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改+完] 錯愛之償還篇 (鬼王) - 我愛黑澀會 | 棒棒堂 [结局小说] - 黑澀會.我愛黑澀會| 棒棒堂小说区 - 我愛黑澀會 | 模範棒棒堂 ♂ 超級後援會 - Powered by Disc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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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自改+完] 錯愛之償還篇 (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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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鬼鬼發燒了。

  這種熱,藥物退不了,只能靠休息調養,幾日後才會慢慢退燒。

  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沾了顏料,唇色卻慘白得嚇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勝翊在她腦海裡繞過一回又一回,整夜輾轉難眠,今晨醒來,她開始發燒,莊濠全熬好藥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覺,精神好得多了,但額頭還是熱著。

  「再睡一會兒。」莊濠全半強迫地把她壓回床上。

  他們已經回竹林小屋,滿屋子的黃金綢緞扎眼得很,還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愛。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黃金,等你身體好些,我再出門當散財童子。」

  姑娘對於財富之厭惡,讓人難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只需照著她的心意做便行。

  「濠全,你想聽故事嗎?」她道。

  「好,不過不是現在,等你不發燒再說。」

  「可我現在就想說。」

  要拒絕?不,他沒學會對姑娘說不。

  歎了氣,他還是依她,莊濠全取來披風將她全身裹緊,扶著她走出竹林。

  兩炷香後,他們坐在十里亭裡,夕陽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銀光,像新鑄造的銀錢,圓圓點點,幾隻魚兒躍出水面,兩個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間,濺起水花。

  吳鬼鬼眺望遠處,柳花飛絮,暖風徐徐,片刻後,她長歎氣,側眼對莊濠全說:「以前,我爹爹常帶我到這裡,我是京城人氏,十六歲之前,都在這裡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語般,她說著生平,那是莊濠全未聽過的部分。

  「十歲那年,家逢意外,我賣身葬父,把自己賣進靖遠侯府。第一次見到我的少爺,少爺待我極好,我叫吳映潔,少爺總是映潔映潔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兒,人與影從不分離。少爺讓我習醫學武,還幫我剷除仇人,我們一起行俠仗義,濟弱扶傾,我們挖筍子、埋女兒紅,和少爺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間,是我最快樂的歲月。」

  吳鬼鬼咳兩聲,莊濠全替她拉緊披風。

  「誰知一道聖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爺,從此,我的生命變成一團漿糊。」

  難怪她不願入宮醫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爺愛上公主,再看不見我的專注。然後,皇后賜婚把我嫁入肅親王府……聽過肅親王府的寶安公子嗎?他是個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爺並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轎之前,我已經死去。」

  那些心苦,記憶猶存。風吹,將她鬢邊那束白髮吹起,那風霜啊,不只在她心中留下痕跡。

  莊濠全無語,環住她,輕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錯了,少爺畢竟在乎我,大婚當日,他隻身闖入肅親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賜婚不過是權宜之計,少爺的目的在尋找肅親王叛國罪證。我們成功了,肅親王難逃制裁。」

  「既是成功,為何姑娘遠走他鄉?」莊濠全問。

  「不是我遠走,是少爺做出選擇。」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慇勤叮囑,別放手。然他鬆開她……她死了,帶著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續活的,想就這樣忘懷此生,她的章節斷了,曲子殘。

  「什麼選擇?」莊濠全問。

  「他選擇了公主。」兩道清淚滑下,歲月過去,再提起,傷口仍痛。

  風吹來,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緣盡,人離;天理循環,從未亂過序。

  昨夜輾轉,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輩子,她也拿不出復仇行動。掙扎著、錯亂著,曾經,她以為只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氣。

  然,他拿出貼身收藏的荷包,轟地,平地起雷,震得她無法言語。

  她想問他,為何還貼身收藏?早該丟了不是?他丟掉她的命、她的人生,為什麼收起不值錢東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幫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殘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當年何必鬆手?

  他說了呀,說一定帶她回去,可是,他沒做到,他只帶丫頭公主離開險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鬆手,那麼驕傲的她啊、寧死不屈的她啊,這般哀求,可他沒記牢,他只聽得見丫頭公主說「相公,救我」。

  他對她,真的壞透。

  罵了千聲、怨過萬語,然一個小小的荷包擊潰她所有自以為是。

  她沒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見他,她甚至沒辦法繼續對他冷漠,所以她決定對莊濠全和盤托出,決定放下。

  「你猜出來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個繡了「淵」字的醜荷包。

  去年底,她繡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為姑娘已將那人卸下,豈知,男人並未將姑娘卸下。

  「侯爺認不出姑娘。」莊濠全道。

  「我的臉毀了,爺爺替我換上新面孔,他自然認不出。」

  「姑娘要與侯爺相認嗎?」

  「不。」她直覺回答。

  「為什麼?」

  「我說過了,不當『重要』,只當『唯一』。」公主在,她永遠當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們之間斷了,再也接續不起。

  「濠全。」

  她靠上他的胸懷,他是一堵堅固安全的城牆,多年來,他為她擋去風雨冰霜,沒有他,她怎能平安順遂?

  「是。」

  「我想離開京城。」她做出決定,不進侯府、不見公主、不重複心痛。

  「好。」

  「你會陪我嗎?」

  「當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論天涯海角,他都陪。

  吳鬼鬼伸伸懶腰,夠了,有莊濠全相伴,不致寂寞,至於情愛,哪裡需要啊!許多人一世不識情緣,不也過得很好。

  「聽說蘇杭很美。」

  「現在就走?」

  「不,離開之前,我們先去一趟醉語樓。」

  他沒問為什麼,勾起姑娘的腰,他飛出十里亭,走入人來人往的醉語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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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入夜,醉語樓裡客人不多,在小二帶領下,他們上二樓雅座。

  莊濠全大方得很,兩錠金元寶往桌上一擺,擺出闊氣。其實,闊不闊氣不是他考量範圍內,他想的是,金元寶擺在家裡,姑娘礙眼。

  「給我上好的女兒紅。」吳鬼鬼說。

  「是,客倌,馬上來。」

  小二離開,馬上進櫃檯告訴紅衣掌櫃二樓有貴客,掌櫃聽了,親自端起醇酒往莊濠全桌旁招呼。

  「客倌好內行,知道醉語樓最好的佳釀是女兒紅,您可知這女兒紅的由來……」

  話說到一半,當紅衣掌櫃的視線輿莊濠全相遇時,手中的酒瓶鏗鏘一聲,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莊濠全,丹鳳眼浮上一抹倔強。

  吳鬼鬼望望莊濠全再看看掌櫃,他們之間……有故事。

  莊濠全臉色鐵青,咬牙,一語不發,而掌櫃呼吸急速,臉色慘白。

  吳鬼鬼問:「掌櫃的,你不是要告訴我們女兒紅的由來?」

  「抱歉、抱歉,驚擾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給您換一壺酒。」紅衣掌櫃退下樓,小二跟著上來,送點心、清理地板。

  待紅衣掌櫃再出現時,已然恢復舊模樣,她笑吟吟地替他們斟了酒,故事開講:

  「在咱們家鄉,凡生出女兒,家裡便要釀起幾罈好酒埋入樹下,待女兒出嫁時挖出來宴請賓客,這酒便叫做女兒紅;倘若女兒不幸,未長成先夭折,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彫,花彫花凋,一朵俏花兒未開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兒無好姻緣呢?」

  「姑娘愛聽故事?」柳眉一揚,紅衣掌櫃笑出風情。人生嘛,不過是幾場好戲,她演得來。

  「是啊。」

  「那我講一個。」

  「鬼鬼洗耳恭聽。」

  「咱們村裡有對俊哥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馬,日子過得愜意逍遙,他們約好長大後成為一家人。俏妹妹可開心啦,家門前柏樹下,埋了上好的女兒紅,待大婚日,酒罈打開,香氣四溢,何等風光。可俊哥哥想學人家當俠客,背了包袱,上山學藝,一去十載,留給俏妹妹相思無數。」

  「相思難熬。」吳鬼鬼說。

  「姑娘用錯字眼,相思不是熬來的,是磨來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壓著、磨著,磨出點點相思淚。幸而,俊哥哥沒變心,俏妹妹終是把他給盼回來了。」

  「真好,從此雙雙對對。」

  「唉……哪那麼順遂啊,婚禮前夕,俊哥哥告訴俏妹妹,師父被惡人所害,婚禮過後,他得離鄉為師父報仇。報什麼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殺你,明日換你殺我,不都這樣嗎?」

  「俊哥哥放棄報仇了?」

  「他哪裡聽得進勸?可那個死對頭名聲可響了,單憑他一個人,哪來的本事報仇?於是,俏妹妹說,若他不放棄報仇念頭,就別上門迎娶。」

  「之後……」結果很明顯了,莊濠全坐在那裡,而滿腹委屈的俏妹妹指桑罵槐,故事說得起勁。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閨閣中從日出等到日落,俊哥哥始終沒來。那夜,她掘出女兒紅,一罈罈倒進河水裡,醉倒了滿河游魚。」

  紅衣掌櫃瞪住莊濠全,目不轉睛。

  莊濠全倏地起身,托住吳鬼鬼手臂,轉身走出醉語樓。

  他沒回頭,沒看見紅衣掌櫃的倔強消失,高傲墜落,蒼白臉龐掛起串串珠淚。

  第三次了,她眼睜睜看他從眼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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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濠全走得很快,忘記吳鬼鬼身無武功。

  她在身後跟得相當辛苦,但不想出聲喊住他。

  莊濠全失控了,認識他三年,吳鬼鬼從未見他情緒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滅不去,對吧?

