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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自改+完] 帝寵 (鬼王)
紫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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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郡王

  映潔這簡單一句童言差點讓太后被茶水嗆住,被原嬤嬤拍背順了會兒氣才無奈道:「難道不是酣寶兒纏著皇上要一起睡嗎?」

  小姑娘貓兒眼眨了眨,長長的卷翹睫毛不停抖動,軟聲道:「皇上一個人,怕。」

  明明是姑娘你晚上一個人睡害怕吧......在場嬤嬤宮女們不由齊齊在心中腹誹。

  「哦?」太后含笑溫和道,「酣寶兒,瞧瞧你身後是誰?」

  映潔依言疑惑地轉過小腦袋,當即「呀」一聲跑下凳,噠噠跑到太后身邊,一把栽進太后懷中。這心虛的小模樣惹得眾人全都笑出聲來,宣帝默不作聲露出笑意。

  「皇上,嚇人。」小姑娘窩在她懷中控訴,「阿嬤......」

  剩下的話兒因著窩在懷裡有衣裳捂著,誰也沒聽清她在念甚麼。

  太后笑得身子不住地顫,將人摟著拍了拍,然後捏捏她的包子臉,被小姑娘鑽來鑽去躲過。

  原嬤嬤迎上前福身行禮,服侍宣帝解下墨色披風,再倒了杯宣帝在敬和宮常飲的普洱茶。

  原嬤嬤是太后跟前的老人,自然也對宣帝了解甚深。知道宣帝於冬夏兩季更不喜寒,是以先放下杯盞召來憐香,讓她將兩旁小窗關上,再在殿內四角放上暖爐,同時令另一個守在門邊的宮女去小廚房中將七翠羹端來。

  「嬤嬤,嬤嬤~」映潔這時回過頭了,偷偷瞄一眼面無表情的宣帝,小跑過來伸手,「酣寶兒來。」

  原嬤嬤定眼瞧著她這想要討好的小模樣兒,微微一笑,「好,姑娘來。這杯盞燙,姑娘莫碰著,只舉著玉盤就行。」

  映潔連連點點頭,小心接過。有著上次端酒的經驗,這次就穩多了,慢慢小步端到宣帝身邊,軟軟開口,「皇上喝茶。」

  聲音如含了蜜般又甜又軟,還主動打開杯蓋用兩只小手作扇吹風,只是手肉呼呼小小的,又能有多大風呢。不過倒真是乖覺得很,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還特地主動來奉茶賠罪。

  宣帝不說話,她頓時又意識到甚麼了,蹬蹬去桌上將點心盤子拖下來,只是點心盤對她來說有點大,小姑娘斜著端,邊走邊倒,臨了還探出腦袋笑道:「皇上吃~」

  安德福先沒繃住,「姑娘,點心都在地上呢,皇上可怎麼吃?」

  映潔一瞧,又急急蹲下去撿。

  太后好笑地看著她在旁忙來忙去,轉向宣帝,「皇上來敬和宮,可是有甚麼事?」

  宣帝微搖頭,「並無大事,前日進了一批貢品,拿來給太后一賞,安德福。」

  「這些事讓宮人們跑一趟便可,哪需皇上親自來。」太后睇去一眼,神色中哪還有以前的半分肅然,如今有映潔在宮中,一日中有大半日倒都是在笑了。

  安德福笑意盈盈,「皇上待太后娘娘至孝,親自送來,和讓奴婢們送來,怎麼能一樣呢。」

  說完令身後跟的一眾宮女依次序進殿,另有人拿花名冊喊道:「彩雲錦十匹,廣綾十匹,雲緞二十匹......」

  同時另一側亦有小內侍拿了名冊點道:「紫地琺瑯彩纏枝蓬花瓶一對,粉彩黃落地瓶一對......」

  「八寶翡翠菊釵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搖兩對,金廂倒垂蓮簪三支......」

  太后聽著,到底是忍不住低頭笑了,讓宣帝不由出聲問道:「母后可是覺得有何不對?」

  「哀家是覺得啊......」太后手指一點這周圍擺滿的綾羅綢緞,花瓶器具及鳳釵珠環,「皇上這後宮無人,統共算起來也不過哀家和酣酣,咱們這一老一小,哪兒用得著這麼些東西,偏也無人可賜,只能往哀家這兒擺放了。」

  話中帶著八分調侃和兩分惆悵,宣帝的婚事畢竟一直是太后的一樁心病,雖然明知不到時辰成不了,有時卻也免不了去想。不過此時太后也想開了許多,眼中悵然不過轉瞬即逝。

  原嬤嬤邊隨了花名冊點看,邊道:「皇上若是一直這樣,隔三差五地便著人送一次東西來,恐怕日後主子的敬和宮也放不下了,得另建一座宮專門給主子來做庫房呢。」

  映潔好奇地看著這些人進進出出地搬箱子錦盒,茶和點心也忘了,不知不覺就扒到桌前踮起小腳,大眼睛滴溜溜看著桌上的各色綢緞,伸手碰一碰再點一點,雪寶兒隨主人蹦到桌上也喵喵叫,似在對這些綢緞作評。

  徐嬤嬤笑著將人抱起,「姑娘可是有甚麼喜歡的?」

  「咿~」映潔指指正中的一匹緞子,再一指太后,「阿嬤好看。」

  想來意思應該是太后穿著會好看,徐嬤嬤定睛一瞧,無奈道:「姑娘可真會挑。」

  映潔選的正是繪有平金龍百子花卉的雲緞,上面滿百子嬉戲及八寶花卉紋,若是旁人穿倒沒甚麼,可被太后瞧著,可不得越瞧越傷心。思及此她點點自家小主子的臉蛋,還沒說甚麼就覺出不對勁了,「姑娘嘴裡含甚麼了?」

  映潔疑惑地看著她,「沒有~」

  徐嬤嬤不信般地再戳戳,太后就招手讓映潔過去了,摟著人道:「反正這些東西哀家也用不了多少,不如放進庫房,待日後做咱們小酣寶兒的嫁妝,好不好?」

  映潔歪過頭,一臉懵懂的模樣。

  她還太小,自是不懂這些事,太后笑著逗她,「就是以後酣寶兒會跟旁人走,阿嬤卻不能跟著,只能讓這些跟去。」

  映潔立刻繃了包子臉,嚴肅道:「那人壞,酣寶兒不走,要阿嬤。」

  太后頓時瞇了眼,連連應聲,「對,對,那人壞。咱們酣寶兒以後才不會跟旁人走,對不對?」

  映潔認真點點小腦袋,抱住她脖子,認真道:「酣寶兒陪阿嬤,陪皇上。」

  滿意地親親懷中小寶貝的臉蛋,太后正了臉色,對宣帝道:「其實,今日皇上不來,哀家也是要派人去請的。」

  她將映潔放下,思索道:「再過兩月,便是三國朝覲和年節,哀家想著......」

  三國朝覲,指的是多羅、五寶和海清三國皇族每隔一定年數便一齊至宣朝進貢及稟報其屬地內重要的大小事務。這三國乃是開國皇帝攻下的,隨後簽下屬約,最初定的是一年一次,後因這三國哭訴改為三年。至先帝時期因嫌太麻煩已改了十年,到宣帝登基時,又定五年一次,如今距宣帝登基為帝,也差不多要正好五年了。

  此乃藩屬外交大事,除去前朝外,後宮太后自然也是要操心諸多的,如屆時宮內宴席的置辦等,又因臨近年節,規格定也是大為不同。

  宣帝沉吟片刻,此次是他即位以來的第一次三國來朝,自然不能輕慢,卻也不可辦得太過隆重。太后這一提,他大概也知道了她的意思。

  見宣帝在思索,太后頓了下,輕聲讓宮人們退下,並叫了徐嬤嬤帶映潔出去玩兒。

  映潔還惦記著桌上一方漂亮的墨玉松花硯台,窩在徐嬤嬤肩上不住往回看,依依不捨的小眼神看得徐嬤嬤樂極了。心道她們姑娘倒是不同其他小姑娘,對珠釵玉環興致一般,偏偏對那些字呀畫的感興趣,莫不是因整日跟著皇上,受了皇上影響?

  「姑娘可有想去玩兒的地方?」徐嬤嬤將人放下彎腰問道,身旁跟著惜玉憐香二人。秋獮回來後,太后已經將這兩人賜給了映潔作大宮女,平日專門跟著伺候這位小主子,不過若有徐嬤嬤在的話,她們自然還是得往後排一排。

  映潔在靜太妃手中養了幾月,又在太后宮裡待了大半年,說起來在皇宮住的時日也有一年多了。不過因著人小,至今去過的也只有那麼幾個宮殿,加上雲清湖御花園等地,竟也沒甚麼熟悉的地兒了。

  小姑娘冥思苦想半天,都想不出甚麼好玩兒的地方,最後星星眼一亮,「哥哥。」

  「宇辰小少爺現如今可不在宮裡,姑娘若想尋他還得出宮或讓太后傳信王妃進宮。」徐嬤嬤微搖了頭,接道,「前兒雲清湖裡放了一只瑞龜,個頭可大了,想來該有百餘歲了,姑娘可想去看看?」

  「龜?」映潔不解重復,奶聲道,「烏龜?」

  「對。」惜玉補充道,「就是之前宇辰少爺和您玩兒的時候,給您臉上貼的紙條上畫的東西呀。」

  映潔頓時想起來了,對著徐嬤嬤雀躍道:「烏龜~王八、蛋。」

  徐嬤嬤臉微微黑了下,沒好氣瞪了眼惜玉,怪她提醒了這茬兒,轉頭柔聲開口,「這些話兒可不是姑娘該學的,姑娘乖,以後可千萬莫再說了,不然太后娘娘生氣,皇上也要罰您了。」

  小姑娘眨眨眼睛,滿是不解,片刻後還是乖巧點頭,「酣寶兒乖,不說。」

  徐嬤嬤笑著撥去映潔額前幾縷長長的髮絲,將人帶到雲清湖邊,不想早有一人立在湖內小亭中,看樣子似乎還待了不短時間。

  遠遠望去,這人穿著玄色九蟒朝服,系玉鉤帶,黑金玉冠束起的髮絲中灰灰白白,顯然年紀不小,然而身姿筆挺,負手而立臨湖俯瞰的模樣絲毫不見老態。

  九蟒服,玉鉤帶,滿頭灰髮,徐嬤嬤立刻想到一人,帶著映潔向前行禮,「奴婢......給郡王請安。」

  那人繼續望了會兒,之後才似意識到有人來了,轉過身溫聲道:「原是徐嬤嬤。」

  眾人這才正眼瞧見他的面貌,劍眉入鬢,形貌瀟灑,舉手投足間氣質清癯,全然一派君子之態。君子雖已近年邁,但眸中經年累月積澱下的氣質風華依舊讓惜玉憐香兩個小宮女紅了臉,上前低身行禮。

  二人心中也有了猜測,這人應該就是早已致仕於家中閑賦的南陽郡王了。聽說南陽郡王是個真正的風流人物,早些年名滿京城時不知多少貴女傾心於他,但此人不重功名,一心鑽研風花雪月,詩書詞畫。十幾年前郡王妃因病逝去後,這位郡王便再無續娶,旁人送的美妾也都一一送回,是以留下了「痴情」的美名。

  徐嬤嬤神色格外平和,微笑道:「許久未在宮中看見郡王,奴婢方才還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南陽郡王一彎唇,令眾人如沐春風,隨後目光轉向她身邊的映潔,「這小姑娘是......」

  「這是......」徐嬤嬤略一猶豫,「這是太妃主子的佷孫女,現如今正在太后娘娘身邊教養。」

  太后身邊養著吳府嫡女,這事京中大部分人都知曉。南陽郡王聞言卻是一怔,再仔細看了幾眼映潔,但因目光柔和,倒沒讓映潔害怕,也好奇地對望過去。

  「像......」南陽郡王忽而道,目露欣慰,「果真像極了。」

  在場諸人大約也只有徐嬤嬤知道他說的甚麼,垂眸掩去眼中哀色,心中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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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朝見

  南陽郡王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懷念與惆悵,看向映潔的目光卻出奇溫柔,最為長久凝視的,是映潔那雙如貓兒般的清澈大眼。這樣的眼睛他年少時曾在那個少女的面容上看過,只是她的眼眸如翦水秋意,與面前的小姑娘比,更多了幾分少女柔美與羞澀。

  自記事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種目光看著映潔,她雖然不能理解其中的追憶深情,但這目光極有感染力,讓她剛才歡快的心情也彷佛壓了一小塊沉甸甸的石子。小姑娘抿著唇,睜大眼睛望著眼前溫文儒雅已近年邁的男子。

  南陽郡王一句話未說,只輕輕拍了拍映潔的小腦袋,然後彎腰親自給她戴上一枚玉佩,便轉身離去了。湖面拂過的風將他的青色蟒袍吹得獵獵作響,背影看上去帶著幾分蕭瑟疏然。

  就算半刻後看到了久違的「金簪」,也沒能讓主僕幾人再開心起來。歸程時惜玉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嬤嬤,那個南陽郡王......」

  她入宮晚,自然有許多人不認識。因宣帝特殊的命格,如今皇宮反倒成了關係最簡單的地方,統共算起來,在宮中她們要跪拜服侍的主子不過宣帝和太后兩個,再加上映潔這半個小主子。

  實際上皇家關係怎麼可能如此簡單?

  如今宣朝的皇親國戚比之前朝確實少了不少,但也有十餘人。南陽郡王便是其中之一,其父乃先帝時期太皇太后的長兄,南陽郡王為老來子,早年承爵,為當時京中少有人可比的青年才俊。再有當今太后族兄宜郡王,宜郡王已過花甲之年,基本不參與朝事,平日只在府中含飴弄孫。

  另有兩位公主,一為宣帝姑母、先帝長姐,當今的榮壽長公主,榮壽長公主夫婿於皇位爭鬥中意外身亡,早些年帶著一子一女遠離京城,去了南地,目前並未傳消息回京。二為先帝四女雲晗公主,雲晗公主為劉妃之女,與宣帝關係一般,兩年前隨駙馬去了任地,同樣沒有歸京的意思。

  較先祖那些皇帝來說,先帝算是子嗣單薄,只有四女三子,除去四女雲晗,其他三位公主皆香逝於後宮傾軋。

  信王為長子,宣帝第二子也即嫡子,第三子則是當初的驪妃之子,在宣帝即位時被一杯毒酒賜死。

  除此外還有幾人或在雲遊四海,或在朝中為官效力,只平日都低調得很。畢竟當初宣帝即位,不是每個人都出了力的,更多是坐上旁觀靜待新君。但以宣帝的作風,誰都不知他會不會給「毫無作為」之人也記了一筆。

  徐嬤嬤是從靜太妃入宮時就開始服侍的,對這些事十分清楚,其中也並無秘辛,所以粗略將人物都說給了憐香惜玉二人聽,免得她們今後若碰著人沒遵禮而遭這些貴人責罰。

  兩個小宮女聽後很是慨嘆,畢竟光從徐嬤嬤的這些描述中,便足以想像當初的景象。可是現在她們皇上即位,宮中就頓時冷清了許多,走得走散得散,可見先朝晚期皇位之爭的激烈。所以也怪不得她們皇上總是冷著一張臉了,除去太后娘娘和信王,幾乎就是無親無顧了,當初即位時朝堂不穩,還有野心勃勃的三國在窺視,換誰都無法保持笑顏吧。

  況且......她們心生同情,皇上又得了那樣一個批言,至今不能娶妻生子,身邊無法伴個知冷知熱的人,著實也太苦了些。

  映潔的小腦袋聽她們這些話兒聽得暈暈乎乎的,被徐嬤嬤牽著走了許久也不覺累,低頭看了好幾回脖間玉佩,小手摸了摸,覺得溫溫熱熱很是舒服。

  待說到南陽郡王方才給映潔贈玉佩之事,徐嬤嬤明顯一頓,看著憐香惜玉兩人探詢的目光微微一笑,「其實這件事同樣沒甚麼不可說的。」

  「我從靜太妃未出閣時便跟著她,奉太妃為主。當初......主子被兄長帶去詩社遊玩,正好遇見了南陽郡王,二人自此便有了一段情思。」徐嬤嬤語中惋惜,握緊了帕子,「後郡王尋機又來見了主子幾次,不多時,主子與郡王已是互相情根深種。可當郡王正要來府中提親時,族中叔伯便同老爺商議,要將主子送入宮中。」

  「其中內因......我一個侍奉主子的下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並無轉圜餘地,即便郡王府真的派人來議親也被老爺婉拒了。最後主子便帶了我,和另外三人一同進了宮,到如今,宮中也只剩我一人了。」

  惜玉二人眼中淚光閃爍,顯然已經各自想出了那時靜太妃和郡王不得不忍痛別離的場景。心中直道怪不得靜太妃那麼美的面容中總帶著一股憂鬱,而今日的郡王又是這般神情。

  太妃仙去時,郡王連最後一面都沒看著,至今也沒有可以光明正大去祭拜的理由。真是太可憐了。

  見到她們要哭不哭的模樣,徐嬤嬤忍不住各自敲了一記,搖搖頭,「兩個小丫頭都在想甚麼?主子心中清楚入了宮就不能再想其他,早就將郡王放下了。至於南陽郡王,也在之後迎合家中安排迎娶了郡王妃,聽說二人琴瑟和鳴,只可惜郡王妃去得太早,怕是感情太深郡王才會終身再無續娶吧。」

  惜玉連連搖頭,表示堅決不相信這個理由,憐香也忙附和。徐嬤嬤哭笑不得,俯身將映潔抱起,「今日也不知怎麼了,竟同你們說起這些事來。雖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你們也切莫嘴碎,日後叫嬤嬤我聽著甚麼閑言碎語,定要撕了你們的嘴才是。」

  半溫和半嚇唬地震住二人,徐嬤嬤這才滿面笑容地摸摸映潔小手,確定未生涼意便放下心來,對著她稚氣的小臉蛋道:「姑娘聽這麼久,聽出甚麼了啊?」

  「唔......」映潔抱住她,往日歡暢的小奶音也悶悶的,「阿嬤,不開心。」

  徐嬤嬤一怔,這麼長一段話兒,姑娘竟聽懂了?

