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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改+1次p0完] 單身女子公寓2-終結單戀(筱傑)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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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子

倾盆大雨直落,亮晃晃闪电自天际划过,震耳雷鸣惊人心魄,这是台湾岛屿典型的台风季节。

风强雨大,路上行人稀少,筱婕费力撑伞,几次伞花大开,全身几乎湿透。

她提着塑胶袋,袋里的包子刚出炉,冒出阵阵蒸气,热热地熨贴她的拳头,为寒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暖意。

筱婕心底盘算,怡君的小说「菟丝园」下个月要出版,这是大事,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才算真正脱离依附。羽婷快分娩了,得找时间逛百货公司,摇篮奶瓶、尿片娃娃衣,把该买的东西准备齐全,虽然她们的「小雨滴」和「水水」缺少父亲,但他们有三个妈妈,一定会得到最好照顾。

想起小宝贝,筱婕唇角微微上扬。新生命、新希望,她们的未来全落在宝宝身上,她们将一天天看他们长大,陪他们学走路,教他们说话。

怡君为宝宝写的童话书,稿纸堆满盒子,羽婷自制的故事CD早早录制妥当,而筱婕缝的玩偶娃娃,也排满宝宝的房间。「爱」是她们迎接宝宝出世的第一份礼物。

筱婕走进超商,想替怡君买份报纸,却瞄见书报架上新出炉的八卦杂志,封面有张模糊照片,照片上,偶像歌手廖俊杰和助理晴晴一同走入宾馆。

大大标题写着「晴晴掳获俊杰芳心,宾馆十二小时实录」。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该说声恭喜的,只是……怎么办?她没力气拉抬微笑,没真意为他们的婚姻放送祝福,更没勇气翻翻杂志,看看十二小时的实录状况。

放下杂志报纸,转身出超商,筱婕靠在走廊,苦涩渗出胸口。

不想、不苦,不做菟丝花了呀,她和羽婷、怡君约定好,靠自己的力气活下去,没有男人、没有乔木,她们一样要茁壮成长。

没错,除开爱情,人生还有其他事情值得争取,别把男女间看得重了。

拚命地,她拚命鼓吹自己,不伤心、不流泪,这结局已在她梦中出现无数回,早估料到的不是?所以,不想!

五分钟,筱婕从大马路绕进宁静小巷,父亲为她购置的小公寓在眼前五十公尺处。小公寓说小不算小,七八十坪,四房两厅还有个小和室,她们打算把婴儿房布置在和室里。

「家」到了!筱婕加快速度。

那是……停下脚,筱婕盯住蜷缩在角落边的女孩,她全身湿透,及腰长发贴住身体,瘦削手臂相环,企图留住一丝暖意。

是冻僵了吧?她的唇色紫青。

「小姐,妳还好吗?」柔软声音扬起,蜷缩的女孩偏头望她。

没回话,勉强点头,空茫视线再度飘向远方。

「需要帮忙吗?」筱婕走不开,女孩的无助拉扯着她的心,那是一张伤心至极的表情。

对方不回话,呆呆遥望远处。

「下雨了。」

筱婕找不到话说,蹲在对方身边,把手中的雨伞分遮到她头上。

翻红的眼眶翻出两颗泪水,滴下的是泪是雨?筱婕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好伤心。

「妳很难过是吗?我也想哭呢,真好,有人陪我。」筱婕小小声说。

不管衣裙是否潮湿,筱婕贴坐到她身边,小小的头颅和她相靠慰。

「我和晴晴约定五年,五年内,他们没有成双成对,我便出现,可是杂志说,他们在一起了,他身边再没有容纳我的空间。」筱婕自顾自说话,自顾自流泪,自顾自把雨水染上咸滋味。

许久,一双柔荑伸来,握住筱婕的,两份冰冷相贴,女人的友谊萌芽。

筱婕反握住她。「我常想,爱情的赏味期到底多久,一年、三年或者五年?我自问过,失恋对于男人和女人,受创后的恢复期是否相等?我猜,谁对思念有较大的容忍空间?现在,答案出炉,爱情对于女人的影响比男人强烈。」

女孩接在筱婕后面说话:「我在十七岁认识爱情,我爱他,死心塌地,可惜,他不在乎我的心。」

筱婕环住她,轻语:

「没错,是这样的,我爱你、你爱她,他的心在第三者身上,爱情在阴差阳错间留下遗憾,偏偏那份遗憾,深刻得教人难以承接。」

「即使再不愿,仍必须接受,对不?」她问。

「对,再痛苦都得受。」筱婕咬唇说:「幸而有种名为光阴的东西,它会一天一点,为妳冲去伤痛。」

「可能吗?五年来,我只为他而活,他是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失去他,我怎能过?」

「能的,凡事都有可能,知不知?生命处处奇迹。」如同她,能存活下来,能和怡君、羽婷结心,谁说不是奇迹。「妳有地方住吗?」筱婕提了个无关话题。

「没有。」

「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筱婕问。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们家有三个女人,曾经我们以菟丝花自居,然后有一天,乔木再不愿意让我们盘踞,倾倒之际,我们以为自己活不下去,幸而命运把我们收编一起,现在,我们彼此相依,我们不需要爱情,也有了目标和生存定义。」

「妳们的目标是什么?」她好奇。

「是两个马上要加入的新生命,妳愿不愿意成为小雨滴、水水的三娘?」

被筱婕的诚恳说动了,她渴望起生活新标的,握握筱婕,她点头。

「很好,我们回家吧。」

家……从失去到再度拥有,天不绝人,范映洁寻到另一片天。

门铃响,怡君从电脑桌前跃起,冲到门边,嘴里直嚷:「饿死、我快饿死了,谢天谢地,筱婕总算回来。」她一路跑,没忘记对另一扇房门喊叫:「羽婷,快出来吃早餐,小雨滴、水水肯定饿坏了。」

打开门,怡君的视线在两个狼狈女人身上游移,最后眼光定在映洁身上,问:「妳是筱婕捡回来的新成员?」

捡回来?映洁答不来话,自卑迅速衍生,没错,她一直是只流浪猫犬。

「别误会,怡君没恶意,我们都是筱婕『捡』回来的女人,她到处捡人,她的爱心该受表扬。」从房里走出来的羽婷笑言。

看着羽婷隆起的腹部,映洁回头望筱婕一眼,筱婕点头,是的,那是她们的小雨滴和水水,她们共有的新生命。

「没错,筱婕应该当选十大青年楷模。」怡君补上一句。

「正式跟大家介绍,她是小雨滴和水水的正牌妈妈辛羽婷,她有很棒的声音,如果去当歌星,保证唱片大卖。这是小雨滴滴的二娘楚怡君,她是个作家,最近要出书了,我们都看好她。至于她……」筱婕把映洁往前一推。「她是范映洁,很乐意当小宝贝的三娘,她说她喜欢插花,以后美化环境的工作全交给她。」

「大家好,我会加油,为大家尽一份心。」映洁腼腆笑开。

「说得好,我们的确要彼此照顾。」怡君、羽婷不介意她们衣服湿透,走上前,抱住对方。

「我有个小问题。」

「尽管问,我们家是没有秘密的。」怡君说。

「为什么要替宝宝取两个名字?」

「我怀的是双胞胎,男生叫小雨滴,女生叫水水。」羽婷回答。

「我们刚聚在一起时,常翻起旧时记忆,甫聊开便哭得淅沥哗啦,宝宝是被我们的泪水浇大的,所以我们叫他小雨滴。

羽婷怀孕满四个月时,第一次做产检,发现肚子里是龙凤胎,男生仍叫小雨滴,女生为求一致,取名为水水。不管是水水或小雨滴,我们都发誓,我们的爱会像春日甘霖,滋润他们的生命。」

「算我一份。」映洁说,苍白的脸颊出现些许红润。

「太好了,有映洁加入,四比二,我们可以轮班照顾小雨滴和水水。对了,筱婕,妳的包子呢?」怡君想起什么似地。

「对不起。」她提提手上的塑胶袋,包子泡水,变成发糕。

「没关系啦,妳们先把衣服换下来,感冒了可不好。」羽婷说。

「家里有材料吗?我做饭给妳们吃,我的厨艺不错。」映洁急着贡献能力。

「真的吗?太好了,轮到怡君排班煮饭时,可不可以请妳帮忙,我们实在不愿意再让怡君的厨艺荼毒了。」筱婕笑说。

「别轮班了吧,以后三餐都由我来打理。」

「太好了,我只要负责打稿赚钱。」怡君松口气,要她做饭简直是要她的命。

「没错,赚钱是大事,以后宝宝们喝牛奶、念书都要花大钱,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我和厂商签下合约,要为他们设计手工娃娃,收入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想开一家手工艺品店。」筱婕微笑。

「嗯,我也拚命写稿子,成为知名作家,等存够了钱,送他们出国留学。」怡君说。她们要把未完成的梦想让孩子来实现。

「如、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教插花或者开花店,我有拿到一些证书……应该派得上用场。」

「天!妳只说妳喜欢插花,可没告诉我,妳拿到证书。」筱婕笑说。

「人家谦虚嘛,太棒了,等水水和小雨滴生下来,我们摇身一变,变成抢钱一族。」

「对,抢钱,抢无数金钱。」

羽婷感动极了,她哽咽说:「妳们先去换衣服吧……」

这天晚上,台风刚过,小雨滴和水水出世,为着四个妈妈的期待,他们不怕人生险阻。

三个月后,艺品花店开张,四个大老板,两个小东家热热闹闹地迎接生命中的每个希望与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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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映洁,这是汝的命,不要怨天怪命,总是要一天忍过一天,这世人好好修行,后世人才会出头天,知否?」师父一面抚着她的手背,一面低言劝慰。

「是,师父我知。」点点头,她乖巧认分。

答话的是个十七岁的小女生,她的漂亮常教人惊艳,柳叶眉、含丹唇、白皙圆润的肌肤,怎么看都不像个受虐儿,可她的遭遇是全村人人知晓的,酗酒父、嗜赌母,一碰到不顺遂便拿她出气,打个半死才肯放过,每每邻居见了她,都要叹一声「水人没水命」。

「汝和父母有前世冤,这世人汝是返来还债,一日,债还清,汝自然就要飞走,所以要欢喜做、甘愿受。」师父慈爱眉目映入她眼帘。

「映洁知。」

伊是啊!天未光,便起床洗衣起柴,灶脚下,捧起一碗隔夜饭,便想起该怎么熬出好吃的菜粥,给父母亲当早餐。她有一颗玲珑剔透心,袂长大,便学得了怎么过生活。

她会在床脚下摆个奶粉罐,倒入清水孵豆芽,她会满山遍野寻野菜,会在林间找鸟蛋,甚至学会找草药熬苦茶给阿爸解酒,生活再艰苦,她都咬牙撑过,不曾怨尤。

国小毕业后,爸妈不准她读册,老师到家里访问,她还笑着对老师说,是伊自己不爱读册。

读册啊,谁不爱?和同学说说笑笑,听老师说些没听过的见闻,那才是人生才是眼界呢!