  不過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蹤影。

  吳鬼鬼歎氣,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長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寫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緩步向前,吳鬼鬼低頭想心事,她邊走邊想,直到一頭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專心。

  來不及道歉,對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吳鬼鬼抬眉,臉色驟變。是他,人人景仰的靖遠侯。

  「想什麼,這麼專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聽故事的夜裡,訓練出真心真意。

  她搖頭,狹路相逢,最不想見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為你逃走了。」當他到竹林小屋,四處找不著她的蹤影時,他急得在城門派了軍隊,拿著畫像,一一識別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綁架她一次,才能將她留下,他發誓,他會這麼做。

  他猜對了,她是要逃走,走得遠遠的,他該感激她捨棄怨恨,而不是處處攔阻。

  見她不語,他歎氣。

  「我沒猜錯,對不?」

  他怎會猜錯?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麼。

  「我做錯什麼事,為什麼恨我,可以讓我知道嗎?」他口氣誠摯。

  他看出她恨他!?吳鬼鬼抬眉。

  「別懷疑,我並不是毫無知覺的男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女人恨我,沒想到事實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兩個女人恨他!?吳鬼鬼搖頭,她不懂。

  「姑娘想聽故事嗎?」勝翊問。

  聰明點,她該拒絕的,可是在他面前……她總是缺了那麼點智慧。

  他直接環起她的腰,幾個飛身縱躍,帶她回到靖遠侯府後院。

  在他懷間,吳鬼鬼沒尖叫、沒掙扎,只是癡癡呆呆地望住他的臉,心跳加速,呼吸紊亂,五年了,他的懷抱依然熟悉。

  他的氣息、他的身體,他施展武功時的輕盈啊……她從沒忘記。

  直到他們雙雙坐定,他說了所有關於吳映潔的故事後,她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不公平,她才剛決定放下,他便來感動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極限了呀,他怎能過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奪回家產,受皇帝欣賞。我當官後,再沒時間與映潔練劍,我成了駙馬,卻看不見她的生命逐漸凋萎,皇上把公主賜婚予我,皇后卻賜離魂湯給映潔,而我,相信嗎?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還強迫映潔必需接受『賞賜』。我真殘忍,對不?」早知離魂湯會要了她的命,他寧願自己喝下。

  「對。」她實說。

  「我一再誤解映潔,她卻打定主意保護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為我報父仇,是我殘忍地在最後一刻鬆手,任她墜入深淵。我這種人,百死不辭!但是我不死,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映潔死了,人間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獄,我要留在這裡受苦,要嘗盡映潔吃過的苦楚。」

  「她對你那麼重要,為什麼鬆手?」遲疑地,她問出口。

  這話,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肅親王府救她?他在想什麼,對他而言,她是禮物、是僕婢,還是珍視?看重她,怎麼捨得鬆手?怎麼捨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為她恢復武功了,以她的輕功,減慢下墜速度並不困難,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谷救回我的映潔。」

  輕功!?吳鬼鬼搗住嘴。

  天吶,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輕功,她只有滿腦子的絕望痛苦與不解,她一次次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還不夠?

  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來他不是放棄她、不是選擇她死,他始終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爺從未放棄過她啊!

  突然,壓得她無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積多年的仇恨不見了,她的怨吶,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陽光蒸融。

  「我大錯特錯,我不知道回光丹會讓她氣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轎那刻,已經將她送入不歸路。我飛身下山谷,四處狂奔,瘋狂吼叫,深夜風雨交加,雷電陣陣,那是老天悲憐我呵,悲憐我和映潔陰陽相隔,生死永別。」

  淚水滑下臉頰,映著他的哀戚,從此,他的人生失去意義。

  他飛身下谷,瘋狂尖叫?男兒有淚不輕彈呀,已經五年過去,他的淚水怎能奔流不息?

  動容,她伸手為他拭去淚水,輕輕地,她在心底對他說抱歉,是她錯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沒有縮回去。

  「三日後,我在谷底被尋獲,我忘記那三天怎麼過的,只記得,我喊映潔喊得聲嘶力竭,記得迷迷糊糊間,她哀傷地看著我,卻不肯回應我,我想,她恨我。」

  「也許,她知道你瘋狂找她,便不恨了。」她幽幽道。

  「不,我喜歡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樓裡等她。」

  「等她做什麼?人死,就不會回來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釋,我有多麼對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諒我,我要與她在天上人間,做一對神仙伴侶。可是,她始終沒來,一次都沒來……」

  她搖頭落淚,再說不出任何言語。沉默在他們中間,兩人淚眼相對,勝翊知道,他的故事太動人。

  倏地,他背過身,抹去淚,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劍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師傅說,這套劍招清靈快捷,最適合女孩兒,她學了,他在她背後偷偷學,那次,她當了少爺一回師傅。

  「餓嗎?」忍不住地,她問。

  「你餓了?」

  「有點。」

  「我帶你去飯館,你去過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樓嗎?」他扯唇,試圖扯出一個像樣微笑。

  「不,給我一鍋、一鏟,我自有辦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淚,擠出些許笑意。

  「屋裡有,我去拿。」

  說著,他奔入小屋。少頃,他又出現她面前。

  吳鬼鬼拿起鏟子,動作俐落挖出幾隻新筍,嫩白的筍根帶著泥土芬芳,湊近,嗅聞,她把筍子也靠近他鼻息聞。

  「聞到什麼?」吳鬼鬼偏頭問他。

  「新鮮?」

  「我聞到泥土孕育萬物的驕傲,聞到新筍想出頭變成堂下竹卻難成的遺憾,也……」話到一半,她不說了。

  「也什麼?」勝翊問。

  也聽到少爺肚子咕嚕咕嚕響。少爺極愛這一味,新筍長成的日子裡,他們練劍後,常順手挖出幾隻嫩筍回屋裡,未下鍋,少爺肚裡先傳來咕嚕聲,她常常別過頭,竊笑他嘴饞。

  「沒什麼,你燒水,我剝筍。」

  「好。」

  兩人分工合作,一鍋鮮嫩筍湯很快完成,掀起鍋,拿來碗,在熱氣蒸騰間,她看見他的真誠笑顏。

  勝翊睇視吳鬼鬼,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鍋新筍便勾出他的快樂。

  「要是能加點雞油,筍子會更好吃。」下意識地,吳鬼鬼自言自語。

  她的話,再度揪緊他的心,為什麼她的表情動作,連不自覺出口的語句,都像映潔?

  發現他發呆,她問:「怎麼了?」

  「沒事。」勝翊答。「我說了自己的故事,禮尚往來,是不是該輪到你來說?」

  「好。」她偏頭想想後,點頭。

  他替她添一碗熱湯,放在旁邊待涼。「慢慢說,別燙了口。」

  「我的奶奶爺爺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開始了,那是墜崖之後的事。

  「哪裡不同?」勝翊問。

  「他們愛比賽。」

  「比賽什麼?」

  「我生病的時候,他們比賽誰的藥方先把我治好;他們做菜,拉我當裁判,評判誰的手藝強;他們教我醫術,再輪流考我,看誰教的方法我記得多,他們無時無刻不比賽。」

  「愛比賽的夫妻,的確特殊。」

  「兩人比賽,奶奶老輸,一輸就翻臉,爺爺得哄上老半天,那種哄啊,很累人。」說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輕笑。

  「怎麼累人?」

  「爺爺要不採來滿簍鮮花,在茅屋前插出奶奶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豬頭,扮小豬逗奶奶開心;有時候,還得到外頭抓幾個壞蛋回來,唱大戲娛樂奶奶。我建議爺爺乾脆在比賽時放水,讓奶奶贏幾回。」

  「他放水了?」

  「不,爺爺說,奶奶喜歡的不是贏,而是爺爺願不願意傾盡全心,哄她高興。」

  原來他贏,為的是哄妻子開心,這般款款深情,多感動人。

  他們相視而笑,不知不覺,距離拉近。

  後來,他告訴她宮闈間爾虞我詐的鮮事,商場上耍心機不成,反淪為笑柄的趣事,從黃昏說到黑夜,兩人都意猶未盡。

  這天,他在不知覺間卸除她積壓多年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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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還是住進靖遠侯府了,原因很多,比如俊哥哥和俏妹妹需要多一點機會,比如不尊奉懿旨會被殺頭,比如為了……為了那個等不到人索命,卻夜夜看見悲傷眼睛的男人。

  念頭轉過,她想通了。

  是命運吧,命運注定他們分離再相聚。

  那年,她若不掉落谷底,不碰上爺爺奶奶,回光丹根本無人可解。墜崖雖心痛,卻讓她撿回一條命,讓她有機會變成曲神醫,救起許許多多性命。

  老天要她長命百歲,卻要他成為皇太子的左右手,他們各有各的使命,五年來,他們都做了不少事。只是啊,老天不允許他們在一起,既然天命難違,她只好違心。

  躺在床上,吳鬼鬼側身,桌邊燭火搖曳,晃著莊濠全繩索上的身影。

  他也睡不著?

  「濠全。」她抱住棉被輕問。

  「是。」他維持著一貫睡姿,眼皮沒睜開。

  「俏妹妹的話沒錯,你不該對她生氣。」她主動挑起話題。

  他不答,閉上眼睛。

  「公平點,我的秘密全說予你了,你多少回饋一些。」

  他仍緘默。吳鬼鬼以為自己夠安靜,沒想到碰到一個莊濠全,比她更冷更剛硬,相較之下,倒顯得她溫柔善良了。

  「我以為對你而言,我已是朋友,而不是恩人,沒想到,你仍對我心存防備。」她用上激將法,不知對他有無用處。

  他睜眼。

  這代表,他有一絲動搖?

  「說說吧,你常讚我聰明,也許我能提供意見。」

  手支後腦,他先是歎了口悠長氣息。

  「是我的錯,我沒上她家迎娶,那夜,我留了封書信給家人,就帶了劍離開。」

  「對女人來講,這是很大的恥辱。」新婚日新郎不上門,活生生的遺棄,攤在眾人眼前,何等不堪?