  惜玉忙道:「嬤嬤您看,姑娘都覺得太妃主子往日不開心哩,肯定是一直念著......」

  話未說完被徐嬤嬤一個瞪視止住,轉頭輕哄懷中的小姑娘,責怪自己見了郡王後一時感慨,竟在姑娘面前說了起來。

  其實她也覺得主子對南陽郡王從未忘懷,而是將思念一直壓在了心中,要知道......那「金簪」可就是南陽郡王親手所贈啊。

  主子仙去那一日是看到了「金簪」才真正安下心來的,那時主子在想甚麼呢?是將那尾金色錦鯉當成了和郡王間的最後一絲念想嗎......到如今,徐嬤嬤也是不得而知了。

  兩月又過,已近三國來朝這個重大日子,無論宮中還是各位朝臣都忙碌起來。三國路程不同,其中以隔海相望的海清國距離最遠,到達的時日就不一致。其中五寶國向來對宣朝最為忠心,關係最為親密,因這差異,宣朝迎接三國使臣的規格也略有不同。

  這些對映潔來說也有影響,出席宮宴需正統宮裝,所以她正在敬和宮中乖乖任尚衣局的人給自己一一量大小試花色。

  「姑娘膚色白,年紀小,正是該穿亮麗喜慶些的顏色。」一個方臉嬤嬤從容拿起匹大紅古香緞對上去比了比,「正好可再制同色兒的夾襖折裙,轉冬了,紅雲斗篷滾上一層貂兒毛也是極襯姑娘的。」

  「太后娘娘說了,不必太拘著以往的宮裝式樣兒,姑娘尚幼,照那些做豈不顯老氣了。太后娘娘也只想姑娘穿得漂亮些,看著舒心,依我看,不如用這雲霧綃先裁成里邊......」

  尚衣局的幾個嬤嬤各拿了幾匹錦緞和圖樣,圍著映潔爭執不休,讓小姑娘乾脆抱著小腦袋趴在了桌上,包子臉上的軟肉托在鋪了層鹿皮的玉桌上,半涼半溫。

  徐嬤嬤聽太后吩咐去辦事兒了,憐香惜玉也隨連總管去庫房挑些適合她們小主子的首飾,房中除了這幾個陌生的嬤嬤,也只有雪寶兒陪著映潔了。

  已經長成一個滾滾雪球的貓兒踱到映潔腳邊,用長尾蹭了蹭,映潔低頭捋捋尾巴,大眼睛眨了眨,滴溜溜往四周望去,見沒人注意到自己,小身子挪了挪,再挪挪,終於偷偷鑽到了桌子底下。

  門邊倒是守了一個宮女,她見幾個嬤嬤爭執得實在太激烈,不由上前溫聲勸了幾句,映潔便趁這時機,邁起小短腿飛快溜走了,雪寶兒緊隨其後。

  小姑娘第一反應是要去尋阿嬤,但因為擔心阿嬤又把自己丟回去,轉了個方向又奔去宣帝那兒。

  來回幾條路線她早已熟悉,宮人們也大都認識她,只在見到粉色小團子一人時略有詫異,才想上前去問兩句,就被小姑娘麻溜兒躲開了。

  宣帝正在和幾位大臣一同接見五寶國來使,這是三個附屬國中第一個到達的。派來的使臣乃五寶國國君第三子和第三女,另有一個看起來十分圓滑的中年男子。

  五寶國處西地,最初只是一個部落,後因氣候變遷他處,才漸漸壯大起來。他們族群明顯與宣朝不同,兩位皇子皇女分別名為黃詩杰、黃瀞怡,據說青璃乃五寶國信奉的神鳥,由此可見二人在五寶國的地位不低。

  黃瀞怡年紀很小,約莫七歲的模樣兒,神態卻十分老成,比之她身旁已十七的哥哥也不差多少,舉止投足間毫無孩童的天真稚氣,倒叫宣帝難得出神想到了映潔。

  映潔因幼時缺乏教導,被接入宮後又受盡寵愛,所思所想明顯比同齡的小姑娘要簡單稚嫩不少。而在京中,即便是一般富貴人家的府中,恐怕四五歲的孩童也已懂得了不少,甚至粗通陰謀算計也是可能。

  而映潔......宣帝墨色眼眸中一片深邃,他和太后見多了那些精通機關算計之人,心中早生倦怠。小姑娘既然在懵懂無知時便來到宮中,又有著一顆赤子之心,他們自然不希望小姑娘那雙純淨無垢的眼眸染上塵埃,所以從不給小姑娘灌輸甚麼多餘的東西,只想讓她無憂無慮成長,常伴歡顏。

  路途風雨阻礙,他,自會為她一一清理乾淨。

  許是因為想到映潔,宣帝氣息頓時柔和許多,讓玉階下三位使臣齊齊鬆了口氣,兩前一後叩首行跪拜大禮,匍匐於地,朗聲問安。

  很快有五寶國護衛將禮箱拖上,另有一人將蓋著紅布的玉盤交給黃瀞怡後退到殿後。

  安德福傳宣帝言,令幾人起身,再讓幾個內侍上前將玉盤接過,先要檢查確認無毒無害才能呈給宣帝。凡事小心無大錯,何況以宣帝的身份,萬事都不能掉以輕心。

  在此期間殿中的林大學士、李太傅和禮部尚書便先後開口,同幾位使臣開始交談除去這次朝覲外兩國的諸多事宜,當然主要是和那位中年臣子,畢竟黃詩杰黃瀞怡兄妹二人年紀都不大。

  安德福俯眼瞧著,心想這次這幾國來朝該是不敢別出心裁弄出甚麼「刁難」了。聽說之前先帝在位時有一次五寶國奉上了一樣宣朝誰都不認得的東西,並道是一種特殊的瓜果,請眾大臣不得使用蠻力而食之。後來無人想出,便被這位使臣狠狠嘲笑了一番,雖然先帝當場大怒將人斬了,到底也是丟了臉面,失了國威。

  伺候金鑾殿前這些年,安德福早已練就一心二用的功夫,一邊注意著階下和宣帝,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

  餘光在殿內四處一掃,安德福頓時僵住了,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

  他默不作聲地眨了眨眼睛,再偷偷往回一瞥,確定了自己沒看錯。殿內側門那邊確實探出了一個小腦袋,臉蛋紅撲撲的,還在對他招手甜笑,小手掌心沾滿了灰,也不知是從哪裡摸來。

  他心中不由念道:奴婢的小祖宗啊,這可不是皇上平日批奏折的時候,還有幾位大臣和五寶國的使臣在呢,您可千萬別沖動。

  安德福也不管甚麼形象了,偷覷一眼階上再望一眼門外,擠眉弄眼做手勢,希望小姑娘能夠領會她的意思。

  映潔疑惑地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指指自己又指指宣帝,得到的是安德福連連擺手。小姑娘似乎也知道這時候不能亂跑進去了,小梨渦淡了下來有點傷心,蹲下身,兩手撐在膝上支著臉蛋,苦惱地望著裡面。

  安德福奇怪這小主子身邊怎麼也沒跟個宮女嬤嬤,不過此時追究也沒用,倒不如先找人去看著。左右一看,都是當值的,外邊倒是守了幾個換值的宮女,可以讓她們暫時照看。可目前他不能走開,便只能等哪個宮女倒茶的時機讓她出去說一聲了。

  映潔久等不到安德福讓自己進去的手勢,便乾脆坐在了門檻邊玩起九連環。九連環前幾環還比較容易,越往後,對她來說便十分難了,是以小姑娘擺弄半天都是在橫七豎八地胡亂擺,最後忙得自己滿頭大汗不說,還更加亂糟糟的。

  「喵?」雪寶兒奇怪地看著小主人,上前蹭了蹭,被映潔一把揪住,將小腦袋埋了進去。

  半刻後,宣帝正在凝神聽著禮部尚書路允德與五寶國那位中年使臣交談,忽然感覺腿邊有異樣觸感,低頭一瞧,一只雪白的貓兒尾迅速滑過,頓時有了預感。

  宣帝不動聲色往回一看,果然一只灰團子噠噠隨著貓兒小跑過來,瞬間趴在他腿前,仰頭眨眨眼睛指著案下,低聲軟軟道:「雪寶兒不乖。」

  還把罪狀全推貓兒身上了,宣帝眉梢微動,無奈彎唇,轉眼衣袍下角也被染成了一片灰色。

  他並未動怒,只拍了拍小姑娘腦袋,讓她站在案邊安靜待著,反正她個子小,只能露出一點頭頂,不仔細看是不會注意到的。

  映潔立刻雀躍地扒著案角,當真一點聲響都沒弄出,只踮著腳偶爾好奇地冒出小腦袋往下面看一眼。

  路允德正滔滔不絕,「關於往年賦稅之事,貴國與宣朝早有協約......」

  忽然,他瞥到甚麼,聲音頓時低了下來,只還在繼續說道:「前幾日皇上也召了我們商議......」視線開始不自覺往玉階上的龍案瞄,確實......上面多了個不時探出腦袋的小姑娘,而他們皇上卻依然一派從容若無其事的模樣。

  「宣朝與貴國商行互通之事......」

  咳......小姑娘似乎也注意到他了,還對他笑......別說,模樣還真是玉雪可愛。想來他那個小外孫女,便該是這模樣吧,據濠全說表妹長得同姑母很像,那應該就和嘉怡是一個模子了。

  嗯......路允德思緒忽然停住,在宮中這個年紀的,能被這般縱容地待在皇上身邊的小姑娘,除去他那個小外孫女——映潔,難道還會有旁人嗎?

  因這一突然事件,往日碰著甚麼大事都能鎮定無比的禮部尚書此刻腦子裡忽然多了一團漿糊,雖然口中依然在喋喋不休,但其實已經完全不知自己在說些甚麼了,旁邊的林大學士和李太傅越聽越皺眉,不著痕跡截了路允德的話,繼續不徐不緩與使臣交流。

  咿?映潔歪過小腦袋,覺得殿上的白鬍子爺爺很是奇怪,好像總是在偷偷看自己?

  不過她並不認識路允德,轉瞬便忘了,悄悄將小手牽住宣帝放在案下的手掌,握不住全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握住三根手指,在宣帝望來時便彎眸軟笑,乖巧的小模樣讓人不忍說半句重話。

  殿下的路允德眼睛心頓時瞪圓了,繼續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往上瞄,等等,他......他看見甚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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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宮宴

  黃瀞怡站得太久腿有些酸,不由悄悄換了只腳踮著,目光隨意在雕樑畫棟的殿內一掃,立刻又垂下眼瞼,她覺得有些無聊。

  阿兄他們都喜歡宣朝,這裡的確是比他們那小小的宮殿要不知奢華大氣多少,但她還是喜歡五寶國,喜歡家鄉的藍天綠水,而不是這座看著富麗堂皇卻十分冷清空蕩的皇宮。

  黃瀞怡悄悄往上看了看,覺得這個皇上也有點可怕,特別是剛剛進入大殿時漫不經心掃過他們那一眼,就讓她覺得寒毛豎起了。

  呃......等等,她好像看到上面還有個更小的小女娃?她,她是坐在那個皇上的腿上嗎?

  黃瀞怡擦了擦眼睛,想踮得更高去看一看,被身旁黃詩杰一把拉住,不悅低聲道:「阿妹別調皮,這可不是在我們自己宮裡,當心惹皇上發怒。」

  黃瀞怡撇撇嘴,繼續偷偷摸摸用眼角去瞟。

  映潔半天從案上扒下了一個橘子,自以為沒人看見,只是剝了許久沒甚麼指甲的小手都沒剝開,不由扯了扯宣帝腰帶,仰頭眼巴巴地望去。

  被梳成雙環的軟髮在空中搖蕩,髮間簪的兩顆粉色珍珠晃出溫潤的光澤,惹人注目。

  宣帝低頭默不作聲看著她,小姑娘便討好地踮上去親了親下巴,讓這個宣朝最為尊貴的人也無可奈何了。一手接過,輕輕一掰便將橘子掰成兩半,隨後十分自然地要將其往嘴邊遞。

  「呀~」小姑娘輕輕叫了一聲,急急地扯住他衣袖,糯糯道,「皇上,酣寶兒的,酣寶兒的。」

  斜眼旁觀的安德福轉過頭,忍不住用衣袖掩住嘴角,他們皇上可真是越來越愛逗弄姑娘了。不過這可是在接待外使中啊,皇上您這麼不嚴肅不大好吧......

  李太傅忽然停住,狐疑地往殿內四周環視了一下,方才他好像聽到甚麼聲音了?

  「喵~」龍案下傳來極輕的一聲貓叫,叫得嬌氣纏人極了,讓李太傅不禁搖了搖頭。安德福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竟讓一只貓兒溜進了金鑾殿中,好在這並非正式三國朝覲,只是提前與五寶國的小會面而已。

  路允德還在不時往上看,他至今仍不敢相信,他們皇上居然變得這麼平易近人,親近的對象還是他那個小外孫女。任她在這種時刻溜進殿不說,還十分縱容地將人拎到了腿上,幫著剝橘子......

  瞇著眼思量半晌,他摸了把花白的鬍鬚,面上顯出一絲欣慰來。

  路允德雖已過知天命之年,但精神仍十分抖擻,面色紅潤,除去特意蓄的美髯外,沒有半點老態。

  宣帝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並未在意。路家教女之風他曾有所耳聞,本也沒有放在心上。如今路夫人似乎有意要去補救當初太過溺愛女兒的後果,也試著讓長孫路濠全多親近映潔這個小外孫女。可在太后和宣帝看來,惡果已成,這時候再去補救不過是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也許等映潔再大些,他們會將這些告訴小姑娘,在她有了自己的判斷後,尊重她的選擇。但現在小姑娘還那麼稚嫩,如同春日剛舒展開的細嫩花蕊,經不起風吹雨打,還需人精心呵護。

  墨竹端來一盞香杏凝露蜜,剛打開蓋子,階下使臣同幾位大臣的商議便已近尾聲,正彎腰同宣帝告退。

  宣帝略頷首,不動聲色將快冒出的小腦袋按下去,另派人領他們去使館居住。

  使館並不在宮內,但依西門而建,進宮的腳程不出一刻鐘。

  而在他們離去後的半刻內,殿內又迅速進了一個人,彎身行禮,「皇上。」

  讓映潔乖乖進了裡殿由宮女伺候著吃點心,宣帝揮手,「不必多禮,查到甚麼了?」

  「回皇上,臣查到五寶國來意確實不僅於此。」那人做的一副侍衛統領打扮,腰間佩劍剛解下,蓄著滿腮鬍鬚,「五寶國......」

  映潔被餵著吃了碗香蜜和羊奶,嘴邊圍了一圈奶白色泡沫,墨竹溫柔用軟帕拭去,輕哄著:「方才太后娘娘已經著人來尋了,說是姑娘量試衣裳的時候竟然跑了,派了徐嬤嬤在外邊等著,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

  映潔最親近的便是徐嬤嬤,哪會忍心看著她受累,立刻下凳跑到門前一探,果然見到徐嬤嬤站在外邊,可是仍有點依依不捨,揪著小帕子道:「皇上?」

  「皇上近日國事繁忙,暫時沒空陪姑娘您回去呢。」墨竹笑,「等過了這段時日,便好了。」

  小姑娘雖不知道這到底是甚麼,也半懂地點點頭,回頭跑去想和宣帝作別,但宣帝正凝神細聽侍衛統領陳述,便只能同安德福揮揮小手。

  安德福滿面笑意,也想偷偷回應,瞬間聽到宣帝不輕不重咳了一聲,嚇得帽子都抖了一下,忙挺直站好,再不敢做多餘動作。

  徐嬤嬤耐心很好,等了一刻鐘也不煩不燥。只在見到一只灰色小團子被帶出來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前後繞著轉了一圈,好笑道:「姑娘這是去哪兒打了個滾?」

  除去被擦乾淨的小臉蛋和手,身上全都是灰撲撲的,明顯去哪個髒兮兮的角落裡滾了一圈。

  小姑娘自己卻不知道,見著她就雀躍地往前一撲,被徐嬤嬤無奈接住,問了半天也問不出甚麼來,便捏了把臉蛋。

  回到敬和宮,她左思右想,憂心忡忡地對原嬤嬤道:「姑娘原先乖巧懂事,連用膳都不會弄髒衣裳,如今......」

  「還真是個老嬤嬤。」原嬤嬤拍了把她手背,「小孩兒都是這般,你可別亂操心了,姑娘已經算是格外乖巧。」

  徐嬤嬤其實這些都清楚,但有時仍不免擔心太過,許是因為覺得映潔爹不疼娘不愛,只有太后這個靠山了,是以總是叮囑小主子在太后面前要乖巧懂事,萬不可調皮搗蛋,當心惹了太后不喜。

  映潔雖然不是很懂,但總見徐嬤嬤這麼嚴肅地叮囑,便也記在了心上。好在她本身就是乖巧的性格,除去偶爾會因小孩兒天性調皮一把,其他時候都很是省心。

  太后最近忙著宮宴和接見命婦,沒有等到映潔回來便先困乏了,此時正在榻上小憩,映潔便又被拉去試花色,耷拉著小腦袋,方才精神的模樣瞬間蔫了下去,叫奉命盯著她的幾個宮女暗自偷笑。

  與此同時,黃詩杰黃瀞怡也剛到了使館。

  使館東臨皇宮,西臨長安街,很是靜謐。其中建有十餘座宮殿,規格宏大,氣派奢華。因是作接待外使之用,飛檐翹角間四處可見金碧之色,每座使館內栽有兩棵高大銀杏樹,因館內地形特殊之顧,銀杏樹此時仍未枯黃,只有一地落葉,鋪了滿地銀光。其景與宮殿華美之氣如渾然一體,十分融洽。

  黃瀞怡站在窗邊靜靜看了好一會兒簌簌飄落的銀杏葉,將在殿內看到的小姑娘說出,並道:「阿兄,那應該是他們皇帝的女兒吧。」

  「不可能。」黃詩杰第一時間否認,他們都是知道宣朝皇帝那則批言的,未過三十不得娶妻生子近女色。若非因為這,他們也不會那麼堅定地相信國師的話了。

  黃瀞怡是與他一母同胞的皇妹,出生時天生異象,百花競相綻放,空中隱有韶樂,香氣撲鼻。因此他們都認定皇妹注定不平凡,後來國師給她測過之後,更是直接道皇妹身負鳳命,唯有真龍天子才可相配。

  而如今除了宣國皇帝,誰還敢自稱真龍天子呢?