听老师说,台北啊,人人手里拢拿电话,想和谁说话,就同谁说话,哪像他们穷乡僻壤,还袂当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电话。听说台北的小姐好时髦,一套名牌衣服要上万块,天吶!那是镶金嵌钻的吧!一万块,够她活两三个月了呢!

说到这……阿爸有多久没上工了?

阿爸没上工,没钱还债,阿发婶不给赊酒,回到家,恐怕又是一番天翻地覆吧。皱弯眉,可怜她一身皮肉,又要吃苦。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伊有伊的痛处,是汝囝仔人不知的所在,要体谅、要阔心腹,人讲,大海容纳百川,有量才有福报。」

「映洁知。」

她是不懂恨的女孩,也许是山里长大,看山看天,看出她无妒心。单纯的她,认为每个人的生活有每个样,不能拿来相较。

比方,阿雀总不平自己的眼睛小,可那是父母生成,哪能改变?再说,她最好的朋友月虹,老嫌家里弟妹多,饭吃不饱,可不知,将来弟妹成人,全家人齐心努力,才能打下一片家业。

所以,她不恨怪父母,她甚至相信师父的话,父母有苦吐不出,才用酒精赌博麻痹自己,要怪,就怪她前世欠下父母太多,要一项项还清,才算公平。

不过月虹……想起月虹,眼神黯然。

半年前,她被阿桂姨带走,如今,不晓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吃得饱吗?有没有被苦毒?那边的人待她好否?月虹走后,没写过信来,映洁的担心只能摆在心底。

不过,她亲眼看到月虹父母亲拿了阿桂姨的钱,欢欢喜喜买下地,那一甲水果园碰到今年风灾多,价钱看俏,赚了好一笔。月虹弟妹很开心,他们常拿着装满米饭的碗坐在院子外头吃,看得映洁好生羡慕。

阿桂姨是人口贩子,专替山下人寻工、买查某囝仔,还替不孕夫妻上山找代理孕母,她人不坏,说话中中肯肯,态度也挺和气,不过,人口贩子总不是个正当职业,为此,映洁总是远远见到她的身影,便避了开去。

怎么啦?怎会联想到阿桂姨?阿桂姨和她无关,操什么心啊?

「照理讲,汝这对眉毛,生就一对柳叶枝,命相上讲,这种人定享荣华富贵。汝的菱角嘴,嘴型鲜明,分明不是艰苦中人。再讲汝的这双手,粗的细的全担起来做,竟然不见粗茧,幼软得亲像三岁囝仔,分明是千金小姐的手,将来妳一生是大富大贵命,相信师父,师父看人足准。」

「是。」

映洁笑笑,什么大富大贵,她不敢想望,只希望阿爸阿母赶紧戒酒戒赌,清清醒醒踏踏实实过日子。

「做人本来就艰苦,只不过一人苦一项,人人苦的不相同,怨不来天地神明,总是要不惊不惧,将苦吞入腹,时深日久,苦尽甘来,才算是好命人。」师父殷殷教诲。

「映洁了解。」

「汝了解尚好,不耽误汝的时间,赶紧回去,免得汝阿爸阿母找没人,发脾气。」

「是。」

映洁听话,到佛祖前合掌膜拜,不求富、不求贵,但愿平安一生。回身,背起篓子,向师父弯身鞠躬后,转身离开小小的铁皮屋。

探头,有人客?

从门边,映洁看见阿爸阿母拿一迭钞票,欢喜清点。是谁拿钱来?通常只有索债的客人才会上门来啊!

「你们尪某拿了钱,好好过日子吧。」阿桂姨把落了款的契约书收回皮包,好言好语对范家夫妇说。

「是、是、是,有这些钱,我们一定会振作起来,重新规画未来。」

阿爸的声音喜孜孜,彷佛有了这一着,人生便是大转变,转出一个和眼前完全不同的命运。

「是啊,不要再赌,再赌下去,你们没有其他东西可卖了。」

望着两夫妻,阿桂姨摇头,这种人她看多了,转不了性的,给他们再多的钱,都改变不来他们的命运。人说,入土八字命就是这般,有人一生贫贱,有人清彩一世,看在前世好香有烧,好事有做否。

「阮知、阮知,毋免阿桂姨叮咛,自此以后,阮一定好好作人。」阿母数着钱,眼底净是光彩,几时见她这样快乐呢?

贴在门后,偷听的映洁一颗心怦怦乱跳,她听懂了,轮到自己要被卖掉。

她会被卖到哪里呢?妓女户?老师说过雏妓问题,说她们如何饱受心灵身体摧残,说她们如何生病无人理,说她们的命运是这个畸型社会的悲剧,当时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千万记住,若是人口贩子到他们家时,一定要跑到学校找老师。

想到这里,映洁悄悄放下竹篓子,准备往小学方向跑去。

可是阿爸找不到她,肯定会去找师父和老师理论,上次她摔到山谷下,爸爸拿着粗木棍往老师家找人,吓得师母和小孩子抱头痛哭。后来,还是老师拜托村长派人帮忙寻找,才发现她半昏迷躺在山谷里。

这次……怎能再害老师?

若她跪着哭求阿爸阿母,他们肯放她一马吗?如果她能赚到很多钱,是不是就可以不把她卖掉?问题是,要怎么赚很多钱?

老师说,知识是人类最重要的力量,现代人不读书,没办法生存,她书念得少,连生存都困难了,如何赚到很多钱?

突然,月虹弟妹快乐的笑闹声在她耳边扬起,月虹阿爸阿母买货车时的骄傲笑靥在她脑中扩大,师父的声音重复播放──「汝和父母有前世冤,这世人汝是返来还债,一日,债还清,汝自然就要飞走,所以要欢喜做、甘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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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做、甘愿受……欢喜做、甘愿受……欢喜做、甘愿受……欢喜做、甘愿受……喃喃地,她一遍念过一遍,念头在她脑间纷乱。真是要欢喜做、甘愿受?

「映洁回来了,还不快入门,站在外头作啥?」难得的热烈、难得的亲切,看着阿爸谄媚嘴脸,她几乎不认识。

细细打量映洁,阿桂姨心想,这孩子模样生得好,五官分明,黑黝黝的眼珠子净是清澈,看人看多,这个映洁注定好命,伊实在不该沦落风尘,只是啊……万般皆是命……

叹气,她走到映洁身边,拉起她圆润凝脂般的细嫩小手,笑问:「好孩子,肯不肯跟阿桂姨去,我保证以后吃好穿好,毋免再过歹日子。」

映洁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好日子?是什么好日子?别骗伊年岁轻,学校老师有教过,这种生活一旦沦落,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直觉地,她摇头,努力在脑袋里寻找条件,倘若条件讲得通,或者、或者……她能运转,人生自此不同。

「憨囝仔,汝怎想不通?留在山上,一世人未出头天,倒不如跟阿桂姨去,从此穿金戴银,若跟到好男人,更是大富贵,免亲像汝阿母,悲哀甘苦。」

阿母走到映洁身边,拉起她的手,用着从未有过的慈爱态度对她说话。这时候,她像个母亲了,不似平日赌输回家,看到映洁便是一顿粗饱,那狰狞、那野兽般的恶毒行径全数消失。

是什么改变她?她手上那迭握都握不住的钞票?钱的力量果真那么大,轻轻易易划断亲情,毫不犹豫?

「人家讲食人一点露,还人一世恩,就算汝真的不想跟阿桂姨去,也要想想阮这对父母,生汝、养汝,辛辛苦苦过十七冬,若不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哪会行到这步?汝哦,给妳读册,拢白费啊!」阿爸粗声粗气骂人。

「好歹汝也讲一句,要还是不要,别乎阿桂姨在这里等待,人是大人物,时间宝贵,哪有闲和妳在这拖娑。」阿母瞪大眼睛,直望映洁。

钱,是绝对不还的!阿母暗拧映洁一把,就不信伊有那个胆子敢跟自己作对。

果然,映洁缓缓低下头来,了解了,人生还债,不管甘不甘愿,她欠父母的,不管是用哪种方式都要归还,守不了家、守不了自己一生,就任飘零。

「映洁,汝放心,阿桂姨不是歹人,不会亏待查某囝仔,我一定会找一个好所在安置妳。」

话是这样说,但再好的地方,做的不过是同样的交易。怪谁?怪天怪地,不如怪自己青瞑,没找对投胎地。

点点头,映洁同意。

师父的话、父母的喜乐,连月虹家弟妹的欢笑声也来凑,有了钱,有自己的田地,只要肯流汗辛勤,阿爸阿母会过不同款的人生吧?也许、也许这是她欠父母的最后一笔债,咬牙,还了吧!还清父母天地,将来总没道理再来为难自己。

「阮就知映洁最懂世事,阿桂姨,阮映洁就交给汝,希望汝好好牵教。」迫不及待地,阿母把映洁的手放到阿桂姨手中。

看阿桂姨一眼,映洁跪地向父母拜别,这一去便是千里,往后有无相见时,尚未知晓。

「映洁去了,望阿爸阿母自己保重。」

这是她对父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没想过,日后,再回到家乡,人事已非。

走过金碧辉煌大厅,胜翊身后跟着七八个高壮男子。一式的黑西装、墨镜,冷漠挂在每个人的五官上。

他们是黑道,全亚洲最大的天御盟,成员遍布各国,不论是赌场酒店、歌厅舞榭,他们囊括了亚洲百分之五十的市场。半年前,老盟主秦玉观生病,将主事权交到义子胜翊手上。不负所望,胜翊扩大势力,现在连美洲也有他们的人马。

下一步呢?有许多人这样问他,下一步他将领导天御盟往哪个方向走?对于此问题,他往往冷着一张严肃脸庞不作答。

十四岁那年,胜翊家逢巨变,父亲经商失败,欠下天大负债,黑道闯入家门,带走他和姊姊,姊姊被卖入声色场所,而他则被带到秦玉观面前。隔天,他在报纸上读到父母亲的消息,当时的标题是这样写的──经商失败男子携妻自杀,可怜一对苦命子女下落不明。