  「我知。半年後,我聽說家鄉鬧大水,趕回家鄉探望,方知家沒了,爹娘在大水之後,染上瘟疫,重病雙亡。之後,我四處打探妹妹的下落,沒人知道妹妹怎麼了,於是……」他停頓。

  「於是如何?」她催促。

  「我硬著頭皮找上周家。」

  「周家?俏妹妹姓周?」

  「對,她叫周宜霈。」

  周宜霈,難怪她一身紅衫紅裙。

  「紅衣家居高處,分毫無損,她告訴我,我妹子為籌措父母醫藥費,賣身為妓。我怒責她,為什麼不幫我妹妹一把,她冷笑問:『我有什麼義務相助冷家人,他們又不是我的親戚?』

  我怒極,甩了她一巴掌。然後,我四處尋訪妹子的下落,終於,我在鄰縣找到一名投河自盡的青樓妓女。」

  「是你妹妹?」

  「是的,她的屍身已腐爛不堪,但我認出她腕間的玉鐲,那是我給她買的禮物。埋了妹妹後,我專心尋訪弒師仇家,我報仇了,卻身受重傷,倒在路邊時,周宜霈的話句句敲著我腦袋。

  倘若我不上山學藝,就不會惹出一身江湖事,我會成親、會留在家鄉,大水來犯,我不會留下年稚的妹妹應付她應付不來的大事,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然後,我救了你,你執意跟在我身邊,是因為我無條件為窮人看診?」她讓他想起親人。

  「是,除此之外,你與我妹子同齡,一樣贏弱,需要人保護。」

  原來啊,他將她當成無緣的妹妹,難怪守護她,像母雞帶小雞,片刻不離。

  「濠全,你該耐心點。」

  「什麼意思?」

  「你該讓我把故事聽完,不要急著帶我走,說不定,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為什麼周姑娘不出手相助。」

  「她在報復我,恨我當年拋下她,離鄉遠去。」

  「別那麼篤定,女人心不如你想的這般容易。」

  「姑娘的意思是……」

  「去談談,把周姑娘的心思給談出來,就我所知,周姑娘是個……」

  吳鬼鬼話未說完,莊濠全跳下繩索,護在房門前。

  片刻,門板傳來敲叩聲,莊濠全出房間應門。

  門開,勝翊站在門外。

  「夜深了,侯爺何事?」莊濠全冷得教人難受。

  「曲姑娘身子可安好些?」勝翊不請自入。

  「不勞侯爺費心。」

  莊濠全搶身擋在前頭,不讓他進屋。

  「我當然要費心,曲姑娘明日還要替公主脈診。」他語句帶笑,眼角卻掛上冷然,他不喜歡莊濠全的過度保護和佔有慾。

  「姑娘明日必會準時替公主看診。」

  莊濠全雙手橫胸,表明此處不留爺,可勝翊偏想留,扇子啪地打開,扇出幾許涼風,鎮壓莊濠全的火氣。

  「我見曲姑娘一面就走。」

  「姑娘已經睡下,請侯爺勿打擾。」他聲聲拒絕。

  「我方才聽見你與曲姑娘的對話聲,姑娘尚未休息。」

  他也是習武人,莊濠全聽見他腳步聲,躍下繩索,而他,一樣在遠處便聽見他們對話。

  「侯爺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深夜到訪已然不合宜。」

  「難不成冷公子是女子?否則怎能與曲姑娘同處一室?」兩人針鋒相對。

  他們同處一室已是三年多的事,輪得到邱勝翊現在來挑剔?

  他們的「說論」聲越提越高,高得房裡頭的吳鬼鬼忍不住搖頭輕笑。掀開簾子,她走到兩個男人中間,一手一個,推開兩人。

  面對勝翊,她問:「侯爺見著鬼鬼了,請問還有他事?」

  他沒答話,直覺伸手觸向她額頭,然莊濠全動作比他更快,架開他的手,把吳鬼鬼拉到自己身後。

  吳鬼鬼來不及反對,只見勝翊身法快捷,如一陣風般欺來,瞬地鎖、打、刺、戳,招招喂向莊濠全。莊濠全低頭避過,但對方變招太快太奇,只一瞥之間,吳鬼鬼已讓勝翊搶到身後。

  她是香肉嗎?人人搶!

  「侯爺逾越了。」吳鬼鬼在他背後說。

  他但笑不語。

  「姑娘需要休息。」莊濠全說。

  「曲姑娘已經在床上躺了八個時辰,該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意思是……八個時辰間,他已來探過數次?

  莊濠全抬眼,勝翊抱起吳鬼鬼,竄身出屋,才一瞬,遠遠地,一句話傳來

  「二更天,必送姑娘回來。」

  莊濠全輕嗤,二更天,才有鬼,他好不容易逮到姑娘,會乖乖準時送回來?悶悶地,莊濠全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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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閒茶亭裡,已備下茶水瓜果,他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計劃。

  秋雖初來乍到,但夜風拂過,仍帶來些許寒意,縮縮手,吳鬼鬼把手縮進袖口,他見著,褪下身上披風,圍上她的背。

  一時間,暖意襲來,暖暖地煨上她的臉,一絲羞怯、兩分赧顏,這人呵,太熱切。

  吳鬼鬼啜了口雲南普洱,這是百年茶樹,茶色清澈、茶水溫潤,對腸胃不佳的她,再適宜不過。

  百年普洱茶磚專作貢茶,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員才喝得,小老百姓再富裕都喝不得。可見這些年,他的官位升得飛快。

  勝翊把苻苓糕推到她面前,她挑食一塊,細軟滑嫩,方入口便讓口水化了去,她喜歡這滋味。

  見她喜歡,他也跟著吃下好幾塊,口裡嚼著、眼底望著,他實在很不安分。

  吃東西就吃東西,怎一雙眼睛直溜溜朝人看,看得她的視線不知該往哪裡擺,東飄西飄,飄不到定位點。

  再喝口水,清清喉嚨,她說:「侯爺,深夜找鬼鬼出來,有事?」

  他不答話,光是望她。

  被看得尷尬,她的視線轉入湖水間,蓮花已經不多,合起花瓣,成了名副其實的「睡蓮」,沉靜安詳,可遠觀,不容褻玩。

  他靜靜凝視她,看得仔細。

  這人,夜半把她抓出來,也不說半句話,專為了看她唱獨角戲?好啊,你不說,我也不講,薄嗔,她拿起桂花糕,一口口吃,不理人。

  不知是被她還是讓自己弄糊塗了,勝翊老覺得她是映潔,這感覺一天天加烈,他知道她不是映潔,可她的行止就是教他無法停止聯想。

  還看?她被看得不安,吸氣,發言:「侯爺,假若沒事的話,鬼鬼就此告辭。」

  「你喜歡吃糕點?」匆促間,他找來話題。

  「喜歡。」她說實話,很多年沒嘗的舊滋味,是想念。

  「我告訴過你,關於映潔的故事?」

  「我記得。」

  「這些……全是映潔愛吃的東西。」

  目光一斂,撇清似地,她把手中點心擺下,匆忙間,找來說詞:「我的腸胃不佳,爺爺奶奶不准我吃甜食,可他們越是不准的東西我越愛吃。」

  「映潔同你一般,有些小叛逆。」不管她怎麼撇清,還是撇不開映潔的影。

  「我被爺爺奶奶管得太緊了,才會愛抗議。」

  「我想,我也把映潔管得太緊,才造就她的抗議。」

  他說得她心慌意亂了,沉眉,她正色道:「我不是吳映潔。」

  「我知道,理智上知道。」但是情感上、下意識間,他老將她錯認,他也苦惱,但阻止不了自己。「你的腳怎麼弄的。」

  「摔倒,我差點站不起來了。是奶奶的續骨膏,替我接起斷腿,養了半年,才勉強能夠行走。」她避重就輕。

  「摔得不輕啊!」

  「是不輕。」那一跤從山上到谷底,摔碎她的骨頭,也摔壞了她的心。不過,已經過去了,他奔下谷底,大病一場,把那些陳舊的恨事統統刪除乾淨。

  吳鬼鬼掐起一塊雪花片,含入嘴裡,甜甜的味道在唇齒間化開。

  甜食就是這樣的,一沾唇,甜味入心,教人忘記從前的苦頭,忘記重蹈覆轍很要不得。

  看她吃,勝翊歎氣,要是映潔也坐在這裡,也能一片片吃著雪花糕,該多好。

  「侯爺不快樂?」忍不住地,她還是問了,她見不得他煩心,不管她是映潔還是吳鬼鬼。

  「人生快樂難覓。」轉身,他面對滿池蓮花,河畔石欄上,水晶玻璃風燈齊點,映照著水面金光閃爍,美不勝收。

  「有名有利,有嬌妻、有事業,擁有這麼多東西的男人說不快樂,太過分。」

  她走到他身後,很想靠上他的背,貼著他的寬厚,像多年以前……可惜她是吳鬼鬼,不是吳映潔。

  重生苦,她何必再來一遭,再淪落於愛情,欺負自己。

  吳鬼鬼勉強自己背對他,勉強自己看不見他的哀愁。但他的說詞傳來,句句,擰了她的心。

  「不是擁有很多的人就會快樂,而是不計較失去多少的人才會快樂。我,辦不到不計較。」苦笑,他繞到她面前。

  「為什麼辦不到?」

  她抬眉,發現他近得教人羞怯,偏身後無處退,她同他只能暫留曖昧內。

  「我無法不計較映潔離開,無法不計較老天待我苛刻,我願意用所有換得映潔存在,可是老天不肯與我交換,所以我不快樂。」

  「可,這是你的選擇啊,你選擇先救公主、捨映潔,憑什麼向老天計較?」

  「對,我做出愚蠢選擇,卻計較老天,果然是笑話一樁。」他仰天,自厭。

  這些話,他從未對人說起,沒想到深夜對談,他向她傾訴,而她一針見血,刺入內心最痛處,他的確不值得同情。

  她見不得他難受,轉開話題。她微笑道:「別再提過往,正確也罷、錯誤也罷,那些全回不來了,辜負這麼舒服的夜晚,對不起自己。」

  他緊閉雙唇,遙望滿空星辰,他不如她灑脫。

  「你有沒有吃過新鮮的蓮子?」她再試著提起他的興趣。

  「有,蓮子清燉木耳紅棗。」

  「不,我說的是新鮮的蓮子,沒經過水煮火烤。」

  「能吃?」他面露懷疑。

  「當然可以,你下水摘幾個飽滿蓮蓬上來。」

  「沒問題。」

  說著,他飛身至水池中間,足點蓮葉,清靈的身子在群花間飛竄。

  她愛看少爺練輕功,在圓月下,在晨曦間,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曲,她的內力不行,可是為了同少爺比翼,她硬是練就一身輕功。

