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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自改+完] 錯愛之償還篇 (鬼王)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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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翊从敞开的窗户朝里望——冷刚在半空吊起一根绳子,他躺在绳子上,双手压在后脑勺,闭目养神。

胜翊方走近,冷刚惊醒,他跃下绳索,走出大门,与胜翊面对面。

“有事?”

他压低声音,不愿扰醒曲无容。曲无容睡眠极浅,一点声响就会清醒。

“晚膳时间到了。”

胜翊侧身,让他看看身后端着托盘的吉祥、如意。

“需劳驾靖远侯亲送晚膳?”他不领情。

他们主仆间真是态度一致,胜翊苦笑。“曲姑娘是宫中贵客。”

冷刚投过冷眼,双手各接过一个托盘,迳自往屋里走,态度很清楚——

饭送到了,侯爷请自便。

胜翊假装没看见他的拒人千里,跟在他身后进门。

冷刚摆好盘子,转身,与胜翊对峙。

“在下有事求见曲姑娘。”

“姑娘没空。”没想到话方出口,曲无容的声音就自屋内传出。

他理也不理胜翊,抽身进屋。

好半晌,冷刚扶曲无容出来时,胜翊未离开。

看见他,曲无容全身震了一下。他来做什么?她都进宫了不是,难不成他还得负责让她将皇太子的病治好?

她脚步虚浮,半倚在冷刚身上,和下午威胁人的精神全然不一样。

她病了?是吸太多她说的百日草?胜翊皱眉。

冷刚端来参茶。

无容假意没看到他,旁若无人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参茶,不多久,参茶饮尽,冷刚马上转回房,屋里,他用小火煨着鲍鱼汤,晚膳之前,得先喝上半盅。

“姑娘身体不适?”胜翊殷勤。

“不劳公子费心。”他的热脸贴上她的冷面,她不想交谈。

他盯着她惨白神色,是不是该让司徒先生来替她看诊,或者找两个御医过来?胜翊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姑娘对于毒药认识很深?”胜翊忍不住发问。

他告诫自己别在她身上寻找洁儿的影子,可是午后那场谈话,曲无容说起皇太子病情时的自信自若,简直与洁儿一模样。

她静默。

“早上姑娘使毒退敌,司徒先生为禁卫军诊断,说那是很高明的毒物。”

退敌?说得好,他也知,她与他是敌非友。

“姑娘方才为皇太子诊治,一口道尽病情,姑娘擅毒?”

不得答案他不走是吗?

寒目斜过,她冷淡道:“我对毒药认识不多,早上使的毒物是旁人所赠,而皇太子的病症,我曾在行医途中见过一回。”

“这么古怪高明的毒也能教姑娘碰上,姑娘肯定见多识广,难怪司徒先生对姑娘诸多推崇。”他道。

“这毒不算高明,高明的毒物无形无色,中毒者日渐虚弱,大夫遍寻不出缘由,只当中毒者命也运也,时辰到,本该归阴。而百日草的中毒迹象太明显,任何医者见了,很容易发现问题所在。”

糟,她露出本性,每每谈起毒物,便忍不住卖弄。

“姑娘这话欺人。”胜翊微笑。

“怎说?”她又欺人了?错,这世上,她欺人少,人欺她多,怎每次算算说说,弄到最后总编派成她的错。

话题打开,她从不得不回话,变成一句句接说。

“依姑娘说词,难不成宫里御医全是庸材?”

“是他们被豢养太久,不去学习新东西。”世界何其广阔,多少疑难杂症考验着医者智慧,光是待在京城一方小小天地,能学到什么?

豢养?既露骨又刻薄的言语,不过,这话说得真好,御医们熟读医书,用以治疗皇亲高官,自然比不上游遍五湖四海的医者亲身见识。

“姑娘可知,司徒先生是百草堂的主事。”

“听说了。”也知道百草堂的老板是眼前的靖远侯爷,对京城、对皇宫也对眼前靖远侯,她比他所知的更熟悉。

“司徒先生对姑娘的医术赞不绝口。”

“承蒙先生不弃。”提起司徒先生,她脸色稍微和缓。

“司徒先生告诉我,他已和姑娘接触过,姑娘同意他到竹林一起切磋医术。”

“是。”

“你不怕司徒先生偷学姑娘的医术?”

“医术本该让人学习,以治愈更多病患。”偷学?哼!狭隘眼界。

“姑娘无私。”

“人坏就坏在有私,人人想藏私、想把好处尽往囊袋里收藏,于是商场竞争、勾心斗角;于是手足相残、血亲互伤。却没想过,终朝聚财怀宝,集到多时,命终了;人人都抢功名,十年寒窗争一夕,请教,古今将相何在?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男子皆想娇妻美妾,日日枕边说恩爱,今日望夫崖、明朝相思难,岂知光阴荏苒,再多情爱也如轻烟飞散。”她的口气似针锋相对、似指责,口口声声全在细数他的错。

曲无容的话教胜翊深思。

她没说错。当年伯父为一己私,弑弟媳、圈侄子。而他,聚金纳银,纳不了心中快意,汲汲营营的下场是什么?是换来一场怀疑,怀疑人生所为何来。

不过,她说错了一事——他的情爱是磐石、是坚定青玉,绝不会如轻烟飞散。

“姑娘愿意的话,在下愿侍姑娘为上宾,延请姑娘进百草堂,一起为京城百姓尽心。”他转开话题。

“不。”她别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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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心无大志?”他还想劝说。

大志?像华陀,流芳百世?算了,能安顺一世,心已足,何必拿百世来为难此生。

她冷哼,摆明看不起他口中的“大志”。

“姑娘面前,在下显得肤浅。”他唇边笑意渐浓,这女子,非尔尔。

看着他,曲无容笑不出口,她有满怀旧恨。

她低头,把他的身影自视线中推离,举箸,她夹起一筷子青菜摆进碗里,准备入口时,冷刚端出熬好的鲍鱼汤。

“青菜太冷,姑娘先用汤。”

她没反对,端起汤慢慢品啜,斯文秀气。

就这样,一个靖远侯、一个冷刚,两个高大男子站在她身边,静看她吃饭。

正文 第三章

皇太子病情渐有起色,而缉查凶手的行动也在持续当中,胜翊被委以重任,足见当今皇帝对他的重视。

早晨,太子寝宫静悄悄,静得连根针掉落地面都听得见,胜翊和冷刚站在桌边,吉祥如意随侍在殿下身侧,众人屏气凝神,看着曲无容执针。

曲无容将针插入皇太子十指指尖,拔出针,在伤口处敷上黄色药粉,然后泡入酒水中,眼见黑血一点一点渗出,溶入酒里;渗出的黑血带着强烈腥臭味,不多久,澄澈酒浆转为墨黑。

半个时辰后,如意取来一钵新酒,曲无容重复同样动作,然这回,流出来的血已渐渐变成殷红色。

这诊疗过程,吉祥、如意已看过数回,但每次看,仍忍不住心惊胆颤。

曲无容按按皇太子的脉搏,点头,再放几次血,他身上的毒便可除尽。

冷刚递来帕子,替她抹去额间薄汗,扶她走至桌前。

曲无容提笔写下药单,交予宫女,吩咐三碗水煎成八分,服二帖。宫女拿了药单下去办事,曲无容则起身准备回房安歇。

“姑娘请留步。”皇太子唤住她。

“有事?”

曲无容回头。不屈膝、不请安,在皇太子面前,她摆足大夫架式。

“可否请教一言?”

“请说。”

犹豫半晌后,太子开口:“姑娘为何终日以白绸蒙面?”

“我的脸曾受重伤,为怕骇人,故以白绸覆面。”她的语气轻淡,听不出特殊情绪。

她的答案引来胜翊侧目。

说谎,他分明见过白绸下的脸蛋,不仅完美无缺,更是艳光照人。他不懂,曲无容为何说谎,凡女子有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谁不争先恐后?

