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鬼鬼發燒了。
這種熱,藥物退不了,只能靠休息調養,幾日後才會慢慢退燒。
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沾了顏料,唇色卻慘白得嚇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勝翊在她腦海裡繞過一回又一回,整夜輾轉難眠,今晨醒來,她開始發燒,莊濠全熬好藥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覺,精神好得多了,但額頭還是熱著。
「再睡一會兒。」莊濠全半強迫地把她壓回床上。
他們已經回竹林小屋,滿屋子的黃金綢緞扎眼得很,還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愛。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黃金,等你身體好些,我再出門當散財童子。」
姑娘對於財富之厭惡,讓人難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只需照著她的心意做便行。
「濠全,你想聽故事嗎?」她道。
「好,不過不是現在,等你不發燒再說。」
「可我現在就想說。」
要拒絕?不,他沒學會對姑娘說不。
歎了氣,他還是依她,莊濠全取來披風將她全身裹緊,扶著她走出竹林。
兩炷香後,他們坐在十里亭裡,夕陽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銀光,像新鑄造的銀錢,圓圓點點,幾隻魚兒躍出水面,兩個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間,濺起水花。
吳鬼鬼眺望遠處,柳花飛絮,暖風徐徐,片刻後,她長歎氣,側眼對莊濠全說:「以前,我爹爹常帶我到這裡,我是京城人氏,十六歲之前,都在這裡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語般,她說著生平,那是莊濠全未聽過的部分。
「十歲那年,家逢意外,我賣身葬父,把自己賣進靖遠侯府。第一次見到我的少爺,少爺待我極好,我叫吳映潔,少爺總是映潔映潔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兒,人與影從不分離。少爺讓我習醫學武,還幫我剷除仇人,我們一起行俠仗義,濟弱扶傾,我們挖筍子、埋女兒紅,和少爺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間,是我最快樂的歲月。」
吳鬼鬼咳兩聲,莊濠全替她拉緊披風。
「誰知一道聖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爺,從此,我的生命變成一團漿糊。」
難怪她不願入宮醫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爺愛上公主,再看不見我的專注。然後,皇后賜婚把我嫁入肅親王府……聽過肅親王府的寶安公子嗎?他是個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爺並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轎之前,我已經死去。」
那些心苦,記憶猶存。風吹,將她鬢邊那束白髮吹起,那風霜啊,不只在她心中留下痕跡。
莊濠全無語,環住她,輕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錯了,少爺畢竟在乎我,大婚當日,他隻身闖入肅親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賜婚不過是權宜之計,少爺的目的在尋找肅親王叛國罪證。我們成功了,肅親王難逃制裁。」
「既是成功,為何姑娘遠走他鄉?」莊濠全問。
「不是我遠走,是少爺做出選擇。」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慇勤叮囑,別放手。然他鬆開她……她死了,帶著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續活的,想就這樣忘懷此生,她的章節斷了,曲子殘。
「什麼選擇?」莊濠全問。
「他選擇了公主。」兩道清淚滑下,歲月過去,再提起,傷口仍痛。
風吹來,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緣盡,人離;天理循環,從未亂過序。
昨夜輾轉,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輩子,她也拿不出復仇行動。掙扎著、錯亂著,曾經,她以為只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氣。
然,他拿出貼身收藏的荷包,轟地,平地起雷,震得她無法言語。
她想問他,為何還貼身收藏?早該丟了不是?他丟掉她的命、她的人生,為什麼收起不值錢東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幫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殘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當年何必鬆手?
他說了呀,說一定帶她回去,可是,他沒做到,他只帶丫頭公主離開險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鬆手,那麼驕傲的她啊、寧死不屈的她啊,這般哀求,可他沒記牢,他只聽得見丫頭公主說「相公,救我」。
他對她,真的壞透。
罵了千聲、怨過萬語,然一個小小的荷包擊潰她所有自以為是。
她沒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見他,她甚至沒辦法繼續對他冷漠,所以她決定對莊濠全和盤托出,決定放下。
「你猜出來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個繡了「淵」字的醜荷包。
去年底,她繡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為姑娘已將那人卸下,豈知,男人並未將姑娘卸下。
「侯爺認不出姑娘。」莊濠全道。
「我的臉毀了,爺爺替我換上新面孔,他自然認不出。」
「姑娘要與侯爺相認嗎?」
「不。」她直覺回答。
「為什麼?」
「我說過了,不當『重要』,只當『唯一』。」公主在,她永遠當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們之間斷了,再也接續不起。
「濠全。」
她靠上他的胸懷,他是一堵堅固安全的城牆,多年來,他為她擋去風雨冰霜,沒有他,她怎能平安順遂?
「是。」
「我想離開京城。」她做出決定,不進侯府、不見公主、不重複心痛。
「好。」
「你會陪我嗎?」
「當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論天涯海角,他都陪。
吳鬼鬼伸伸懶腰,夠了,有莊濠全相伴,不致寂寞,至於情愛,哪裡需要啊!許多人一世不識情緣,不也過得很好。
「聽說蘇杭很美。」
「現在就走?」
「不,離開之前,我們先去一趟醉語樓。」
他沒問為什麼,勾起姑娘的腰,他飛出十里亭,走入人來人往的醉語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