  那年京城裡多少富豪屋頂留下他們的足跡,琉璃瓦上談心、樹梢頭論情,他們的快樂無盡。

  唉……她在做什麼,都說不提過往了。

  不多久,勝翊採來滿手蓮蓬。

  推開瓷盤,讓出空位,她剝下新鮮蓮子、抽出心,把潔白蓮子遞給他。

  他含入嘴中咬下,一股清香沁心,越嚼越上口,沒多久,她剝的速度已跟不上他吃的速度。

  「好吃嗎?」她問。

  「別有一番風味。這一根根白中透綠的是什麼?」他將幾根針狀物放在手心,問吳鬼鬼。

  「是蓮心。」

  她伸出蔥芽白細指在他掌間輕輕撥弄,只是個不經意動作,卻撩撥起他無可言喻的心悸。

  直覺地,他想將她的手連同蓮心納入掌中,然他力圖鎮定,穩住音調問:「可以吃嗎?」他不要嚇跑她。

  「可以。」

  她笑著掐起兩根蓮心送到他嘴邊,他想也不想含入嘴裡,她的手指碰上他的唇,一驚,她縮手,滿臉羞澀。

  勝翊嚼兩下,忙不迭吐出,臉紅。

  她不知,他的臉紅不為蓮心苦,而是心甜。

  「真苦,你誆我,這東西怎能吃?」他出聲抗議。

  輕輕笑著,她成心的。

  「沒誆你,蓮心是一味中藥,用來清目解毒,有益身心。」

  「蓮心苦……」勝翊沉吟。

  吳鬼鬼接話:「蓮心苦,蓮子卻晶瑩美麗,是不是和人們一樣,都是金玉其外,心苦難當。」

  出世為人誰不苦?歡喜、不甘,都得受。她放下了,但願他也能放下,就讓他們當一對不談俗緣的好朋友吧!

  「你的心也苦嗎?」

  「苦。」

  「為何苦?」為她見異思遷的夫君?為良人不愛明珠愛佩玉?

  「我不問為何而苦,只想著,這苦啊,有益身心。」

  「我該讚你開朗?」

  「你贊不讚,我都一樣過日子。」淺笑,她把滿桌蓮蓬堆成塔。

  「也許,我該學你。」

  「你該學我的地方多著呢!」

  「你真自信。」

  「是啊,你最該學學我的自信……」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然後他們談了為官。

  她說:「當官苦,伴君伴虎,今日順心、高官厚祿,明日不順意,貶官流放,真不曉得為什麼那麼多人寒窗苦讀,但求出頭。」

  他說:「為商,就算濟弱扶傾,能救的不過幾十、幾百人,當官,一指命令,就能讓數十萬百姓歡天喜地,我不戀棧權利,但我高興能擁有影響力,因為我的影響力,造就無數人的幸福。」

  她說:「我很自私,我只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別人的幸福。」

  他說:「我也自私,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意了,所以,我只能照管別人的幸福,從他人的幸福當中,得到活下來的理由。」

  她反對他的講法,說:「快意俯拾皆是,只要你願意彎下腰。」他則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經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讓她的心發酸、苦澀、不捨。

  就這樣,兩人一言一語互搭,漸漸地,月落西山;漸漸地,吳鬼鬼不勝睡意,靠在勝翊身上沉沉睡去。

  勝翊除去她的絲帕,她睡著,眉頭不伸,是苦吧,蓮心含在嘴裡,不敢回首苦楚,只敢想著有益身心。

  勝翊歎氣,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親手舉帚,替她掃除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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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鬼鬼手支下頷,一本冊子翻過好幾番,腦海裡盤盤旋旋的全是丫頭公主。

  丫頭公主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那年,她飛揚稚氣、溫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繡輝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啟語未出,眼神先教人膽寒。

  吳鬼鬼推開滿桌子藥材,全是公主派人送來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滿心驚懼。

  想起早上看診,公主問她:「聽說姑娘與侯爺很聊得來?」

  她沒答,專注脈象。

  公主續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愛說話的男人,沒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詞委婉,語調溫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說不上為什麼,吳鬼鬼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說不出哪裡不對,只一心快點結束診視,早些離開衡怡閣。

  誰知,她方收好藥箱,公主一句話堵得她前進後退皆不是。

  「想來,必是本宮言語無趣,否則曲姑娘怎寧可同侯爺徹夜聊天,卻不肯與本宮多說兩句。」

  她無奈,硬著頭皮向公主萬福,一句「還請公主多休息」後,匆匆離去。

  到底是她多疑,還是公主轉了性情?

  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拿起閒書,隨意翻頁。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多麼可愛的情詩,那扁舟少年獨釣,釣的是魚,還是愛情吶?

  她的門沒關、莊濠全不在,反正此刻沒人會造訪她的小屋,於是她大起膽子除下絲帕,走回房裡,歪在床上,享受從竹葉間竄進窗欄的陣陣涼風。

  說時遲、那時快,門簾被掀起,她來不及圍上帕子,就這樣與來人面對面。

  勝翊發怔,一下子,他恢復過來,態若無事般走到床邊。「在這裡,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沒有人會進來打擾。」

  他嘴裡說著,心裡卻想,明天起,得調派二十個人在竹林外圍著,不教閒雜人等進來。

  「你打擾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閒雜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說著,他把新折的桃花插進瓶裡。

  「看見這個,你聯想到什麼?」勝翊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詩集。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餘尺,花落成枯枝。」吳鬼鬼直覺回答。

  「你太悲觀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學習你的自信開朗?」

  她聳肩,笑而不答。

  「我以為你會聯想,人面桃花相映紅。」

  然後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紅」的下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你的聯想不比我樂觀。」

  「我辯不過你,恭喜曲姑娘,你贏了。對了,外頭有許多藥材,是公主差人送來?」

  「是,請代我謝謝公主。」

  「好,我不經意間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記上心,她一直是個體貼溫柔、時時為人著想,識大體的女子,這些年,是我負她。」勝翊歎氣。他願意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吳鬼鬼對他的話不予置評。

  「莊濠全呢?」

  「出去了。」沒猜錯的話,他是去找他的紅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錯別離、怨相系」,她想,他聽懂了,聽話本來就該聽齊全,不能斷章取義。

  她猜那日,周宜霈的故事不是說予她聽,她是想藉故事把誤會解開,偏偏那頭笨牛,一急二氣,亂了心。

  「莊濠全與你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簡意賅。

  「他對你做的,不只報恩。」有幾分嫉妒,幾分不是滋味,厘不清為何,莊濠全對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報恩,有的人花銀兩報恩,莊濠全是前者,皇太子是後者,方法不同,沒有誰對誰錯。」

  他不認同,卻不反駁。

  「皇太子真心喜歡你。」勝翊說。

  「喜歡?為什麼?」

  她從未給他好臉色,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餘,她想,已是極限。

  「你很特殊,他覺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然後?」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諾諾,獨獨你,誰都別想改變你的態度。」

  「就這樣?」

  「還不夠?」

  「倘若,他喜歡的是我的外表便罷了,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膚淺;偏他喜歡我的特殊。我哪裡特殊?心思敏銳、看法卓見?」她緩緩搖頭。「我從未與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隨意說喜歡。依我看吶,皇太子圖的不過是新鮮——一個不對他臣服,拒絕他毫不猶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麼精闢,誰能說她不聰慧?

  「假使你不拒絕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會對我厭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話出,兩人相視而笑。

  「假使他見過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歡不會只維持三個月。」他繞了彎,讚她貌美。

  「就說吧,男人膚淺。」

  取出絲帕,重新掛回臉上,這幾日又疏懶了,除開到前頭為公主看診時外,她不再貼上假皮,也許,她潛意識裡認定這裡是自己的窩居,在此地,安全無虞。

  一哂,勝翊自懷裡掏出紙包,「送你。」

  送她?金銀珠寶她看不上眼,金錠銀兩她收了滿箱滿櫃,正恨不得沒機會出門撒給窮人,這會兒又來送她禮物,不怕她嫌煩?

  「不要。」

  她連開都不想開,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這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金釵玉梳?討女人歡心的東西能多有創意。」她擺明了輕蔑。

  「你怎知我想討你歡心?」

  說著,勝翊打開紙包,裡頭一顆顆成熟紅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來,灑在桌面上,滴溜溜轉。

  他……真壞……

  拚命忍住淚,但眼淚濕了睫毛,她慌忙低下頭,假意撥弄相思豆。

  那相思樹不是教方嬤嬤砍了嗎?怎麼他又弄來這些豆子,誘人心澀?