他痛恨黑道,从十四岁那年起。

是他的不驯眼光引起秦玉观的注意,然后他收了胜翊作义子,一路栽培,直到今天的身分地位。

十六岁那年,他首度拥有权力,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姊姊从色情场所里救出来。可惜,他终究慢了一步,姊姊死了,死于嫖客的性虐待。

他暗自立下誓言,总有一天要坐到天御盟最高位置,将旗下所有酒店赌场全数关闭,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消灭」天御盟。

二十三岁,在秦玉观全心栽培下,他自哈佛毕业返国,并接掌天御盟,半年后,胜翊让秦玉观看到可观成绩,于是,他更安心地办过交接典礼,自己完全退居幕后。

「盟主。」站在房前的黑衣男子九十度鞠躬。

「老盟主情况怎样?」胜翊问。

他和秦玉观之间关系微妙,秦玉观对他百般专心相待,却得不到胜翊真心回应,他总是清冷相对,做好分内事情。他的计画很清楚,一步步往上爬,取代秦玉观,抢夺他所拥有一切,并加以摧毁,他照着计画做了,但往往意外闯出来,那个意外是秦玉观的女儿──秦瀞怡。

从他踏进秦家第一步起,秦瀞怡便热情对他,她崇拜他、敬佩他,时时缠在他身边,把最好的东西全堆到胜翊眼前,只为了博取他一个微笑。

刚开始,他抵抗过这种情形,企图用冷漠打退瀞怡的热烈,但他固执,瀞怡比他更坚持。

他明白自己和秦玉观有深仇大恨,他接近秦玉观、博得青睐的目的只有一个──报复。然他无法排拒瀞怡,一天一点,秦瀞怡的热情融化他的冷心,他喜欢她,比亲妹妹更甚。

「情况不是太好,储医师说癌细胞蔓延全身,眼前能做的是减轻痛苦。」

点头,手下打开门,胜翊进屋。

病床上,中年男子倚在枕边,虚弱的身子在光线下显得苍白羸弱。

哼!任你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男人,总有走到这步的时候,冷笑一闪而逝,胜翊走近病床边,手下为他抬来椅子。

胜翊坐定,挥手,一屋子人退得干净。

「胜翊,你来了。」秦玉观打起精神,对他微笑。

他是个强人,一直都是,面对敌人、病魔,从不见他有过半分妥协,若非他们两人之间存有世仇,胜翊会崇拜他,真的。

「是,义父。」不带表情,他淡淡回答。

「你恨我,对不对?」秦玉观问。

胜翊不回答。

「你始终认为,是我派人把你和你姊姊从家里带走,你恨我害死你的父母亲和姊姊?」

「不是吗?」胜翊反问。

「不是。我不是你父母亲的债主,至于你会被带到我面前,只是巧合。」

「很敷衍的说法。」胜翊摆明了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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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你是被带到述连帮的,当晚,我在述连帮和关老谈论地盘划分的问题,你应该感到庆幸,若不是那天晚上我们相谈甚欢,我恐怕没办法从关老手中要到你。关老对不合意的人有多残忍,你应该很清楚。」

是吗?秦玉观的话在他心中酦酵,只不过,像他这样老奸巨猾的男人,话可以信几分?

秦玉观指指桌边开水,胜翊倾身拿来,喂他两口,他摇头,胜翊把水放回原处。

「我不知道你父母亲是怎地惹到关老,我只知道,当时他心情恶劣,的确想找个人开刀,我甚至不认为你父母亲的死因单纯。自杀?这是你认知中,父母亲会做的事情吗?」

秦玉观的话打动他了。没错,父母亲乐观开明,他记得事发前几天,全家还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把欠债还清,哪里想得到,短短数日,出现重大变化。

「是你不驯的眼光让我决定把你留在身边,你常让我想到年幼时的自己,企图心强、仇恨意识浓烈,我知道你会成大器……果然,我看对人,做对了投资。」

「给我证据,让我相信你。」胜翊说。

「你姊姊没有死,是我买通关老手下的妓女户,以诈死方式,先你一步把雍茹救出来。我没说错吧,你的姊姊叫雍茹。」

「为什么先我一步救出雍茹?为什么不让我们见面?为什么你情愿我恨你?」

无波的表情出现涟漪,乱了,他亲口推翻胜翊多年来所有认定。

「有两个原因。第一,当时的你,没有足够力量对付关老,太早知道事实对你有害无益。第二点,我始终相信,仇恨是鼓吹人类上进最重要的力量。你越恨我,就会越卯足全力追上,把我从高高的位置上挤下来;你越恨黑道,越会尽所有力量把天御盟导向白道,我需要这股力量。事实再次证明,我是对的,你一步步走到我要的方向。我没猜错吧?你打算用这种方式『消灭』天御盟。」

居然……居然他拚了命做的事,只不过是迎合他的计画?他花了全副心思,不过是他秦玉观手中的一只棋子!?他──老奸巨猾的老家伙。

「你那么有能力,计画何不自己进行,为什么要摆布我,让我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的时间不多了,五年前,我筛检出自己生病,而恶性肿瘤是再多钱也帮不了忙的恶疾,正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所以,我要逼出你的能力,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就算让你恨我也行。」

「你……」

「我看开了,这辈子,权力名声有了,荣华富贵享过了,想爱的女人爱过,连女儿也生得比别人的聪明伶俐,还有什么不满足?何况有你这个义子,我更能确保瀞怡这辈子无忧,没关系,就算马上死去也没关系。」秦玉观豁然笑开。

「你说这些谎言,是希望我去对付关老对吧?他一直是你的死对头,虽然表面上,你总对他礼让三分。」

「胜翊,你实在太精明。没错,我动不了他,我是希望你去对付他,可是,我反对你说我讲谎话。」

「好,让我和姊姊见面,我才相信你。」他开出条件。

「你会和雍茹见面,不过不是现在,是五年后。你和瀞怡走进礼堂当日,我保证,雍茹会参加你的婚宴。」

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棋子……他始终是个高明的下棋人。

「为什么是五年后?重点是我娶瀞怡,对不对?我可以立刻娶她。」胜翊急道。

「瀞怡不希望那么早结婚,我答应过她,等她大学毕业再谈婚嫁。对不起,瀞怡是我最重视的宝贝,为了她,只好辛苦你。」

「我可以说服瀞怡……」

「瀞怡恐吓过我,要是你去说服她,她要恨我一辈子的。她很清楚,这辈子自己最听你的话,连我这个老爸都被她晾在一边呢!到时你一讲,她点了头,岂不是太委屈自己?她说,要在婚前享受所有能享受的单身自由,这孩子,真是让我惯坏了。」

「义父……」胜翊心急。

「这声义父是心甘情愿的对不对?以前你嘴里这么喊我,心里要骂我两声杀父仇人,对不?」秦玉观笑笑。「我保证,雍茹过得很好,我派最值得信任的人去保护她。前几年,刚从妓女户把她救出来时,她的精神状况真的很糟糕,有自杀倾向,我不得不送她进疗养院。经过两年的休养,慢慢地,她恢复健康、敞开心胸,慢慢地,她开始结交异性朋友。

去年她考上大学,选了生物科技,成为大学新鲜人,她和你一样,都是聪明认真的好孩子,我相信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博士学位,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梦想对不?」

没错,那是姊姊最大的梦想,她想念博士、想解出人类基因之谜。

「义父,至少你该给我……」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打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一把金色给匙,再到衣柜里面取出檀木盒子,盒子里面有雍茹的生活照片,和我多年来搜集到的证据,那些可以证明你父母亲的确是被关老害死的。倘若你还是不相信,里面有一串证人名单,你可以依照上面的联络方式,一一去询问。」

他克制着,他力图镇静,但实在太困难了,秦玉观一番话推翻他的认知,本以为已经不在世间的亲人,将要出现眼前。

青筋暴突,凝重的神情带着肃穆,浓眉纠结,唇角抿着愤然。他拿到钥匙,取出檀木盒,雍茹……他的姊姊……

「义父。」他看一眼秦玉观。

「回去吧,好好把里面的东西看清楚,做你该做的事、尽你该尽的责任与义务。」他累了。

「是。」转身,胜翊迈开脚步,离开义父的房间。

凝视胜翊的背影,秦玉观叹气,他的体力早不容许他说那么多话,硬撑多时,他真是累坏了,闭上眼,入睡前,他轻轻喃语:「胜翊,照我的计画走吧!我是你的恩人,不是仇敌……」

正文 第二章

看着镜子,映洁简直不认识自己了,那眉、那唇,分明是天上的仙女,直发卷起来了,淡淡薄妆染上双颊,瞬地,她大了好几岁。

那是她吗?乡下小孩范映洁进了城,竟是改头换身,换了个连自己都认不得的人物。

阿桂姨望住映洁,眼眶泛起薄雾,这孩子,是极玲珑剔透的啊!怎地命如此坏?几日相处,对这女孩,她有了心怜。

「映洁,听阿桂姨的话,今日来的拢是有头有面的大人物,妳的手腕要卡好,看到不错的对象,就把伊跟牢,在这种环境里,妳要学会拉人客,妳的固定人客越多,妳就会赚越多钱。」

「是。」映洁分明不苟同,但仍乖乖应声。

她是认命的女生,如果上天注定此世合该受拖磨,那么就安心认分,把该做的苦差事做齐全,也许下一世,能得到合理对待。

「嘴甜眉笑,是做这行尚基本的,若要卡早离开这里,就要逼自己多存钱。」

存钱?两百万呢!那么大一笔金额,再加上利息,她要怎么存,才能存出翻天?

「是。」她点头。

「这才对,月虹才来半年,听讲已经存了三十几万,再不了几年,就能积一笔钱,离开这里,自己当老板娘,妳要多向她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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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虹……对啊,她一来这里便见到月虹,可这个月虹对她而言已经陌生得教人不敢相认,她防卫所有人,冷冷的眼光里,有敌意、有虚情假意,敦厚的月虹和自己一样,改头换身,换成一个不相识身。

映洁不晓得该怎么跟月虹打交道,环境改变人们太容易,师父说的,白布染红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往后,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大声话,她不敢先说,总之,一句话,是命!