突地,胜翊想起她的藏私论,想起她的“终朝聚财纳宝,集到多时,命终了”,对啊,她视金钱名利如粪土,这种女子怎会想露脸?说不定,就是把后位双手捧上,她也不会多瞧一眼。

胜翊无法不欣赏曲无容,她的清新脱俗、她的冷漠淡然,桩桩件件都吸引他。

“不唐突的话,可否请姑娘取下绸帕。”皇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瞪视他一眼,语带寒冽:“是很唐突。”

转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太子寝宫。

“我想,我把她惹火了。”太子苦笑,对着好友胜翊道。

“可不是。”

曲无容非普通女子,谁是帝、谁当王,在她眼中皆一样,说不定她医平民百姓还比医太子皇帝来得尽心。

“母后喜欢她,想我纳她为妃。”

“殿下意愿呢?”胜翊反问。

“她是个特别女子,在她面前,我是男人而非太子,我的尊贵入不了她的眼,她对我不比对宫女太监友善。”

太子也看见了?胜翊轻笑。

日前,太监小贵子送汤汁过来,许是新人入宫,对周遭环境尚不熟悉,一紧张,把药汁洒了,滚烫的汤汁泼掉大半碗,老嬷嬷气得大骂,要他赶紧重新熬药。

只见曲无容不慌不忙,说一句:“皇太子喝半碗药足够了。”

接着,她就把泼剩下的药接过来,交给宫女。然后拉起小贵子坐到一旁,掏出帕子、药膏,细心替他清理伤口。

老嬷嬷不满,想惩罚小贵子,曲无容却不怕得罪人,全力维护。

皇太子续言:“对我而言,这是全新经验,从没人这般待我,你是第一个,我视你为兄弟,她是第二个……”

“所以,殿下有意纳她为妃?”

“倘若她脸上真有残疾,我便要纳她为妃,若没有,金银财宝看她要多少,我都给。”

“为什么?”

“我也想在她面前特殊一回,让她知道,我并不是只看重外貌的男子。”他也想要她清丽的双瞳注视他的脸,而不是他发绿的指间。

“殿下别这么想,若你到过她的竹林小屋,便会发觉,她视钱财如尘土。”他记得那篮“诊金”是怎地随意摆在屋前。

“她视钱财如尘土?你在鼓励我纳妃。”

“不,我想告诉殿下,谁在她面前都特殊不了。”

“是吗?”太子坐起身,精神奕奕对胜翊说:“她很耐人寻味,像一本好书,让我很想努力读到最后一页,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母后的提议突兀,但越和她相处,我越有征服她的欲望。”

“征服?”征服什么?征服她的高傲、她的冷淡、征服她不食烟火的特殊?

“你想什么?”太子问。

“没。”他否认。

“你对曲无容感到兴趣?”太子笑问。

“并没有。”这辈子,他再不会对其他女子感到兴趣。

“最好没有,可别弄到我们两兄弟阅墙。”他半开玩笑。“玉儿还好吧?这段时间为我的病,劳你四处奔波,现下我逐渐痊愈了,你该多花点心思在玉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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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玉宁,皇太子忍不住担心,玉儿是他最疼爱的皇妹,胜翊是他最知心的朋友,这样好的两个男女分明是天作之合,怎会一个苦、一个愁,一个怨、一个悲。

“是。”

“你和玉儿结为夫妻已经五年,也该有个孩子,希望玉儿能一举得男,替钟离家延续香火。”

胜翊沉默。

对孩子、对公主,他都愧疚。这辈子,他当不了好丈夫,只能在其他方面尽力弥补。

“至于洁儿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早该从悲恸中恢复了。”

胜翊脸色微变,扯唇轻道:“殿下好生休息,胜翊告退。”

他凝视他,须臾,妥协:“退下吧!”

他知道自己踩到胜翊的界线了,对胜翊而言,吴映洁是不能谈、不能劝的部分,她是他心中的秘密,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

“贺喜姑娘,皇后很重视姑娘呢,几次问起姑娘,皆要我们姊妹尽心伺候。”吉祥捧来新盆栽,摆在茶几上,是宫里规矩,每逢月半就要换新。

曲无容看一眼盆栽,那是金制枝、玉雕花叶,终年不萎。

她不喜欢,她宁爱生长在土地上的繁花绿草,虽躲不过春夏秋冬,却有着金枝玉叶缺乏的生命力。

“皇太子还不是一样,屡次探问姑娘平日进何饮食,还吩咐御厨,照太和宫给的多备一份,可见太子是真心喜欢姑娘。”如意在她耳边吱吱喳喳,说个没停。

耳底听着,嘴里闷着,那个皇太子啊……盼别给自己招来麻烦才好,曲无容低头,看自己绣得乱七八糟的荷包。

“姑娘聪明颖慧、仁慈善良、蕙质兰心,大家都好喜欢你。还有啊,上回姑娘救下小贵子,他四处说姑娘的好话,别的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羡慕咱们被派在姑娘身边呢!”吉祥说。

她们说的是自己?

原来岁月真会改变人,想当年,人人批评她孤僻倔强、冥顽不灵,没想到,摇身一变,她竟成了蕙质兰心。

如意端来参茶,放下茶水,她拉起曲无容手臂,笑容可掬道:“姑娘,你当妃子后,可不可以把吉祥和如意留在身边,我们想跟着姑娘。”

姑娘随性,不爱麻烦人、不摆架子,又从不对他们发脾气,能跟着这样的主子,肯定福气。何况……偷偷瞄一眼冷刚,如意颊边浮起两抹红晕。

曲无容没答话,转头,看见门边脸色难看的男人。

“冷刚。”

“是。”他走到她身边。

“这个给你。”她把线头剪掉,将新绣成的荷包送给冷刚。

这是她绣的第两百还是三百个荷包?练习那么多回,她仍绣不成一朵新梅,更别说什么鸳鸯蝴蝶,她啊,永远当不成贤淑女子。

“多谢姑娘。”他看也不看,就要把荷包收入怀里。

吉祥一把抢走荷包,藏到身后。她尴尬地看看曲无容和冷刚,讷讷说:“这东西……做得不够好。”吉祥说得含蓄,事实上是很糟。

“还我。”冷刚伸手,面无表情。

吉祥对冷刚温柔笑道:“冷刚哥哥,我带回去修补一下,明日还你。”

“不必。”

“你生气了哦?”

如意凑到冷刚面前,巧笑倩兮,圆圆的脸、圆圆的笑,圆得让人好幸福。

冷刚不答,定定望住吉祥,用眼光逼她把荷包还来。

“别气、别气,荷包不会被吞掉,吉祥姊姊的绣工好得不得了,大家都央求她指点呢?冷刚哥哥,笑一个嘛!”

如意扯扯他的袖子,仰着脸望他。

曲无容看着小女儿们的娇憨纯真,她实不该把冷刚留在身边,他应过着轻松日子,有妻子、有孩子,热热闹闹的一生。

“冷刚。”曲无容出声缓和气氛。“你让吉祥把荷包带回去试试,我很感兴趣呢,她能把我的荷包补救成什么模样。”

姑娘出口,冷刚自然无异议。

冷刚退到姑娘身后,两个小宫女笑眯眼挤到曲无容旁边,把荷包摊在桌上。“姑娘,这梅花,不是这么绣法的……”

说话间,胜翊进门,他双手后背,状似悠闲。

但瞄见桌上的荷包,他的悠闲转为沉重,她的女红和洁儿一样……坏透。

“姑娘不擅长女红?”话不自主吐出,方出言,已然后悔。

“凡女子都得擅长女红?”板起脸孔,她的口气咄咄逼人,没办法,她见到他,就忍不住嘲讽几句,谁让他们有仇。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

他自怀间掏出荷包放到桌上,那是洁儿第一次的作品。

曲无容像似触电般,瞠大双眼,凝视胜翊,久久不放,眉目间有着难解的愁绪。

为什么?差一点点,她问出口。

“曲姑娘?”胜翊低唤。

她回神,却回复不了心跳速度,心肝肠胃全扭在一起了,那痛,痛得她汗涔涔、泪潸潸,齿牙紧闭,她没被下毒,却出现了中毒迹象。

她迅速将胜翊的荷包推开,仿彿上面沾上十哭散,不到一炷香便会要人命。

“曲姑娘,送荷包之人也不擅长女红,但受赠者收下的是绣者的心意,而不是织工。”说着,他郑重将荷包纳入怀间。

“你珍藏了吗?”她反射性回答,口气坏到让人无从理解。

“什么?”他没听懂。

“你珍藏绣者的心意了吗?”她问,脸上带着一分凄绝、两分怨恨。

“是的。”

他居然敢大言不惭说是?