  「喜歡嗎?我有好幾甕。」

  「這東西又不能用來入藥,要它做什麼。」她別開身,假裝不感興趣。

  「我以為凡是女子都喜歡它們,知不知,它們叫什麼?」他繞到她面前,捻起一顆紅透晶瑩的豆子在她眼前晃。

  「不知。」她裝傻,裝到底。

  「它們叫做相思豆,有沒有聽過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有沒有聽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指的就是它們。」

  小小東西,名堂可多了,勝翊抓起她的手心攤開,不管喜不喜歡,他都要送她。

  「太為難了。」吳鬼鬼合掌,把它鎖在掌心中央。

  「為難什麼?」他不懂。

  「為難一顆小小的豆子,要負載人們許多相思愁。」

  「你是替豆子不平,還是心疼男女相思?」他直視她。

  「當然是替豆子不平,男女相思苦,是自找的,沒人冤、無人逼,而豆子本無辜,天地生它,不過為了繁衍後代,誰曉得硬是讓人們強加附會。」

  聽過她的話,勝翊哈哈大笑,這幾句話,推翻多少文學家的看法。

  他笑,她也不自覺笑開。

  這樣很壞,使君有婦,她不該同他暢談,可是,怎麼辦呢?他就是一句句,勾動她的說話欲,她能對所有人冷淡,偏是對他行不通,她被制約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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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午後,吳鬼鬼自夢中悠悠轉醒,側臉,莊濠全望著窗外竹林發呆,他有心事,她猜。

  「濠全。」

  「是。」回首,他快步到床邊,扶她起床。

  「濠全,是不是好姑娘都該學會刺繡裁縫?」她還不想下床,拍拍床沿要莊濠全坐下,莊濠全依言,她倚在他身上,柔聲問。

  「不是。」

  他很早就習慣當吳鬼鬼的靠背,在她面前,他從未想過男女之分。

  這情況是打哪時候開始?

  嗯,最早是她衣不解帶照料他,他傷勢痊癒後,他們分房睡……然後,哦,想起來了。

  她把最後一丸九轉續命丹讓給莊濠全,治好他的病,但服藥時間到,她尚未回到爺爺家裡,自己沒有九轉續命丹救命,吐血吐得嚇人。

  莊濠全在鄰房聽見聲響,破門而入,抱起吳鬼鬼連奔百里,回到爺爺奶奶家,拿得救命藥。

  吳鬼鬼說,她救他一回,他還救她一遭,兩人再無恩情可道,從此陽關道、獨木橋,各走各的,再無干係。

  莊濠全沒依她,硬要跟在她身後。

  從此,她的九轉續命丹收在他懷裡,免得她拿出去亂救人卻害了自己的命;之後,走遍大江南北,他習慣她房裡架起一根繩索,兩人同住同寢,他照料她,比她看顧自己更小心。

  「那麼,好姑娘一定要學會琴棋書畫了吧?」她懶聲問。

  「不必。」除了沒事可做的官家小姐外,誰有空擺弄那些無聊事。

  「不然,好姑娘該學些什麼?」

  他想也不想,直覺回話:「釀酒。」

  她輕笑一聲,笑得他滿臉通紅,「與紅衣姑娘的誤會解釋清楚了?」

  「對。」

  「我能聽聽嗎?」她也好奇呢!

  「我誤會紅衣,她救下我妹子了,妹子現已嫁為人婦,與妹婿住在京城,前日我登門探過他們。」

  那天兄妹相認,感慨無限,少女長成少婦,他在妹妹身上看見歲月倉促。

  原來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多刺激的故事。

  「那名投河自盡的青樓女子呢,她腕上不是戴著你給的玉鐲?」

  「紅衣冒險闖入青樓救我妹子時,被一名妓女發現,妹子把手鐲拔下相贈,求她別聲張。我居然因為那隻玉鐲子,認定她是我妹子,錯看紅衣。」

  「一回錯,蹉跎多少光陰?」

  那周宜霈是高傲得不得了的女子吧,她可以拉住莊濠全,把話說明白,怎能為一張薄皮面子,耽誤青春?

  「姑娘,我們幾時離開京城?」莊濠全問。

  「離開?紅衣姑娘有了良人?」

  吳鬼鬼驚訝於他的問句,怎地誤會解釋開了,兩人不談團圓,卻要問分離?

  「沒有。」悶悶地,莊濠全道。

  「她同別人許下終生?」

  「沒有。」

  「她有比你好上百倍的愛慕者?」

  「沒有。」他回答過一句句,越答心越悶。

  「既是如此,你為什麼要離開?」

  「她說她恨我。」她的恨讓他無從怨起,只能心疼。他對她太壞,如果他走開,能教她快樂,他願意。

  「自然要恨的,那麼多年過去,你可知紅顏最怕光陰摧折。」吳鬼鬼幽幽歎息。

  「我要她快樂。」他道,言簡意賅。

  「離開,是你讓她快樂的方式?」鬼鬼反問。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濠全。」她坐直身,盯住他。他的臉方正剛毅,眼睛炯炯有神,看起來沒半分蠢樣子啊!

  「是。」

  「你很笨。」說著,她輕笑起來。是男人都這麼笨,笨到不知女人心口不一,還是莊濠全比旁人又更笨上幾分?

  他不語,吳鬼鬼再叫一聲。「濠全。」

  「是。」

  「你知不知道,我不要你報恩。」

  「知道。」姑娘不想要他跟隨,是他執意留下。

  「知不知道,就算我要離開京城,你也可以留下來。」

  「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我要你幸福,你不必一直當我的依靠。」

  他又沉默了。

  真是,每次碰到回答不來的問題,他就保持沉默,沒想過,這樣很容易引人誤解。

  吳鬼鬼還想勸勸他時,門外一陣悉窣腳步聲,莊濠全扶吳鬼鬼下床,替她加件披風和覆面絲巾後,迎到外頭。

  出人意外地,造訪者居然是丫頭公主。

  兩人雙雙坐定,公主身邊的侍女桃紅把瓷碗放到吳鬼鬼桌上。

  「吳姑娘,這是剛熬好的燕窩,聽我家相公說,姑娘身子弱,特地送過來給姑娘補一補。」公主溫柔而親切,口氣誠懇、態度誠懇,誠懇到莊濠全一眼就判斷她們心存善念。

  眉間皺起,吳鬼鬼在暗地歎氣,真不知是她多疑,還是對方多心。

  公主明明誠心誠意,吳鬼鬼就是無緣由地感到驚懼,說不出口原因,她只能照禮數走——道謝,接下燕窩。

  「這位公子是……」丫頭公主眼光調向莊濠全。

  莊濠全接話:「在下莊濠全,請公主稍坐。姑娘,我去去就來。」

  他不習慣和女人同室,在宮裡,一對吉祥如意讓他頭痛不已,現在,桃紅的頻頻注視,也讓他坐立難安。他相信高貴典雅的公主不會欺負姑娘,暫時離開,無妨。

  走出小屋,莊濠全順手把房門關上。

  吳鬼鬼沉眉,偷偷地,又罵莊濠全,他怎能以為公主無害?他只聽過笑逐顏開,沒聽過笑裡藏刀?唉,男人笨。

  「冷公子與姑娘是什麼關係?」公主柔聲問。

  「我救下莊濠全一命。」這事兒,不知還有多少人感興趣,她要否寫下一紙書箋,貼在城牆上面。

  「冷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姑娘救他一命,他便以身相許,跟著姑娘四處遊歷。」

  以身相許?她暗喻兩人關係匪淺?隨便,她無所謂。

  吳鬼鬼答不來話,索性閉嘴,安靜喝她的燕窩。

  「或者是姑娘天生魅力,教人難以敵擋。」

  「公主謬讚。」

  「不,我是認真的,先是皇兄欣賞曲姑娘,後有侯爺看重,也許本宮該向姑娘討教,怎樣做才能受大家歡迎。」

  公主的笑沒有離開過臉龐,但無緣由地,陣陣疙瘩浮上吳鬼鬼的肌膚,心底起涼意。

  吳鬼鬼勉強擠出幾句場面話:「公主雍容華貴、態若天仙、知書達理、才貌並兼,早已大受歡迎。」

  公主一笑,沒理會吳鬼鬼的阿諛。

  「聽說侯爺經常來拜訪曲姑娘,是不?」

  「侯爺關心公主玉體,才會慇勤探問。」

  「是嗎?」

  公主目光掃過,這人……有幾分映潔的特質。

  「是。」

  快離開吧,吳鬼鬼竊語,她並不想介入他和公主之間,此次進府純屬無奈,只等公主順產、莊濠全與紅衣姑娘有結果,她便可離開。她沒多想,不意貪求,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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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看盡世間風雨,她的世界不再是一方屋宇,她的眼界足夠她拋掉許多心情,命運教她與少爺再度相聚,知道他很好,卸下怨恨,可以了。

  「吳姑娘,侯府裡樓閣多處,為何偏偏選擇這個僻靜小屋居住?」難不成她早知相公常往此處跑,特意用心機。

  「公主也說了僻靜,吳鬼鬼就貪它一個靜字。」

  狡猾!公主冷笑。「本宮瞭解姑娘四處闖蕩,不拘小節慣了,但這裡畢竟是靖遠侯府,很多禮儀還是要守的。」

  「比如?」

  「比如男女授受不親、瓜田李下。」公主說得含蓄,但吳鬼鬼聽懂了,她要她和侯爺保持距離。

  「明白,公主請回,往後吳鬼鬼會謹慎。」

  「多謝姑娘,本宮就要這一句,希望別讓我再從下人口中聽見對侯爺名聲有損的言語。」目的達到,公主起身向她道了擾。

  送走客,吳鬼鬼吁氣,松下緊繃肩頭,準備回房繼續歪著。誰知公主才出門,便見勝翊從小徑那端行來。

  丫頭公主目光閃過,不滿。

  又來拜訪,他們果真交情匪淺啊!