「好了,不跟妳多说,我先出去招呼人客,妳坐在这里等我唤人,记住,看好对象,下手别迟疑。」蹬起高跟鞋,阿桂姨摇摇摆摆走出去。

映洁咬唇,什么下手别迟疑?说得像凶杀大戏般。

抬眉,她看看镜中自己,想起师父的话,柳叶眉、菱角嘴,既然她是富贵中人,怎地沦落到这里?她是只无助野兽,任人宰割。

野兽……是野兽没错,上次阿爸抓到一条蛇,又长又肥的大蛇,身子比男人的手臂还粗上几分,牠示威似地对阿爸吐蛇信,火红的眼睛直登登地瞪住阿爸,村里人劝阿爸,一条蛇长到这么大,约莫是成了精,吃掉牠恐怕会带来不幸。

阿爸怎听得下去,几个月不知肉味,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尾大蛇,未下锅,嘴馋得都要流涎了。

阿母拿来铁锤钉子,二话不说,从蛇的脑袋瓜钉下去,那声震耳响亮……闭上眼睛的映洁,心脏跟着怦怦乱跳,痛啊,衔在蛇牙上的是不是说不出口的痛?

明明这一钉,钉去了魂魄,蛇的身子还是不死心地蜷曲着、扭动着,想争得最后一丝尊严似地,不妥协。

阿爸拿起亮晃晃的刀尖往蛇脖子上划一圈,扭着、扯着,横生生剥下一身蛇皮。但光溜溜的蛇仍然不妥协地扭曲、缠绕,非要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方肯罢休。

现在的她像那条蛇,差别是,她了解,不管如何挣扎,都挣不出命运枷锁,所以她索性不动了、不跳了,任上苍安排她的每一步。就算她的下一步是躺进滚烫锅子里,烫去她一身肉皮,又如何?不过是命。

胡思乱想同时,阿桂姨的声音传进耳膜。

「映洁,快出来,有人点台。」

没反对、乖乖合作,心死、大哀,她分辨不出哪一种比较痛苦。

阿桂姨拉住映洁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替妳挑了个好客人,那个胖胖的、有点秃头的关老是我们这里的大客户,出手阔绰。妳一进门,二话不说,直往他身边坐,准没错。」

没点头、没摇头,她静静听阿桂姨说话,走到包厢门口,才发现月虹和其他几个小姐已经站在门口等候。

阿桂姨敲敲门,推门进去,映洁来不及寻找阿桂姨口中的关老,月虹已抢在前面坐下。

「关老,那么久不来捧场,虹虹想死你了。」说着,月虹整个人靠向关老,任他肥厚的大手在她身上吃豆腐。

呆了,映洁说不出话,连表情也是呆的。她真的是月虹?短短半年,环境居然把她折磨至此?是身不由己吗?命运呵,你怎能不让人恨、让人怨!?

一时间,所有小姐都找到自己想要的客人,独独映洁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失礼、失礼,映洁是新来的小姐,第一次接客不知道规矩,请各位老板多海涵。」阿桂姨陪着笑,忙把映洁推向沙发。

往前走两步,不确定自己该往哪里坐时,一只大手拉住她。

转头,她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里,那深得游不上岸的大海呵,几要教人溺毙……轻轻喘息,那双眼,那双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睛让她好心惊。

天地间怎有这样一个人物?是英豪啊!未出口,气势已凌驾众人之上,不作表情,已教人臣服……这样的伟岸男人,怎会和粗鄙的俗人混在一起?老师教过鹤不该常留鸡群,苍鹰不能锁在园庭里,否则久而久之,鹤垂了丹顶,鹰凋了羽翼,那么和家禽又有何异?

是对他不满吗?她眼底的失望令胜翊冷笑。

这个不懂掩饰心事的女孩凭什么在复杂的声色圈里讨生活?她太单纯,单纯得一眼便能读出心思。是怎样的情况硬要把白纸送进染缸?

挑眉,话未出口,讥讽衔在唇边。

「雍老板好偏心,人家想坐你身边都不行,我还以为你有隐疾呢!没想到你的心居然教菜鸟掳去,原来你喜欢吃幼齿啊!幼齿虽然补,功夫可及不上我们这些有资历的小姐,如果……」红衫女子点了点胜翊胸口,撒娇地想赖进胜翊怀抱。

胜翊不等她的「如果」说完,手飞快伸缩,红衣女孩鸡鸭般尖叫。

阿桂姨走到胜翊身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雍老板,您大人有大量,莎莎得罪您,我在这里向您道歉,饶她不懂事,好吧?」

胜翊松开手,莎莎忙收回手,高跟鞋蹬几下,低头迅速走出包厢。

「雍老弟,别恼,你第一次来这种场所自然不习惯,莎莎只是在向你示好,你不喜欢直接推开她就行,何必粗手粗脚伤了美人心?」关老饮下一杯水酒,似笑非笑说。

「说正题吧!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莺莺燕燕身上。」胜翊冷道。

她被归类成莺莺燕燕?真吓人的归纳法……映洁低头,自尊心受了伤,找不到东西缝补。

也许是个子娇小,也许是巧合,总之,她自卑得弯腰低头之际,居然让她发现关老身边的两个人手持枪,枪口对准胜翊。

不敢抬头,担心自己的眼光泄露秘密,悄悄地,她把自己的手握入他的手心,悄悄地,她用指尖在胜翊掌心,一遍遍重复同样的两个字──小心。

胜翊没对她的动作做出回应,只是反手牢牢回握住她的,他感觉得到她在发抖,感觉得到她没想过投靠敌方。

「后生晚辈真不容小觑,难怪秦老肯把事业交给你,短短两个月,你吃掉我多少地盘,我算算……不多,五分之一有吧?」

关老的肥油全堆到颊边,他笑,月虹也跟着笑,虽然她并不晓得自己在笑些什么,这笑脸面具早已牢牢挂在脸上,再除不去。

「正确的说法是百分之五十七,等到满六成时,我再邀关老出门,大肆庆祝一番。」

「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还是你根本不晓得坐在你面前的男人并非纸老虎?」喷口烟,关老觑着胜翊,这场宴会恐怕难善了。

「武松不晓得老虎有何惧,不管牠是真老虎或假老虎。」不着痕迹地,胜翊将手伸进口袋里,按下手机按钮,他有恃无恐。

「不管如何,你决定和我硬杠上?」

「硬杠?说得好,我喜欢这个词汇。」点头,胜翊淡淡笑起。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这么做?连秦老都不敢这样对我。」

「雍义桦。」短短三个字,他不多解释。

「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老贵人多忘事。」点点头,他把一袋资料递到关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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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资料,他每看一张,脸色就难看一分。所有资料都浏览过,他用力吐气,勉强抬头看胜翊。

「我懂了,他是你的家人。」

「没错。」今天,他会解决所有状况。

「当时,我不知道手下会曲解我的意思,不过是两千万的欠债,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雍先生能东山再起,把欠债还清。我真的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更没想过底下人会自作主张害死两条人命。」关老说。

「我以为关老是条汉子,没想到遇事居然不敢扛责任,还把责任往手下身上推,跟到这种老大,未免冤枉。」他看一眼关老身边人。

胜翊的侮辱,关老忍气吞下了。

「如果你要,我可以交出那两个凶手,任雍老弟处置。」

「我不要。」摇头,他拒绝关老提议。

「不然你想怎样?要我的老命?」

「你的老命值多少?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那你要……」

「你全部地盘的百分之九十五。」

「你真要把我逼到无路可走?」

「擅长把人逼到无路可走的人恐怕是关老你,别忘记,你对我父母亲,是连命都没教他们留下,我这样待你,应该称得上……宽厚,没错,是宽厚了。」

轻笑两声,胜翊明白,自己的确是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像他这样的人,亲戚家人都可以不要,只要金钱名声,一举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怎能不让他心如刀割?

「胜翊,你以为我会乖乖把地盘奉上?」关老弹起身,气得指尖发抖。

「我从没对你做这样的要求,因为──我要的,我会自己拿到手。」

瞪住胜翊,是的,他相信胜翊做得到,只要他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关老的酒不管是敬酒罚酒,胜翊都不想吃。」谈话告一段落,目的达到,现在就等他狗急跳墙,然后……然后述连帮结束在他手中。

「好,是你逼我的,别怪我对晚辈无情,动手!」他一喊,桌下手枪往上举,对准胜翊的心脏。

无法思考、无法反应,此时所有的举动全出自潜意识。映洁跳起身,反射地扑在胜翊身上,在两声响亮枪声后,伴随一阵剧痛,她痛昏过去。

下一秒,警察和天御盟的人同时进入,瞬息间,混乱结束。

他根本不需要人救,他穿了防弹夹,他的手枪功能比对方好几十倍,如果他愿意,关老早在他之前躺平,只是她的直觉、她的反射动作,她……暖了他冰冷的心。

胜翊低头,看着怀里昏迷的女人,久久、久久……

「笨蛋,谁教妳救我?」

难得的笑容,不冷,反而带上些许温度,温热从嘴边染至心头,将坚硬的冷漠融蚀出洞口。

这是座近千坪的花园别墅,建筑物不高,只有两层楼,但所有的空间都是大的。

大大的房间、大大的厨房、大大的车库、大大的下人房和大到让人恐慌的厅堂。花园外面建起高耸围墙,说是防止外人入侵,倒不如说是胜翊企图隔绝出两个世界。

这里是他的独立天地,一个没有人可以闯入的空间,不管是义父或者其他人,都不准越雷池一步,他在这里被高墙保护着,也在这个堡垒建筑起自己的世界。

保全二十四小时紧盯屋内外所有动静,这里分藏着近二十个身藏不露的武功高手,和园丁、管家数名,只要他下令,连半只蜜蜂都飞不进来。

然,这里多了个外来客,她躺在铜制的古典床铺上,苍白的脸颊在数日的调养后出现一抹红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勾勒出两道阴影,微微的呼吸平缓,她的伤将近痊愈。

该醒了,胜翊走近她床边,望一眼墙上的咕咕钟。

医生说,安眠药剂早该褪去药性,但为什么她始终昏迷不醒?真那么累,还是谁亏待了她?

他的问题没人回答,沉静的脸庞依旧沉静。

手机震动,他走到落地窗外阳台接听,低声对应,他想她醒,却又不愿意扰她清醒。

不过,她还是醒了,睁开迷蒙双眼,未起身,远远地,她看见阳台上的身影,那个男人……她忆起那夜发生的一切。

没死吗?原来她没死,而他……安全。

松口气,她很高兴他安全,至于为什么高兴,她并不真正晓得。

事情过去了吗?肯定是处理完毕,否则他不会一派雍容,若不是身处现代,恍恍惚惚地,她真要以为他是至尊帝王。

挪挪身,半坐起来。在她第一个动作时,胜翊便发觉,匆匆结束手机对话,他走到她身边。

「痛吗?」他的话不多,简单两个字,被关怀的感动涨满心胸。

「不痛。」

比起摔进山谷那次,这只能算小儿科。那时,没有医生、没有药物,她怀疑自己怎能活过来,不过,肯定的是,她的命好韧性,躺五天便下床,脚还一拐一拐走不顺畅,就能烧水煮饭伺候双亲。

庙里师父老说她命里带贵,贵气的人不怕天来磨,所以她活过来了,并且没有半点异常。

「为什么救我?」胜翊又问。

「因为……」她偏头,很努力很努力的想,想半天,她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因为」。「对不起,我想不出原因。」抬头,她苦笑。

没有任何原因,即顺理成章救人?她是怪物!