  黃瀞怡不說話了,她知道同兄長爭辯這件事毫無意義。畢竟這幾年國內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如果自己真的像國師說的那樣,那不僅可以向宣國表明忠心,還可以祈求宣國伸出援手,救救他們五寶國的百姓。

  只希望......宣國的皇帝能真的相信這話吧。

  轉眼又過五日,五日間多羅國和海清國使臣陸續到達京城,入住使館。

  五寶與多羅很是老實,除去受到傳召和有專人引領在京城遊玩時,其餘時辰都老老實實待在使館中。唯有海清國的幾個不大安分,自以為隱晦地四處拜訪京城達官顯貴,備上厚禮,只可惜大都被婉拒於門外。

  信王府他們當然也沒漏過,但據邱宇辰來宮中向太后請安時說的,他們身上穿的衣裳能在大白日將人眼睛給晃暈。

  海清國盛產一種名為「鮫絲」的珍稀布料,一般作為其皇族制衣和進貢的貢品。當初驪妃再喜愛,也不過是喜歡將其作為裙擺點綴,在外面添上一層鮫絲顯得飄逸靈動,於艷陽下熠熠生輝如出塵仙子。但海清國則是完全將鮫絲制成整套的衣裳,這也就導致了無論在白日還是夜間的燈火下,他們整個人都會閃閃發亮,使人不敢逼視。

  正式接見三國來使的宮宴於乾坤殿舉辦,宮人們於申時開始置辦宴席,太后在敬和宮中坐鎮,林嬤嬤和連總管提前去乾坤殿中盯著,以防宮人們擺放座位器皿時不小心犯了忌諱,遇到無法把握之事再斟酌請太后決定。

  「林嬤嬤。」置放椅座的宮人犯了難,「姑娘的座兒......是設在席下吳府家眷中,還是?」

  畢竟這次宮宴不同往日,如果直接放在太后身旁,似乎有點不合規矩。

  林嬤嬤略一思忖,看著他手上小巧的雕花雲紋椅,「就放在太后娘娘座旁。」

  「哎,好嘞。」有了林嬤嬤的話,那人自然不虛,麻溜兒將椅子拎了上去。

  乾坤殿乃平日皇家家宴和國宴舉辦,佔地寬廣,正中平南向北放著宣帝的金龍案桌,右側地平上設四大案,為皇親國戚座,左側首位三桌則為多羅、五寶、海清三國使臣座,左右再往下,則按品階設座,東西一字擺開,後方另設陪宴若干。

  時值初冬,一些早季的冬梅已盛開,宮女們精心摘取綻放得最為妍麗的幾株放進精巧瓷瓶中,再擺放至案桌上。這些同樣要分品階,如宣帝桌上九支梅,信王等王等郡王七支,太傅大學士等人六支,依次往下,很快殿中便彌漫著一股極淡的梅花清香。

  趁著時辰還早,太后令人為映潔先行沐浴,湯中放了香露花瓣,浴後能通體生香。小姑娘覺得很是好聞,若不是被幾個嬤嬤眼疾手快地捉住,就要好奇地拈起花瓣嘗嘗甚麼味道了。

  尚衣局的人奉上鵝黃、朱紅、月白、藕粉、石青五色宮裝,皆在紋樣、裙擺和衣領處作了改動,交線處用的圈金絨繡法,旨在華美精緻。太后瞧來瞧去,竟也選不定了,只覺無論哪件都極襯她的小酣寶兒。

  最終依原嬤嬤的話兒選了那套上繪寶相花紋的藕粉,讓映潔換上,果真顯得靈動極了。徐嬤嬤巧手在映潔髮間穿梭,將髮團成辮包起形成兩股,再選用條條綴著細小珍珠金鈴的繩絡綁住,兩朵小巧鮮嫩的梅花插在髻邊。

  太后這般年紀已不大愛裝扮自己,更願意看著映潔打扮得漂亮精緻些,如今一看連連點頭贊許,將人摟過來親了又親,笑道:「這是哪來的小仙童啊?既到了宮裡,可就再也不能走了。」

  映潔眨眨眼,有點懵懂,湊上去以親親回應,將太后逗得樂極了。

  等太后再換了一身宮裝,戴好珠釵鳳冠,酉時近末,諸位大臣都已陸續進宮。

  太后不急不緩讓映潔再吃一些點心,畢竟開席前還要先賞樂賞舞,並同使臣們交談一番,屆時菜也都差不多涼了。

  映潔被抱上鸞轎,特意被囑咐了不能蹦不能跳,免得散亂了髮髻和衣裳,是以小姑娘一路都繃著包子臉,如臨大敵地正襟危坐,太后心中忍著笑,偏也不讓人出聲提醒。

  乾坤殿中除去宣帝和太后,其他人皆已入座,偶爾交首相談,殿中十分熱鬧,待聽得殿外內侍遙遙傳來「皇上駕到——」,便齊齊起身,俯首行禮。

  宣帝還沒上位,殿外又傳一聲,「太后娘娘駕到——」

  眾人正好沒坐下,又齊聲向太后行禮,微抬起頭,便看見他們皇上回身幾步朝太后走去,面色溫和於太后右側攙扶。

  太后微頷首,頓了一步,右邊的諸位大臣這才看到原來太后左側也有人攙扶著,不過並非嬤嬤,而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著一身藕粉色繪寶相花紋拖尾掖地對襟收腰裙,水紅色紗帶縛在腰際,面容精緻可愛,眼眸萌動靈巧,泛著珠玉般的光芒,清澈如澗溪,不染塵垢。睫毛縴長而濃密,如蒲扇般微微翹著,偶爾會好奇地朝四處望一眼,很快又收回專心扶著太后。

  只是依她這小身板,是她攙著太后還是太后攙她......真有點不好說。

  多數人目光隨之蜿蜒而去,注意到不僅太后落座前親手將小姑娘扶上座椅,就連他們皇上也搭了把手,雖然僅那麼一下,也讓他們不禁感嘆:吳侍郎真是好福氣,得了這麼一個深獲眷寵的女兒。

  吳世明垂著眼,自然感受到了周圍欣羨的視線,只在心中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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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相伴

  宮宴進行至一半時,殿內諸人多已半酣,觥籌交錯間恍惚可見殿內四面琉璃宮燈投射出的斑駁剪影。殿中樂女舞者身姿綽約,舞到興起時繞著三座使臣徐徐甩袖彎腰,眼波流媚,縴腰不堪盈盈一握,惹得其中幾位看直了眼,在伶人離去時忍不住伸手似要挽留,引得周圍大臣低低笑出聲。

  幾人頓時意識到自己此舉有失顏面,訕訕一笑,以舉杯飲酒來掩飾尷尬。

  太后雙手交握放在腿前,大紅蔻丹的護甲上流光爍爍,她面色平緩地看著殿內各式表演,偶含笑意點頭,一派雍容淡然姿態。旁人看去,根本不知太后其實興致缺缺。

  原嬤嬤湊近耳邊低語,「主子,姑娘想去宇辰少爺那桌。」

  太后微微移過目光,便看見邱宇辰在悄悄朝映潔招手,輕笑道:「讓她去吧,哀家都要坐不住了,更別說他們幾個孩子。」

  映潔在幾個宮女掩飾下悄悄「偷渡」到了邱宇辰一桌,小身子撲過去被邱宇辰一把抱住,然後兩人齊齊倒在了座上。

  「妹妹......你......先......起來。」邱宇辰被壓得差點氣都沒喘過來,苦惱地想道,妹妹這大半年明明就胖了許多,偏偏皇祖母和娘親都不當回事,可是......再胖下去他真的要抱不動了啊。

  映潔趴在上面呆了呆,被邱宇辰身旁的小少年拉起。小少年名為邱瑞迪,正是邱宇辰兄長,信王長子,如今八歲。

  邱瑞迪很明顯與邱宇辰性格不同,小小年紀便萬事都從容不迫,很有幾分信王妃的風姿。他一手著力將映潔拉起,命宮女幫她整理宮裙,微微一笑,「這位就是映潔妹妹吧?我早聽宇辰和娘親說過很多次了。」

  「妹妹,這是我大哥,你叫他阿本哥哥就好了。」邱宇辰忙不迭爬起,小心讓映潔在他們中間落座。

  信王夫婦坐於前側,邱宇辰兄弟倆是另設了一張小桌,方便宮人服侍也好讓他們這些小孩兒無聊時可以溜出去玩玩。

  映潔叫了聲「阿本哥哥」,口齒清晰,乖巧一笑,露出一口細細的小白牙。

  邱瑞迪一直含著笑意,聞言點點頭,回身對小宮女又叮囑幾句,很快他們桌上便多了幾份映潔愛吃的點心和一小壺梅子釀。

  殿內韶樂正奏到激烈處,舞女們縴足踮起,長至三尺有餘的水袖發力往上空拋去,繞正中頂著繡球的黃衣女子疾速靠攏,精彩絕倫處叫映潔看得目不轉睛,卻讓邱宇辰無趣地以手撐腮,斜著頭對兄長道:「大哥,娘親說了這宮宴會持續差不多兩個時辰,現在才一半而已,我們出去玩會兒吧,再在裡面可要悶死了。」

  「你不過是惦記那株梅樹下的鳥兒罷了。」邱瑞迪慢條斯理用刮片和針將蟹黃挑出,沾了醬放到映潔面前的小碟上,溫聲道,「蟹性涼,這個時節的蟹也並不大好,映潔妹妹嘗嘗新鮮就可以,不用吃太多。」

  邱宇辰耷拉在桌邊,立刻沒了精氣神,癟著嘴抵死不認,「我只想透透氣而已,娘親之前也允了我們可以出去......」

  未說完便被小勺子塞住了嘴,抬眼便看到映潔眉眼彎彎的可愛模樣,「哥哥吃。」

  邱宇辰立刻啟動傻哥哥狀態,眼睛冒起小金星來,直道「妹妹真好」。

  邱瑞迪用濕帕擦了擦手,端了杯清茶啜飲,聽著兩小孩稚嫩的言語,不時會心揚唇。雖只比邱宇辰、映潔大了三四歲,但他與另外兩只小不點的氣度做派已經千差萬別,讓一直細心看著他們這一桌的宮女不由咋舌。

  若要說信王妃最滿意的,自然是長子邱瑞迪的早慧聰敏了。她出身畢竟不高,邱瑞迪的出生不僅讓她迅速在信王府中站穩了腳,他的天資聰穎也漸漸讓京城中對她的非議少了許多。也正是因為有邱瑞迪在上面頂著,她才能如此放任邱宇辰一直招貓逗狗,同信王一般小小年紀就四處獻好漂亮的小宮女。

  邱瑞迪對這些早有察覺,倒從未因這而對弟弟有過甚麼不滿,反而挺喜歡這種護著弟弟的感覺。既然他佔了嫡長子的身份,多承擔些也沒甚麼。

  他之前早就聽爹娘和弟弟念叨過無數次映潔酣酣的,今天一看到人,就了然了。心道怪不得宇辰這麼喜歡這個妹妹,的確是......要找出比他更傻乎乎的人實在不容易。

  邱宇辰又坐了半刻,實在耐不住了,趁著兄長沒注意拉著映潔就溜了出去,身後跟了惜玉同另一個服侍的小宮女。

  「哥哥?」映潔被他牽著小跑,兩人到了乾坤殿東門前,停在門口兩個守衛身邊。

  邱宇辰搓了搓小手,開口間水汽化成白霧,他看了看連月牙也沒有的夜空,心中有些後悔沒依娘親的話兒多穿件里衣。

  映潔喝了兩杯梅子釀,周身倒是暖呼呼的,口齒間漾著一股香氣,白嫩嫩的臉蛋上暈著兩團酡紅。邱宇辰瞧著,越看越像年節時府中嬤嬤做的糯團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他都想湊上去咬一口。

  他剛才沒吃甚麼東西,現在才覺出餓了,望向映潔的目光也有些綠油油的泛著光,讓小姑娘抖了抖,不自覺就捂住了小臉蛋。

  兩人傻傻對望了會兒,旁邊傳來「噗哧」一聲輕笑,黃瀞怡自角落暗處走出,對望過來的邱宇辰和映潔淺淺一笑。

  她今夜著裝亦繁盛華貴,水紅色華衣裹身,外面罩了件深紫裘衣,上了一層淡淡的脂粉,唇邊點著粉色胭脂。若非未長成的眉宇間尤帶稚氣,旁人一眼望去,還當是十來歲的少女。

  這身裝扮使她顯得嬌美堪憐,但隨之的燦然一笑卻沖淡那股柔弱,帶著一股尋常姑娘家少有的英氣來。她步子雖小卻很快,讓人只覺若非這窄小的衣裙限制了她,下一刻她就要跑起來了。

  「我認得你。」邱宇辰笑瞇著眼,「漂亮的小姐姐,你剛才就坐在使臣桌那邊,對不對?」

  黃瀞怡嗯一聲,突然拿出用油紙包住的點心,「要吃嗎?」

  她腔調有些奇怪,也許是因為才學這邊的語言不久,但舉止間和氣質都很引人親近。加上年紀相差不大,邱宇辰和映潔很快就同她熟絡起來。

  啃著據說是五寶國特有的點心,邱宇辰眨眨眼道:「你是說,你以後會留在我們這裡嗎?」

  黃瀞怡點點頭,幾個宮女都遠遠守在後面,可能因為面前坐的是兩個懵懂的小孩兒,她更能輕易將心事說出。

  她遲疑地問了句,「你們皇上......是不是,很凶?」

  「對,皇叔可凶了。」邱宇辰忙點頭。

  映潔卻拼命搖著小腦袋,嫩聲反駁邱宇辰,「哥哥壞,皇上不凶。」

  邱宇辰吐吐舌,心道:那是皇叔從不對你凶。

  黃瀞怡臉色白了點,她雖然才七歲,但在他們五寶國,十歲成婚的都有,所以她對男女之事也初有了解。早在被決定送到宣國來時,她就大概清楚了自己的命運。她從不信甚麼國師的預言批命,只是知道這是救五寶國的一個方法,這才妥協。

  黃瀞怡自小喜歡騎馬練武,有著一顆男兒心,時常抱怨自己為甚麼不是阿兄他們。但在得知自己如果被送給宣國皇帝可能會挽救一年不如一年的五寶國時,又開始慶幸自己的女兒身了。不過她畢竟還小,初次面見宣帝的懼意一直留在心中,讓她很難想像自己今後要去服侍這麼一個喜怒不定的皇帝。

  聽說宣帝三十才能近女色,那就是再過七年,七年後自己也十四了,那時候又會是甚麼模樣呢......黃瀞怡陷入沉思,忽然聽見那個仙童般的小姑娘軟聲開口,「嫁給皇上?」

  「就是成為皇叔後宮的嬪妃了。」邱宇辰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他自小受到爹爹信王的熏陶,對這方面也了解不少,「大概就是......陪皇叔用膳和睡覺吧?」

  映潔眨眨眼,想了想,「酣寶兒也是?」

  「那怎麼一樣,等妹妹長大了就不能再和皇叔一起睡了。」邱宇辰絞盡腦汁回想,「只有嫁給皇上才行啊,而且爹說過,到時可不簡單是陪著睡覺,還要......還要......對,還要親一親抱一抱,整夜都要摟著一起睡,這樣才有用。」

  至於是有甚麼用,邱宇辰自己也不大清楚。

  映潔聞言歪歪小腦袋,苦惱地捧著臉蛋,原來等自己長大了就不能再和皇上一起睡了。

  遠處不小心聽到這句話的幾個宮女同時默了默,腹誹著,信王爺您平時都給這小少爺教了甚麼啊......

  黃瀞怡被他們這幾句對話沖散愁思,當即笑起來,拿出帕子仔細將映潔方才吃點心沾的一點油沫擦掉,繼續語不成調幾個字幾個字往外吐,「你,真可愛。像我,阿妹一樣。」

  說完,她忍不住輕輕碰了碰那嫩滑的小臉,想起自己才三歲大整天追在後面叫「阿姐」的小妹,神情中透出一股不合年紀的溫柔。

  晚風拂來,她緊了緊身上的裘衣,隨後左臉感覺一陣溫熱,似乎有甚麼柔軟暖暖的東西極快地貼近了一下。她回頭望去,正好對上映潔滿是爛漫的大眼睛,似乎在對她笑。

  黃瀞怡一怔,心中瞬間涌入暖意,使她對很快要孤身一人留在異國他鄉命運的懼意淡了些許。

  邱宇辰不高興地望去,「妹妹都不親我。」

  映潔卻把油紙上包的最後一塊點心遞去,「哥哥。」

  傻哥哥立刻笑逐顏開,再不記得剛才的抱怨。

  黃瀞怡:真好哄......