  勝翊的身影燃起她熊熊妒火,妒忌憎恨,幾要燒去她的理智。深吸氣,強咽怒火,丫頭公主逼自己掛起笑顏,迎上前。

  「相公也來探望曲姑娘。」她搶先說話。

  「公主為何來此?」他不解。

  「曲姑娘身子弱,我特地讓下人熬了燕窩送來。」她不是虛偽女子,是情勢造就了她的虛情假意。

  她的話讓勝翊很開心。「偏勞公主了。」

  「相公太見外,曲姑娘是貴客,她肯來侯府小住,照顧我和腹中胎兒,自是感恩不盡。況曲姑娘氣質高雅,任誰見了都想與她親近,我很高興,曲姑娘願意同我當朋友,從此閨中寂寞,多個人談心。」她一路說,一路同勝翊走回小屋,氣氛融洽。

  勝翊點頭,很高興公主能與曲姑娘建立友誼。

  兩人進屋,吳鬼鬼不得不二度起身讓座,癟癟嘴,送客難,迎客亦難。

  「吳姑娘,皇太子派人邀約,想請勝翊與姑娘至城郊賞花,不知姑娘有無興致?」勝翊說。

  「皇兄邀約?太好了,相公,丫頭能否同行?」

  乍聽消息,丫頭公主高興至極,從未和相公外出郊遊,且皇兄在,他必不至於對她冷淡。

  「舟車勞頓,公主有孕在身,還是留在府裡休息較妥當。」他但願吳鬼鬼不赴約。

  勝翊的回答讓公主變臉,貝齒緊咬,再生氣,她也不願在勝翊面前發作,她頻頻拋出眼色,要吳鬼鬼拒絕。

  的確,她是想拒絕的,讓皇太子存有多餘心思不聰明,但公主拋來的眼神讓吳鬼鬼不舒服。

  她不再是當年的丫頭,她有自己的意志,分辨得出該做與不該做,況公主已提醒過,她知本分為何,公主的暗示實屬多餘。

  於是,為了賭一口氣、爭半分尊嚴,她衝動地同意赴約。

  只是她沒想過,逞這一時之快,代表她接下了公主的戰書,往後的諸多事端,皆自此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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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鋤頭斗笠、竹籃小鏟,勝翊一身青色布衣,打扮成鄉農模樣,他挖來滿籃筍子,交給吳鬼鬼,這回有雞油、有排骨,熱熱的湯在鍋裡熬煮。

  吳鬼鬼坐在湯鍋邊,偶爾打開鍋蓋攪和幾下,偶爾扇幾扇爐火。大多數時候,她的眼光飄到不遠處,看著莊濠全和勝翊練拳法。

  莊濠全對勝翊仍然冷淡,但相處三個月,他不得不承認,勝翊是個叫人激賞的男子,於是為求取心態平衡,他不時向勝翊討教武功,說是切磋武藝,倒不如說他想趁機替姑娘出氣。

  莊濠全的每一拳都扎扎實實,但勝翊卻是招招點到為止,她看得出來,卻從不出聲阻止,因男人們的交情自有他們的做法。

  兩人走近時,都是滿頭大汗,吳鬼鬼各遞給他們一條巾子。

  莊濠全脫去上衣、打著赤膊,走到井邊打桶冷水,當頭衝下,勝翊瞄他一眼,再回頭看看吳鬼鬼。

  她聳肩,莊濠全沒在她面前避諱過。

  她都不介意了,他有什麼好介意的。

  勝翊學莊濠全脫去上衣,走到井邊,打冷水、沖身體,把一身疲勞衝去。

  吳鬼鬼突然想起,這事兒傳出去,公主又要評她,不遵禮儀、男女授受不親。

  不過……她並不在意,反正不會停留太久了,公主再月餘就要臨盆,屆時,她自當離去。

  莊濠全沖完身子進屋,換下乾淨衣裳,出屋時,多帶一套,丟給勝翊。

  他走到姑娘身邊,捧起鍋子進屋,吳鬼鬼拿來碗筷,屋裡就兩條板凳,兩人落坐下來。

  吳鬼鬼替莊濠全舀了碗竹筍,然後不自覺地,也替勝翊盛入滿滿一碗,發覺不對時,三碗竹筍湯已經擺在桌面。

  壞!她已不是婢女吳映潔,而是神醫吳鬼鬼,怎又替他張羅起瑣碎事?

  「紅衣姑娘……」

  她方出口,莊濠全便接話:「還氣。」

  怎麼會?她已親自到周宜霈跟前,將她與莊濠全的關係解釋得一清二楚,她們談得很好,紅衣姑娘也對她交心,怎地還氣?

  「紅衣姑娘怎麼說?」她問。

  「她說寧願嫁豬嫁狗,也不願意跟我這隻大笨牛。」

  吳鬼鬼抿唇竊笑,果然是只笨牛。「這話……」

  「表示我比豬狗不如,我負她太多,她這樣想並沒有錯。」

  「錯,這話表示紅衣姑娘沒那麼惱火了。她肯罵你,比不理你要好得多。」

  「真的?」莊濠全濃濃眉頭揚起,連同嘴角一併上揚,姑娘的看法怎同他相差那麼多?

  「相信我,我們同為女子。」

  勝翊從裡屋出來,走到桌邊,只考慮一下,便坐到吳鬼鬼身邊,端起筍湯,啜一口,天上美味。

  「你們說的紅衣姑娘,是醉語樓的掌櫃嗎?」勝翊加入話題。

  「對,侯爺當初是怎麼結識紅衣姑娘的?」吳鬼鬼問。

  「很多年前,紅衣帶著一個小姑娘在街頭要飯,兩人貧病交迫,還有人口販子對她們虎視眈眈,是司徒先生先發現她們,帶兩人回百草堂安置。

  我還有印象,小姑娘說她們走了幾千里路,要去找哥哥,卻不知哥哥身在何處,我想資助她們黃金白銀,讓她們繼續上路。但紅衣說無功不受碌,這句話讓我為她的骨氣折服,於是我留下她們……」

  這話映潔說過,勝翊記得、吳鬼鬼也記得,舊事湧上,兩人心頭同時拂過一陣暖。

  「後來呢?」

  「紅衣帶著小姑娘跟在司徒先生身後幫忙,小姑娘的身子很糟,是先生一點一點,用藥膳替她慢慢調養起來。為感激先生,紅衣釀酒相贈,我們才知她有好手藝,然後我為她開了醉語樓,讓她有個棲身處,養活自己與小姑娘。」

  她轉頭,問莊濠全:「還能怨她惱你?」

  「我沒怨過她。」莊濠全答。

  現在,他知道自己欠勝翊一筆,也欠下司徒先生,往後,要擺眼色予人,得多想想清楚。

  「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勝翊問。

  「那是一個故事,很長很長的故事。」吳鬼鬼替莊濠全回答。

  「如果我帶你飛到樹梢,你會告訴我這個故事嗎?」他知她的怪癖了,知道只要帶她飛高高,她的心情就會很好,好得想說故事。

  「不會。」

  「為什麼?」

  「這個故事是莊濠全的,你可以試著帶他飛到樹梢,看他願不願意告訴你。」吳鬼鬼輕聲笑開,今天,她的心情很好。

  「那麼,恐怕是他得帶我飛上樹梢。」勝翊笑著,把一大碗筍湯吞進肚子裡。

  正在啃排骨的莊濠全乍聽他的話,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為什麼是他要帶你飛上樹梢?」吳鬼鬼問。

  勝翊把碗遞出去,她自然而然接手,又替他添上一大碗,剛「運動」過,他的食慾好得驚人。

  「我有很多跟紅衣相關的故事。」這回他佔了上風,莊濠全的臭臉因他的話緩和。

  「比如?」她試著替莊濠全爭取福利。

  「杜康樓的王掌櫃對紅衣很感興趣,已經追求好幾年,始終未見佳人點頭,倒是紅衣身邊的小姑娘倒戈,不斷勸紅衣嫁人。」

  該死,親妹子居然胳臂向外彎!?莊濠全皺眉頭。

  「再比如。」有趣極了,吳鬼鬼迫不及待。

  「司徒先生考慮辦個招親大會,拋繡球、打擂台,他要替紅衣招來一個允文允武的狀元郎。」

  「紅衣姑娘怎麼說?」

  「紅衣姑娘沒說,是小姑娘說話了。」

  又說話!?不替哥哥守住嫂子,還把嫂嫂往門外推,兄妹豈是這般當法?莊濠全不滿。

  「小姑娘說,紅衣姊姊不嫁狀元郎,一心吶,等著我的笨牛哥哥。」

  吳鬼鬼和勝翊視線轉往莊濠全,只見他的臉像成熟柿子,耳朵紅透。這下子,勝翊全明白了,那個笨牛哥哥就在眼前,與他同桌吃筍。

  「可是一年年過去了,女人年華有限,你當老闆的,就不想想辦法?」

  「我急啊,紅衣是個好姑娘,這些年跟著司徒先生也學了不少字,說出去,好歹稱得上是個才女。雖然留下她替我掌理醉語樓,一年至少可以賺進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可也不能自私耽誤人家。」

  「有人埋怨你自私了嗎?」忍控不住,莊濠全插嘴。

  「紅衣不埋怨,可前年小姑娘嫁人,出閣前還殷殷相求,要我替紅衣找到好人家,別讓她孤獨終生。」

  「然後呢?」

  「我想紅衣不愛商賈,也許喜歡官侯,於是我常邀提督、將軍、御史上醉語樓,沒想到紅衣不睬人家,讓我自討沒趣。逼急了,我親自把紅衣找來問話,她說,真要孤獨到老,也是她的命。」

  「好剛烈的女子。」吳鬼鬼道。

  「可不是,那日她問我,知不知道魚也會醉?」

  「我說不知,她便備了兩罈女兒紅,要我回家倒入池中……」

  聽到這裡,莊濠全再聽不下去了,霍地起身,衝出家門。

  勝翊慢條斯理喝下最後一口湯,說:「現在,你可以講故事給我聽了?」

  「你要我在別人背後說三道四?」吳鬼鬼笑問。

  「所以,剛剛那一堆故事,全是我在紅衣背後說三道四?」勝翊揚眉問。

  吳鬼鬼大笑:「你肯承認最好,我可沒有屈打成招。」

  「你真狡獪。」

  「多承褒獎。」

  「我在諷刺你。」

  「可惜,我資質魯鈍,聽不出來。」她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看見她的跛足,無緣由地,胸口抽痛幾下……很痛吧?