「不怕死?」

「怕……但是,如果注定要死,不救你也会死。假设我的命长,即便站在冲锋枪前面,我也会平安无事。」

别怪她宿命,师父带给她的影响太大,前世今生,今生来生,她信轮回,信善恶有报,更相信欠债终有归还日,不管是此生或下辈子。

「想不想站到我的枪口前,试试妳的寿命由我或上天决定?」冷笑,看不起她的宿命论,在他眼中,社会吃人,不懂强取豪夺者,注定悲惨。

「乍看之下,似乎是你在掌控我的生命。不过念头起,恶因善缘早定,若我们之间是恶因,那么结束我的生命便是果报;若存善缘,那么你非但不会杀我……反而……」想到什么似地,她的脸颊瞬地羞红。

「反而如何?」

会情牵一生。

这句话她说不出口,师父教导过,一些看似注定的事往往因缘转折起变化,所以,事未底定前,千千万万别把话说实了。

「没如何,只不过随口,不由心,全属反射。」

她喜欢跟他说话,喜欢他倾听自己,不过才短短的几句练习,她将胜翊当成另一个师父,另一份心灵寄托。

「好,我们来讨论重点。」他没继续追究她的「反而」,转移话题。

「是。」映洁点头,配合一向是她最擅长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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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问妳一句,妳愿意跟着我吗?」

「我不属于我自己,我的所有权在阿桂姨手上。」不管愿意与否,她确定自己的选择有限。

「这点我知道,我已经处理好。」

「意思是,我的所有权转到你手上,我可以选择跟你或者自由?」她低声问。

「妳想要自由吗?」

自由后她能做什么?回山上?然后再被阿爸阿母卖一次?那时还会有一个男人为她买下自由?或者她将像那只被钉在门板上的蛇,无论怎么扭动,都扭不开那两寸钉的疼痛,煎熬再煎熬,煎出满身痛楚,熬出骨髓汤汁,入他人腹,用命呵,博得人们一时欢喜?

摇头,她不要自由,她选择他,不管下场是否凄凉,至少,暂时不必被钉人心、钉入骨。

「妳想跟我?」胜翊再问。

用力点头。跟了,起码她不用想象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不用害怕那欺天压地的苦,闷得她无法呼吸,日复一日,好不容易攒了钱、赎了身,回首蓦然发现,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难懂的躯体。

「妳才十七岁,真的知道『跟着我』,代表什么意思?」胜翊再问。

「你不出现的话,也许我已经『跟了』一个、两个……无数个男人。」

非自怜,是认分,眼前处境,已远远超出她所能拥有,这样的他、这样的生活,够了!她不认为自己有权索取更多。

「妳比我想象中更早熟。」

言谈间,他想起热情活泼的瀞怡。瀞怡是个天生公主,从小众星拱月,让所有人疼着、哄着,没吃过半点亏、没受过欺凌,你可以批评她是生活白痴,却不能不羡慕她所过的日子。

小学时期,她说暗恋同班男生,义父没谆谆告诫,反而立刻邀来对方家长和小孩,让瀞怡和男孩时刻相处。

一星期不到,梦想破灭,瀞怡哭着找上他说:「胜翊哥,那个×××最坏了,连穿衣服都不会自己穿,摔跤还要哭着跟妈妈告状,太不像男生了。」

有这样宠孩子的父亲吗?他不反对瀞怡任何意见,只是提供现场状况,让她了解真相比不上想象,他从不戳破她的错误,而是制造事实让她发觉错误所在,义父宠瀞怡已不能算正常。他从不替瀞怡做任何安排,唯一的安排就是在五年后缘给胜翊。

「早熟是不得已的事。」

映洁低头,她但愿自己无忧无虑,但愿生命充满幸福与乐趣,然岁月的磨难将她磨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她时时都在看别人的眼色,害怕自己不受欢迎,仰人鼻息的日子过久了,很难不早熟。

「妳不介意当一辈子的情妇?」胜翊问。

「情妇?」

和妓女相当的工作,是种见不得光的身分,可,总有差别的吧!至少她只要「服务」一个男人,而不是很多男人。

「不愿意吗?我能了解。」

说着,他起身往门口方向走。

这举动纯粹试验,试验她想跟他的心意是「迫切」或者「被迫」,他甚至过分地希望,「跟他」不单单是意识决定,也是她潜意识中的「千百个愿意」,所以,不给她时间思考、不给她机会评占后果,他再一次要求起她的「反射动作」。

「不,我愿意当你的情妇!」映洁大声说。

语毕,红霞扑颊,这种话,她怎么能说得那么顺口?

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他又赢了。他可预见,往后凡是他和她之间,他将是胜利者──永远的胜利者。

敛起笑,他回头,走向她身边。「想跟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点头,她不怕付代价,只怕自己没有足够的代价可付。「你说。」

「从今而后,妳必须待在这个园子里,一步都不准踏出去。做得到吗?」这动作,为保护,保护她的存在不被知晓,保护她能永久留在自己身边。

「可以!」没深思,她直口回话。

「确定?」

「我不后悔。」

是命、是运,没人能选择上苍给予的人生,受了,甘之如饴。师父的欢喜做、甘愿受回到她心中,成了她的立身箴言。

「不准交朋友、不准连系、不准打电话、不准和园里任何员工建立交情。」

他要给她一个孤独世界,要她的人生什么都不剩,只剩下一个名为胜翊的男人。他要她离开自己便活不下去,从此她只能走向他,再没有其他方向。

他变态吗?也许。一夕间,他失去亲人、失去家庭,那种恐惧不管经历几千个世代都不会忘记。

他害怕失去,他掌控每件能掌握的事情,事业、地盘领域……他的控制欲极强,强到不需多加表达,全世界都知道。

他想做的事情一定会达到,他期待成功便不容许失败出现,而他一个眼神,天下便匍匐在他脚下。

「我的心情能说给你听吗?」要求不多,映洁的「交情」愿意只建立在他身上。

顿了一下,他没想过她会这样要求。

须臾,他点头,算是承诺。

她微笑,松气,也跟着点头。

「我要妳做任何事,不准问原因,只能照做。」她要求不多,但他的要求非常多。

「是。」她开始「照做」。

「不准追问我的身分,不准过问我的事情,更不准找人探听我。」

「意思是我不准认识你?好吧!你是谁、你的家庭、你的工作是什么,对情妇而言真的不重要。我只要有房子住、有饭吃便不用担心了,对不?那么,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她笑问,努力不把他的要求看得太严重。

望她一眼,想拒绝的,但她自嘲的口吻引出他一丝怜悯。不作表情,他回答:「胜翊。」

他叫胜翊?镛瑞、墉睿……不晓得是哪个雍、哪个叡,但是何妨?她已知道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男人叫做胜翊,若非重大意外出现,那么自己将是他的情妇,一辈子。

见不得光?无所谓,反正他出现便会为她带来些许阳光。

缺乏身分?无所谓,反正她将在他眼底寻求认定。

失去自我?更无所谓了,打她跟着阿桂姨离开家乡那刻,她便彻底了解,自由已不在她的人权范围里。

「好了,轮到妳。」

「轮到我?」她不懂他的意思。

「轮到妳做要求,只要不在我的『限制』内,妳可以做任何要求。」

在他那么多的「不准」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被要求?想很久,终于,她抬眸,清澈的眼光中有了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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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念书,很多很多的书,也许还要一本字典,对不起,我认识的文字不多,我只念到小学毕业。」

低头,自卑了,在他面前很难不自卑,就像在帝王面前很难不低头。映洁深刻明白,她配不上他,情妇已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高位置」。

正文 第三章

映洁做到胜翊的每分要求。

她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多话、不谈心,再无聊,都不麻烦别人相陪,她安安静静地在胜翊给予的空间里生存,安静得不像一个人,反而像一幅不占空间的图画。

搬进这里两个月,除开吃饭,佣人很少同她应对,胜翊每隔一两个星期便出现,他出现,便是她声带发声期。

她说啊说,不停的说话,彷佛要把数日来没说的话统统在他面前说尽,他很少回答,无所谓,映洁仍然一张嘴,开开启启忙不停。

没错,她的话变多了。

在老家,说话是危险的事,万一碰上阿爸、阿母不舒心,往往一根粗柴木,便打得她满身青紫。在老师、师父面前,她扮演聆听者角色,把他们说的道理,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将道理嚼得烂透,吞入腹,好安慰自己的不平。

然,在胜翊面前,那是大大的不同呀!不管她说什么,他都默默听着,偶尔丢出一个冷淡笑容,她便得了天大恩惠似地,欢欣一整天。

所以,她好爱在他面前说话,不管他听进去几分都无妨,重要的是──偶尔,为数稀少的偶尔,他掀唇,他展露笑颜。

映洁不知道的部分是,房子里有很多个针孔摄影机,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每隔几天,就有人把剪辑好的录影带送到胜翊手中。她的生活模式,胜翊很满意,满意她的全然配合与乖巧。

映洁的生活节奏非常规律,闭上眼睛,他也能猜得出她正在做什么。

早晨,用过餐,换上他买的衣服,那是清一色的白,白洋装、白线衫、白裙子、白鞋,他喜欢纯洁的她,喜欢她的干净清灵。

然后她会到院子走走,摘花赏鱼,偶尔靠在树干上想想事情,九点进屋,开始阅读。午餐后小睡一下,接着又看书、又逛院子。

傍晚,进厨房、小试身手,听下人报告,她做的菜很爽口,少少的便宜食材常在她的厨艺下变化出妙处。也许,她在做菜方面有其天分。

为了这个天分,没经过映洁同意,他聘来大饭店厨师,教她做菜。

看见她无流无派,插的盆花净是新鲜创意,就请来花艺老师教导她插花。

她上正音课,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台湾国语;她上美姿美仪课,为了脱去她一身俗气;她跟日本老师学茶道,原因无他,单单因为他习惯在饭后喝茶。

他作任何决定,从不问她的意见,而她,似乎没有过自己的意见,老师来了,认认真真学习,老师走了,利用时间作复习,原则上,她是尽了全力让学习看见成绩。

为什么?因为她是天生的好学生?