四目相交,曲无容寒目对他,望得人不自觉泛起阵阵冷意,怒气在她胸中冲撞,急欲寻到宣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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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眼神充满诚恳真心,他是珍藏了洁儿的心意,只是来不及对她表明;他是爱她爱到无法言喻,只是没机会对她说千百声我爱你,他有无数遗憾,但对洁儿的心,真诚无伪。

两人不语,她的质疑对上他的诚挚,她的怒涛袭击不了他的恳切。

倏地,曲无容起身,椅子顺势往后倒去,狼狈地,她拖着跛足朝内屋走去,她的恨,何解?

夜里,屋中燃起油灯,金黄色的灯光照出一室温暖,吉祥、如意无事可做,缠着冷刚说话,他皱起浓眉,手足无措。

曲无容从书上抬起视线,淡淡笑着。冷刚快被弄疯了吧?

“吉祥、如意,你们想听故事吗?”她试着解救冷刚。

“姑娘要讲故事给我们听?”吉祥、如意舍弃冷刚,跳到她身边。

“不嫌弃的话。”

“太好了,吉祥,你去泡茶,我去拿些瓜果点心,姑娘,等等我们哦!”说着,两人快手快脚走出屋里。

只不过是讲故事,又不是看戏,何必又是茶水又要点心?不过,随她们去吧,能替冷刚解围,又教大家愉快,很好。

不多久,她们张罗了吃食,摆上几把椅子,连同候在外面等待传唤的太监也让她们拉了进来,一人一张椅、一盏茶、一把瓜子,人人有份儿。大家都很开心,只有冷刚还是不快意,因为他被吉祥、如意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去年我和冷刚到安和县,那里正传染疫病,病情散播得非常迅速,全县有半数百姓染上病,大夫想破头,想不出这病源打哪儿来。患者由双足开始出现黑疹,很快地,三五天之内,黑疹扩散至全身,虽不致命,却麻痒难当。”

“唉呀,痒比痛更难受,我入宫前,家里穷,床铺底下全是跳蚤,每天睡觉这里痒那里也痒,有时候痒得不得了,东蹦西跳,我奶奶老笑话咱们,说是小猴儿在跳舞呐。”小太监插话。

“别嚷嚷,让姑娘说故事,我爱听。”如意出声制止。

曲无容低眉浅笑,她喜欢上这份热闹。

“初到安和县时,看见庸医当街卖药,一帖五文钱的药材被哄抬成五十两银,百姓苦不堪言,可那药只能控制麻痒程度,断不了根。我们进县府公堂,想听听官医对此病的看法,哪知,官医、衙役全上街卖药了,衙门里空无一人,我们还被守门的老翁赶出去。”

“那衙门岂不是大捞一笔?”吉祥问。

可不是大捞一笔?后来疫情控制住,无耻的安和县令还以此向圣上邀功,得了个六品顶戴。

“我想,得找出病源才救得了命,传染一定有根源、途径,不会一下子莫名其妙整个县都陷入疫区。”

“姑娘找出来了吗?您有没有被传染?”太监又加话。

“我没事,也找出原因来了。有人在水源处漂染布料,染剂有毒,毒顺着河水流下,成了镇民的饮用水。换言之,那不是疫病,而是集体中毒。”

“后来呢?”

“冷刚当了几回梁上君子,偷窃库银百万两,拿这笔银子买药材分赠百姓、雇人四处宣传不可饮用河水。”

“太好了,疫情控制下来,县民一定当姑娘是活神仙。”

“精彩的还在后头。”她轻笑。

人心恶,忘恩负义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

“还有精彩的?”

“在源头开漂染厂的是县令的侄子,县令知我花银子雇人四处宣传,直说妖言祸众,要缉拿我们到案,幸而百姓堵在门口,我和冷刚才不至于成了阶下囚。”

“为了掩护,我们每日住在不同的百姓家中,县令发下公文,不准药铺把药材卖给我们,于是明着不敢买卖,药商只好同我们暗渡陈仓。”

“好可恶的县令,真该让皇上打他一顿板子。”如意不平说。

“幸好,病人身上的毒在药物控制下,慢慢解了,投过药,河水也渐渐变得清澈。冷刚领着百姓走一趟漂染场,把里面的东西砸的砸、烧的烧,还把县令侄子抓起来痛殴一顿,眼见大势难挽回,民怨高升,县令不得不下纸公文,规定水源上头不准开设染布场,百姓才又敢喝水。”

“太好了,这就是团结力量大,以后咱们也要团结,那些老嬷嬷才不敢欺负咱们。”

说话的是前几日被汤药烫伤的太监小贵子,他让曲无容要到身边来服侍了。

“你在胡说什么?老嬷嬷不是欺负,是在管教咱们,哪天你学精了、乖觉啦,老嬷嬷哪还会骂你?”吉祥用食指推推小贵子的头。

“是,吉祥嬷嬷,小贵子错了。”他一说,大伙儿全笑了起来。

“姑娘,还有没有故事?好好听呐!”如意拉拉曲无容的袖子问。

“是啊、是啊,再说一个吧!”小贵子道。

她偏头想想,说:“今年年初,我们路经水云村,恰巧赶上了一场热闹。”

“庙会吗?姑娘一定得尝尝糖葫芦,那味儿啊,好吃得梦里也会想呢!”小贵子说。

“偏你那么多话,老打断姑娘,你就安安静静吃东西吧!”说着,吉祥把糕点塞进他嘴巴里,惹出哄堂大笑。

曲无容微笑说:“水云村里不是办庙会,是在办杀人仪式。他们把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绑在高高的十字桩上面,下方还堆了柴火,村人拿了石子拚命往她身上砸,砸得她满头鲜血直流,奄奄一息。”

“天呐,没王法啦!”吉祥惊呼。

“当时我也这么想,我问村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问之下方知那女子是牛老爹的闺女,未出阁的女子不守贞,竟和野男人暗结珠胎,村人正打算放火烧了她,让村里年轻女孩有个警惕。”

“太残忍了,两条人命啊,官府不管吗?”如意也忍控不住。

“我不知道官府管不管,但我是非管不可。冷刚飞身上木桩救人,我挡在众人面前表明身分,我告诉他们,我是京里来的神医,这位姑娘不是暗结珠胎,而是得到一种怪病。

我当场大声问牛老爹,她是不是逢早便吐?是不是夜里不成眠,常常莫名其妙掉眼泪?是不是发枯、骨瘦、目青、不进饮食?牛老爹被我这么一喊,慌了,直点头。”碰上这种事,哪个姑娘还能吃得下、不掉泪?过度焦虑的结果,自然是发枯、骨瘦、目青、夜不成眠了。

“然后呢。”吉祥催促。

“于是,我断她得了怪病,而且此病会传染给别人,若是烧了她,尸骨成灰让大家吸进去,恐怕整村无一幸免。就算埋了她,病毒也会从泥土里面窜出来,这种病唯一的医法就是趁人活着的时候.在身体里面用药物消灭。”

“真有这种怪病?小贵子活了十几年啦,听也没听过。”

“当然是假的,蠢蛋。”如意戳了戳他的额头。

“那么,他们信了吗?”吉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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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场表演了一手针灸,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告诉他们,这种病太难医,我得带她回去找我师傅。然后,我们就把她,连同她的男人一起带离开水云村了。”

“没人阻挡吗?”

“有冷刚哥哥在,谁挡得了?”如意说得骄傲。

“不只没人阻挡,村人还集了一笔钱给我们,感激我拯救了整村人。离开水云村后,我们把那笔银子给了牛老爹闺女儿,助她与丈夫在异地开启新生活。”

“太棒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才对嘛!”

“你啊,思春哦,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恶心……”

他们推推吵吵,笑声不断,冷清的屋子热闹了起来,屋外,一个颀长身影伫立,静静望着屋里,看着他们笑闹,他的唇角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原来,卸下冷漠,她这般可亲温柔。她真的跟他有仇吧,只是他不晓得仇结在哪里,这些年头,他的确得罪了不少官儿。

每天,胜翊到她屋前偷听故事,每个故事都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然后,他的飞扬快乐,侯府上下全知道了,他的快乐感染所有人,于是,厨房大婶一面炒菜一面笑着,园丁一边锄草一边唱起山歌,连抹桌子的婢女也忍不住道起八卦。

“你瞧,侯爷成天都挂着笑,不知有什么快意的事儿?”翠衣婢女推了推红衣婢女,指指甫从窗外走过的胜翊。

“肯定是皇帝又升了侯爷官位。”红衣婢女放下抹布,歪了歪头说。

“不对,咱们家侯爷对官位高低没多大兴趣,记不记得去年,圣旨下,升侯爷为一等靖远侯,侯爷也不见开心。”

“说得也是,会不会侯爷做成了大生意,赚进大笔金银?”