  拋下碗筷,勝翊追出門,幾個大步,追上她,勾起她的腰,往樹林處飛躍,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聽她背後說三道四,但他知道,莊濠全不在,他同她將有一場非常愉快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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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了,公主服了曲姑娘開的藥,腹痛如絞,侯爺已經趕往衡怡閣,請姑娘也快點過去。」

  過午,吳鬼鬼正在床上假寐,下人的驚惶失措讓她瞬地清醒過來,迅即下床,她倉促打理自己。

  「姑娘……」

  莊濠全進門,話未全,吳鬼鬼已拿好藥箱,準備出門。

  「我聽到了,濠全,你快帶我過去。」

  「是。」

  莊濠全打橫抱起姑娘,輕功施展,一下子工夫,已將她帶往公主的衡怡閣。

  吳鬼鬼推門進入,看見勝翊坐在床邊緊抱公主,她躺在他懷間申吟不已。

  她拖著跛足飛快前奔,跑到公主床前,執起她的皓腕,要按脈診斷。

  「不要……別讓她治我……」公主縮回手。

  「公主,看清楚,她是曲姑娘啊!」勝翊急道。

  「不要……不要……」公主頭搖得像波浪鼓。

  她是鬼嗎?幹嘛用這種眼神看她?吳鬼鬼一頭霧水,還想再問話時,桃紅就地跪下,哭得淒厲萬分。

  「侯爺,別再讓她靠近公主了吧!」她一面哭,一面磕頭,撞得額間泛起一大片紅腫。

  「你什麼意思?」

  「這段日子曲姑娘開給公主的藥單裡,或多或少都加了一兩味活血破血的藥材,要不是百草堂裡的抓藥師傅謹慎,把藥方給別的大夫看過,改了新藥方才抓藥,不然公主早就、早就……」

  「你說什麼!?」吳鬼鬼驚問,活血破血,她以為她的神醫名號是蒙來的。

  「桃紅沒說謊,侯爺可以去找百草堂的大夫對質,今天換了抓藥師傅,他沒注意,桃紅也太粗心,以為大夫已先看過藥單,沒想到喝下藥,公主就變成這樣了。都是桃紅該死,請侯爺罰桃紅吧!」她怒瞪吳鬼鬼,彷彿同她有深仇大恨。

  「你指控我要讓公主下胎?」吳鬼鬼冷聲問。

  「我只是說出事實。剛剛藥單給司徒先生看過了,他說孕婦不能服用地龍、紅花、桃仁、九香蟲、莪術,為什麼曲姑娘的方子裡開了這些藥?」

  「我開那些藥!?把藥方給我!」

  怎麼可能?吳鬼鬼接過方子,目光逐一掃過,莪術、紅花……那分明是她的筆跡……但她沒開這方藥,是誰仿了她的字……

  重重疊疊的問號在她腦子裡轉,一時間,她找不出合理解釋。

  勝翊眼見吳鬼鬼臉色倉皇不定,憤然斥責桃紅:「既然你早知道藥方不對,為什麼從來都不說!?」

  「是公主呀,公主說侯爺很敬重曲姑娘,我們不能在背後說小話,她還講,也許曲姑娘的藥方有獨特之處,是百草堂的先生太謹慎,不敢讓公主嘗試。」

  桃紅說得條條是理,讓吳鬼鬼辯解不成。

  「吳姑娘,那是獨到藥方,還是孕婦不宜?」勝翊問。

  「孕婦不宜。」她實話實說。

  她滿腦子混亂,只隱約知道有人想加害她,是誰?是公主嗎?用自己和孩子同她對賭?這賭注未免太大。

  「司徒先生在嗎?」勝翊揚聲問。

  「他在門外。」

  「請他進來替公主看診。」

  勝翊放下丫頭公主,走到門邊,要將一臉迷亂的吳鬼鬼帶開,他們都需要時間將事情從頭到尾好好釐清。

  「侯爺,不能讓她走,她是想害公主的壞人……」說著,桃紅猛然跳起來,一把抓下吳鬼鬼臉上的絲帕。

  迅雷不及掩耳,絲帕被桃紅一把扯下,乍見她真實面容,一屋人全都愣在當下,動彈不得。

  只見吳鬼鬼蛾眉欲顰,將語未語,唇綻櫻桃破,她的肌膚冰清玉潤,如杜鵑披雪,美若霞映澄塘,絕艷容貌教人倒抽氣,就是床上的公主也忍不住瞠大眼睛,不敢相信。

  世間怎有這等人才品貌,說她是仙子不過分啊!

  難怪相公忘記吳映潔,難怪他一顆心全飛到後院小屋,她連吳映潔都爭不過了,怎爭得贏吳鬼鬼。

  公主死命咬住下唇,在唇間烙下深印,全身抖得好厲害。

  該死!只見勝翊飛快伸手,從桃紅手中搶回絲帕,返身替吳鬼鬼覆上。

  他面目嚴肅,語帶寒冽,懾人雙瞳射向房裡僕婦。「今天的事,一句都不准往外傳,誰傳出去的話,就提頭來見!」

  說著,他拉起吳鬼鬼離開。

  門關起那刻,公主淚水潰堤。

  勝翊不是個刻薄主子,從未對下人說過半句重話,現下,他不理會吳鬼鬼用藥嫌疑,不管妻子和孩子的死活,只想著吳鬼鬼的秘密會不會外傳。

  還需費心、揣測他的想法嗎?不必了,他愛上吳鬼鬼,毋庸置疑。

  「公主、公主……」

  桃紅衝到主子床邊,摟住公主大哭,她讓侯爺嚴厲的神色嚇壞了,從來、從來駙馬沒這般對待過人吶!

  「我鬥不過她了,我大輸特輸了。」扯起棉被,她尖叫。

  她的苦肉計沒用,勝翊不在乎,半點都不在乎,偷雞不成蝕把米,她輸得好難堪。

  「不會的、不會的,公主好好照顧身子,等身子恢復,我們一定可以想到辦法把她趕出去,公主千萬要定下心,別慌別亂,桃紅會幫你。再不,咱們有皇后當靠山啊!」

  公主茫然若失,滿腦子裡都是吳鬼鬼那張絕美的臉,她傻傻自問:「吳映潔、吳鬼鬼、吳鬼鬼、吳映潔……她們為什麼要聯手欺負我?」

  桃紅摟住公主,心疼極了。不該變成這樣啊!她的公主應該是雍容華貴、養尊處優,無傷無愁,人人羨慕的對象啊!

  「別怕,桃紅在,桃紅不會讓那個狐狸精得逞,一定會替公主牢牢守住駙馬爺。」她向上天立誓。

  「桃紅救我,我只剩下你、只剩下你了……」突地,公主用力抓住桃紅,摟住她的脖子放聲大哭。

  「桃紅知道,我會想辦法,絕對會。」她也慌了。

  定下心啊,動動腦子啊,她不能再放任情況壞下去,侯爺的偏心、他對公主的哀慟視若無睹,她一定得找到法子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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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勝翊將吳鬼鬼帶回小屋,三人面對面,臉色凝重。

  他們都在心中,試著找出合理解釋,卻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為客的吳鬼鬼會得罪誰。而吳鬼鬼幾次念頭轉到公主身上,便忙不迭轉開,她不願意以小人心來忖度丫頭公主。

  「藥方上的字是你的?」

  勝翊實在想不出問題所在,只得出口問。但這一問,她儼然成了嫌疑犯。

  「你說呢?」吳鬼鬼反問。

  「是你?」

  她沒回答,只是輕哼一聲。

  她擺明不合作,勝翊不免惱火。這事不小,傳到宮裡,光意圖謀害公主罪名,就夠讓她擔了個死刑,更何況還有她隱瞞容貌的欺君之罪。

  「你就這麼驕傲,連解釋都不肯?」他發怒,一手拍上桌子,語調提高。

  「解釋有用?」假如有人成心佈局教她跳,她除了耐心等候對方露出馬腳,還有其他辦法?對於心機、詭計,她總是贏不了人。

  「如果不是你做的,你會積極配合,找出幕後主使。」勝翊說。

  「好啊,以你的推論,我不積極,所以是我做的,我舉雙手認罪。」她冷眼看他,倔傲得讓人生氣。

  她是何許人啊,從來,她都不想進靖遠侯府,是他和皇后半逼迫、半綁架,將她帶進侯府來,現下居然質問起她的居心不良!?

  天理昭彰吶!

  「我沒這麼說。」

  他沒說,可他問了,這代表不信任、代表他心中有懷疑,那麼她何必留在這裡,接受侮辱。

  「你大可把我抓起來送交官府,讓官府來調查我是何方奸細。」

  她的口氣很糟,勝翊也被她弄得脾氣不好。

  公主還病著,他丟下公主將她帶出來,已屬過分,他多希望能自她身上得到些許線索,可她不合作,寧受誣陷,也不肯助他釐清事情。

  「這種事,我自會調查,不需要勞煩別人。」他語調清冷,抑住的火氣在胸口燃燒。

  「但願侯爺公平一點,別聽一面之詞,就判定吳鬼鬼有罪。」他冷,她也不遑多讓。

  總是他誤解她,一而再、再而三。

  五年前是、五年後也是,他說她性情孤傲,永不替人著想;他說她強出頭、愛惹事,才會招惹麻煩,說來說去,皆是她的錯,是她該反省考量。

  都是這樣的,只要和公主有關,千錯萬錯都是她做錯。

  她竟然向他要求公平!?

  哈,他要是公平一點,就不會對著桃紅吼叫,她可是證人吶!

  他要是公平一點,他該綁她、捆她,她一承認藥方上面的字跡是她的,就把她押入大牢。

  他要是處處談公平,就應調來百草堂先生、抓藥師傅,三面對質,還怕定不了她的罪。

  他就是不公平、就是偏心,就是只想維護她,才會急急忙忙把她帶離是非區,才會讓桃紅激動之餘,扯下她的覆面絲帕。

  他忘記自己的舉動會讓妻子傷心,只想到消息往外傳出去,吳鬼鬼會背上欺君罪名。

  現在,她還來同他論較公平!?