并不是,她只是希望他对自己满意,希望自己是个合格商品。

没错,她晓事,明白自己的价值不比橱窗物多几分,所以她尽心尽力扮演好角色,让他以这个情妇为荣。但有人以情妇为荣的吗?她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这天下午,天清气爽,床头柜边用清水插了几枝嫩菊。

粉粉嫩嫩的黄,娇娇纯纯的笑颜,在她眼底,菊花是无忧天使,不晓苦、不晓寒冬将至,总是精神抖擞地迎向冬风,挺直背,一路往前行。

菊很「范映洁」,在这里范映洁是形容词,形容被关在牢笼里,不懂忧,不担愁,昂首阔步,以为不管怎样,能过这样的生活是幸运。

从栏杆往下望,远远地,她看见胜翊的车子停在院子里,笑弯眉,放下看一半的小说,咚咚咚,提起裙襬跳下楼梯,咚咚咚,跑出大得吓人的客厅,再咚咚咚,咚到胜翊面前。

不经意地,一抹纯白跃入眼帘,不舒服的心情舒展,因为她、因为她的满脸笑容。

映洁是他珍藏的芭比娃娃,用他给的方式活着,而且幸福快活。

「我等你,等了三十个秋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她新学的语汇。

圈上他的手,她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说。

「昨天,我在后院的玉兰树上发现一个鸟窝,母鸟身上有好几个颜色,漂亮得不得了,我站在树下仰头望很久,大概鸟妈妈觉得我无害,才飞离巢穴找寻食物,牠一飞开,我就听见巢里的雏鸟张着黄口,啾啾叫不停。

知不知道,我是找鸟蛋的高手哦!最高的纪录是一天找到四十几颗蛋,小小的、圆圆的,可爱到不行的鸟蛋,要不是肚子太饿,真舍不得吃掉它们。」

吃鸟蛋?他皱眉望她。

她笑望他。

「你没听错,是吃鸟蛋啊!有时候肚子饿得慌了,连水也等不及滚,敲破蛋壳,连同蛋黄蛋清咕噜吞下肚。生存对穷人而言,是件很困难的事吶!我真佩服你们,怎么可以生存得那么理所当然,彷佛自自然然就能在天地间活得盎然畅意,不像我们,时时要想着明天在哪里,想着也许再来个九二一,重新洗牌、重新来过也不是坏事情。」

停下话,映洁发现他在看自己,笑笑,笑出满脸甜蜜。

「走!我带你去看小鸟,如果我没猜错,顶多一个星期牠们就要开始学飞了,那是最有趣的时候。躲在树后,偷偷往上看,看母鸟不厌其烦,一遍遍教导小鸟们展翅飞翔,胆小的鸟宝宝缩着身子猛发抖,发狠的母鸟直用身体推挤牠们,每次看了,我都好感动。

那是爱,不是狠心啊!我们只看得见小鸟发抖,却没见看见母鸟心头颤栗,那一条条小生命都是牠用尽力气生下,用体温煨着、孵着,来来回回抓虫子,慢慢养大的心肝宝贝,牠比谁都害怕万一,比谁都舍不得小鸟离去,可母鸟仍旧要把小鸟推离,仍旧要迫小鸟展翅高飞。即使牠们心知肚明,往后失去小鸟的啁啾声,空巢里只剩下孤寂。」

才几次,映洁在他面前充分发挥语言天分,一句一句,把话说分明。

她在影射他很「孤寂」?胜翊皱眉,薄唇紧抿。

没想太多,她自顾自说话:「小时候,有位转学生带一只迷你兔到学校,大家看了好喜欢,东碰碰、西摸摸,对牠毛绒绒的身体爱不释手。新同学很小气,他把兔子收进抽屉里,不准大家碰他的兔子。

月虹气死了,抬高下巴说:『哼!才一只宠物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的鸟园里,有千百只鸟,比你这只烂兔子好多了。』

我听完,摀住嘴偷笑,什么鸟园啊,根本是他们家屋后的森林,鸟很多没错,不过,我们没把牠们当宠物,而是把牠们当食物。」

说着说着,映洁笑弯腰,苦日子远离,再提那段艰辛,似乎变得有趣。人真是奇妙动物,当下的苦,不过转身,便忘得一乾二净。

「还有啊,新同学骄傲地收起兔子时,小凯凑近问他:『你知不知道,兔子的肉很腥。』说完,舔舔舌头,那个恶作剧表情让全班笑到不行。结果,因为我们的不友善,新同学才来三天,就迫不及待搬回都市里。很坏是不?学校是一个小型社会,残酷而现实。」

眉拉直,胜翊确定了映洁无心「暗示」,缓步,随着她的方向前进,从头到尾,他没应声,但她话说得津津有味。

「到了、到了,有没有看到那棵树?在左边,树叶很浓密的地方,对、对……就是那堆黄色的枯草,别看不起它呦,等鸟儿全部飞离变成空巢时,我把它摘下来给你看,你会发觉,母鸟简直是最高明的建筑师,织就这样的窝巢得花多少心血啊,要不要打赌?我赌你就算用尽力气也撕扯不开它。」

「好,我赌。」胜翊突发一语,吓住喋喋不休的映洁。

迅速回身,她仰头看他的嘴唇,想确定刚刚那声……是否纯属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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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应该是错觉,点点头,她没理会刚听到的部分。抬起头,把手放在眉间,她才要开口,居然,幻觉二度出现。

「赌资是什么?」胜翊说。

她愣了一下,把手心放下,望住他的唇。分明没动静啊……错觉、错觉、错觉……可是,她的错觉好清晰。

舔舔舌头,她小声问:「你有……开口说话吗?」

他不回话,回望她,不过短短五秒,她皱皱鼻子,退缩:「对不起,是我听错了。」

「妳没听错,我说要下赌注。」他说。

「真的?」

她喜出望外,果然,果然他对上她的话,她不是始终自言自语,并非永远唱独角戏,这个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叫做诚心感动天?不、不、不对,这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那么努力当好情妇,他总会感受到她的诚心,也许男人不必回报情妇以爱情,但日长月久,说不定、或许……她在他心底占一点儿影。

「妳想用什么下注?」

「我有……」

话太快,映洁停住话头,深吸气,再开口变得有几分迟疑。「我有……我有……」

「妳有什么?」他心情好,追着她的话跑。

为什么心情好?那么多年了,他的心情向来沉重,为什么在今天、在一个聒噪女人身边,他却觉得心情好?是她谈话内容太有意思?并没有。是她长相太可人?她长相是不错,但不错的女人满街跑,他从未因她们心情好过。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无解。

无解的他,无解得在每个心情恶劣的深夜里,总会播放她的居家影片,彷佛宁静的她能为自己带来平静。

「我什么都没有,东西全是你给的。」叹气,以为自己好富裕,没想到东找西寻,才发觉自己真正拥有的,贫乏得可以。「对不起,我不赌了。」

摇头,又是沁心美丽,她益发美艳了,在养她两个月之后,颊边苍白扫去,浅浅的红染上腮边,她是他的新款芭比,由他亲手妆点娇妍。

「如果妳输了,献上妳的初吻。」没错,他还没动她,原因是……很好笑的借口──她未满十八,不过,马上要到子,届时,他不会对她客气。

不答话,眼光游移,这种话教人怎么接,笑笑,她岔开话题:

「知不知道哪里是赏鸟的最佳地点?我告诉你,是这里。」她拉起胜翊的手,领他走到一从矮树后。「赏鸟的时候要安静,不能奔跑吵闹,要是你看到母鸟教小鸟飞翔的画面,我保证你会跟我一样感动……」

她叨叨说话,不停。

软软的声音、暖暖的气息在他耳边荡漾,不自主地,心悸……

躺在他怀中,喘息未歇停,那痛啊……铺天盖地,然更多的是悸动,一阵阵,从心底传到指间、传到末梢神经。

他一贯沉默,他用大手轻轻顺着她的发、她的背。

他不会安慰人,尤其在这种时候。她是初体验,看见她眼角泪水缓缓往下流,他知道一定很痛,痛惯了的人会泪流,表示这个痛楚超过她所能忍受。

她的背有许多被鞭笞过的痕迹,这在她为自己挨枪时,他便分明。

此时,抚过旧伤口,仍是忍不住心惊,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父母,能这般对待儿女。

征信社从阿桂姨口中的资料得知,映洁有一对可恶双亲,拿了旧住址,他们到映洁老家深入追查,查出她大半个童年,还有一个连映洁都不晓得的可怕事实。

映洁的父母亲死了,在拿到映洁的卖身钱后,他们沉迷在赌桌酒精中,日复一日,先是映洁父亲酒精中毒身亡,后是她母亲输掉最后一分钱,神志恍惚,跌落山谷,听说是二十余丈的山谷,发现时已死亡多日。

村人都说他们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女儿活生生被推入火坑。

当胜翊细读征信社所交上来的报告时,并不觉得有太多感受,说苦,这算什么?天御盟里的兄弟,哪一个不是苦头吃尽、身世凄凉?但当他的手触上她凹凹凸凸的背脊时,心还是忍不住紧缩抽痛,隐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

「明天我让整型医生过来。」他说。

他不爱心痛感受,不爱那一条条伤疤提醒她的不堪过往。他习惯将介意的事情消灭,不教它们影响自己,所以,为着心情着想,他决心改造映洁的背脊。

「整型医生?你嫌我的眼睛不够大、脸皮太松、法令纹明显?」乱举了一大堆,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道理,必须看整型医生。

「他会把妳背上的疤除去。」

背上的疤……是啊,优渥的日子过得太多,他不提,她几乎忘记自己有一片可怕的背脊,横的竖的,纵横交错,交错出一副可怕景色。

她没忘记因为这片疤,她在师父眼底看见怜悯,学校护士看见它们,甚至当场落泪。那是她前世欠给父母亲的记录,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自卑,咬唇,他伤到她的痛处,痛极了,却不敢喊救命。

「对不起。」映洁说。

对不起,她再努力都当不了完美商品;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瑕疵无能为力。他在她身上花的钱,足可以换得更好的服务。

卑微感上升,寒栗传过,她对他,真的抱歉。

他没听进去她的对不起,她却以为他不屑自己的道歉。恼怒了对吧?买到瑕疵品却不能退货,他肯定千百般懊恼。

推开他,她想背过身,安慰可怜的自尊心,却又害怕他看见自己残破部分。

「妳做什么?」浓眉挑起,他横眼望住她的退却。

「没、没有。」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勉强逼出几句话撑场面。「我只想啊……只是在想,正常男女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话比较不尴尬。」

「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他难得地回了她的话。

她却也难得地曲解他的话。

当然不一样,人家是男欢女爱,不管是论爱情或半晌贪欢,总是啊两人站在对等关系,你情我愿,背过身谁不欠谁。

而她之于他,是豢养、是宠物、是月虹家后院那一大片见不了底的森林鸟。啾啾夜啼,哭谁弄破牠的巢,害牠归不了巢、寻不着家,他给了她金笼子、喂给她上等饲料,她该用尽力气引吭高歌,博得他短暂快乐才是。

「是不一样啊!」仍然尴尬,同样干笑,她的笑容已不只只是勉强。「你没送我玫瑰,没给我一个美丽的烛光晚宴,你随随便便夺走纯情少女的初夜,不知道是老天爷对你太好,还是上天对我太坏。」

越说……越拧……倏地,映洁住口。

乱了,她在说什么鬼话?居然和主人计较起玫瑰和浪漫?疯了,她肯定疯病不轻,才会忘记自己的定位。

胜翊看她,玫瑰?院子里不是种了一大畦?烛光晚餐?他哪一顿没把她喂饱?