“更不可能了,咱们侯爷哪天没做成生意,再多金银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不是,自从洁儿小姐去世后,侯爷变了个人似的,成日眉目深锁,弄得公主不开心,四处寻人秽气。真不明白,公主哪里比不上洁儿小姐?虽然洁儿小姐很漂亮,但公主也不差呀!”

“这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问题,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什么西施貂蝉,我还杨贵妃咧!”红衣婢女拍了翠衣婢女一下,笑道。

“我的意思是,不管长相如何,在有情人眼里,彼此都是最美丽、最英挺的,就是下凡神仙也比不过。”

“你的意思是,公主再美,也当不了侯爷眼里的西施。”

“恐怕是,不然侯爷怎么不上衡怡阁来?”

“那公主……要一直守活寡吗?”

“你瞧,侯爷近来那么开心,说不定和未出世的婴儿有关。侯爷早年失去亲人,身边的亲戚又是可恶得教人恨,倘若,公主生出一个小少爷,你说,侯爷会不会对公主加意疼爱,这一疼二疼呐,疼人心,自会慢慢淡忘洁儿小姐.到时,咱们日子就好过啦……”

砰地,门撞上墙反弹的声音吓着了闲聊婢女,她们同时回头,脸色铁青的玉宁公主射来恶毒眼神,不由自主地,砰,双膝落地。

怎、怎么会呢?公主明明到寺院里去祈福了呀,不然,她们怎敢放下心大胆说话,平日,大伙儿是连个重声都不敢说。

“公主……”她们双双跪爬到公主跟前,伏在地上。公主未语,她们的泪已先翻落地上。

“把头抬起来。”公主道。

“奴婢不敢。”

“我说,头抬起来!”她大吼一声,顺手抓起杯子往她们身上砸去。匡啷,杯子落在地上,砸成碎片。

忍住痛,她们抬起脸,在接触到公主凌厉眼神时,心一震,不自主地,又扑回地,不偏不倚,正好扑在碎瓷片上面——痛啊!她们忍痛,不敢出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

“公主,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们是越来越过分了,也敢背后评论主子,是这个府里没有了规矩,还是见我被冷落,人人都能说三道四啦!”

玉宁公主手朝桌面用力拍去,砰地,骇得两人魂飞魄散,浑身颤栗不已。

“奴、奴婢……该、该死……”串串泪水滚下,她们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的确该死,我守活寡要你们来四处宣传,可不可以请教一下,谁是侯爷眼里的西施,你?还是你?”她走近,勾起她们的下巴。

她们眼底的惊惧满足了她的快乐,她喜欢下人对自己恐惧惊疑,喜欢权威压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侯府里的当家主母。

“公主……奴婢知错……”她们泣不成声。

“知错?这么简单?既然你们嫌日子难过,那么就打上一顿撵出去好了,反正,侯府也不缺两个丫头。”

她们吓得瞠大双目,被桃红姊姊打过一顿,没死也半条命啊,上回翠屏姊被打断双腿撵出去,现在只能在街边行乞为生。

“奴婢该死,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多话了,公主饶命啊……”

“可我要是不立点威严,你们岂不是在背后到处说我?”

“不敢了,奴婢发誓,往后要是再多说一句闲话,就让公主把舌头割下来。”

割舌头?这倒是好主意,冷哼一声,看在她给了个主意份上,暂且饶下。

她转过身,“桃红,把她们关到柴房里,我说放人才可以放,我没开口之前,谁都不准给她们东西吃。”

“是,公主。”随身宫女桃红领命,将两人带了下去。

人走了,又是一室清静,不,不是清静,是冷清,没有男主人的楼阁,女人呐,怎能快乐?

拢拢头发,她坐入椅间。其实,她们并没有说错,她确是惦着这份心思,希望娃娃出世,相公回心转意,从此衡怡阁里有父亲、有儿子,有数不清的欢笑声。

即便侯爷多情多心,洁儿总是不存在了,她就不信,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及一缕亡魂?所以,她下药,宁愿伤心被错认,也要成就一夜,为的就是赌一个未来。

从前,她不认同母后的作法,她天真相信,只要男有意、女有心,爱情,何等轻易,何况,她的容貌是万中选一,怎有男人不对她动心?若不是挫折太多,她怎须用尽心机。

只是,她的事儿轮不到低三下四的奴婢来评论。

披上披风,他不上她的衡怡阁,她便去就他的探月楼。

玉宁公主推门进入时,胜翊匆匆藏物入怀。

她看见了,眼神一闪,挂起恬静笑容,隐去满腹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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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侯爷又在看那个毫无绣工可言的丑荷包,气呵。

她绣过几十个荷包给相公,他从不贴身收藏,那日心念起,趁相公昏睡,她偷出洁儿做的荷包,本想替他的荷包改个式样,心想,换了花色,把自己叠在他心版中央,洁儿的身影会自他心中逐渐淡去吧。

岂知,荷包里面,满满的相思豆,满满的红心在桌面上滚动,他爱洁儿的心……仍然鲜红……固执的他,怎不教人咬牙?

她怨怼、恨极,几番挫折,气恨难当。

想吴映洁的牌位端坐在钟离家大祠堂,想一个没名没分的丫头掳获了相公的全部心思,她怎能不妒忌,怎能不诅咒吴映洁永世不超生?

“公主,有事?”他温和却疏离。

“听说相公找到神医,把皇兄的病治好了。”暂且放下仇怨,她端起贤淑笑容。

“是。”

“听说那位神医是个年轻姑娘?”宫里来的消息,凡与相公有关,她都不放过。

“是。”

“听说她聪明慧黠,相当受欢迎。”

“对。”

“我还听说,她拒绝母后的赏赐,不愿入宫为御医?”

“她对名利看得淡薄,且闲云野鹤惯了,不习惯宫中拘束。”

“相公和神医姑娘很熟?”熟得知她闲云野鹤、淡薄名利?玉宁两道细眉拢起,不安扩大。

是很熟,从第一次见面,他便觉得她熟悉,而从她的故事里,他认识了她的真性情。

他没回答,望住窗外的相思树,魂魄飞过后宫红墙,飞过重重长廊……漂亮的弧线勾上他嘴角。

她回眸,看见,心惊。

他在笑,不是敷衍、不是表面作戏,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以为他这辈子再不会笑了,她以为除了腹中胎儿,再没人可以让他敞心开怀。

是那位神医姑娘把快乐带给他吗?他是为着她而快乐?会否,他的心情打开,是为着另一名女子?是不是,他只爱懂得医术的女人?

恐慌升起,几度仓皇,一个吴映洁已教她揪心,怎能再出现一个女神医,她的序位要往后排过多少轮,相公才看得见她的委屈?