  勝翊緩緩吐氣,抑下激動,由著滿腔怒火在腹間悶燒。

  「這段日子你安分點,不要到處亂跑,若你是無辜的,我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撂下話,他轉身往外。行前,他又折回來,對莊濠全說:「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可隨著姑娘任性,這次她惹上的是皇帝與公主,倘若一紙通緝書發下來,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你們也會被挖出來。」

  莊濠全向前兩步,擋住勝翊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你們只能相信我。」他歎氣搖頭,道:「看好她,別再節外生枝。」

  勝翊和莊濠全的對話讓人火冒三丈,好似她是個愛惹是生非的傢伙,老天明鑒,她什麼事都沒做過,是別人存心賴她。

  可他……不這麼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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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軟禁嗎?

  不能自由進出,多走幾步,侍衛就圍上來,盯著她回屋,一次兩次下來,想逃的慾望越燒越盛。

  逃吧!這聲音不斷震著她的耳膜,震得她心浮氣躁,無法定心。

  那日爭執後,勝翊再沒出現,她不知他是在安撫公主,還是在找證據將她入罪,會否又是一場歷史重演?

  記不記得那年,肅親王府派來的蘭兒用「芙蓉雪花霜」冤她,他居然信了,相信在他身邊跟了多年的「影兒」,要毀掉公主的容貌,相信她掘牡丹、折玉簪、撕圖畫,暗地破壞公主的物品。

  然後蘭兒死了,少爺把她關入侯府大牢。晃動不已的火把、幽暗陰冷牢獄、等著她死去來啃她身子的老鼠……悠悠蕩蕩間,她全身發熱發冷,彷彿又回到那個時候。

  突然,方嬤嬤的臉跳出來了,那針,好粗好長啊,緩緩扎進肉裡,一吋一吋,每深入一分,都讓她想咬舌自盡,她不斷自問,是不是死了就好了?可皇后說「扎她百針,若能熬過,算她命大」。

  而她果真命大,熬過百針不死,天下第一呢!沒死在百針下,連黑黑的、苦苦的離魂湯也喝不死她,可那痛,沁心蝕骨,地獄也不過如此啊!

  天,歷史真要重演了,那些可怕的事又將回來,她躲不掉、逃不了,她將眼睜睜看著一切再度發生……

  吳鬼鬼的恐懼嚇到莊濠全了,她不明所以地淚流不止,莊濠全手足無措。

  他問不出緣由,她也無法將恐怖記憶說出口,就這樣,兩人一夜無眠。

  今晨,莊濠全一大早便離開侯府,去找司徒先生。

  靜寂的屋裡,吳鬼鬼蜷縮在床角間,模模糊糊地,被子讓人拉開,未睜眼,一隻大掌在她額間探溫度。

  「濠全,我沒事。」低語。說完,又拉起被子,蒙住頭。

  都發熱了還說沒事?她不知自己不能太累嗎?為什麼要鬧整晚,讓莊濠全徹夜擔心。

  勝翊連人帶被將她擁入懷裡,心疼。

  手臂加上力道,圈她入心,他厘不清對她的感覺,他甚至分不清她是映潔還是吳鬼鬼,他只想把她留在身邊,不願她離去。他愛同她談心,愛與她共處一室,愛和她搶一鍋湯,他就是愛有她同在的感覺啊!

  他矛盾,甚至有罪惡感,他偷偷愛上她了,卻不敢承認。

  怎麼辦呢?

  他有公主,有他該負的責任,而吳鬼鬼又是那樣一個不受拘束的人……

  吳鬼鬼睜眼,發現居然是邱勝翊。「你來做什麼?」

  他不是該待在無辜、可憐、脆弱的妻子身邊,好生照料?她不過是不相干的外人,他何必露出那種眼神,倘若教人誤會,豈不又是一樁欲加之罪?

  「你病了。」他的手貼回她額間。

  病了又怎樣,她不是公主,病不病,誰在乎?別開臉,她不教自己淪陷在他的溫柔裡面。

  她這樣子,叫他怎麼辦?他和司徒先生談過了,說法和桃紅一模一樣。所有證據全指向她,他找不到任何方法為她洗清嫌疑。

  吳鬼鬼想起身,勝翊不許,硬將她扣留在胸膛間。他不管道德禮教、不管堅持是否無理,他就是不想她離去。

  「侯爺,你這是做什麼?」她板起臉,冷了眉目。她將所有的不滿、恐懼全化成一股怨氣,發洩在他身上。

  勝翊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了,他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冷靜,成天擔心東窗事發、擔心欺君之罪大過天。

  他明白,不能放任事情擴大,不能讓宮裡介入,他一定得做些什麼,在壞事發生之前,做點努力。他再不准意外發生在她身上,那年,他保不了映潔;現今,付出再大代價,他都要保住她。

  「毒害公主罪名很大……」他喃喃自語。

  「擔心?那就把我交出去啊,我保證絕不牽連靖遠侯。」她冷諷。反正,為了公主,她的藥圃被撤、被禁後宮,該吃的苦頭,哪樣少過。

  他怕被她牽連?勝翊怒望她,難道他在她眼中是貪生怕死、慕名虛榮之輩?她居然這般小看他!?勝翊放開她,眼底充滿了不敢置信。

  「這種態度幫得了你?」

  她為什麼不與他齊心協力找出兇手?他們是同一條陣線的人啊!為何她非要弄得壁壘分明,視他為敵!?

  不管是什麼態度都幫不了她了,唯有自己的韌命才能幫忙。鳳凰蠍、離魂湯、回光丹、墜崖,韌命領著她闖過一關關劫難,再來幾場,何需畏懼?

  淒涼一笑,聽天由命吧,如果天注定,她沾到公主便要生事,她與公主是不能並存的兩個人,就讓老天來安排,誰去誰留。

  「我從不指望誰來幫忙,若侯爺真有心相幫,就不會勉強吳鬼鬼進侯府。」冷冷地,她把兩人的關係推回從前,仇恨未解之前。

  「原來……你怪我。」

  「不該怪嗎?使君有婦何故來招惹吳鬼鬼,你的所作所為引人妒恨,為何遭殃的是我?」

  「使君有婦、妒恨……你在暗示什麼?」

  「你覺得我在暗示什麼?」她提高音調,反問。

  「你在暗示公主寧願傷害自己,將你除去?」他不相信她會做出這麼荒謬的推估,就算皇后和他勉強她進侯府,她也不該把怒氣算到公主身上。

  「不無可能。」她仰高脖子,驕傲道。

  「你不該以小人之心忖度君子腹。你很清楚,自你進府,公主是怎般相待,她知你身子不好,珍貴藥材、燕窩魚翅,處處留心;她讚你氣質高雅,但願與你多親近,從此閨中寂寞,多個人談心。

  你肯照顧她和腹中胎兒,她對你感恩不盡。就是藥材有誤,她還是站在你的立場想,從不肯懷疑你存壞心。可你居然、居然暗示……」他急切替公主分說。

  他的急切成了責備,彷彿聲聲句句全在批判她的小心眼,吳鬼鬼也被逼急了,口不擇言。

  「她這般在你面前演戲?她對著我可不是這麼說的,她要我注意瓜田李下、男女授受不親,希望別讓她再從下人嘴裡聽得一句有損侯爺的言語……」

  「夠了,不要為了一時怒氣說謊,你可知,這樣的自己有多猙獰可怖,這種謊言只會讓你得不償失!」語罷,他甩袖而去。

  望著擺動的青色簾子,他們……又吵架了?

  他說她猙獰可怖、她說謊……沒錯,一向如此,每次他居間看事情,老是公主對、她錯。只是,他說「得不償失」,真有趣呵,在他身邊,她幾時得到過?不總是失了心、失去命、失去所有能留下的東西。

  淚潸然,那年的驚惶再度出現,她知道,自己又要捲入一場挽救不來的狂瀾中間。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寂寞苦,相聚是福?未必,人生太多變數。

  吳鬼鬼拿著一桿筆,字字句句全是詩,只是啊,心繫苦、攢眉苦,追憶苦、蠟炬成灰何嘗不苦?

  就不明白啊,說了千百次,前車之鑒不該重複,偏偏,他的溫柔,讓人忘記心苦。

  小屋門板被推開,桃紅走到吳鬼鬼面前,面無表情說:「公主想見你。」

  「我想,還是不要吧,萬一再發生什麼插曲,我豈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吳鬼鬼冷笑。她的小人心鑽了出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往那個方向作想像。

  「只要你不愛當人家的插曲,怎會發生插曲?」桃紅語帶玄機。

  「你怎知我愛當插曲?說不定我無心、你有意;說不定是你的過度心機弄巧成拙,無心插柳柳成蔭?」

  吳鬼鬼的話,把桃紅嚇得臉色慘白。「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懂嗎?聽說姑娘不識得文字,但除非熟讀醫書,否則怎能聽得幾次,便把地龍、紅花、桃仁、九香蟲、莪術記得清清楚楚?」

  桃紅被問得語頓,咬牙關、斜眼瞪她,恨恨說:「丫頭公主要你過去,你最好馬上動身。」

  「可侯爺要我待在此處,哪裡都不准去。我畢竟是客人,不懂規矩,不知在靖遠侯府內,是侯爺大,還是公主大,兩個人的話有衝突時,我該聽誰的?」她諷刺道。

  桃紅氣得兩頰鼓脹,她是成心的,吳鬼鬼一定知道上回是她搞鬼,只是苦無證據。

  忍氣吞聲,她力求鎮定。「侯爺也在,他要曲姑娘到沽酒亭。」

  吳鬼鬼懷疑望她,輕搖頭,不對,勝翊應該和莊濠全在一起,而不是公主,方纔,他過來,找了莊濠全出門。

  見吳鬼鬼不上當,桃紅想起半途上,看見侯爺和莊濠全正前往書齋,於是她加了句:「冷公子也在那裡,還是我先回去,讓冷公子親自來請曲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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