  這場宮宴當真持續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三小孩在殿外待了一刻多鐘便回宴了,外邊實在太冷,又沒帶手爐,映潔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都打了好幾個小噴嚏,更別說死撐著不願把自己包得太胖的邱宇辰。

  最先離席的是太后,她上了年紀易疲倦,本想帶著映潔一同回敬和宮,不料小姑娘扒著椅座不鬆手,一直叫著要等皇上。殿內那麼多大臣都看著,也不好強行把人抱走,太后無法,只得應了小姑娘。

  反正這大半年來映潔在宸光殿就寢的次數也不是少數,太后等人都早就習慣了。

  瓜果冷菜換了數輪,殿內外的喧囂寂靜對比愈發明顯,宣帝招來安德福問過時辰,知曉已是亥時正中,便道信王宜郡王等人可在宮中西二所留宿,其他人等若是不便回府也可令宮人領去東二所暫宿,明日休朝。

  此舉讓殿內眾多人露出笑顏,畢竟能在宮中留宿可是莫大的榮幸。

  宣帝先行離席,在眾人恭送下踱至殿外,於廊下等了會兒才見惜玉匆匆抱著映潔趕來,原是映潔已經睡著了。

  小姑娘身上蓋了件白底紅梅的披風,看式樣應該是剛才信王妃給蓋上去的,她向來都十分細心體貼。

  宣帝呼出一口酒氣,於夜色中結成白霜,指節點在額間穴道上揉了揉,他今夜喝得有些多了。

  「唔......」映潔被襲來的冷風凍得迷迷糊糊醒來,睜眼便望見空中飄落的片片潔白,下意識伸出了手,「咿......雪。」

  「皇上,下雪了。」安德福輕聲開口,「去傳御輦來吧。」

  宣帝剛想擺手,瞥見身旁的映潔,淡聲道:「傳輦將映潔先送回去,朕要走會兒。」

  「不要~」映潔立刻清醒了,掙開惜玉懷抱牽住宣帝的手,仰頭道,「酣寶兒也走。」

  安德福正擔心這小主子被凍著了要開口,卻見他們皇上垂眸望了一眼,手緊了緊牽住小姑娘便邁入了夜色之中。

  哎——安德福跺了跺腳,只能也趕緊跟上去,身後隨了一串躬背彎腰碎步行走的內侍。

  夜雪下得愈發大了,如羽毛般輕飄飄灑落,打著旋兒落在人的髮間、兩肩、帽檐和長睫上。映潔輕輕一眨眼,一朵雪花便飛舞著旋落在她伸出的指尖,因著很乾,好一會兒也未被指尖的溫度融化。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腳邊偶會傳來枯枝被踩斷的聲響,映潔被這漫天徐徐飄灑的夜雪迷住了,到進了宸光殿都還沒回過神。

  「姑娘看雪也看呆了。」墨蘭同墨竹笑意盈盈,兩人一同看著趴在小窗邊的映潔。

  剛才回殿時她們已經給映潔洗漱過了,趁著宣帝仍在沐浴,映潔便獨自爬上了凳,托著紅泥小手爐望向窗外,呆呆的也不知小腦袋裡在想甚麼。

  直到宣帝沐浴好,見著這副情景便直接一手將人自窗邊拎起,然後走到龍榻前放進了柔軟的被褥中。

  榻旁新擺了盞八角琉璃繪彩燈,燈光柔和低暗,即便擺在旁邊也不會影響入夢。映潔從小被間露出一只眼睛,盯著彩燈看了好一會兒。

  「安德福。」宣帝剛想說甚麼,就感到一陣暈眩,讓安德福不禁出聲詢問,「皇上,要不奴婢去端碗醒酒湯來?」

  「不必。」宣帝坐在榻邊,「將外邊的燈全熄了,一盞不留,退下吧。」

  安德福不放心地瞧了眼陷進褥子裡的映潔,皇上自那年後其實就不大喜歡下雪的夜晚,今夜還飲了那麼多酒,不會做甚麼嚇著姑娘吧?

  他心中搖頭,還是遵令慢慢退下了。

  片刻後,宣帝雙眸半闔,靠在高枕邊。榻邊的些許光芒使他另一半側臉籠在陰影之中,胸前衣襟微微敞開,右臂衣袖鬆鬆挽起,許是為了散去酒後的周身燥熱。

  半醉半醒間,他彷彿又憶起了多年前的冬夜,眉頭不自覺蹙起,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映潔見他半坐著,還以為他又要先看會兒書,便自娛自樂地在龍榻上滾了幾圈,最後在枕邊被宣帝一手攔住,疑惑道:「皇上?」

  宣帝劍眉微動,這才慢慢睜眼,其中的寒冽冰冷陡然間散去,聲音因酒醉帶了一絲沙啞,「映潔?」

  映潔點點小腦袋,擔憂地看著他,「皇上病了?」

  「沒有。」宣帝拍拍她,目光環視一圈四周,忽而舒出一口氣,終於意識到此時並無在那個夢魘中。

  映潔不放心地探手去摸摸額頭,用一副小大人的語氣認真道:「皇上不怕。」

  宣帝微挑起眉頭,看著小姑娘續道:「藥不苦。」

  明明自己說話間都因想起藥味來而皺起了小臉,卻還要硬撐著勸他,讓宣帝不由失笑,對小姑娘招招手,讓她靠過來。

  映潔熟絡地窩在他胸前,玩了好一會兒頭髮和宣帝手指。

  半晌後,她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和皇上一起睡,又想起邱宇辰的話,卷翹睫毛抖了抖,眨下一片星光,仰頭軟軟開口,「酣寶兒也要,嫁皇上。」

  宣帝:……

  許久他才低沉道:「誰說的?」

  「哥哥。」映潔懵懂地看他,「瀞怡姐姐?」

  映潔努力想了想,繼續解釋,「酣寶兒長大,也要陪皇上。」

  宣帝這才記起之前侍衛統領回稟的話兒,之前他從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畢竟甚麼天生異象、鳳命的,太過虛無飄渺,他哪會因這種理由去選后選妃,更別說那黃瀞怡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姑娘。

  沒想到映潔竟然知道了這件事,宣帝眼中流露淺笑,並不準備和小姑娘解釋,只將人卷進被褥中,低聲應道:「好。」

  映潔得了應允,立馬滿足了,揪著宣帝胸前的衣裳,又輕輕說了幾句話,很快二人便一同低下聲音,沉入夢鄉。

  悠悠長夜,點滴到天明。

  第二日黃詩杰單獨求見了宣帝,半踟躕下將妹妹黃瀞怡的特殊和本國國師的批示一同說出。

  出乎他意料的是,宣帝似乎對這件事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轉聲問起他們五寶國如今的真實狀況來。

  黃詩杰一怔,雖不知道為甚麼,但不敢有半句隱瞞,連忙一五一十地將近年氣候劇變和土地乾涸的情況說出,祈求宣帝相助。

  二人在御書房商議了近一個時辰,最後不知達成了甚麼協議,宣帝竟真的將黃瀞怡留了下來,並下旨相助五寶國。

  這待遇讓另外兩國又嫉又恨,心中直道失算,他們光想著宣帝還沒到選妃的時辰,卻不想五寶國算盤打得好,提前七年將人送來,還可培養感情......

  黃瀞怡得知消息後半欣喜半悵然,坐在榻上久久不能言語,心知自己命運已定。

  十日後便是三國使臣歸國的日子,到那時......她便再也見不到阿兄了吧。

  黃瀞怡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去征得了太后同意,在使臣離京當日借著陪映潔遊玩的時機登上宮牆,從人群中遠眺兄長的身影。她心中焦急地四處探望,最後終於注意到黃詩杰一直在回頭揮手,身體一僵,努力維持的平靜瞬間崩塌,眼含淚水,「阿兄......」

  映潔無措地望望她,再看看下面,踮起腳來幫著擦淚,軟聲安慰,「不哭。」

  黃瀞怡緩緩地收回目光,別過身蹲下,忍了忍哽咽,捂住臉道:「嗯,不,不哭。」

  映潔點點頭,學著嬤嬤的模樣輕撫她的長髮,這種尤帶稚嫩的溫柔讓黃瀞怡最終還是沒忍住,半跪在地抱著她,嚎淘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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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詩會

  烈日炎炎,盛夏酷暑時節連微風都冒著絲絲熱氣,沾染在髮間、眉間,覆在每一寸肌膚,使人不由心生躁意。

  湛藍的雲穹自頭頂開始逐漸轉淡,更淡,最終與高聳屋簷的翹角接壤,形成一條波浪形的月白色長線,讓一些新進路府的下人忍不住看出了神,駐在原地停下。

  「杵在這兒做甚麼?」高鼻長臉的嬤嬤推了把愣在廊下的婢女,「還不快把鄉君要的冰碗送去?」

  那婢女這才醒過神來,吐了吐舌,望著嬤嬤盤裡鎮了冰水被切成各式花樣的瓜果不由咋舌稱嘆。尋常人家夏日要求些涼意只得去深井打水或趁著無人時去河水裡晾晾,不比這些高門大戶世家貴族,冬日裡便在地窖裡屯好大塊的冰,夏季取出置放在屋內四角或制成冰碗,哪怕天兒再熱也不必擔心。

  今日他們少爺在府中舉辦詩會,請了京中眾多公子和貴女。

  詩會分兩處,一處青園一處紫園。青園中是各府的世子少爺,也是此次詩會主角。聽說是以園中各景賦詩作畫,若是詩作完後便由人謄寫在紙上呈去給紫園中的各位貴女作評,判出個一二三末等,再予賞予罰。

  而青園紫園中間不過隔予堵牆和一道白玉拱門,若是聲音稍大些,兩園中的人其實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婢女和這個長臉嬤嬤服侍的便是紫園中靜坐的各位貴女,更需精心伺候。

  甫一入紫園,婢女便感覺撲面一陣涼風,舒爽得從腳尖到每根頭髮都在輕顫。紫園各角落和花圃間都放置了許多冰塊,右邊長廊又與煙波池對望,正是整個路府夏日納涼的最佳去處。

  婢女低眉垂眼,細步穿過一眾儀態萬千的貴女,徑直來到正中,輕輕放下玉碗。

  暫時卻無人理會她,此時園內幾乎每位姑娘手中都輕拈了一張箋紙,或莞爾或微蹙峨眉地緩緩賞詩。

  「杉松交日影,枕簟上湖光。袞袞承嘉話,清風納晚涼。」路暐婷暗自斟酌這幾句,總覺這風格隱約有幾分像大哥所作,卻又不能確定。偏偏這詩都是由人統一謄寫,無法從字跡上判斷是何人詩作,她不由碰了碰旁邊兀自和貓兒玩耍的小姑娘,低聲道,「酣酣,快,幫我猜猜哪個是大哥的。」

  她想著,妹妹運氣那麼好,肯定閉著眼睛也能猜對。

  哪知自家大哥早就猜到她可能會用這招,提前就和映潔說好了。映潔轉過頭對她眨眼,同樣輕聲道:「濠全哥哥說,不能告於暐婷姐姐。」

  小姑娘說話時顯出兩腮未褪的嬰兒肥,臉頰幼嫩白皙,認真的模樣更是顯出一股呆萌來。路暐婷手指動了動,還是忍不住一把捏了上去,來回蹂躪幾下,不甘心道:「明明就晚了幾個月認識,怎麼就那麼聽大哥的話呢?」

  「喵喵喵~」雪寶尾巴豎起,不滿地伸爪子撓了幾下,讓路暐婷連連擺手,「好好好,不欺負你主子就是了,可別再撓我。」

  她端起冰碗來剛想嘗一口去去暑氣,忽然就感覺旁邊一道灼熱的目光望來。偏頭看去,果不其然是映潔在眼巴巴地望著她,其中的可憐意味讓路暐婷幾乎招架不住,也讓右側的邱承嫣噗哧笑出聲,「酣酣你就別看了,再看我們也不敢讓你嘗一口。」

  要知道映潔前陣子貪涼,兩天就吃了十多碗冰碗,起初沒人注意,待發現時已是需要請太醫了。為此她這次出宮,太后特地托人囑咐,絕不可讓映潔碰任何涼性的吃食。

  這處的動靜引得他人注意,見到鼓著臉蛋的映潔,頓時都投來或深或淺善意的笑。

  此次詩會請來的貴女有二十多位,二十多人中皆以紫藤架下秋千上三位年紀都不大的小少女為尊。

  秋千正中坐的是詩會的半個主人,路府路尚書的孫女路暐婷,路暐婷與路濠全一母同胞,也是路府唯一的嫡出姑娘,性情並不驕縱,只十分活潑,也沒甚麼耐心。

  路暐婷其實心中清楚,在場多數貴女來參加詩會的目的都是為了她的兄長路濠全。畢竟她大哥路濠全才及弱冠便已中進士,名滿京城,如今在大理寺當差,前途可見,且至今未議親,自然引得諸多人心思浮動。

  不過路暐婷自小便極為景仰崇拜兄長,自覺自家兄長龍章鳳姿,芝蘭玉樹,若非絕世佳人哪裡配得上。所以她自園中一眼望去,也沒瞧見有哪府貴女的容貌氣質配得上她家大哥。

  秋千右側坐的是宜郡王的曾孫女邱承嫣,聽說在府中最得宜郡王寵愛,特地為她請皇上賜封鄉君,得封號「平雅鄉君」。可以說,邱承嫣的榮寵之盛連其兄長也比不過,在京城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很有幾分驕矜傲氣,不過對著熟悉的人倒會收斂一些。

  左側,自然就是映潔了。雖然真正說起來,映潔身世在京城眾多世家貴女間只能算一般,但京中誰不知吳府的這位姑娘自四歲起便一直待在太后身邊,由太后親自教養,聽說就連皇上也十分寵愛。這滿宣朝看封,能同時得太后和皇上喜愛的恐怕也只有這一人了,是以誰都不敢怠慢,畢竟連邱承嫣也會處處遷就她。

  三人中邱承嫣為長,年方十二,路暐婷比她小上數月,再往下則是如今正好八歲的映潔。因這年紀,映潔在眾人眼中都還是個沒長大的妹妹般人物,又背靠太后皇上兩座大山,平日見著都是對她疼愛居多。

  邱承嫣一句話下來讓紫園中人都目露笑意,半刻後,邱承嫣命下人將眾人寫下的屬意詩作收起,細細看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湊在映潔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映潔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聽得不住點頭,片刻後起身將雪寶放在秋千上,往青園那邊走去。

  青園中路濠全和一眾世家公子們在商討詩作和隔壁紫園可能排出的名次,忽然見白玉拱門邊探出一個小腦袋來,一雙眼眸宛若明珠般清光流轉,先是好奇地望了一圈園內的人,再出聲道:「濠全哥哥。」

  聲音如黃鸝般清脆悅耳,瞬間讓青園眾人將視線都往白玉門邊膠著而來,發現原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小姑娘穿著一身淺紫紗裙,梳著小巧的垂雲髻,幾縷細軟烏黑的長髮披在雙肩顯出柔美,讓人心生喜愛憐惜之情。肌膚潔白猶如剛剝殻的雞蛋,大大的貓兒眼一閃一閃彷佛會說話,淺淺一笑,便露出一對均勻分布在臉頰兩側的小酒窩,當真粉雕玉琢,可愛至極。

  路濠全聞聲立刻大步往門邊走去,不著痕跡擋住向映潔投來的種種目光,溫和道:「怎麼了?」

  小姑娘努力踮了踮腳,讓路濠全失笑,配合地彎下腰來,「是不是暐婷和那位鄉君又想出甚麼好主意,讓映潔你來說了?」

  映潔「呀」一聲,眨眨眼睫,「濠全哥哥知道啦?」

  「她們平日鬧的甚麼,我還能不知麼。」路濠全感慨小表妹的天真好哄,「這次她們又想做甚麼?說吧。」

  映潔湊近他低聲耳語,讓路濠全邊聽邊搖頭,摸摸映潔頭頂,「你就不要摻合進去了,當心回宮被太后娘娘知道。」

  小姑娘乖乖點頭,忍不住探過去又望了一眼,發現裡面的人還是盯著這邊,忙縮回小腦袋,疑惑道:「阿本哥哥?」

  「阿本他......」路濠全想到便忍不住笑,「聽說今日先生要考宇辰背詩,他被宇辰拉去幫忙了。」

  映潔有點失望,模樣在路濠全看來就像只蔫耷耷的小狗,可憐可愛,便道:「前幾日南陽郡王布置給你的畫兒可畫完了?」

  話音剛落,映潔立刻邁腿一溜煙跑了,叫路濠全搖搖頭,回身往園內石桌前走去。

  「濠全,這便是你在吳府的表妹,被養在宮裡的那位?」

  出聲的是路濠全往日同窗,關係尚可,讓他笑了笑點頭,「她還小,今日不過是來跟著看看,並未作評,應該等會兒便要回宮了。」

  另有一人搖扇緩緩開口,「鸝黃好鳥搖深樹,細白佳人著紫羅。小是小了些,卻也是位小佳人了。」

  此話讓眾人不由莞爾,畢竟每人府上差不多都有妹妹,皆知這只是句善意的調侃罷了。

  不出路濠全所料,未等邱承嫣的壞主意實現,徐嬤嬤一看天色便開始勸映潔回宮了。

  這幾日映潔在用藥膳,且都得按著時辰服,徐嬤嬤向來小心謹慎,自然不肯誤了半刻。

  路暐婷親自將人送到府門,看著她上轎,依依不捨拉著映潔小手,壓低聲音道:「每次出宮都這麼早回去,你那嬤嬤似乎生怕我們吃了你似的。」

  映潔往轎外瞄了一眼,還沒開口路暐婷便知她要說甚麼了,忙擺手道:「就知道你還惦記著那幾壇桃花酒,放心吧,就算我忘了大哥也不會忘記給你留的。」

  「謝謝暐婷姐姐。」映潔對她一笑,漾著可愛的梨渦,蒲扇般的睫毛如瓷娃娃精緻縴長,讓路暐婷極力忍住要撲上去親親抱抱的想法,並再一次感嘆為何映潔不是自己親妹妹,這樣就能天天抱在懷裡不撒手了。

  淚眼汪汪地揮著小手帕,路暐婷續道:「下次可別忘了帶瀞怡來,沒有她在今天的詩會都少了許多樂趣。」

  「嗯。」映潔揮揮手,趴在小窗邊看著路府大門漸漸變小,直至轉角消失不見。

  路府離皇宮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映潔困乏地打了個小呵欠,徐嬤嬤遞上軟枕柔聲道:「姑娘先睡會兒吧,等過了宮門奴婢再叫您。」

  「唔......」映潔迷迷瞪瞪睜了睜眼,最後還是沒抵住困意,沉沉睡了過去。

  宮內,宣帝正同吳思賢在御花園中緩步而行。吳思賢在外任職也有五年,不負宣帝所望,每一處都是功績斐然,所以在今年春末時被召回了京城。

  吳思賢昨日亥時到京,今日一早便入宮面聖,此時正向宣帝口頭述職。

  御花園內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池邊栽有排排倒垂楊柳,稍遠些四面都有高大樹木遮陰避陽,使得園內即便未放冰塊也比他處要涼爽許多。

  吳思賢慨嘆一聲,「微臣訪遍大江南北,北地樓閣粗獷而不拘一格,江南亭台精緻小巧,其中風景各有千秋,但仍未有一處能比得過皇宮,其丹楹刻桷、層台累榭乃常力不能及,非神工意匠猶可......」

  安德福:幾年未見,吳大人您拍馬屁的功夫是愈見精妙了......