不行,她得在事前阻止这一切,不让旧事重演。

正文 第四章

乾清门分前后,前为朝、后为庭,朝为文武百宫参拜、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处,后宫嫔妃太监均不得入朝,就连未满十四岁的皇子想入朝也得皇帝下旨,方可走入乾清门。

庭即为皇帝嫔妃居处,分东宫、西宫、中宫……共有九千多个房舍,后宫佳丽何止三千。

东宫养心殿里,皇后满身的绫罗绸缎,手抚一柄玉如意,桌上摆着一座象牙雕成的宝塔西洋钟,发出答答答的声响。

皇帝座边,皇太子与钟离胜翊分旁站立,曲无容站在皇帝身前,低头,抿唇,丝帕下,悄悄打起呵欠。

这时辰她通常不见客的,她该在床上好好安睡养足精神,偶尔不安分,躺在草地上、枝桠间休憩,总之,不该打起精神见任何人。

“曲姑娘,听说你拒绝赐婚?”皇帝开口。

“是。”她视线对着皇帝,没有惊惧与敬畏。

“为什么?”皇帝审视她。有趣,小姑娘居然不怕自己。

“曲无容无德无貌,怎能入宫为妃?倘若太子想娶妃,自当从新选秀女当中挑选。”

“曲姑娘忒谦了,姑娘品德高尚,谦和自抑,兼之才学高超,这些,皇后对朕提了又提,至于容貌……”皇上顿了顿,道:“曲姑娘可否掀起丝帕,让朕一睹芳颜。”

轻握拳,曲无容蹙眉。

胜翊看见,骑虎难下了,她不该对皇上说谎,这叫欺君大罪,一个弄不好会杀头的。

正当胜翊急着该怎么替她解围同时,只见曲无容抬起纤纤玉指,取下丝帕,然后,他听见皇帝、皇后、皇太子倒抽气声。

那是张美艳的脸,但左颊处两道一长一短疤痕自右耳划到下巴,新生的红色肉芽沭目惊心。

曲无容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眉角含春、嘴唇带笑,她把丝帕挂回脸上。

胜翊剑眉拢聚,若有所思。

“怎会弄成这样?”皇帝问。

“曲无容自毁容貌。”她相信,这张脸足够吓走所有男人。

皇太子前一步,“禀父皇,儿臣不在乎曲姑娘的容貌,相知相交贵在心,曲姑娘有一颗高尚皎洁心,儿臣愿娶姑娘为妃,敬她重她,一世爱怜。”

他的话引来两道不友善眼光,一道来自曲无容,她觉得他疯了,怀疑自己下错药,解毒同时伤了他的脑子;一道眼光来自胜翊,他知皇太子早有心理准备,知他爱上她的高傲冷淡,可他已警告过太子,曲无容不是可以被征服的对象。

“是啊,曲姑娘不必自贬,太子并非俗人。”皇后道。

唉,既然皇太子伤了脑,她只好再加几味“重药”。

“禀皇上,可知无容为何毁容?”

“为何?”

“无容十六岁成婚配,丈夫气宇轩昂、允文允武,婚后相携相持、鹣鲽情深。无奈际遇磨人,良人娶入名门闺秀,夫婿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耐心编派着故事。

“你的夫婿变心?”皇后问。

“是。在一次争执中,无容划破了小妾的脸,夫君大怒,无容无话可说,拿刀子毁掉自己半张脸,偿还对方的怨。然后一纸休书,休掉丈夫。”

“什么?”皇后震惊极了。休夫?听都没听过。

“没错,我不要他了。离去前,夫君苦苦哀求无容留下,说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可惜无容贪心,不当‘重要’,只当‘唯一’。”

“当‘唯一’?”皇后问。

多么匪夷所思,这世道哪个有能力的男子会是女子的“唯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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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性子未免太烈。”皇上叹息。

“无容愿竹篱茅舍,结心结情,不愿泪眼倚楼频独语,更不甘銮镜鸳衾两断肠。”她字字句句说分明。

够清楚了吧,她既是残花败柳,也是贪婪女子,这年代,要求男子专一,实属非分。何况,皇太子呐,是将来要登基帝位之人,岂能不后宫六院,嫔妃无数。

“既然曲姑娘执意如此,朕自不能勉强,只是可惜了一段良缘。”皇上让步,即使他再欣赏曲无容,她毕竟非清白身,怎能入后宫,淫秽宫廷。

“无容感激皇上看重。”她屈身行礼。

“曲姑娘,本宫有一事相求。”皇后开口。

“皇后请说。”

“玉宁公主有孕在身,可否请姑娘暂居靖远侯府,替本宫看顾玉宁公主?”

皇太子的病,让皇后对曲无容推崇备至,偏她不肯入宫当御医,她实在很想把曲无容留在身边。

玉宁公主……她怔了怔,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也不动。

“曲姑娘?”皇后唤道。

她回魂,急切道:“禀皇后,无容尚有患者在竹林外等待医治,宫中延宕数月,无容已然过意不去。”

“那还不容易,本宫派两名御医,到你的竹林小屋为百姓看诊。曲姑娘该知道本宫看重你,千万别让本宫失望,玉宁公主怀的,可是本宫的小金孙。”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没有人可以对高高在上的皇后说不。

皇帝点头,“就这样了,来人,赐曲无容黄金万两,绢绸三千匹,并匾额一块,上面镌刻‘御用神医’。”

曲无容无奈,却不能不低头谢恩,心底已开始盘算起,如何避掉与玉宁公主照面。

出殿时,冷刚已在外等候,他迎上前,主动勾住无容的腰际,让她靠入自己胸前。他知,姑娘累得站不直了。

曲无容道:“回竹林吧!”

“是。”冷刚转身,就要带她离开。

“曲姑娘,请留步。”

胜翊追出来,看见曲无容和冷刚的亲密,很碍眼,碍眼得他的心沉甸甸。

“靖远侯有事?”冷刚问。曲无容疲态已现,明儿个怕又要发烧了,他得快点将她带回家。

“那不是姑娘的脸。”他放低音量靠近他们说。

“你?!”曲无容和冷刚震惊。

“我见过你的真面目,无刀无痕,美艳动人,你可知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知道自己态度恶劣,近乎无赖小人,可是他心急,她不在朝为官,不知欺君下场有多严重。

“你在恐吓我?”曲无容淡声问。

“我但愿自己不是。”他不想惹火她,偏又惹火她。

“你想要什么?”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乱糟糟的思绪理不出言语,她还想不出该拿他怎么办。

她居然问他想要什么?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平安!

霍地,冷刚作主,伸手点过曲无容的睡穴。

胜翊一把抓起他的手问:“你想对曲姑娘做什么?”

两招推移擒拿互击,曲无容昏睡在对方怀里,胜翊不敢下重手,一掌,冷刚逼退他。

打横抱起姑娘,他冷冷抛下一句:“现下是姑娘休憩的时辰,你别来打扰她。”

说着,他迈开脚步,走出后宫。

曲无容发烧了。

这种热,药物退不了,只能靠休息调养,几日后才会慢慢退烧。

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沾了颜料,唇色却惨白得吓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胜翊在她脑海里绕过一回又一回,整夜辗转难眠,今晨醒来,她开始发烧,冷刚熬好药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觉,精神好得多了,但额头还是热着。

“再睡一会儿。”冷刚半强迫地把她压回床上。

他们已经回竹林小屋,满屋子的黄金绸缎扎眼得很,还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爱。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黄金,等你身体好些,我再出门当散财童子。”

姑娘对于财富之厌恶,让人难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只需照着她的心意做便行。

“冷刚,你想听故事吗?”她道。

“好,不过不是现在,等你不发烧再说。”

“可我现在就想说。”

要拒绝?不,他没学会对姑娘说不。

叹了气,他还是依她,冷刚取来披风将她全身裹紧,扶着她走出竹林。

两炷香后,他们坐在十里亭里,夕阳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银光,像新铸造的银钱,圆圆点点,几只鱼儿跃出水面,两个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间,溅起水花。

曲无容眺望远处,柳花飞絮,暖风徐徐,片刻后,她长叹气,侧眼对冷刚说:“以前,我爹爹常带我到这里,我是京城人氏,十六岁之前,都在这里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语般,她说着生平,那是冷刚未听过的部分。

“十岁那年,家逢意外,我卖身葬父,把自己卖进靖远侯府。第一次见到我的少爷,少爷待我极好,我叫吴映洁,少爷总是洁儿洁儿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儿,人与影从不分离。少爷让我习医学武,还帮我铲除仇人,我们一起行侠仗义,济弱扶倾,我们挖笋子、埋女儿红,和少爷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间,是我最快乐的岁月。”

曲无容咳两声,冷刚替她拉紧披风。

“谁知一道圣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爷,从此,我的生命变成一团浆糊。”

难怪她不愿入宫医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爷爱上公主,再看不见我的专注。然后,皇后赐婚把我嫁入肃亲王府……听过肃亲王府的宝安公子吗?他是个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爷并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轿之前,我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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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心苦,记忆犹存。风吹,将她鬓边那束白发吹起,那风霜啊,不只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冷刚无语,环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错了,少爷毕竟在乎我,大婚当日,他只身闯入肃亲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少爷的目的在寻找肃亲王叛国罪证。我们成功了,肃亲王难逃制裁。”

“既是成功,为何姑娘远走他乡?”冷刚问。

“不是我远走,是少爷做出选择。”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殷勤叮嘱,别放手。然他松开她……她死了,带着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续活的,想就这样忘怀此生,她的章节断了,曲子残。

“什么选择?”冷刚问。

“他选择了公主。”两道清泪滑下,岁月过去,再提起,伤口仍痛。

风吹来,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缘尽,人离;天理循环,从未乱过序。

昨夜辗转,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辈子,她也拿不出复仇行动。挣扎着、错乱着,曾经,她以为只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气。

然,他拿出贴身收藏的荷包,轰地,平地起雷,震得她无法言语。

她想问他,为何还贴身收藏?早该丢了不是?他丢掉她的命、她的人生,为什么收起不值钱东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帮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残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当年何必松手?