如果她还嫌老天对她太坏,那么她该回去过过苦日子,两相对照后,再来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没认真她的话,胜翊别过头,发现桌上手机震动,拉开棉被,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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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了吗?映洁望住他的背,没看见他拿手机,只看见他进起居室,咬住下唇,不晓得该怎么办。

要不要走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腰说声对不起,说自己太贪心,说她不过是开玩笑,没有其他意思,她不要玫瑰或晚餐,事实上,他给的东西已经多到让她好感激。

坐起身,十指扭绞着棉被,她气恨自己,不是清楚自己不过是商品吗?商品怎能向主人要求待遇?商品自怎能计较好坏?

他要找来整型医生把商品整出价值感,有什么错误?买家本希望手上的东西完整无瑕呀!她凭什么自卑自怜?那是身为主人的权利。

他没说错,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男女关系,他们不能拿到天秤两端相秤,寻找公平定位,她到底呀、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笨映洁、坏映洁,贪心向来坏事,难道妳得到的还不够多吗?想想月虹的身不由己,想想阿爸阿母的悲哀,想想社会上无数存活困难的人们,她到底还想多要些什么?

他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会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他回来的次数增加了不是?他甚至拨空回来陪她看母鸟教小鸟展翅,他是那么忙、那么忙的男人啊!妳怎能不感动、怎还能用贪婪让他生气?

「范映洁,妳真的欠他一句对不起。」

下床,赤裸的双足踩在地毯上,她缓缓走近起居室,不停在心中练习对不起三个字。

绕过屏风,进入起居室,四下搜寻,心沉入谷底。他走了,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听……

「对不起,不会了,我发誓再不会不识好歹。」

对天起誓,她缓缓跪下,这夜,她逼自己牢牢记取身分,不准僭越。

胜翊不是因为生气映洁的无心话离开,他是接到了紧急消息,才匆匆驾车出门。

义父病危,医生开出通知,他在最短的时间驾车到医院。

「胜翊哥!」

随着一声轻喊,纤细身子投入他胸怀,那是瀞怡,他未来的妻。

「别怕,我在。」短短两句,他安抚了瀞怡。

环住她的肩,他们一起走入病房,秦玉观四周站满人,看见胜翊和瀞怡,他挥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

「女儿,过来。」

是回光返照,他的精神比平日好,半靠枕头,面对死亡不畏怯,秦玉观雍容态度让人钦佩。

「爸爸……」瀞怡扑进父亲怀抱。

「爸爸好希望能看到妳穿白纱的模样,妳一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秦玉观抚抚女儿的短发,笑说。她是他人世间唯一牵挂。

「我不拗了,我马上嫁给胜翊哥,再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好好的。」

「傻瓜,自由是好重要的事,等妳当了妻子、母亲,家庭会像一条无形的线,随时牵绊妳,到时,妳会后悔,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放弃一切走进礼堂。

五年很好,五年后妳大得可以撑起一个家庭,成熟得可以当个好母亲,就五年吧!在五年中好好学习,让胜翊多帮帮妳,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组织家庭,好好走过一辈子,别像爸爸和妈妈,聚少离多。」他总是为女儿着想。

「爸,是瀞怡不懂事。」

「不,妳很乖,爸爸有妳真的很满足。胜翊……」

「义父。」他走近,随瀞怡跪在秦玉观身边。

「你做的很好,关振一定没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

「是。」

「他那个人心机很重,你千万不能给他翻身机会。」

「是。」

「他的地盘分拨给他的手下吧!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迹才好,让外界的人去猜测关振是让手下取代,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才不会影响你想引导天御盟脱去黑道背景,走入白道的计画。」

「是。」

什么事都教他算计到了!从憎恨到崇拜,胜翊心里淋上五味酱,说不出的滋味翻涌,他必须承认,遇上秦玉观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

「接下来的事我看不到了,你好自为之。未来即便再迫切,也要记得,天御盟毕竟是黑道出身,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命令就能让下面兄弟乖乖听命,给他们时间,替他们开启眼界,教育他们放下身段,别愤世嫉俗。」

「是。」

「最后一件,我要郑重托负你……瀞怡,替我照顾她一生一世,别教她有机会哭,别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否则……我死不安宁。」

「胜翊发誓做到。」

「我相信你的承诺。结婚那天,记得带一杯水酒到坟上看我,告诉我,你们很快乐。」

「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夜,他为恩人垂下男儿泪。

「交给你了,别让我地下有知,恨自己错看人。」谆谆叮咛,他放得下事业名声,独独放不下独生女儿。

「胜翊定不负义父所托。」

「很好……很好……很……」最后一个好字未出口,双眼闭,一代强人与世永隔。

不说话、不移动,胜翊看着床上的义父。

瀞怡的哭声离他好远,彷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怎么能恨这样的英雄那么久、那么彻底?他怎能不佩服他定下的每步计画?

头低,他紧握义父的手,用生命发誓,他会照顾瀞怡、保护瀞怡,一生一世!

天御盟的老盟主去世,整个政商界全数惊动,黑道白道同声哀泣,丧礼规模比照元首级礼遇。

整个台湾翻了过来,报纸上、电视媒体,处处都在报导这一代奇人的生平,而胜翊更是媒体簇拥的焦点,他们急着追出一个答案──天御盟将往何处去。

丧事办了近两个月,外界纷纷扰扰,只有胜翊的高墙里一片平静,生活是静态的、光阴流逝是静态的,在这里,唯一的不平静是映洁的心情。

她恨自己的贪心、自己的踰矩,恨自己把他推离身边,恨相思泛滥成灾。

她怎么办?一个有心的商品要如何装作无心?爱要如何埋藏,才能藏得密不透风?

叹气,是箭射穿了她的胆,教她尝到千般苦、万般涩。

正文 第四章

合上「桂花巷」。那是萧丽红的小说,才读完,眼眶里满布湿润,那样的人生、那样的刻苦、那样的……独活呵……

姨婶对书中主角说的话好熟悉,师父也曾拉住映洁的手说同样的话,说她好命、她定享富贵。

是啊,富贵的确是教她撞上了,她活在人人羡慕的豪宅里,吞燕窝、吃鱼翅,道道地地、货真价实的富贵吶!

谁知晓,富贵原是靠孤独换来,这样的命是好是坏,映洁不知道。她只晓得高剔红的爱情、高剔红的生命,一字字在她身上翻转、演出,是否,走过三十年、五十载,回头发现,捏在手上的富贵不过一场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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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了,自上次的不愉快之后,整整三个月,他不见她。是惩罚吗?不知道,他总有他的理,她却无权拥有立场。

映洁弄清楚了,她喜欢同他说话,他不见得爱听,何况说说谈谈,总有不小心,玩笑开出了仇,他转身离开,而她,惆怅满怀。

经过两次整型手术后,她的背光滑无瑕,只有淡淡的粉红色映在新疤上,不仔细看,看不出异样,这是她,一个全新的范映洁,只是呵,抹得去表面旧疤,怎抹得掉深烙在心底的沉重记忆?那些是她生命中的环节,环节个个相扣,扣出今日她的性格。

穿再漂亮的衣服、住再大的豪宅,就算将她从头到尾彻底改造过,也改变不了她的认分性格,她相信亏欠、同意还债,她用最合作的态度看待立场。

此次事件,她把原因归诸自己,她检讨反省,反省后的结论是,该学会紧闭嘴巴,就像以前,乖巧听话是最安全的作法。

于是,她花三个月训练自己,一天一点,慢慢回复过去,外表上,她是全新的范映洁,内心里,她封闭快乐,学会谨言慎行。

「映洁小姐,盟主今天会回来。」李昆说。

映洁在院子里荡秋千,白色裙襬划呀划,划出几道无心痕迹,她很美,美得不像凡人,在这里工作的男性员工常常一不仔细,便看痴了眼。

睁眼,她对上站在面前的李昆,下秋千,她站直身子问:「对不起,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盟主吩咐,下午回来。」

回来!?他要回来了?意思是,他愿意揭去前恶,同她从头来过?他知道她认真反省了,不再计较她的贪心?