  吳思賢滔滔不絕說了許久,宣帝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顯然是習慣了他的作風。等吳思賢稍微停頓下來,才道:「安德福,奉茶。」

  「是。」安德福含笑令端了玉盤許久的小宮女上前。

  吳思賢笑道:「皇上依然是細緻入微,體恤微臣,臣感激不盡。」

  正前方剛好有個涼亭,吳思賢躬身,正想請宣帝先行,忽然聽到一聲清脆如燕語鶯啼的叫喚,「皇上!」

  接著一道淺紫的身影撲進了宣帝懷中,剛好埋進腰間,如小貓般蹭了蹭,瞧著黏人極了。

  吳思賢心中還在納悶著這是哪家的小姑娘,就見他們皇上伸手護住了人,清咳一聲。

  那小姑娘似乎因此才意識到旁邊還有人,從他們皇上懷中偏過頭,見到他時先疑惑地歪著腦袋回想,隨後雀躍道:「吳哥哥。」

  竟然還記得他。

  但吳思賢神情卻不能如常了,那張小巧的臉蛋剛映入眼簾,他的臉頓時如電閃雷鳴般快速來回轉換,最後張了張嘴,僵在原地,心中似有數萬句話奔騰而過。

  這、這面相......還有皇上的態度......呃......

  他還沒恢復過來,便見宣帝拍了拍小姑娘的頭,低沉道:「是叔叔。」

  小姑娘立馬又歡快叫了一聲,「吳叔叔!」

  吳思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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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偷香

  等吳思賢冷靜下來,已是一刻後,他正了正官帽坐在石凳上,盡量露出溫和的笑,「吳姑娘還記得在下?」

  映潔點點頭,目光一如吳思賢印象中那般清靈,露出一排細小潔白的貝齒,「吳叔叔的花兒。」

  吳思賢注意到她桌下的右手一直同宣帝交握,心中感嘆了一下他們皇上和這位吳姑娘的親密,同時也不免好奇,難道這就是因命格而來的吸引?不然怎麼解釋他們皇上這麼多年都沒對哪個女子流露過異樣情感,偏偏對面前的小姑娘如此縱容。

  他觀察細緻,但不動聲色,彷若甚麼都沒察覺般一笑,同映潔又簡單說了幾句話兒。

  安德福親自奉上三盞香茗,放在映潔面前時特地輕聲道:「姑娘放心,這杯是蜜水,放了些干花泡制。」

  「謝謝安總管。」映潔一邊梨渦露出,嫣然輕語。

  安德福含笑退下,他看著這小主子長成如今這般模樣,對他的稱呼也從記不清的「安福」到「安總管」,聽著是疏遠了些,但他了解姑娘的性情,哪會介意這個。

  況且到現在,若是哪日沒聽著這一聲如含了香蜜般甜軟的「謝謝安總管」,他便渾身不自在。

  映潔剛回宮便來尋宣帝,本是想找宣帝幫她完成南陽郡王布置的畫兒,但見有吳思賢在場,便乖乖巧巧地坐在旁邊,只偶爾捻起一塊點心。每次吳思賢不經意瞄過去時都能瞧見她腮幫微鼓的模樣,偏偏還要裝作小淑女般文靜。

  他心中好笑,只當做甚麼都沒看見,同宣帝聊些各處風景人情之類不痛不癢的話題。

  雪寶兒待著無聊,幾步竄去了前面的假山中撲蝶玩耍,映潔只能拿出之前在詩會上旁人教她結的絡子繼續鑽研。

  絡子是用來裝乳白玉佩的,選的是紅繩,中間結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玉石,極為奢華。映潔不知不覺同它奮鬥了許久,再回過神時吳思賢已經告退了。

  宣帝才垂眉瞧了一眼,就見小姑娘白皙的臉蛋仰起,將絡子舉到他面前,「皇上,好看嗎?」

  說實話,絡子結得一點也不好看,歪七扭八,形狀全靠上面點綴的玉石撐起,宣帝卻能面不改色點頭,叫旁邊的安德福看了大為折服,心道不愧是皇上。

  映潔眼眸高興地彎成月牙,手一推,「送給皇上。」

  宣帝:……

  小姑娘續指著他腰間,「皇上的舊了。」

  「朕明日換上。」宣帝拍拍她,隨即起身帶映潔往敬和宮方向走去,手依舊穩穩牽著她。

  路途中,宣帝考校起小姑娘的功課來,讓她擇《幼學瓊林》背誦千字,再誦詠梅詩一首。

  映潔六歲開蒙,起初太后從宮外請了位女先生。想的是不必讓映潔精熟,只在琴棋書畫上都略有所通罷了。但映潔許是受了自小同宣帝一起看書閱奏折的影響,最喜歡的卻是史書經義,好幾次偷偷和邱宇辰一起溜去太學院聽授,回來就抱著太后撒嬌,說要和哥哥一同進學。

  太后無法,只得讓映潔作了男孩兒裝扮,每月初五至二十讓她去太學,身份便是邱宇辰表弟、信王妃親佷。兩年下來,除去太學院的幾位太傅早就被提前告知,其他人還都未識出映潔身份。

  映潔功課向來比邱宇辰還好,所以此刻鬆開握住宣帝的手,雙手背在身後,在宣帝面前倒退著小步慢走,邊歪著腦袋回想道:「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夭,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宣帝望著她水光潤澤的眼眸,一副沉進書中的模樣,微微揚唇。

  小姑娘清脆悅耳的聲音響了許久,在念到「參商二星,其出沒不相見;牛女兩宿,惟七夕一相逢」時頓住,似乎不解地想了想,疑惑道:「皇上,為甚麼參商二星、牛郎織女都不得見或一年一聚?」

  宣帝沉吟片刻,「太傅可教了星宿?」

  映潔搖搖頭,便聽得宣帝簡潔解釋,「參為西,商處東,一昏一晨,唯晨昏各自可現,此出彼沒,此沒彼出,永不相見。」

  映潔想了會兒,似乎不大懂,眼睛盯著宣帝眨了眨,求知欲滿滿。

  宣帝又令安德福將牛郎織女的故事講了一遍,映潔便更奇怪了,「阿嬤說神仙很厲害。」

  安德福笑語回道:「那可不一樣,織女身為仙子卻和凡人有了私情,是觸犯了天規,應該......就同咱們犯了宮規一般吧,所以二人被罰變成了牽牛織女星,月夕那日由喜鵲搭橋才能見上那麼一面。」

  「嗯......」映潔突然小跑到宣帝身為挽住手臂,朗聲說了一句話兒。

  安德福頓時失笑,心道姑娘還不知這些話兒都是用來形容男女之情的,用在她和皇上之間卻也沒甚麼大錯。

  映潔牽住宣帝,示意他彎腰,宣帝便配合地略低下頭,以為小姑娘還要悄悄說甚麼,沒想到是直接踮起腳湊上來在他側臉輕「啾」了一下,又飛快地在身側站好,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只彎彎的眉眼讓她像只偷腥的貓兒般機靈可愛,讓人不忍責備。

  宣帝先是一怔,隨後面無表情地掃過周圍的一眾宮女內侍,包括安德福,讓安德福下意識掩了面,諂笑道:「皇上,奴婢、奴婢甚麼都沒瞧見。」

  徐嬤嬤將這副場景納入眼中,心底擔憂越來越重,這......姑娘要是習慣了一直和皇上這般親近,可該如何是好啊......

  因著這重思慮,在映潔回敬和宮用過晚膳去沐浴後,她便對原嬤嬤林嬤嬤二人低語道:「我瞧著,姑娘如今也有八歲了,雖說與皇上差著輩分,但總這般親近也不大好。姑娘如今尚不知事,可皇上再過幾年便可納妃,還這般縱著姑娘,莫不是......」

  徐嬤嬤言語中不無試探之意,任誰都聽得出來,叫一旁的原嬤嬤笑出聲,「你可真能想,皇上是看著咱們姑娘長大的,又差了近二十的歲數,能有甚麼想法?不過是將姑娘當成小輩般疼愛罷了,偏你要多想幾分。」

  林嬤嬤亦笑,「姑娘心思單純,又孝順知禮,主子和皇上向來要偏愛幾分,你又不是現在才知曉。怎麼今日只瞧姑娘親近那麼一回,就開始擔憂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姑娘也到了男女之防的年紀,和皇上確實不大合適再同年幼時那般親近。姑娘向來懂事,你平日照看時只多在耳邊說幾句,不就能記著了?皇上能縱著姑娘,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卻不能單看著,還需多多上心才是。」

  徐嬤嬤頷首,「說的是,往日我一心為太后皇上疼寵主子而高興,卻差點忘了這事兒。太后娘娘近年愈發順著姑娘,連姑娘要去太學院進學的事也允了,這每次十多日下來,姑娘都同那群公子少爺們混在一塊兒,哪能意識到這些......」

  她心中顯然是不大贊成自家小主子去太學院的,要知道太學院從太傅到學生再到書童全都是男子,她真怕她家姑娘在裡面待久了連自己還是個女孩兒都忘了......

  夜幕如薄紗般網開,籠在敬和宮上方,漫天繁星閃爍,使得月色朦朧,彷若一渺淡淡的玉白煙霧飄在空中。

  映潔坐在書案前對著空白的畫紙冥思苦想,烏黑細軟的長髮披在身側,少了幾分白日間的俏皮更添一絲柔美,一雙明眸不時微眨,滿是疑惑不解,彷彿對畫紙無從下手。

  不多時,她乾脆趴在案上,無意識地用畫筆戳著臉蛋,呆呆的模樣引起惜玉輕笑,「姑娘還在為郡王交待的畫兒發愁哩?」

  映潔「唔」一聲,苦惱道:「先生說要以《聞蟬》作畫,可是......忘記問皇上......」

  一年前南陽郡王便成了教映潔棋畫的先生,這還是他毛遂自薦而來。太后不知靜太妃與郡王往事,起初很是詫異,不過被南陽郡王幾句打動,便應允下來。南陽郡王是個真正的書畫大家,琴棋二道也造詣頗深,過天命之年仍風流雅緻,能成為他的學生,是映潔之幸。

  「莫道聞時總惆悵,有愁人有不愁人。」映潔便是被這後一句難住,本想畫一副歡快的夏日蟬鳴圖,可這句總讓她覺得這首詩的蘊意與以往都不同。

  小姑娘自小被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身邊的人也都已疼愛或恭維居多,哪會識得愁滋味,更別說了解其中深意。

  「姑娘不如先睡,明早再想?」惜玉道,「反正明日郡王也是午時後再進宮,如今亥時都快過了,再不睡明日被太后娘娘知道,又要念主子哩。」

  映潔如今單獨住在敬和宮偏殿,改名為「絳雪軒」。剛要搬走時太后自是萬分不捨,可她年紀大了,夜間睡得越來越早,清晨也醒得早,怕會影響了映潔作息,便忍痛讓小姑娘搬到了偏殿。

  偏殿離主殿很有一段腳程,此時太后也早該歇了。惜玉瞧瞧天色,想起徐嬤嬤的叮囑,縮了縮脖子。

  映潔搖頭,她還一點睡意都沒呢。

  讓憐香將古琴搬到院子裡,映潔眼眸轉了轉,對著不遠處的榕樹和月池開始撥彈,她指法仍有些生疏,斷斷續續地在彈著《月下歌》,然古琴是南陽郡王特意為她尋來的名琴斷水,音色極好,即便隨意一撥,其聲也如玉石相激,又彷彿流水淙淙,令人不自覺閉目賞聽。

  叮叮咚咚的聲音持續了半刻之久,映潔突然停下,往榕樹邊看去,眨眼一笑,「原來先生說的是真的。」

  「甚麼真的?」惜玉奇怪地跟著移去目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榕樹下大大小小掉落了數十只蟬,都在微微顫著翅膀,欲飛不飛的模樣,像醉了一般。

  「先生說斷水有奇效,夜晚用斷水對蟬撥弦,會讓它如飲佳釀,酣而墜木。」映潔露出兩個俏皮的小酒窩,「這應該也是『聞蟬』了。」

  她蹬蹬跑回書桌旁,持筆凝神作畫,專注得額間有薄汗滴落也不自知,還是惜玉含笑拿著軟帕給她細細擦拭。

  第二日用過午膳,映潔拿著裝裱精美的畫作呈給南陽郡王,看似如常地回到座位,實則一直在用餘光偷瞄,在南陽郡王展開畫時更是心虛地以書遮面。

  南陽郡王並未如她所想一打開便將畫放下,而是愣在原地看了半晌,往日一直含笑的眼眸似有暗流涌過,來回撫了撫灰白長髯,踱至涼亭檐邊對碧空望去,半晌才轉頭溫聲道:「這是映潔自己想出的畫兒?」

  映潔從書後探出腦袋點點頭,好奇道:「先生不生氣?」

  「我為何要氣?」南陽郡王反問道,隨後將畫攤在桌上,用鎮紙壓住,筆尖飄逸似風,邊添墨繪彩,邊含笑開口,「雖與我想的《聞蟬》稍有出入,卻也匠心獨特。這幅畫靈氣有餘,不過下筆太重,著墨過深,失了幾分意境。我平日囑咐的讓你練字的方法,是不是很少用?」

  映潔吐舌,先生的方法,是讓她在腕間系上一塊青石硯台,再用最粗的牛耳毫在四格紙內書寫簪花小楷,既可練耐心也可提升對筆力的掌控。但青石硯台對她來說實在太重,綁在手上抖來抖去,根本無法下筆。

  她如實將話說出,讓南陽郡王不禁撫鬚頷首,「是我疏忽了,你年紀尚小,以後便改系......」他往案上掃了一眼,拿過方狀的小塊瓷硯,「便系這個吧。」

  映潔頓時耷下小臉,讓南陽郡王失笑,頓了頓思忖道:「若是練成了,我便再教你......」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旁邊的宮女內侍們便是豎起耳朵也沒聽著,只見小姑娘頓時亮起了眼睛,「真的?皇上會喜歡嗎?」

  南陽郡王以筆輕敲她的小腦袋,好笑道:「先生何時騙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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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御馬

  宣帝發現今天服侍自己多年的總管安德福有點不大正常,具體表現為自出去一趟後便開始磨磨蹭蹭。添一杯茶特意從東至西繞了御案一圈,一刻鐘的功夫湊上來磨了三次墨,還不時勸道:「皇上您看了這麼久的書當心身子疲乏,要不起來走走?外邊兒池子裡的睡蓮昨夜全開了,奴婢記得您前日還說著......」

  「安德福。」宣帝忍不住皺眉。

  「奴婢在。」

  宣帝終於偏過目光,面無表情自上而下將他看了一遍,「可要朕去為你傳太醫?」

  安德福頓時咳起來,差點沒把自己嗆著,諂笑道:「奴、奴婢怎敢麻煩皇上,多謝皇上體恤,奴婢沒病,沒病。」

  「說吧。」宣帝將書放下,「何事?」

  「就是......」安德福猶猶豫豫目光躲閃,「皇上對這瓶中擺的花兒可還喜歡?」

  他指著御案前的陶瓶。

  宣帝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原先案上的綠竹瓶被換下,取而代之的為釉白陶瓷小瓶,瓶身雅緻,幾道裂紋錯落有致自瓶口延伸到底端,質感細膩。裡面精巧地擺放了幾枝玉茗花,其色艷多彩,宛若旭日般濃烈,花內層層疊疊如千瓣蕊,花枝縴瘦,亭亭立在瓶中宛若弱柳扶風的美人。

  沒注意到時還可無視,一旦望入眼中便能體會出布置陶瓶和插花之人的心思巧妙。

  「不錯。」宣帝略點頭,「不錯」二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便已經是極大的贊許。

  安德福這才放下心來,一口氣還沒完全鬆下,宣帝接道:「朕還不知宸光殿中竟有如此能工巧匠,嗯?」

  語罷,他起身又看了陶瓶半晌,拈下一片花瓣,似在端詳。

  「額......」安德福小心道,「其實這陶瓶和花兒已經擺了三天了,都是姑娘每日一早起來親自摘的花兒,放在瓶中修剪好,趁著您去上早朝時拿來,說是皇上您看書批奏折辛苦,這花兒有養神靜氣的作用。」

  「姑娘連著三日都問奴婢您喜不喜歡了,但皇上您一直沒注意到,奴婢答不出來,所以才......今日才出此下策的。」

  宣帝一怔,眼前似乎浮現出了小姑娘踮著腳在案上努力修剪花枝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隨後立刻又冷下臉,「下次不可再隱瞞。」

  安德福連聲應是,心道若非姑娘囑咐了不能主動告訴您,要讓您自己發現,奴婢早就說出來了。

  「去尋花匠來......」宣帝開口,又止住,「算了,不必。」

  他起身朝外走去,遠遠丟下一句,「移去寢殿。」

  安德福「哎」一聲,給墨蘭使了個眼色,讓她把那陶瓶小心搬到寢殿中去。隨後滿臉笑意地忙不迭跟上去,知道皇上肯定是要去尋那小主子了。

  宣帝確實是要去尋映潔,而今日初七,映潔此刻正在太學中,跟著眾人一起搖頭晃腦地讀書。

  「台高名戲馬,齋小號蟠龍。手擘蟹螯從畢卓......」映潔隨李太傅一般雙眼閉著,偶爾睜一只眼飛快地瞄一下書又合上,頭頂小帽隨著腦袋搖來晃去。

  她穿的是太學院中統一的青色學士服,衣袍寬大,本就小小的個子被這麼一罩更是看不見多少。

  讀了約二十遍後,眾人便開始合書練字,練的是前幾日才學的詩。片刻後,邱宇辰偷偷將手伸至案下,坐在他旁邊的映潔便借著寬大衣袖的掩飾將揉成團的紙張遞給他。

  說也奇怪,邱宇辰背書向來不錯,但在詩上,無論背詩還是作詩都能稱得上是小苦手,為此映潔不知多少次給他暗中遞了紙條。

  「咳咳......」明明已經站在窗邊的李太傅卻似背後生了眼睛,猛烈咳幾聲,嚇得映潔輕叫一聲,紙團落在了地上。

  後桌的李銓眼疾手快地撿起,攤開一看便忍不住笑,「宇辰,看來你表弟也不願再幫你了啊。」

  上面寫的並非詩,而是一只墨筆幾筆勾畫出的鳥兒,邱宇辰一看便耷拉下臉,映潔沒轉身,小身子抖了幾下,顯然在偷笑。

  李銓是南陽郡王族孫,與邱宇辰一般年紀,兩人算得上是同窗好友。但顯然他也不知道映潔真實身份,不然此刻就不會大大咧咧一拍映潔,再支起手肘吊兒郎當地斜放在她左肩,遞去眼神暗暗贊許道:「干得好。」

  哎喲這拍的,這手放的......隨宣帝一同隱在角落窗邊的安德福看著就齜牙咧嘴,心道他們姑娘那麼嬌弱文靜,怎麼能和這班不著調的公子少爺們混在一起!