他说了呀,说一定带她回去,可是,他没做到,他只带玉宁公主离开险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松手,那么骄傲的她啊、宁死不屈的她啊,这般哀求,可他没记牢,他只听得见玉宁公主说“相公,救我”。

他对她,真的坏透。

骂了千声、怨过万语,然一个小小的荷包击溃她所有自以为是。

她没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见他,她甚至没办法继续对他冷漠,所以她决定对冷刚和盘托出,决定放下。

“你猜出来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个绣了“渊”字的丑荷包。

去年底,她绣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为姑娘已将那人卸下,岂知,男人并未将姑娘卸下。

“侯爷认不出姑娘。”冷刚道。

“我的脸毁了,爷爷替我换上新面孔,他自然认不出。”

“姑娘要与侯爷相认吗?”

“不。”她直觉回答。

“为什么?”

“我说过了,不当‘重要’,只当‘唯一’。”公主在,她永远当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们之间断了,再也接续不起。

“冷刚。”

她靠上他的胸怀,他是一堵坚固安全的城墙,多年来,他为她挡去风雨冰霜,没有他,她怎能平安顺遂?

“是。”

“我想离开京城。”她做出决定,不进侯府、不见公主、不重复心痛。

“好。”

“你会陪我吗?”

“当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论天涯海角,他都陪。

曲无容伸伸懒腰,够了,有冷刚相伴,不致寂寞,至于情爱,哪里需要啊!许多人一世不识情缘,不也过得很好。

“听说苏杭很美。”

“现在就走?”

“不,离开之前,我们先去一趟醉语楼。”

他没问为什么,勾起姑娘的腰,他飞出十里亭,走入人来人往的醉语楼。

未入夜,醉语楼里客人不多,在小二带领下,他们上二楼雅座。

冷刚大方得很,两锭金元宝往桌上一摆,摆出阔气。其实,阔不阔气不是他考量范围内,他想的是,金元宝摆在家里,姑娘碍眼。

“给我上好的女儿红。”曲无容说。

“是,客倌,马上来。”

小二离开,马上进柜台告诉红衣掌柜二楼有贵客,掌柜听了,亲自端起醇酒往冷刚桌旁招呼。

“客倌好内行,知道醉语楼最好的佳酿是女儿红,您可知这女儿红的由来……”

话说到一半,当红衣掌柜的视线舆冷刚相遇时,手中的酒瓶铿锵一声,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冷刚,丹凤眼浮上一抹倔强。

曲无容望望冷刚再看看掌柜,他们之间……有故事。

冷刚脸色铁青,咬牙,一语不发,而掌柜呼吸急速,脸色惨白。

曲无容问:“掌柜的,你不是要告诉我们女儿红的由来?”

“抱歉、抱歉,惊扰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给您换一壶酒。”红衣掌柜退下楼,小二跟着上来,送点心、清理地板。

待红衣掌柜再出现时,已然恢复旧模样,她笑吟吟地替他们斟了酒,故事开讲:

“在咱们家乡,凡生出女儿,家里便要酿起几坛好酒埋入树下,待女儿出嫁时挖出来宴请宾客,这酒便叫做女儿红;倘若女儿不幸,未长成先夭折,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雕,花雕花凋,一朵俏花儿未开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儿无好姻缘呢?”

“姑娘爱听故事?”柳眉一扬,红衣掌柜笑出风情。人生嘛,不过是几场好戏,她演得来。

“是啊。”

“那我讲一个。”

“无容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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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村里有对俊哥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马,日子过得惬意逍遥,他们约好长大后成为一家人。俏妹妹可开心啦,家门前柏树下,埋了上好的女儿红,待大婚日,酒坛打开,香气四溢,何等风光。可俊哥哥想学人家当侠客,背了包袱,上山学艺,一去十载,留给俏妹妹相思无数。”

“相思难熬。”曲无容说。

“姑娘用错字眼,相思不是熬来的,是磨来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压着、磨着,磨出点点相思泪。幸而,俊哥哥没变心,俏妹妹终是把他给盼回来了。”

“真好,从此双双对对。”

“唉……哪那么顺遂啊,婚礼前夕,俊哥哥告诉俏妹妹,师父被恶人所害,婚礼过后,他得离乡为师父报仇。报什么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杀你,明日换你杀我,不都这样吗?”

“俊哥哥放弃报仇了?”

“他哪里听得进劝?可那个死对头名声可响了,单凭他一个人,哪来的本事报仇?于是,俏妹妹说,若他不放弃报仇念头,就别上门迎娶。”

“之后……”结果很明显了,冷刚坐在那里,而满腹委屈的俏妹妹指桑骂槐,故事说得起劲。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闺阁中从日出等到日落,俊哥哥始终没来。那夜,她掘出女儿红,一坛坛倒进河水里,醉倒了满河游鱼。”

红衣掌柜瞪住冷刚,目不转睛。

冷刚倏地起身,托住曲无容手臂,转身走出醉语楼。

他没回头,没看见红衣掌柜的倔强消失,高傲坠落,苍白脸庞挂起串串珠泪。

第三次了,她眼睁睁看他从眼前走开。

冷刚走得很快,忘记曲无容身无武功。

她在身后跟得相当辛苦,但不想出声喊住他。

冷刚失控了,认识他三年,曲无容从未见他情绪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灭不去,对吧?

不过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踪影。

曲无容叹气,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长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写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缓步向前,曲无容低头想心事,她边走边想,直到一头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专心。

来不及道歉,对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曲无容抬眉,脸色骤变。是他,人人景仰的靖远侯。

“想什么,这么专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听故事的夜里,训练出真心真意。

她摇头,狭路相逢,最不想见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为你逃走了。”当他到竹林小屋,四处找不着她的踪影时,他急得在城门派了军队,拿着画像,一一识别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绑架她一次,才能将她留下,他发誓,他会这么做。

他猜对了,她是要逃走,走得远远的,他该感激她舍弃怨恨,而不是处处拦阻。

见她不语,他叹气。

“我没猜错,对不?”

他怎会猜错?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么。

“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恨我,可以让我知道吗?”他口气诚挚。

他看出她恨他!?曲无容抬眉。

“别怀疑,我并不是毫无知觉的男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恨我,没想到事实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两个女人恨他!?曲无容摇头,她不懂。

“姑娘想听故事吗?”胜翊问。

聪明点,她该拒绝的,可是在他面前……她总是缺了那么点智慧。

他直接环起她的腰,几个飞身纵跃,带她回到靖远侯府后院。

在他怀间,曲无容没尖叫、没挣扎,只是痴痴呆呆地望住他的脸,心跳加速,呼吸紊乱,五年了,他的怀抱依然熟悉。

他的气息、他的身体,他施展武功时的轻盈啊……她从没忘记。

直到他们双双坐定,他说了所有关于吴映洁的故事后,她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不公平,她才刚决定放下,他便来感动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极限了呀,他怎能过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夺回家产,受皇帝欣赏。我当官后,再没时间与洁儿练剑,我成了驸马,却看不见她的生命逐渐凋萎,皇上把公主赐婚予我,皇后却赐离魂汤给洁儿,而我,相信吗?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还强迫洁儿必需接受‘赏赐’。我真残忍,对不?”早知离魂汤会要了她的命,他宁愿自己喝下。

“对。”她实说。

“我一再误解洁儿,她却打定主意保护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为我报父仇,是我残忍地在最后一刻松手,任她坠入深渊。我这种人,百死不辞!但是我不死,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洁儿死了,人间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狱,我要留在这里受苦,要尝尽洁儿吃过的苦楚。”

“她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松手?”迟疑地,她问出口。

这话,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肃亲王府救她?他在想什么,对他而言,她是礼物、是仆婢,还是珍视?看重她,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为她恢复武功了,以她的轻功,减慢下坠速度并不困难,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谷救回我的洁儿。”

轻功!?曲无容捣住嘴。

天呐,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轻功,她只有满脑子的绝望痛苦与不解,她一次次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还不够?

