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歲月匆匆,這年,她十六,正值豆蔻年華,然她冷漠自持的臉上,找不到十歲的無憂快樂;而他二十一,城府卻深得不像雙十青年。
幾個翻躍,映潔從樹梢向下飛竄,右手捏劍訣,左手連三下快攻,勝翊劍尖內力再盛,二將映潔逼回。
她後躍一步,他使出金蛇騰空,橫飛而至,映潔還給他一招碧雞報曉,頃刻間,這一個單足立地,如履深淵,文風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迎風,飄蕩不已。
她快輸了,勝翊的內力比她高深許多,繼續對峙下去,不到一時三刻,她便要俯首。
於是,映潔出險招。她盪開勝翊劍尖,以身子迎向勝翊;他瞬地收勢,而映潔非但不收,她的劍硬是向前挺進三分,直指勝翊喉間。
局面已定,他輸了。她退開兩步。不該贏少爺的,可一拿起劍,就忍不住拚命。勝翊炯亮雙眼注視她,一瞬不瞬。他沒看錯,她真的很好。事實上,她是太過好了。
她資質聰映潔,名醫司徒先生破例收她為徒,短短六年,她竟將司徒先生畢生所知盡數學習,更教人驚艷的是她的製毒本領,已然超越先生。
她經常埋首藥房,煉出一瓶瓶毒藥。勝翊猜,她在等一個指令,等他同意,她便下毒殺死邱全和邱平壹。
他也知道,她逮到機會就練劍,每招、每式都直取對手命門,她殺人的本事比救人強得多。所以,她內力不足、輕功不紮實,但使起劍招卻如行雲流水,招招足以致人於死。
「鋒芒畢露不是好事。」勝翊把劍收回劍鞘。
「是。」她回答,但口是心非。
映潔答應梁師傅的事,做到十分。
為保護少爺,她每日服下微量毒藥,餐餐為他試菜,以防邱全再次下毒;方入夜,她便到前頭竊聽,聽聽他們之於少爺有沒有什麼「新計劃」:在她心底,少爺不只是少爺,更是她用性命保護的人。
「你不能動邱平壹。」他醇厚嗓音沉著道。
為什麼不能?她武功高強,有足夠能力為爹娘復仇,這天,她已經等過整整六年。
見她不答話,勝翊停下腳步,轉身。
吳映潔太專心想著自己的不平,沒發現他已經停下,霎時,她撞上他胸前。
她仰頭,見少爺濃墨雙眉微聚,凝目相望。
他不高興了,她知曉。
「不動邱平壹?」把話再提一次,他看她,等她妥協。
不甘心,可在他的注目下,她還是嚥下氣,點了頭。「是。」
「很好。」勝翊雙手後背,繼續剛才的方向。
兩人一前一後往屋裡走,映潔不解他在想什麼。難道他不想為親娘報仇,不願討回公道?
不對,他不是一點一點買回原屬於自己的鋪子?不是設了計,讓邱平壹事業屢屢挫敗,讓邱全看不透是誰在背後捅刀?
既要報仇,何不乾乾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裡有很多問號,卻也知少爺不會明白相告,閉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這條小徑,走過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數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聲。
是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說他是個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許許多多的先生、大人,談起勝翊少爺,總是不住讚佩,說他武功高強,不輸給當年的將軍大人,若是為國征戰,必能創立一番豐功偉業。
他們也說少爺投資營生的本事和將軍夫人旗鼓相當,說他的眼光精準,見識透徹,不過短短幾年,已買回被邱全搶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預言,照眼前情況持續發展,再過兩年,少爺又是京城首富,而邱全將一文不名,流落街頭。
大家都看好少爺、滿意少爺,獨獨她不滿,不滿他遲遲不對邱全父子下手。
「前頭,有新消息嗎?」勝翊問,映潔回過神。
「有。」
「什麼消息?」
「將軍夫人鬼魂作祟。」掀起唇角,她在他看不見的背後微笑。
他二度回身,問:「是你?」
「是。」她不對少爺說謊。
她挪了邱家的祖先牌位,把將軍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將軍夫人的舊衣裳,在邱全房門外徘徊;她還剪下夫人生前最愛的海棠花,擺在她經常待的亭子裡面……於是,一天天,將軍夫人的鬼魂回來的謠傳,越傳越盛。
調皮,稍稍滿足了她的不平。
「做這些事,有意義?」他對她的淘氣無可奈何。就不能再等兩三年嗎?成事者,最忌心急。
「沒有。」唯一的意義,是讓自己開心。
「沒意義的事就別做。」
「是。」她當然知道,若非他不准她做「有意義的事」,她何必用「沒有意義的事」來逗自己開心。
「還有其他的事嗎?」
「八少爺病重,群醫束手無策。」忍不住地,她幸災樂禍。
八少爺是邱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邱全對他溺愛到極點,好不容易養到十歲,誰知最近日漸消瘦,成天昏睡,群醫束手無策。
「能治嗎?」
能治,但不想治。邱全便是為八少爺求師,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氣,再問她一回:「能治嗎?」他厭惡逼她,可每回談到邱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協。
「能。」映潔回答,她恨自己沒辦法對他說謊。
「想辦法治好他。」他下令。
她杏眼圓瞠,別開臉,固執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個八少爺,她還有爹娘可以撒嬌,還有個善學堂,讓她在裡面當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佈滿深深淺淺的厚繭,那是練劍、製藥磨的,不是美麗印記,有選擇的話,她不要這種生活。
「映潔,我要你醫好他。」他神色嚴峻,凌厲目光駭人。
他惱,她知道。
「是不是不醫,我便不能留下?」映潔反嘴問。
「對。」勝翊嗓音低抑,卻充滿不容反駁的強制力。這並非他第一回恐嚇她。
前月,她提劍,夜半出門,他尾隨其後,見她潛入平壹房間,他現身阻止,強將映潔壓回屋裡,警告她,不准在他眼下殺人。
她氣到近乎發狂,向他頂嘴:「梁師傅說,待我學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討回血債。」
面對她的狂怒,他淡應:「好吧,你殺了邱平壹,就隨梁師傅去,我這裡再不能收留你。」然後他推開大門,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夠清楚——要動手請便,只是別後悔。吳映潔瞪著勝翊,氣急敗壞。
他怎能要她吞下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吶!萬一,天理不替她討回公道;萬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長,她怎能什麼都不做,眼睜睜見他們自在逍遙?!
她咬牙切齒,恨勝翊迫她作決定。
多年相處,她已將他當成親人,難道要她選擇再次失去親人?
她提劍奔離侯府。
那夜,電光閃爍,轟隆隆的霹靂聲自雲間打下,風雷雲雨四起,豆大的雨點大刺刺灑下,落在臉上,她竟無半分知覺。
她跑進林子裡,洩恨似地,一劍劍四下亂砍,一時間,枝斷葉落,石屑四飛。
天明,她才回來,帶著滿身傷痕,和一雙紅腫眼睛,勝翊明白,在復仇和他之間,她作出選擇。
接下來三天,映潔沒辦法進食,東西一吞進喉間,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難平。
映潔用眼光問他,又要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