  看來徐嬤嬤說得對,姑娘一個女孩兒,確實不大合適一直待在太學院中啊......

  顯然安德福選擇性地無視了他嬌弱文靜的小主子的動作。

  

  宣帝倒是沒甚麼表示,只在看到映潔對答如流地回答出太傅的問題時顯出笑意,「安德福,今日他們還有甚麼課?」

  安德福忙派人去詢問幾句,低聲道:「皇上,用過午膳歇息一會兒後便是騎射了。」

  「朕記得太學院中教騎射的幾位先生都是出自驍騎營?」

  「是,聽說今日正好是由王統領來教。」

  宣帝頷首,他還從未看過映潔上騎射課的模樣。之前太后曾想讓映潔慌作體弱多病,避過這門課,但小姑娘自己不依,說是要同瀞怡姐姐一樣練好一身馬上功夫,這樣以後才能保護阿嬤,當即把太后哄得笑逐顏開,再不加反對,甚麼都任她去做了。

  映潔小時候便很會說些甜言蜜語,常把太后哄得將她摟在懷裡不願撒手,待長大幾歲就更是機靈,太后對她愈發的寵溺縱容也是因此而來。

  宣帝坐在後書院中等候,李太傅進門後先是一驚,立即福身道:「未知皇上駕到......」

  「不必多禮。」宣帝親自將人虛扶起,「太傅也曾教過朕子史經義,有半師之恩,無需行大禮。」

  李太傅微微一笑,想起之前不過教了皇上十日,心中感嘆,面色謙和道:「不知皇上此來太學院,可是要考校眾人功課?」

  宣帝搖頭,「朕不過隨意來看看,太傅不必告訴他們。不過朕今日在窗旁靜觀良久......」

  他簡略問了邱宇辰等人學得如何,再道:「映潔在太學院中可曾調皮?」

  「未曾,未曾。」李太傅連連否認,「吳姑娘天資聰穎,乖巧懂事,從未讓微臣擔心過,便是其他幾位太傅也稱贊有加。」

  「……」安德福頓時覺得比起吳大人和李太傅等人,自己的功夫還是不夠,明明姑娘剛才還給宇辰少爺遞小紙條來著,轉眼李太傅就能睜眼說瞎話。

  不過其實眾人也都清楚,皇上能把人送到太學院中便表明了這位吳姑娘的榮寵之深。不過是多教個小姑娘,幾位太傅也不是那般迂腐頑固之人,何況如今宣朝對女子的禁錮不比從前那般嚴苛。在這位吳姑娘未犯大錯前,眾人自然都是挑盡好話來回。

  宣帝便也狀若無事地點頭,正準備去看看這些小少年的騎射課,臨踏出門前一頓,「宇辰和李銓幾個太過頑皮,需勞太傅多加注意,日後他們在學堂便固定在第一桌吧。」

  第一桌,就是自己眼皮底下......李太傅應道:「還是皇上想得周到。」

  騎射課設在太學院的馬場之中,草地沙地並鄰,遠處豎了一排箭靶。

  與映潔一同的學士中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三,最小的便是映潔,因此牽來的都是小馬,靶子亦不過幾十丈的距離。

  宣帝到時王統領正讓眾人來回縱馬,中途不得停歇,在轉角處拿下擺放在低樹椏上的羽箭,場中塵土飛揚,個個又都是一身黑色騎裝,戴翎冠,暫時看不清裡面都是何人。

  宣帝立在遠處的高樹下,他來時換了身月白色常服,腰間只簡單系了塊成色普通的玉佩,身後的安德福亦改了裝扮,遠遠看去也看不清臉,除去王統領眼尖認出他的身份,其他就連邱宇辰也沒發覺自家皇叔就在看著自己。

  收到宣帝讓他不要前去行禮的手勢,王統領會意止住馬蹄,同時目光往場內掃去,心知皇上要尋的無非就是那幾人。

  宣帝當初很早便被立為太子,之後便搬去了東宮,無論文武都有太傅去東宮單獨授業,論起來,少時還真的幾乎沒這樣同他人一起學過。

  他靜靜凝視場中,烈日自枝椏縫隙間晃下,將他的臉龐也映得樹影斑駁,彷若同周圍成了渾然一體。

  安德福悄聲讓跟著的小內侍去囑咐太學院中的婢女備好解暑湯,收拾涼榻。

  轉過頭又同宣帝一起觀看起來,不過他不通騎射,看得不過是個熱鬧,心中不時道一句:這、這也太不文雅了,怎麼能讓姑娘學呢......

  不多時,忽然有一道身影從草場穿出,馬速不快但也不慢,徑直朝宣帝駛來,讓安德福睜大了眼,「救駕」二字都已經在喉間正欲呼出,卻被宣帝抬手止住。

  果然,眼見就要撞過來時,馬兒被背上的人一拉韁繩,瞬間長長嘶鳴一聲,剛好停在了宣帝一丈外,從後面探出一張灰撲撲的臉蛋,上面嵌著兩個可愛小酒窩,清脆的聲音響起,「皇上來看宇辰哥哥嗎?」

  原是摘下了翎冠的映潔。

  安德福舒出一口氣,原來是這小主子......也太膽大了。

  他抹了把汗,帕子還沒放下,轉身就見著了這位主子更加大膽的動作。她竟扔開鞭子,鬆開馬蹬從馬背上搖搖晃晃站起,隨後直接從上面躍下,徑直撲向他們皇上的懷中。

  那一口氣頓時噎在了胸中,安德福下意識轉動腦袋隨那道身影看去,還好......還好他們皇上反應迅速,一把伸出手將人撈住了。

  映潔順勢扒了上去,兩手環在宣帝脖間,笑盈盈同他對視。

  「胡鬧!」饒是宣帝曾經沙場,方才也被映潔這動作唬得心跳停了一下,穩穩地托住她,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姑娘,「摔了怎麼辦?」

  「皇上會接住的。」映潔軟聲道,歪著小腦袋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只一雙被汗水洗歷過的眼眸格外清亮,裡面滿滿是他的身影與面容,充滿信賴與喜愛,彷彿除了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宣帝似被她這目光所感染,眸中神情也變得格外溫柔,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笑,低沉而富有磁性,輕柔地抹去她臉蛋上的灰塵,兩腮的嬰兒肥使小姑娘如剛長成的綿果般青澀,「下次,不可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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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遊玩

  「宇辰。」正策馬間,有人抬首朝邱宇辰示意,「小吳身旁是何人?」

  邱宇辰這才發現映潔不知何時不見了,順著那人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瞪,差點沒從馬上摔下來,「皇叔」二字含在口中又硬生生憋回,眼珠子一轉,壞心道:「那、那是我表弟的爹。」

  他心道:皇叔這可不能怪我啊,何況......反正你也不會知道。

  那人卻一副「你當我傻嗎?」的表情看他,映潔在太學院的身份是信王妃的佷子,邱宇辰的表弟,而眾人都知道信王妃出身皇商世家。宣帝雖是遠遠站在那裡,但渾身氣勢顯然不是一介皇商該有的。

  邱宇辰嘿嘿一笑就是不解釋,任那人猜測。

  宣帝托著映潔說了許久的話兒,小姑娘在太學院中顯得格外活潑,唧唧喳喳了不少學院趣事和同窗間的打鬧。臉蛋上的汗珠並未使她狼狽,反而愈發顯得精神奕奕,活力十足,彷彿永不會氣餒與停歇,散發著這個年紀特有的青蔥生氣。

  宣帝一直眉目溫和地看著她,半是笑意半慨嘆。他御極至今已快十年,但映潔也才八歲而已,她對萬物都抱有極大的熱情與好奇,也彷彿永遠都充滿生機。他每次見到小姑娘爛漫的笑臉與清靈透徹的雙眸,再回想起自己少年時的經歷與朝堂的詭譎波蕩,映潔的這種赤誠與天真便愈發顯得彌足珍貴,讓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寵愛,彷彿將世間最好的東西都捧上去也不為過。

  「皇上累嗎?」小姑娘亮晶晶看著他。

  宣帝微搖頭,映潔便直接將頭埋上去,完全沒有下來的意思了。

  好在也沒幾個人注意這邊,安德福心想著。隨後不禁有點同情今日教習騎射的王統領,他是見多了這種情景早就習慣了,但王統領幾個恐怕要被嚇著吧。

  宣帝穿過小竹林,慢慢將人抱回太學院的送爽齋中。這是太學院特意著人收拾出讓映潔平日暫歇的小屋,建在竹林深處,意境深幽,夏日也是個納涼袪暑的好去處。

  命人盛上兩碗解暑湯,打來一盆涼水,他便見映潔自己拿著軟巾洗漱擦拭,再泡了一杯清茶呈上。

  「哎喲姑娘,這哪兒能讓你來做,奴婢來端吧。」安德福回來便見著這麼一副情景,差點沒給嚇著。

  「不用。」小姑娘脆生生道,又蹬蹬跑去不知從哪兒端出一盞點心,服侍得很是周到。

  宣帝目光一直跟著映潔跑來轉去,見她這些事情都做得十分熟絡,顯然早就習慣了,倒是少了幾分在宮中被太后寵出的嬌氣。

  「映潔。」他輕聲開口,朝小姑娘招手。

  映潔又歡快跑到他身旁,仰起小臉一副「主人有何吩咐」的模樣,讓宣帝失笑,「可想出去玩兒?」

  「想~」小姑娘立刻高興地撲過來,仍同幼時一般,不過如今個子已經長到了胸前,輕易便能趴進懷中,再不像以前只能扒著宣帝大腿往上蹭。

  宣帝派人同王統領和其他太傅說了聲,讓映潔去換了身衣裳,便帶著小姑娘從太學院側門出去。

  他這次出宮自然沒乘御輦,換了輛低調些的馬車,上面掛的是容親王府的標誌。

  容親王是先帝認下的義弟,曾捨身救過先帝一命,後又幫著破過幾出貪污大案,被破格提為親王,風光榮寵了好一段時日。後宣帝即位,容親王年事已高,便漸漸低調下來。

  容親王最初在家鄉的正妻因難產早逝,獨留下一子。而容親王一年都沒到就娶了繼室,繼室又生一子,前後兩個嫡子歲數相差不超過三歲。可惜這位親王命硬,三年後這個繼室也得恐疾去了。容親王便沒了再續娶的心思,只納了許多小妾,聽說之後又尤其寵愛一個妾室,這妾室也有一子,且與那兩個嫡子年紀相差無幾。

  如今容親王年邁,卻至今未請立世子,所以現在府中亂得很。

  不過都是各府中事,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宣帝也不會冒然上去插一手,今日用其府中的標誌不過是覺得方便罷了,需知京中那些人見著容親王府的馬車可都是盡量避得遠遠的。

  馬車緩緩行駛,轉角是喧囂的東街。

  「皇上。」映潔透過簾縫看向馬車外,轉頭挽著宣帝手臂甜甜道,「阿嬤最近嗓子不舒服,太醫囑咐要多吃梨湯和梨膏,宇辰哥哥說東街福運樓的梨膏做的最好。」

  小姑娘說得冠冕堂皇,宣帝哪能不知她實際是盯上了福運樓的美食佳釀,不過正好他也許久未在宮外用膳了。

  「安德福,往東街轉。」

  「是,皇上。」

  映潔雀躍一聲,甜言蜜語又接了一串,「皇上最好了!」

  轎子停在東街口,宣帝先下轎,轉身去牽映潔。

  映潔抬首一眨眼,乖乖被牽著靜立在宣帝身側。她換了一身翠煙衫,配上撒花淡青百褶裙,如青蔥般水嫩。髮晶梳著簡單的桃心髻,僅戴幾顆乳白珍珠瓔珞,映襯得細髮烏碧亮澤。瓊鼻小巧,柳眉彎彎,粉嫩櫻唇漾出略帶俏皮的淺笑,一看便知是好不容易得了空從家中溜出來玩兒的小姑娘,映入旁人眼中,皆不由露出笑容。

  街上還有不少同她一般大小或稍大些的姑娘,身邊都伴著家眷或奴婢,好奇地在街邊小攤觀看或往鋪子走去。

  映潔不由想起上次和黃瀞怡一起偷偷出宮玩耍的情形,當時兩人都心虛得很,來回一趟就隨便在茶樓喝了幾杯茶,又伏在二樓雅間的窗邊隔著好些距離看街上的雜耍,便是那樣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最後趴得脖子都酸了,讓惜玉她們幫著揉了許久才好。

  兩人走了幾步,映潔忽然想起一件事,轉頭疑惑道:「皇上,你帶銀子了嗎?」

  宣帝似乎僵了一下,但面色如常道:「安德福帶了。」

  安德福小心翼翼輕聲道:「奴、奴婢忘記帶了,彭侍衛應該有吧。」

  「......臣身上......只有五兩銀子。」

  安德福默了片刻,試探開口,「要不,奴婢先去附近看看有哪位大人在......?」

  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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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面

  宣帝沒說話,安德福自己琢磨了下,如果正好在附近碰到哪位大人,開口便道:「大人帶銀子了嗎?有多少?皇上出宮忘記帶了......」

  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那畫面太美實在不敢再想像,怪不得皇上沉著臉。

  安德福不由埋怨地瞄了一眼彭侍衛,小聲道:「彭侍衛,您好歹也是個御前一品侍衛,時常在外奔波,怎麼身上就只帶五兩銀子呢?」

  眉目端正一身英氣的彭侍衛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的月錢都交給內子了,她操持家中事務很是辛勞,我在外不過偶爾和同僚們一起喝喝酒,五兩銀子已足夠。」

  「……」安德福還是幽幽怨怨飄去一眼,想不到這個彭侍衛還是位愛妻之人。只是皇上難得出來一趟,還帶著姑娘......這,這五兩銀子能做甚麼呢?

  映潔來回一望,安德福幾人的小聲交談自然都聽見了。歪過小腦袋想了想,拉著宣帝往北走去,邊眉眼彎彎道:「皇上,宇辰哥哥說東街甜水巷裡張爺爺做的蔥花面最好吃。」

  二人外邊圍著安德福和彭侍衛,特意與行人隔了些距離,街上又十分喧鬧,旁人大都聽不清映潔的話兒,宣帝便也沒有糾正她的稱呼問題。

  安德福聞言暗暗用小手帕抹了把淚,他們姑娘真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體貼人,知道皇上沒帶銀子就主動解圍。

  不過,再怎樣也不可能讓皇上和姑娘去路邊小攤上吃面呀!安德福想到自己雖未帶銀子,但身上還揣著上次被太后娘娘賞賜的金珠子啊。

  他正想出聲阻止,卻看見他們皇上甚麼都沒說,縱容地任小姑娘將他往巷子中拉去,看上去竟是難得的輕鬆姿態,透著愜意從容,與在宮中時截然不同,唇邊甚至一直掛著笑意。

  安德福一怔,彭侍衛已立馬快步跟了上去,臨走時一拍他的肩,「皇上甚麼山珍海味沒賞過,出宮不過是隨姑娘高興罷了,安總管別想太多,好好跟著就是。」

  甜水巷較其他巷子要寬些,青石巷道,並不平整,鋪填的是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磚,高高低低,映潔也跟著蹦來跳去。小手被宣帝穩穩握住,便是跳得再歡快也不必擔心摔著。

  巷中擺的全是各類吃食,一眼望去差點沒晃花,讓映潔整個人都雀躍起來,眼神像覓食的貓兒般發亮,往右看看,往左看看,許多都是宮中不曾有或換了個名兒的民間小吃,糖墩兒、菱粉糕、栗子酥......