新机会、新希望,雀跃的心呛了两声,她像获得救赎的罪人,用力一点头,笑说:「我知道了,谢谢。」

转身,难得轻快的脚步迈开,挂在脚踝处的千斤重担卸下,消失不见的阳光重现,她几乎要唱起歌儿了。

才起跑,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煞住,想起美仪老师口口声声强调的端庄,他会喜欢端庄情妇吧?敛起笑,她发誓从现在起,当个一百分情妇。

走进客厅,走入厨房,安娴地对厨娘和管家点点头,然后打开冰箱,寻找可用的食材。

「盟主回来,小姐想亲自做菜?」厨娘问。

「是。」

他从没夸过她做菜好吃,但他用行动证明,她亲手煮的餐饭,他常常吃得半点不剩。

「小姐想做什么菜?」管家问。

她从冰箱和储物柜里取出全鸡、草虾等食材,排排铺铺,换了几次组合后,决定。「雪莲红参鸡、翠玉虾焗、辣椒银芽和烩鲜鲍。」

这些都是师傅新教的菜色,她练了再练,练出师傅要的火候,也练出精湛手艺。

「要不要帮忙?」

「不用。」摇头,洗手做羹汤,她要亲自为他做晚餐。

「好吧!我们在外面,有任何需要唤我们一声。」管家说完,和厨娘离开。

拿起雪莲,在水龙头下冲洗,她想起在井边洗菜的岁月,那时,她看着同龄小孩在屋外嘻笑玩耍,听着他们的笑声,她的唇角也跟着上扬,那是书上写的童年,映洁懂,也能领会他们的快乐。虽羡慕,她从没想过加入,生活的担子在肩头,未曾松卸。

阿爸阿母若是看到自己,一定会说她出运,说他们把她卖得好……

想起父母,她忍不住轻叹,酒精跟赌博千万别涉呀!一沾上,人性抹灭,不认得孩子亲情,遗忘人生一遭自己该尽的责任义务。

她想过要捎封信给父母,又怕他们一闹二闹,闹上这里,使得胜翊好生气。

别想他们,想想胜翊吧!想他们第一次见面,不过一眼,她便被这个顶天立地男子深深吸引,为他舍命,她连犹豫都不曾。

在他和关老板谈判时,她低头想的是欠债问题,想自己是否有幸,在上辈子欠他一些东西,然后此生牵牵绊绊,牵扯出他们的三面、五面之缘。

不管怎样,她真的好幸运,她来到他身边,顺理成章占据位置,她不该反反复覆,一本桂花巷就引起她的独活自悲,三月不见面,便怀疑起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苦多于幸。

她说服又说服,说服自己反复不平心找到定位。

她一面刷洗着食材,一面让自己的心妥妥贴贴安放着,放在他偶尔会出现的地方。

打起精神,没错,朝这个方向想去,他愉快、她幸福。为什么人不愿意退一步,让自己定位在幸福圈圈呢?用力叹气,放下洗净的鲜鲍鱼。

「范映洁,学会满足吧,妳能无忧无虑活着,能学习各种知识手艺,妳该感激他的提供,没有他,妳正过着送往迎来的生活,也许五年、十年攒够了赎身金,人生已变形。他不过对妳做了小小要求、不过给了一点点限制,有什么不能接受呢?师父说,食人一钱,当还人八两,妳欠下他的,何止天地。所以,尽全力做到让他满意,有什么不可以?」

从这刻起,她决定不再要求他的聆听,不再对他做任何提议,她要做到他一个眼色,便懂得他的心意。

晚饭,他吃光她做的每道菜,她添饭加汤观察他的脸色,像尽忠仆人般小心翼翼伺候。

她安静、张扬笑颜对他,她努力做情妇,虽然她对情妇这行业所知不多。

「插花老师说妳的程度可以去考证照。」

「是。」

老师对她说过,当时映洁没回答,只是笑笑揭过话题,因她明白,她会留在这里,一步都走不出去,她不能出门考试,外面世界与她无缘,证书……更说不上了。

「妳想考?」他问。

可以吗?眸光闪过,下一秒钟,瞬地黯然,摇头,她做过承诺,知道界线在哪里。

她不要?她不要,他就偏要。他说过,支配范映洁人生的人,是胜翊,不是别人。

「下个星期,会有一组老师到这里替妳做测验,妳好好准备考试。」他下令。

什么意思?她抬眉,有疑问想出口,但被自己硬生生压抑住了。

「是。」映洁回答。

她很乖吧,真的乖得令人满意。胜翊起身,她随后跟上,手里端着新茶,饭后一杯清茶是他的习惯之一。

他在沙发里坐定,手中拿起未阅文件,逐一读去。

他忙,千真万确,义父去世后,他大力改革帮内事务,有人赞成他、有人反对他,这段时间内他没回来,并非对映洁惩罚。

「过来,坐在我脚边。」

「是。」

该先把茶倒出来,才不会过浓,但……映洁选择放下茶壶,关上电炉,走到他脚边坐下,坐在地毯上,头顶着膝盖,双手相环,她用圆裙盖住腿。

大手伸去,胜翊抚上她的头发,滑滑的、细细的,像绢般柔顺,他喜欢她的长发,非常喜欢。

认真算算,他喜欢她的乖巧合作、喜欢她的温柔体贴、喜欢她视自己为天地神明……他随口数数,便能数出上百点喜欢她的部分,更严重的是,他居然起了心,想时时留在她身边,不离去。怪异吧!他居然想为一个女人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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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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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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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柏信自己能把欲望克制好,即使再喜欢映洁,也绝不踰越自己设下的界线。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剪头发。」

「是。」她愿意保留所有他喜欢的东西。

她像只猫咪,蜷在他脚边,什么事情都不做,单单感受他的大手在她发间滑动。

她在想什么?不重要。她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她如何、想她做什么。

他还在看文件,她望着烧开的壶口热气蒸腾,缕缕白烟飘出来,那些冬天,她常把双手搁在茶壶上头取暖,现在日子不同了,怎地,心仍旧冰寒?

慢慢地,蒸气散光,没有火焰在下面添温,翻腾的水渐渐寂静,是的,抽热情、除贪婪,不对他要求爱情、要求公平,她便像关去炉火的水,慢慢从沸腾趋向平静,她会习惯这般生活的,心如止水是好事啊,除去贪嗔痴怨,才得平安喜乐。

叹气,很轻,轻得不教他知觉。

距离义父去世整整半年,瀞怡渐渐从丧父的悲伤中恢复,他很高兴她又能说笑,又能回学校念书,而自己的工作也慢慢上轨道,那些原本反对他的兄弟,在看到他开出的亮眼成绩后,渐渐认同他,最艰辛的一关算是闯过了。

关振被送进牢里,杀人、强盗,他犯下累累案子,之前,调查局苦于无实证,不能动他半分,况且每次他犯案,总有人跳出来替他承担,这回,他亲手把证据连同关振送到调查局。二十年,他猜测至少二十年内,他必须在监狱里面度过。

父母仇报了,想做的事动手了,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满足,硬要说挂心事,有吧,他的亲姊姊容嘉,他期待和姊姊相聚。

还有四年半,四年半后,他和瀞怡的婚礼上,姊姊会出现,她会认得自己吗?又或者自己还能认出她?

没关系了,他知道她过得很好,知道他们终会相见,在一千六百多个日子之后。

「盟主,瀞怡小姐来了。」对讲机传来声音。

胜翊忍不住好笑,不管怎样,兄弟们总改不了盟主称号。

「请她进来。」胜翊说。

门打开,瀞怡穿着一身LV新装,她跳到他膝上,直接往上一坐,双手扣住他的脖子,额头同他相抵,这份亲昵,是从他们小时候便习惯起,他疼她,非常疼惜,对他而言,她是家人。

「怎么有空来找我?」捏捏她的鼻子。

「人家很烦。」抓抓头发,她可爱地嘟起嘴巴。

「烦什么?」

「我们哲学老师常找我麻烦,我费尽心血写的报告,你知道他给我几分?」

「说说看。」

「五十九分,你看,差一点点就过关了,偏偏不让我过,是不是找麻烦?」

「要不要我找人和他谈?」

他笑笑,这小丫头会费尽心血写报告才有鬼,她从来不是好学生,书念得七零八落,她该感激自己有个好家庭,否则她的学生生涯老早就结束了。

说到好学生,他想起映洁,她是天才吗?每个家教老师都夸奖她,插花、厨艺、茶道……老师们说她是天生奇材,任何东西一教就会。

而她的美姿美仪和语音修正课,成绩简直是令人赞叹。她一身上气全数褪去,台湾国语消失不见,才多久?半年工夫,她成功地被打造成高贵典雅的上流社会淑女。

故意欺负映洁的,既然她那么游刃有余,他便做主替她加了钢琴、绘画、长笛……课程,他等着她喊救命,等着其中一个老师对他摇头说,映洁缺乏天分。

但是并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老师仍然对她持正面看法,而她,练琴练到半夜两点,从不喊半声苦。她不喊苦,他就和她僵着,课照上,甚至命令老师们对她多几分严格要求。

他等着她投降。

突然,胜翊猛地想起,他根本苦不了她。忘记她从前受过多少苦吗?苦难没抹杀她的意志,反而把她磨成生存专家……

「我在说话,你没专心听。」瀞怡抗议。

「妳说什么?」回神,胜翊问。再次,他讶异自己为一个女人分心。

「你分心了,为谁?哦哦,你是不是在想女生?」

「瀞怡。」被说中心事,他有几分不自在,冷起脸,口气跟着僵硬。

「好嘛、好嘛,我知道自己乱讲话,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用冰脸对我,我最怕这样的胜翊哥了。我知道你是最重承诺的男人,你向爸爸承诺过,不管怎样都会把我娶回家,就算我和别人私奔,你也会想尽办法把我挖出来,逼我上礼堂。」连珠炮弹飞射,瀞怡瘪瘪嘴,胜翊哥的表情好吓人。

「妳想和谁私奔?」

「我的哲学老师啊!他要是肯让我过关的话,我勉强委屈自己,陪他私奔。」

「我还是找人和他谈谈。」

「找谁?阿爆、李昆?算了,那些暴力分子,你不是最怕人家说你和黑道挂钩,那就把他们藏好,少让他们曝光。」

「我身边还有另外一群菁英分子,他们很讲道理的。」他自认为转型转得不错。

「算了,我自己去找他处理,就不相信搞不过他。我可是秦玉观的女儿呢!」虎父无犬女,她也非简单人物,这秒钟,她决定和哲学老师杠上。

「好吧,如果真不行的话,再跟我说。」

「胜翊哥,我快二十岁了。」提出正题,这是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想办生日会?」

「对啊,我的生日很倒楣,刚好碰到圣诞节,每年都邀不到人,今年我想在家里办盛大的Party,过圣诞也庆生日。」

「瀞怡,妳害怕孤独对不对?」

搂住她,胜翊有几分心疼,往年圣诞,不管再忙,义父都会拨出时间带她出国玩,今年义父不在了,时间未到,她已开始担忧恐慌。

「胜翊哥……」瀞怡红了双眼。

「对不起,这阵子太忙,没办法常陪妳。」

揉揉她的头,突地,映洁又黑又顺的长发出现他眼前,那舒服的触感,温顺的柔软……甩头,不想,他不应该常想到她。

「我知道再忙,你都尽力赶回家陪我,谢谢,我真的觉得有胜翊哥在,很棒!」

用力搂住他的腰,父亲死后,他们相持相依,是革命感情也是不散亲情,她无法想象哪一日分离,她再看不见他。「胜翊哥,我们当一辈子的亲人好不好?」

「我们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亲人,忘记了吗?四年半后,我们要结婚。」对这件事,他从未有过迟疑。

「可是,现代男女结婚很容易吵翻闹离婚,到时候,我们连亲人都当不成。」

「放心,我不会和妳离婚。」这是他唯一能报答义父的方法。

「讨厌我又不准离婚,你会很可怜。」

「傻瓜,我怎么会讨厌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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