几页,便逸出微笑,好似听到他在耳边低吟。
  
但她的笑意很快就消失。这回他来去匆匆,神神秘秘的,真是教人费疑猜呀。
  
「夫人!夫人!」外头门板砰砰响,家添敲了门,紧张地喊道:「您睡了吗?瀞怡姑娘找您!」
  
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她心脏猛跳,立刻披了衣服,来到大厅。
  
「映洁姐姐,请妳救命!」黄瀞怡一见到她便哭了出来,颤声道:「他、他……照影被官府抓走了!」
  
「怎会这样?!」映洁大惊失色。
  
「官府说他杀了人,我不信!我不信呀!」
  
「不会的!他怎会杀人?!她也不信。
  
「邱大人在吗?」黄瀞怡往她后头张望,泪眼迷蒙。
  
「唉呀!」她立刻明白瀞怡找她的目的,恨不得邱胜翊现在就在家。「他上京城好多天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啊?!」黄瀞怡听了,呆愣不动了,豆大的泪珠不断滚出。
  
「县丞张参常来走动,他跟邱爷熟,去找他。」映洁立刻想到这个人,吩咐道:「家添,你带瀞怡姑娘去县衙。」
  
「我才从县衙过来,那些差役好凶,不让我见照影。」
  
「有县丞出面,总有办法的。」
  
映洁讲得心虚,因为她听邱胜翊提过,张参个性正直,有事直谏,是以被县令讨厌,并无给予太多实权。
  
「家添,你求见张县丞,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总是一个办法,一定要试的。「就说是邱夫人请他多多帮忙担待,务必拜托他了。」
  
「是的,夫人。」
  
「瀞怡,我立刻写信叫我家老爷回来,另外也写信请我父亲关照。」
  
「怕是……,」黄瀞怡悲从中来,泪流不止。「来不及了……」
  
映洁也急,人都被抓走了,若遇上不明事理的县官,杨奇煜就如砧上鱼、俎中肉,只怕京城宜城来回十数日,缓不济急呀。
  
「不会来不及的。」她仍不愿放弃,所有能营救的管道都得用上。
  
「家添,你快带瀞怡姑娘去!对了,家全你来得正好,你去吴府找我大哥,请他到衙门问一问。」
  
大哥不当官,但在宜城总是有头有脸的名门人物,多少能帮个忙。
  
「我这就去见吴大爷。」家全跑了一步,又回头道:「也得去找侯公子,瀞怡姑娘有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我去找侯公子!」又来了一个被吵醒的家富。
  
「对!要找他,你们快去!」
  
有了这群忠心可靠的家人,映洁彷佛多生出了十几双手,安心了许多;但待他们离去后,她还是担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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