  糕點出爐的熱氣同熱烈的叫賣聲混在一起,著青衫布衣的來往行人接壤而過,撲面而來的市井喧鬧氣息讓小姑娘很是興奮,臉蛋被熱氣蒸騰得紅撲撲的,似乎對面前這難得見到的場景極為好奇。

  而從二人踏入甜水巷時,便有許多或明或暗的視線投來,畢竟宣帝和映潔的衣著氣質與小巷實在格格不入。尤其是宣帝,雖然並未像平常一般冷著臉,但收斂了一半的帝王威儀還是讓這些從未見過天顏的百姓心生敬畏,甚至雙股戰戰。

  不過他一路都在靜靜凝視著身旁的小姑娘,宛若一尊高大而沉默的守護神,又彷如冬日寒冷的冰湖中被暖陽照出了一條裂縫,顯出幾點溫情暖意,讓旁人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知曉了該討好的對象是誰,片刻後都不約而同地賣力吆喝起來,「糖墩兒,糖墩兒,又脆又甜的糖墩兒......」

  「賣燒餅咯,甜燒餅,嘗嘗燒餅吧。」

  安德福跟在後邊,看著整條巷子的人都在有意無意對他們皇上和姑娘獻殷勤,低聲對身側的彭侍衛感嘆道:「要是他們知道,咱們皇上能拿出的統共不過只有五兩銀子,不知該作何想......」

  彭侍衛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臉上神情當即讓安德福不悅起來,「彭侍衛這是甚麼眼神兒?」

  「安總管在宮裡待太久了。」彭侍衛緊了緊腰間佩劍,淡聲道,「這些人幾月下來都不一定能賺夠五兩銀子。」

  彭侍衛語氣很隨意,並沒帶甚麼情緒,卻讓安德福有短暫的沉默,突然想起許久前的一件事。

  安德福很小便淨身入了宮,因著父母俱亡無牽無掛,即便有出宮的時間也很少出來,有物件要置辦也多是托別的小公公,所以對宮外的吃穿用度並不了解。

  打了見慣了這些皇親國戚、世家貴族的做派,小小的五兩銀子在安德福眼中還真算不了甚麼,畢竟就是他偶爾打賞身邊小內侍時也不止這麼點。

  當初他們皇上初登基清點國庫,再命人將那些大臣平日府中開銷一一調查出來時,曾暗下眼眸沉聲道:「尸位素餐,國之蛀蟲。若再留他們,宣朝危矣。」

  安德福那時偷偷瞧了幾眼長長的折子,心道這似乎也沒甚麼,滿宣朝哪位府中不是得有這些來往打點和正常用度,皇上此舉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然而......

  想到曾經的那些想法和做法,安德福便不由暗笑。也正是自那件事後他才相信了那則高僧的批言,相信他們皇上確實是宣朝的中興之主,當之無愧的帝王。

  不料現在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安德福暗暗拍了幾下頭,瞧見周圍百姓臉上洋溢的笑顏,竟也與有榮焉般露出笑臉,白胖的臉上一雙眼睛瞇成了兩條縫,小跑幾步跟上去,「彭侍衛,等等......」

  映潔停在巷子中唯一的小面攤邊,只有幾張不新不舊的木桌,旁邊豎了一根帷布,大大的「張」字飄在其上。裡面忙絡著祖孫兩人,年老那位鬚髮皆白,正是邱宇辰說的張爺爺。

  見到二人立在自己的面攤前,張爺爺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另拿了一條乾淨的布將桌凳擦了又擦,「兩、兩位大人請。」

  第一次聽到有人稱自己為「大人」,映潔覺得有些新奇,對張爺爺燦然一笑,讓老人家愣了愣,「這兒蔥花面很好吃嗎?」

  一說到自家絕學,張爺爺立刻挺直了些腰板,中氣十足道:「那是自然!這滿京城九街十巷,誰不知我老張家的蔥花面最是出名!小姑娘該是從未在咱們這些小地方吃過東西吧,要不來嘗一嘗?若是覺著不滿意,老人家我就不收你們銀子!」

  「真的嗎?」映潔立刻兩眼冒星星,「今天正好沒帶,可以吃了不付銀子嗎?」

  張爺爺&圍觀百姓:......

  彭侍衛:......姑娘您也太實誠了。

  宣帝輕咳一聲,彭侍衛立刻反應過來,「老人家,上面吧。」

  張爺爺前後看了看,再小心瞄了眼正中那個一直沉默但氣勢逼人的男子,覺得嗯......方才的話應該是那小姑娘的戲言吧,便一咧嘴笑答,「好嘞。」

  小姑娘如黃鸝鳥般清脆的悅耳聲又響起,「要四碗。」

  「好,好。」

  安德福氣吁吁趕來,一看四周,好在沒甚麼人敢聚過來,聽了映潔的話兒便低聲笑道:「多謝姑娘賞,奴婢不用......」

  映潔眨了眨眼,「宇辰哥哥說,這兒的面要一次兩碗才好。」

  安德福:......不好意思奴婢自作多情了。

  宣帝終於將目光朝他投來,難得看到安德福呆傻的模樣,兩道劍眉都泛起柔和笑意,「安德福,坐下吧。」

  彭侍衛在宣帝示意下將安德福拎到旁邊那桌,沒等多久,四碗面便齊齊擺在四人面前,冒著騰騰熱氣,篩得整齊的面條上泛著漂亮的油花兒,灑了些許青綠的蔥,香氣撲鼻,讓人食欲大振。

  「這......」安德福遲疑。

  彭侍衛低笑,「都不知安總管何時這麼好騙,姑娘隨便一句話也信了,真當姑娘能一人兩碗?」

  安德福頓時又抹小手帕,「嗚嗚嗚......奴婢太感動了......」

  然而宣帝和映潔正說著話兒,根本無暇聽他說了些甚麼,只有彭侍衛默不作聲坐遠了些,感覺疙瘩掉了一地。

  這行四人正溫馨吃面,另一邊巷口中,有幾人都在不著痕跡往裡面偷瞄,瞄完後各自去向主子匯報,兩邊反應都是大為震驚,想法卻略有偏差。

  「皇上難得微服出宮,竟然只去小巷中吃幾文錢一碗的面,體察民意至此,勤儉至此,我宣朝有此國主何愁不盛啊!」

  「容王府居然窮到了這個地步!聽說以前他們都是非山珍海味不食,如今能屈尊降貴去吃這些,可見府中確實是捉襟見肘了,怪不得近日叫老三去凝香樓總是推托不去。罷了,好歹以前有幾分交情,他們好面子,我便偷偷送幾件衣物,在裡面塞點銀票接濟下吧。」

  至於容王府發現藏在衣裳中的銀票時的想法,便是後話了。

  因著有彭侍衛的五兩銀子支撐,映潔在甜水巷中還是可以任意揮霍,而她喜愛的那些糕點零食或小玩物統共加起來也不過一二兩銀子左右。只不過小姑娘玩心重,瞧著甚麼都十分好奇,一會兒念著「這個給瀞怡姐姐」、「這個給阿嬤」,又道「這個宇辰哥哥喜歡,」不一會兒彭侍衛和安德福二人手上就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糕點小玩意。

  眼見宣帝周身氣息越來越冷,安德福耐不性了,從一堆東西中探出頭到映潔耳邊道:「姑娘,您怎麼就沒想到給皇上買些甚麼呢?」

  「咿?」小姑娘似被嚇了一跳,終於想起還有身邊這位,悄悄望過去,吐吐舌,顯然是忘記了。

  但左右看了下也沒發現甚麼適合宣帝的,映潔最終還是讓安德福兩人滿抱著給其他人的禮物回了馬車。

  宣帝面色平平,似乎看不出甚麼情緒來。映潔小心挪了挪,坐過去,小聲道:「皇上?」

  「嗯。」回應也很是如常,但小姑娘感覺就是聽出了其中的不虞,苦惱地扒著臉蛋瞧了又瞧。

  皇上生氣了可怎麼辦?她湊過去軟軟一笑,潔白的小貝齒露出,「皇上,累嗎?」

  「不累。」

  「......皇上吃糖嗎?」

  「不用。」

  幾乎是萬事都「不」,映潔想了想乾脆撲過去埋在了宣帝胸前,仰起小腦袋湊上去啾一下,再啾一下,親得宣帝一點脾氣也沒了,無奈將小姑娘略推開些,正色道:「朕記得母后曾教過你『男女大防』之事。」

  「對啊。」映潔晃著小腦袋,似身後有個小尾巴在搖擺般歡快道,「可是阿嬤說的那都是旁人,皇上不是旁人啊。」

  宣帝神情中添了絲笑意,還想教些小姑娘甚麼,外面馬兒嘶鳴一聲,馬車忽然停下,兩人因慣性向前倒去,他便反應極快地將映潔圈在了懷中。

  「彭侍衛,何事?」

  「皇上,對面也來了一輛馬車。」彭侍衛低聲回稟。

  他們特地挑的少有人行的道路,不寬不窄,只是要同時容納兩輛馬車通過還是有些問題,何況這兩輛車都不小。

  天下哪有皇上給旁人讓道的道理?正是因為這點,彭侍衛便將馬車停在原地,等著對面退讓。

  對面駕車的馬夫看了眼,也低聲將情形報給了自家主子,不多時裡面傳來輕柔話語,聽其聲是個年紀不小的女子,聲音含著一股久居高位的凌人氣勢,「對面是哪府的?」

  「應該是容親王府的,主子,這......」

  「容王府?」裡面的人似不屑哼一聲,「令他們讓道。」

  「是。」馬夫應聲,對前方一甩馬鞭,「有貴人通行,還不讓開!」

  彭侍衛和安德福俱是愕然,貴人?就算對面不知道裡面坐的是皇上,光這容王府的標誌,也很少有人能在親王府面前自稱「貴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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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笑言

  兩輛馬車於城中巷道內對峙而立,誰都不想先退一步。而兩邊的主人似乎都顧忌身份,沒有向對面出聲。彭侍衛氣定神閒,面色從容,許是因為身後有宣帝坐鎮,絲毫不慌,對面的馬夫則不時抹一下汗,向車內賠罪,顯然在被其主斥責。

  這條道雖然行人少,但不代表沒人,僅一刻的功夫,兩邊出口都已經被堵了三四輛馬車。他們介於這兩輛馬車的規儀與彭侍衛等人的衣著不敢上前理論,只得在路邊交頭接耳抱怨,漸漸也圍來了一些百姓探頭觀望。

  宣帝皺起眉頭,已然十分不悅。

  映潔在他懷中不時掀簾瞧一下,眼眸中滿是好奇。

  許久,巡城御史終於匆匆趕到,帶了一隊巡邏軍衛。

  「讓讓,讓讓!」領隊的那位巡城御史圓首大耳,體型微寬,正是今日負責巡守城中的吳俊諺。提刀鬆鬆垮垮掛在腰間,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讓圍觀百姓一個激靈,知道這些官爺來了,紛紛四散開去,只有一些好奇心太重的還在踮著腳往裡張望。

  吳俊諺任巡城御史五六年,也算是個老人了。今日他本將事情都丟給了幾個屬下,自己在公署中自得其樂地品著香茗哼著小曲兒,瞧著最近京城都風平浪靜,準備好好歇息一番。正愜意間就有人報離宮門不遠處的道上堵了兩輛馬車,而且看車制身份都不低,誰也不肯讓。

  小兵們不敢輕舉妄動,沒一個說得上話的上司在也不敢上去問話,唯有去請他出馬。

  哪知吳俊諺也直在心中叫苦,聽了話兒就忙氣喘吁吁跑了,還沒見著人已經出了一身的汗。他們這些巡城史,最怕的就是京中這些大人們在管轄範圍內起了爭執,要知道自己不過屁大點兒官,而京中隨便一碰可能就是哪位皇上身邊得意人或是甚麼親王郡王,哪敢去管這些人府中的事!偏偏,還不能不管,唉......

  只盼著今日碰著的能通情達理些,別叫他們這些小人為難。

  吳俊諺左右一看,先湊去紅色香車那兒,瞄了眼垂下的珠簾和繁復精美的車飾,料想裡面坐的該是女眷,便捏了嗓子輕柔開口,「未知尊駕是哪位大人府中?」同時用眼神示意最得力一位屬下去另一輛紫檀木車旁詢問。

  馬夫一直在側耳聽裡面的人吩咐,吳俊諺便等了等,過了會兒裡邊聲音終於大起來,一只青蔥玉手自簾內伸出,十指縴長白皙,皓腕微動,露出晃眼的琉璃翠鐲子,帶出陣陣香風,讓吳俊諺只瞥到一眼便低頭不敢再看。

  那只手遞給了車夫一塊玉牌,車夫再交給吳俊諺。他低頭看了看,再仔細端詳片刻,心中琢磨著:公主......是哪位公主呢?

  他任職時京中早就沒有了甚麼公主,至今宣朝僅存的兩位都是他從旁人口中聽說的,了解不深,只知道一位是皇上姑母,一位是皇上妹妹。

  照方才那手來看,明顯是位年輕女子,莫不是那位雲晗公主?

  吳俊諺心思九轉八折,快速掂量起這兩位公主如今的分量,同時努力思索他們皇上對這兩位的重視程度。畢竟對面那輛馬車可是容王府的,容親王雖然現在是低調不少,但好歹是位親王,在京中積勢甚深,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就得罪了一位親王。

  親王府和公主府,唉......吳俊諺眉頭皺成了深深的川字,這回連緊張的心情都沒了,一個處理不好哪邊不滿意,他這官可就差不多做到頭了。

  他走到路旁,另一邊去請示的屬下也跑了回來,摸摸腦袋拿出玉佩,「太人,這......小的沒太看懂。」

  「不就是容親王府的幾位公子有甚麼不懂......」吳俊諺漫不經心接過,玉佩剛到手定睛一看,差點沒把下巴驚掉,手忙腳亂了一陣好不容易把玉佩接穩,聲音顫抖,「這、這......」

  身旁小兵滿臉疑惑,緊接就被吳俊諺狠狠敲了一記,「豬腦袋!豬腦袋!不早點說!」

  說完同手同腳地忙不迭朝紫檀馬車跑去,扶了扶冠帽,豆大的汗滴了滿地,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賤、賤民吳俊諺,叩見......」

  好在他帶來的人早將閑雜人清了出去,將巷道圍得密不透風,不然被人看見他這副模樣,定是軒然大波。

  宣帝沒出聲,吳俊諺汗如雨下,心想皇上定是怒得連話都不想說了,哪知因為有映潔在懷中,宣帝還真沒甚麼等太久的不耐,只有些許微服出行被無端打攪的不悅。

  安德福低聲道:「皇上,您瞧......?」

  吳俊諺忙豎起耳朵了,終於聽見了他們皇上的聲音,極為低沉,「清道,回宮。」

  語中從未提過堵道的另一輛馬車,倒不如說,宣帝從一開始便沒將此人放在心中,自然不會因此大動肝火,也不欲向對面顯露身份。

  「是。」安德福示意吳俊諺起身,輕飄飄掃他一眼,「吳巡史,知道該如何做了?」

  「是,是。」吳俊諺連連點頭,「知道了。」

  被嚇得氣都喘不順,吳俊諺一心想著要「戴罪立功」。手一揮讓幾個屬下同去,到了大紅香車旁,車門上瓖的瑪瑙被日頭一照,折射出耀眼寶光,終於讓他回想起車內人的身份,咳了咳客氣道:「此道確實窄了些,二位大人如今僵持恐怕也會誤事,以小官所見,不如您先退至巷口,讓那位大人先行,您也好通過,可好?」

  吳俊諺盡量撿溫和些的話說道,其實誰都知兩方能在這兒僵持那麼久肯定都不急。

  來之前吳俊諺還念叨這些大人真夠無聊的,不過是個簡單的面子問題,稍微謙遜些各自退讓一步豈不和和美美?不過在知道其中一輛馬車是他們皇上後便立刻倒戈了。

  香車內的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仍未露面,只驚道:「竟要本宮給他們讓道?」

  吳俊諺搓了搓手,也有些猶豫,裡面不知是哪位公主,要不......還是稟報給皇上?

  他想了想,又屁顛顛跑回,低聲將事情說出,並將方才馬夫給他的玉牌呈上。

  安德福一瞧這玉牌瞳孔便猛得一縮,頓時回想起了某些事,「皇上,對面恐怕是......」

  「哦?」宣帝似也有些詫異,掀簾露出不怒自威的面龐,「可知車內何人?」

  終於得見天顏,吳俊諺下意識噗通一聲跪下,用從未有過的謙卑語氣回道:「臣,臣也不清楚......但聽聲音是個年輕女子。」

  他還以為皇上猜出了身份會令他們將人傳來,哪知宣帝面無表情思索片刻,又坐了回去,聲音比之前更為冷凝,「清道。」

  清、清道......?吳俊諺不大確定地拍拍腦袋,有些迷糊,莫非皇上不喜這位公主?