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来他不是放弃她、不是选择她死,他始终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爷从未放弃过她啊!

突然,压得她无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积多年的仇恨不见了,她的怨呐,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阳光蒸融。

“我大错特错,我不知道回光丹会让她气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轿那刻,已经将她送入不归路。我飞身下山谷,四处狂奔,疯狂吼叫,深夜风雨交加,雷电阵阵,那是老天悲怜我呵,悲怜我和洁儿阴阳相隔,生死永别。”

泪水滑下脸颊,映着他的哀戚,从此,他的人生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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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飞身下谷,疯狂尖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已经五年过去,他的泪水怎能奔流不息?

动容,她伸手为他拭去泪水,轻轻地,她在心底对他说抱歉,是她错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没有缩回去。

“三日后,我在谷底被寻获,我忘记那三天怎么过的,只记得,我喊洁儿喊得声嘶力竭,记得迷迷糊糊间,她哀伤地看着我,却不肯回应我,我想,她恨我。”

“也许,她知道你疯狂找她,便不恨了。”她幽幽道。

“不,我喜欢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楼里等她。”

“等她做什么?人死,就不会回来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释,我有多么对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谅我,我要与她在天上人间,做一对神仙伴侣。可是,她始终没来,一次都没来……”

她摇头落泪,再说不出任何言语。沉默在他们中间,两人泪眼相对,胜翊知道,他的故事太动人。

倏地,他背过身,抹去泪,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剑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师傅说,这套剑招清灵快捷,最适合女孩儿,她学了,他在她背后偷偷学,那次,她当了少爷一回师傅。

“饿吗?”忍不住地,她问。

“你饿了?”

“有点。”

“我带你去饭馆,你去过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楼吗?”他扯唇,试图扯出一个像样微笑。

“不,给我一锅、一铲,我自有办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泪,挤出些许笑意。

“屋里有,我去拿。”

说着,他奔入小屋。少顷,他又出现她面前。

曲无容拿起铲子,动作俐落挖出几只新笋,嫩白的笋根带着泥土芬芳,凑近,嗅闻,她把笋子也靠近他鼻息闻。

“闻到什么?”曲无容偏头问他。

“新鲜?”

“我闻到泥土孕育万物的骄傲,闻到新笋想出头变成堂下竹却难成的遗憾,也……”话到一半,她不说了。

“也什么?”胜翊问。

也听到少爷肚子咕噜咕噜响。少爷极爱这一味,新笋长成的日子里,他们练剑后,常顺手挖出几只嫩笋回屋里,未下锅,少爷肚里先传来咕噜声,她常常别过头,窃笑他嘴馋。

“没什么,你烧水,我剥笋。”

“好。”

两人分工合作,一锅鲜嫩笋汤很快完成,掀起锅,拿来碗,在热气蒸腾间,她看见他的真诚笑颜。

胜翊睇视曲无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锅新笋便勾出他的快乐。

“要是能加点鸡油,笋子会更好吃。”下意识地,曲无容自言自语。

她的话,再度揪紧他的心,为什么她的表情动作,连不自觉出口的语句,都像洁儿?

发现他发呆,她问:“怎么了?”

“没事。”胜翊答。“我说了自己的故事,礼尚往来,是不是该轮到你来说?”

“好。”她偏头想想后,点头。

他替她添一碗热汤,放在旁边待凉。“慢慢说,别烫了口。”

“我的奶奶爷爷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开始了,那是坠崖之后的事。

“哪里不同?”胜翊问。

“他们爱比赛。”

“比赛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他们比赛谁的药方先把我治好;他们做菜,拉我当裁判,评判谁的手艺强;他们教我医术,再轮流考我,看谁教的方法我记得多,他们无时无刻不比赛。”

“爱比赛的夫妻,的确特殊。”

“两人比赛,奶奶老输,一输就翻脸,爷爷得哄上老半天,那种哄啊,很累人。”说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轻笑。

“怎么累人?”

“爷爷要不采来满篓鲜花,在茅屋前插出奶奶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猪头,扮小猪逗奶奶开心;有时候,还得到外头抓几个坏蛋回来,唱大戏娱乐奶奶。我建议爷爷干脆在比赛时放水,让奶奶赢几回。”

“他放水了?”

“不,爷爷说,奶奶喜欢的不是赢,而是爷爷愿不愿意倾尽全心,哄她高兴。”

原来他赢,为的是哄妻子开心,这般款款深情,多感动人。

他们相视而笑,不知不觉,距离拉近。

后来,他告诉她宫闱间尔虞我诈的鲜事,商场上耍心机不成,反沦为笑柄的趣事,从黄昏说到黑夜,两人都意犹未尽。

这天,他在不知觉间卸除她积压多年的恨。

正文 第五章

她还是住进靖远侯府了,原因很多,比如俊哥哥和俏妹妹需要多一点机会,比如不尊奉懿旨会被杀头,比如为了……为了那个等不到人索命,却夜夜看见悲伤眼睛的男人。

念头转过,她想通了。

是命运吧,命运注定他们分离再相聚。

那年,她若不掉落谷底,不碰上爷爷奶奶,回光丹根本无人可解。坠崖虽心痛,却让她捡回一条命,让她有机会变成曲神医,救起许许多多性命。

老天要她长命百岁,却要他成为皇太子的左右手,他们各有各的使命,五年来,他们都做了不少事。只是啊,老天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既然天命难违,她只好违心。

躺在床上,曲无容侧身,桌边烛火摇曳,晃着冷刚绳索上的身影。

他也睡不着?

“冷刚。”她抱住棉被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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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维持着一贯睡姿,眼皮没睁开。

“俏妹妹的话没错,你不该对她生气。”她主动挑起话题。

他不答,闭上眼睛。

“公平点,我的秘密全说予你了,你多少回馈一些。”

他仍缄默。曲无容以为自己够安静,没想到碰到一个冷刚,比她更冷更刚硬,相较之下,倒显得她温柔善良了。

“我以为对你而言,我已是朋友,而不是恩人,没想到,你仍对我心存防备。”她用上激将法,不知对他有无用处。

他睁眼。

这代表,他有一丝动摇?

“说说吧,你常赞我聪明,也许我能提供意见。”

手支后脑,他先是叹了口悠长气息。

“是我的错,我没上她家迎娶,那夜,我留了封书信给家人,就带了剑离开。”

“对女人来讲,这是很大的耻辱。”新婚日新郎不上门,活生生的遗弃,摊在众人眼前,何等不堪?

“我知。半年后,我听说家乡闹大水,赶回家乡探望,方知家没了,爹娘在大水之后,染上瘟疫,重病双亡。之后,我四处打探妹妹的下落,没人知道妹妹怎么了,于是……”他停顿。

“于是如何?”她催促。

“我硬着头皮找上姚家。”

“姚家?俏妹妹姓姚?”

“对,她叫姚红衣。”

姚红衣,难怪她一身红衫红裙。

“红衣家居高处,分毫无损,她告诉我,我妹子为筹措父母医药费,卖身为妓。我怒责她,为什么不帮我妹妹一把,她冷笑问:‘我有什么义务相助冷家人,他们又不是我的亲戚?’

我怒极,甩了她一巴掌。然后,我四处寻访妹子的下落,终于,我在邻县找到一名投河自尽的青楼妓女。”

“是你妹妹?”

“是的,她的尸身已腐烂不堪,但我认出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我给她买的礼物。埋了妹妹后,我专心寻访弑师仇家,我报仇了,却身受重伤,倒在路边时,姚红衣的话句句敲着我脑袋。

倘若我不上山学艺,就不会惹出一身江湖事,我会成亲、会留在家乡,大水来犯,我不会留下年稚的妹妹应付她应付不来的大事,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然后,我救了你,你执意跟在我身边,是因为我无条件为穷人看诊?”她让他想起亲人。

“是,除此之外,你与我妹子同龄,一样赢弱,需要人保护。”

原来啊,他将她当成无缘的妹妹,难怪守护她,像母鸡带小鸡,片刻不离。

“冷刚,你该耐心点。”

“什么意思?”

“你该让我把故事听完,不要急着带我走,说不定,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为什么姚姑娘不出手相助。”

“她在报复我,恨我当年抛下她,离乡远去。”

“别那么笃定,女人心不如你想的这般容易。”

“姑娘的意思是……”

“去谈谈,把姚姑娘的心思给谈出来,就我所知,姚姑娘是个……”

曲无容话未说完,冷刚跳下绳索,护在房门前。

片刻,门板传来敲叩声,冷刚出房间应门。

门开,胜翊站在门外。

“夜深了,侯爷何事?”冷刚冷得教人难受。

“曲姑娘身子可安好些?”胜翊不请自入。

“不劳侯爷费心。”

冷刚抢身挡在前头,不让他进屋。

“我当然要费心,曲姑娘明日还要替公主脉诊。”他语句带笑,眼角却挂上冷然,他不喜欢冷刚的过度保护和占有欲。

“姑娘明日必会准时替公主看诊。”

冷刚双手横胸,表明此处不留爷,可胜翊偏想留,扇子啪地打开,扇出几许凉风,镇压冷刚的火气。

“我见曲姑娘一面就走。”

“姑娘已经睡下,请侯爷勿打扰。”他声声拒绝。

“我方才听见你与曲姑娘的对话声,姑娘尚未休息。”

他也是习武人,冷刚听见他脚步声,跃下绳索,而他,一样在远处便听见他们对话。

“侯爷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深夜到访已然不合宜。”

“难不成冷公子是女子?否则怎能与曲姑娘同处一室?”两人针锋相对。

他们同处一室已是三年多的事,轮得到钟离胜翊现在来挑剔?

他们的“说论”声越提越高,高得房里头的曲无容忍不住摇头轻笑。掀开帘子,她走到两个男人中间,一手一个,推开两人。

面对胜翊,她问:“侯爷见着无容了,请问还有他事?”

他没答话,直觉伸手触向她额头,然冷刚动作比他更快,架开他的手,把曲无容拉到自己身后。

曲无容来不及反对,只见胜翊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来,瞬地锁、打、刺、戳,招招喂向冷刚。冷刚低头避过,但对方变招太快太奇,只一瞥之间,曲无容已让胜翊抢到身后。

她是香肉吗?人人抢!

“侯爷逾越了。”曲无容在他背后说。

他但笑不语。

“姑娘需要休息。”冷刚说。

“曲姑娘已经在床上躺了八个时辰,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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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八个时辰间,他已来探过数次?

冷刚抬眼,胜翊抱起曲无容,窜身出屋,才一瞬,远远地,一句话传来

“二更天,必送姑娘回来。”

冷刚轻嗤,二更天,才有鬼,他好不容易逮到姑娘,会乖乖准时送回来?闷闷地,冷刚碎念。

闲茶亭里,已备下茶水瓜果,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

秋虽初来乍到,但夜风拂过,仍带来些许寒意,缩缩手,曲无容把手缩进袖口,他见着,褪下身上披风,围上她的背。

一时间,暖意袭来,暖暖地煨上她的脸,一丝羞怯、两分赧颜,这人呵,太热切。

曲无容啜了口云南普洱,这是百年茶树,茶色清澈、茶水温润,对肠胃不佳的她,再适宜不过。

百年普洱茶砖专作贡茶,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喝得,小老百姓再富裕都喝不得。可见这些年,他的官位升得飞快。

胜翊把苻苓糕推到她面前,她挑食一块,细软滑嫩,方入口便让口水化了去,她喜欢这滋味。

见她喜欢,他也跟着吃下好几块,口里嚼着、眼底望着,他实在很不安分。

吃东西就吃东西,怎一双眼睛直溜溜朝人看,看得她的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摆,东飘西飘,飘不到定位点。

再喝口水,清清喉咙,她说:“侯爷,深夜找无容出来,有事?”

他不答话,光是望她。

被看得尴尬,她的视线转入湖水间,莲花已经不多,合起花瓣,成了名副其实的“睡莲”,沉静安详,可远观,不容亵玩。

他静静凝视她,看得仔细。

这人,夜半把她抓出来,也不说半句话,专为了看她唱独角戏?好啊,你不说,我也不讲,薄嗔,她拿起桂花糕,一口口吃,不理人。

不知是被她还是让自己弄糊涂了,胜翊老觉得她是洁儿,这感觉一天天加烈,他知道她不是洁儿,可她的行止就是教他无法停止联想。

还看?她被看得不安,吸气,发言:“侯爷,假若没事的话,无容就此告辞。”

“你喜欢吃糕点?”匆促间,他找来话题。

“喜欢。”她说实话,很多年没尝的旧滋味,是想念。

“我告诉过你,关于洁儿的故事?”

“我记得。”

“这些……全是洁儿爱吃的东西。”

目光一敛,撇清似地,她把手中点心摆下,匆忙间,找来说词:“我的肠胃不佳,爷爷奶奶不准我吃甜食,可他们越是不准的东西我越爱吃。”

“洁儿同你一般,有些小叛逆。”不管她怎么撇清,还是撇不开洁儿的影。

“我被爷爷奶奶管得太紧了,才会爱抗议。”

“我想,我也把洁儿管得太紧,才造就她的抗议。”

他说得她心慌意乱了,沉眉,她正色道:“我不是吴映洁。”

“我知道,理智上知道。”但是情感上、下意识间,他老将她错认,他也苦恼,但阻止不了自己。“你的脚怎么弄的。”

“摔倒,我差点站不起来了。是奶奶的续骨膏,替我接起断腿,养了半年,才勉强能够行走。”她避重就轻。

“摔得不轻啊!”

“是不轻。”那一跤从山上到谷底,摔碎她的骨头,也摔坏了她的心。不过,已经过去了,他奔下谷底,大病一场,把那些陈旧的恨事统统删除干净。

曲无容掐起一块雪花片,含入嘴里,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

甜食就是这样的,一沾唇,甜味入心,教人忘记从前的苦头,忘记重蹈覆辙很要不得。

看她吃,胜翊叹气,要是洁儿也坐在这里,也能一片片吃着雪花糕,该多好。

“侯爷不快乐?”忍不住地,她还是问了,她见不得他烦心,不管她是洁儿还是曲无容。

“人生快乐难觅。”转身,他面对满池莲花,河畔石栏上,水晶玻璃风灯齐点,映照着水面金光闪烁,美不胜收。

“有名有利,有娇妻、有事业,拥有这么多东西的男人说不快乐,太过分。”

她走到他身后,很想靠上他的背,贴着他的宽厚,像多年以前……可惜她是曲无容,不是吴映洁。

重生苦,她何必再来一遭,再沦落于爱情,欺负自己。

曲无容勉强自己背对他,勉强自己看不见他的哀愁。但他的说词传来,句句,拧了她的心。

“不是拥有很多的人就会快乐,而是不计较失去多少的人才会快乐。我,办不到不计较。”苦笑,他绕到她面前。

“为什么办不到?”

她抬眉,发现他近得教人羞怯,偏身后无处退,她同他只能暂留暧昧内。

“我无法不计较洁儿离开,无法不计较老天待我苛刻,我愿意用所有换得洁儿存在,可是老天不肯与我交换,所以我不快乐。”

“可,这是你的选择啊,你选择先救公主、舍洁儿,凭什么向老天计较?”

“对,我做出愚蠢选择,却计较老天,果然是笑话一桩。”他仰天,自厌。

这些话,他从未对人说起,没想到深夜对谈,他向她倾诉,而她一针见血,刺入内心最痛处,他的确不值得同情。

她见不得他难受,转开话题。她微笑道:“别再提过往,正确也罢、错误也罢,那些全回不来了,辜负这么舒服的夜晚,对不起自己。”

他紧闭双唇,遥望满空星辰,他不如她洒脱。

“你有没有吃过新鲜的莲子?”她再试着提起他的兴趣。

“有,莲子清炖木耳红枣。”

“不,我说的是新鲜的莲子,没经过水煮火烤。”

“能吃?”他面露怀疑。

“当然可以,你下水摘几个饱满莲蓬上来。”

“没问题。”

说着,他飞身至水池中间,足点莲叶,清灵的身子在群花间飞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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