  話說回來,裡面到底是哪位呢......吳俊諺心中自然有點好奇,但關鍵小命要緊,他可不敢去多加打聽,只回到香車前,柔聲道:「小官也是奉命行事,望公主殿下莫怪。」

  說完對幾個屬下一打手勢,立刻有幾人圍上來強行將香車移開,把裡面的人氣得簡直渾身直顫,從窗邊看著那輛繪有容親王府標誌的馬車,「本宮不過幾年未回京,竟連容親王府也敢這樣下本宮的面子,好,真是好一個容親王!」

  宣帝沒去在意對方可能會有的反應,映潔被他圈在懷中,仰頭輕聲道:「皇上不高興?」

  「......沒有。」思緒從回憶中收回,宣帝揉揉她的小腦袋,「近日宮中會不大安寧,映潔若無事,可多去信王府待著,讓黃瀞怡陪著。」

  「瀞怡姐姐......」映潔微微眨眼,點點頭,乖巧的小模樣讓宣帝一哂,「朕還有事,稍後讓彭侍衛直接送你回敬和宮。」

  「嗯。」映潔轉了個身,縮在宣帝懷中,小聲打了個呵欠,糯糯道,「皇上,困。」

  她如幼時一般,揪著宣帝胸前衣襟,縮成小小一團,彷彿永遠都長不大的模樣,需要人精心護著。宣帝眸色不明地看了懷中許久,最後輕輕一帶稍微調整姿勢,讓小姑娘睡得更加安穩。

  回宮後,宣帝先去勤政殿,映潔迷迷糊糊在馬車上又待了會兒才稍稍清醒過來,由彭侍衛護著左搖右晃地回了敬和宮。之前在太學院服侍的林全兒早就守在了宮門,見到她的身影才安下心來,忙湊上來,「主子可累了?先回絳雪軒歇會兒喝杯茶換身衣裳再去太后娘娘那兒還是現在就去?徐嬤嬤親自做了酸梅湯,就等主子您回來呢......」

  「停。」映潔被他念叨得眼睛都恢復圓溜溜的了,暈暈乎乎地瞄了眼林全兒,再看一眼彭侍衛,忽然邁腿就蹬蹬往敬和宮主殿跑去,還遙遙傳回一聲,「不用跟。」

  林全兒愣住,撓撓耳朵,知道姑娘恐怕又是被自己的嘮叨嚇跑,可是......可是自從跟了姑娘他就忍不住啊。

  太后正俯身在看園內花枝,遠遠瞧見一個水嫩嫩的小姑娘朝自己跑來,當即笑逐顏開,伸出手來,一把摟住,「酣寶兒和皇上出宮玩兒甚麼了?」

  「阿嬤~」映潔甜甜叫了幾聲,一五一十將玩兒的吃的全都說了一遍,太后聽著聽著,愈發覺得不對勁,「皇上就帶你去這些地兒玩了?」

  小姑娘點點頭,誠實道:「皇上沒帶銀子,不能去福運樓買梨膏給阿嬤,不過還有其他東西。」

  太后默了會兒,沒過多久便「噗哧」一聲和身邊的嬤嬤一樣沒忍住笑,保養得宜的面容都笑出道道皺紋來,「皇上帶你出宮,居然沒帶銀子......」

  太后感覺都能想像出那時兒子的臉色來,他向來是個從容沉穩的性格,恐怕還從未遇到過這般尷尬之事。光是想想,她便覺得樂不可支,只恨自己當時不在場沒親眼見著。

  映潔急急道:「彭侍衛有。」

  小姑娘還見不得旁人笑皇上,太后瞧著便覺得可樂,忍了忍笑意,輕點映潔額頭,「有了皇上就不要阿嬤,昨日誰說的今日出了太學院便來陪阿嬤下棋的?」

  映潔便露出一邊梨渦,往太后懷中蹭了蹭,慣會用這招數來討好。

  「你瀞怡姐姐回來了,說是有禮物給你,正在西殿等著呢。」話音剛落,太后便見小姑娘雀躍一聲,眼巴巴地看著她。

  太后搖搖頭,允了映潔去尋黃瀞怡,再令人將彭侍衛捧著的一堆吃食收入殿中,含笑道,「今日你那五兩銀子立了大功,哀家便代皇上還你五十兩,可好?」

  語中帶著調侃,五十兩銀子也不多不少,讓彭侍衛鬆了口氣,正色道:「謝太后娘娘賞賜。」

  他此次本就是將映潔安然送到敬和宮,人到了,賞也領了,便出聲告退。

  太后遣退多餘人等,往映潔方才跑的方向望了會兒,踱入園中漫步,對著原嬤嬤林嬤嬤二人柔聲開口,「哀家還是覺著......光是看著酣酣這副模樣,那吳思賢的話不大可信。」

  原嬤嬤小心扶著她,「吳大人本也不是藏雲寺中那些高僧,許是說著逗趣兒的呢?主子也不必太當真。」

  太后頷首,「皇上再如何也是哀家親生,還能不了解他的心思麼,他豈是這般......」

  想了想太后還是沒將那詞兒說出口,微一掩唇,繼續道:「何況依照他的話兒,皇上三年後得以大婚,可三年後酣酣不過十一,難道咱們宣朝還要出個十一歲的皇后不成?」

  太后說著笑出聲來,語氣隨意,顯然是將這事兒當成了個笑話來說,身旁兩個嬤嬤亦附聲,畢竟就現在小姑娘的模樣和皇上平日的態度,根本沒有半分吳思賢所說的預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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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四六

  「瀞怡姐姐!」映潔到時黃瀞怡正在拭劍,淡色的唇抿著,神情溫和像在對著極心愛之物,一頭長髮用紫冠高高束起,眉眼間英氣十足,若非此時換了身束腰裙,一眼看去竟同清秀些的男兒別無二致。

  見映潔撲來,她輕輕彎唇,眼疾手快將劍往桌旁一推,迅速接過小姑娘,任她圈住了脖子。

  黃瀞怡雖只比映潔大三歲,但許是因血統不同,這幾年個子飛速竄高,如今已是六尺有餘。映潔在她懷中一窩,便成了歸巢的鳥兒般小巧乖順。

  「瀞怡姐姐又高了。」映潔坐起來比了比身高,亮晶晶的眼眸中含著驚嘆,「去軍營就會很快長高嗎?」

  黃瀞怡笑,「不會,因人而異罷了。」

  宣帝能在映潔求情下應允她偶爾喬裝去軍營觀摩已經是格外開恩,如果她再引得映潔也想去,恐怕就要遷怒於她了。

  黃瀞怡幫映潔將滿手的小禮物放下,「聽說你今日和皇上出宮去了?」

  「嗯。」映潔拉著她往殿外走,雀躍道,「瀞怡姐姐再教我射箭吧,太學院的先生都不會親自教我,每次射箭都要被宇辰哥哥他們笑話。」

  西殿外設了一個極簡略的練武場,黃瀞怡從滿牆的弓中各自拉開兩下,取出一把最適合映潔臂力的,內侍遞上羽箭被她推開。

  轉身拿了幾支自己一年前常用的箭,黃瀞怡跨開馬步道,「姿勢上你已經十分標準了,但手腳著力的力度是不同的,按照映潔你以前的左手舉弓右手勾弦的模樣來看,分力太過均勻,需知大拇指要自然彎曲指向掌心......」

  黃瀞怡的聲音從容有力,神色間有著其他女子少有的堅毅,這是她一旦碰到與「武」有關的事便會進入的狀態。

  她先演示一箭,再把映潔叫到身旁,將弓遞給她,讓她拿好,然後親自覆上身去,微彎著腰手把手教映潔固定身形,於耳畔輕聲道:「弓再舉高些,背部放鬆,目視前方,就是這樣——」

  …………

  暮色四合,落日依依不捨自皇宮檐角邊徐徐下降,金色霞光灑在金色大殿,徐徐移過漆紅廊柱,讓整個皇宮映照得瑰麗多姿。留有餘溫的斜陽緩緩照在這方小小的練武場,凝視箭靶許久的映潔再度感到了絲絲熱度,汗珠自額頭緩緩滴落,滾到卷翹的睫毛泫泫欲墜,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汗水隨之滑落在臉頰,又緊抿著唇,像被黃瀞怡的嚴厲嚇哭了一般。

  黃瀞怡不禁笑,幫映潔拭去幾點汗珠,一鬆手,視線隨離弦之箭一同移到箭靶上,不出所料,正中靶心。

  「映潔為甚麼也這麼喜歡練武?」黃瀞怡見映潔高興的模樣出聲問道。她練武是天性使然,加上遠在他鄉若不找些甚麼事情做,恐怕就只能整日以淚洗面了。但映潔不同,她自小就被宣朝最為尊貴的兩人捧在手心,誰見了她都要斟酌一下敬畏幾分,而映潔本人對騎射一道的興致也並不像自己那麼濃。

  「為甚麼?」映潔歪腦袋想想,「因為皇上很厲害。」

  黃瀞怡忍俊不禁,「皇上厲害的多的是,你全都要學一遍嗎?」

  映潔唔了幾下沒回出,苦惱的樣子讓黃瀞怡柔下目光,「映潔,你很喜歡皇上嗎?」

  「喜歡。」小姑娘清脆毫不猶豫的聲音讓黃瀞怡清楚知道,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意思。

  「有多喜歡?」黃瀞怡不免想逗她,「比喜歡太后還要喜歡嗎?」

  映潔眨眨眼,「不能一起喜歡嗎?」

  「嗯......」黃瀞怡本想解釋清楚,但轉眼一看映潔還是這副天真懵懂模樣,又覺得自己實在管得太多,低頭一笑,轉開話題,「映潔想學雙箭齊發嗎?」

  「不想。」

  「為甚麼?」

  映潔將手負於身後,回想著學堂中太傅的話,認真道:「先生說,要『量力而為』,也要『知其為知其不可為』,我沒有瀞怡姐姐這麼厲害,本就力道不足,而且在武學一道天分平平,現在連射一支箭都沒學好,就更加不能好高騖遠,三心兩意。」

  黃瀞怡訝異一陣,沒想到小姑娘有這麼多道理,最終還是揉揉她的小腦袋,「說得對。」

  兩人一起練了約莫半個時辰,都是渾身大汗,映潔被徐嬤嬤帶回絳雪軒沐浴更衣,再回到主殿,太后正等著她一同用膳。

  殿內站了滿滿兩排端著銀盤的宮女,最近天兒熱太后胃口不好,御膳房整日變著法兒做新花樣,一眼望去皆是色香味俱全,香溢滿堂。

  「聽說今日你們在回程的道上遇到了人?」映潔給映潔夾了一些她平日會特意跳過的蔬菜,柔聲開口,「酣寶兒可知是甚麼人?」

  「好像是......甚麼公主。」映潔回憶那時的情景,「皇上不開心,讓我最近無事就去宇辰哥哥府上待著。」

  「公主?」太后皺眉,持筷的手頓住,「皇上不高興?」

  她沉思著,似乎有了猜測,「皇上說得對,酣寶兒最近不是都要去太學院嗎?每日先生下學後便跟著你宇辰哥哥去玩兒吧。」

  依映潔和先前回報的內侍所言,太后也知道了,此次回京的大概是宣帝那位姑母,先帝的嫡親長姐——榮壽長公主。

  榮壽長公主此人,其實很好評價。她自幼受盡榮寵,先帝登基後也一向對她敬愛有加,謹遵太上皇遺命,不敢怠慢這位長姐。榮壽長公主便也因此尤其自傲,在京中有時就連先帝也得讓著她。

  當初太后還是皇后時,這位長公主便對自己的弟媳不大滿意,覺得她古板固執。後驪妃進宮,先帝被迷惑得眼中只有美人,長公主更加不滿意,覺得太后無能,連個小小的妃子都整治不了,連累她也不復以往榮光。

  榮壽長公主說起來並沒甚麼大心機,只十分貪勢好權,而且......臉皮著實不是一般的厚。駙馬便是因為被她慫恿卷入皇權之爭而喪命,還曾自認是宣帝姑母而強制要求當時為太子的宣帝聽她旨意行事,是以無論太后或宣帝都對這位長公主沒甚麼好感,但介於她的身份平日還是盡量予其尊敬。

  後來駙馬身死,榮壽長公主便帶著兩子一女退居江南,眾人都很是驚奇,沒想到這位公主能如此輕易放下權勢。當然更沒想到的是,這位公主誰都沒告知便悄無聲息地又回了京城,至於她今日不進宮的原因太后大概也能猜出——無非是覺得今日太晚了,明天進宮才好讓眾人迎接跪拜。

  遇上這麼個難纏的公主,也無怪太后和宣帝得知可能是她回京後都囑咐映潔近日無事就去信王府,要知道這位長公主鬧起來可是誰都不管不顧,他們不想映潔無故受牽連。

  果不其然,第二日宣帝上朝到一半時,便有人來傳榮壽長公主歸京,請示宣帝可要率百官往南門迎接。

  宣帝面色不變,低聲對那人囑咐幾句,而後繼續上朝,讓底下幾個大臣面面相覷,隨後一同忍笑,因為先帝時期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當時這位長公主出宮遊玩數月,回京後見只有皇后率人迎接,不滿之下拿出了先祖御賜的令牌,道「見令如見君」,要先帝親率百官迎接。

  要知道那令牌是先祖賜給她,讓日後長公主在宮廷政斗中保全性命的,五次後便會無效。沒想到長公主在當初的宮闈爭斗中沒用過,反倒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拿出來了,當真是貽笑眾人矣。

  長公主的鑾駕停在南門,本正昂首等著宣帝率人來迎接她這位姑母,不想等到的是個小公公,小公公道:「太后娘娘近日身體不適不得遠行,於敬和宮候長公主尊駕。皇上朝事正忙,道長公主嫻雅毓容、體恤......」

  後面如何榮壽長公主已無心再聽,再次被氣得渾身發顫,小女兒宜樂郡主幫她順氣,安慰道:「母親別急,事出有因,而且我們來得確實突然,我早說過要提前派人說一聲嘛。」

  宜樂郡王名為張甯兒,是長公主四十高齡時所生,生她時很是吃了一番苦頭,所以十分疼愛。其面貌與長公主如出一轍,性情上只比長公主要好上那麼幾分而已。

  「那本宮便去乾坤殿等著。」榮壽長公主微平了點氣,怒道,「我倒看他要上朝上到幾時。」

  「甯兒。」

  「母親?」

  「你直接去敬和宮拜見太后,順便去看看那五甚麼國來的亂七八糟的公主。」

  「母親還真把她放心上了。」張甯兒指間繞著垂在胸前的長髮,笑道,「不過彈丸小國的一個小皇女而已,舅母和表哥哪會真當回事。」

  與榮壽長公主分道而行,張甯兒由宮人領著前往敬和宮,拿出玉牌候了半刻才聽見內侍尖利聲音道:「傳宜樂郡主——」

  張甯兒伸手止住身後的六個宮女四個嬤嬤,只帶了兩人緩緩入內,入眼的便是一位衣著華貴氣質雍容的老婦人,面上神情平和,想來應該就是她那位舅母,當今的太后了。

  張甯兒很小隨榮壽長公主出京,對皇宮和宮中的人都不熟悉,但並不妨礙她揚起笑容,笑意盈盈上前彎身,「舅母——」

  「起來吧。」太后見只有她一人,語氣便緩和許多,上下端詳一番,「你自幼離京,該是不記得哀家了。」

  「甯兒雖三歲隨母親出宮,但一直未曾忘過舅母,畢竟舅母小時候還總是抱甯兒,對甯兒疼愛有加。便是再沒良心,也不可能忘記舅母啊。」

  原嬤嬤嘴角不易察覺地一抽,這位郡主可真會說,她小時候主子見都沒見過她幾面,更別提抱她,還疼愛有加......

  太后輕輕一咳,「你母親呢?」

  「母親惦記表哥,而且好像還有事要同表哥說,現在在乾坤殿等候,令我先來向舅母請安,母親隨後就來。」

  張甯兒這聲表哥叫得熟練,差點沒讓太后反應過來她叫的是宣帝。畢竟她和宣帝半點不熟,甚至沒怎麼見過,一般的姑娘家也少有這麼厚的臉皮。

  太后聽著眼神飄忽了下,自從榮壽長公主離京後她已經很久沒再有過這種感覺了。她默了會兒,覺得腿有些酸麻,不由微抬了下手,不想張甯兒立刻在幾個嬤嬤之前迅速扶住她,笑語嫣然,「舅母可有甚麼吩咐?聽說舅母近日身子不適,不如讓甯兒給您奉茶吧,也全了甯兒十幾年未能在身旁服侍的孝心。」

  太后:……

  「阿嬤~」映潔從門前探出小腦袋,可愛的模樣當即驅散太后心中陰翳,忙招手示意。

  映潔漾著小酒窩撲入太后懷中,再好奇地看著張甯兒,「這位姐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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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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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郡主

  「這是......」太后思忖了下,「這是宜樂郡主,你喚她甯兒姐姐便行。」

  張甯兒來時早知道太后身邊養了位外臣的女兒,很是疼愛,不過這小姑娘年紀很小,和自己又沒甚麼沖突,張甯兒當然不會有甚麼抵觸,笑得無比真誠,「舅母說得對,妹妹叫甚麼?」

  「吳映潔。」映潔軟聲答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乖巧可愛的模樣讓張甯兒想起自己曾經最喜愛的瓷娃娃來,再看那嬰兒肥的臉蛋和一對小酒窩,差點沒忍住上手去捏捏。

  轉眼一瞧太后護得緊的模樣,張甯兒咳了咳,抬起的手硬生生轉了個方向將額前碎髮撥開,「是哪兩個字呢?」

  「朝霞映日同歸處。」映潔頓了頓,回想下一句,「潔如明玉狀玲瓏。」

  「好名字啊。」張甯兒眨眼,「比我名字好聽多了。」

  「宜樂不好聽嗎?」映潔歪頭想了會兒,「先生說過『風雲無測有憐時,且珍且惜宜行樂』,甯兒姐姐的名字很好。」

  太后不禁一笑,人家說得不過是客氣話兒,偏映潔這麼認真,還引詩辯句。

  張甯兒的封號是先帝御賜的,寓意自是不用說的,該是正如那句詩中所說,望她及時行樂,珍惜當下。

  兩人湊在一塊兒,像是在說悄悄話。叫太后暗暗稱奇,映潔平日可不是誰都能這般說話的,莫非她和張甯兒還有些投緣不成?

  正好都沒用早膳,太后便順勢留了張甯兒一同,席間不時問一些她和榮壽長公主近年都待在何處、回京所為何事之類的話兒,張甯兒一一答了,同時命跟來的幾個嬤嬤奉上南地特產吃食,正適合早膳時用。

  太后聽了做這幾種吃食需費的工夫,笑道:「這點當真與你母親一樣,膾不厭精食不厭細。」

  榮壽長公主自幼就挑得很,吃穿用度上向來是要最好最精細的,若哪頓膳食中她愛吃的菜做得欠了些火候,她寧願餓著肚子等上半個時辰也不會動筷。

  張甯兒點頭,「這是自然,母親常說既然身為公主,自然凡事都要配得上公主的身份,半點不可馬虎,不然就會失了體面,舅母覺得可是?」

  太后暗暗搖頭,你母親要求的可不單單是要配得上公主身份而已,她那是喜歡雞蛋裡挑骨頭,有哪點不順她的眼便是不對的。

  想到「事兒精」一般的榮壽長公主,太后又開始頭疼了。她還以為這位一出了京就不打算再回了呢,沒想到回得這麼突然......還帶著由她親手教養大的女兒。

  大致可以預見到宮內今後有一段時間不平靜了。

  不過映潔居然和張甯兒相處得不錯,這就出乎了太后意料,眼看兩人不過多說了幾句悄悄話,映潔就連雪寶兒也捨得讓她摸了。

  本還以為要讓映潔這段時間避一避,如今看,似乎也沒那個必要了?

  「阿嬤。」映潔湊過來抱住太后右臂,仰起小臉,「甯兒姐姐讓我陪她在宮中走走。」

  太后瞧她這模樣,總覺著有些懷疑,「當真是在宮中走走?」

  「嗯。」映潔重重點頭,張甯兒也從旁附和。

  「嗯,去吧。讓徐嬤嬤和憐香惜玉跟著,你們兩人在御花園附近走就好了,可不要去了哪個偏僻的角落,到時找人都找不著。」

  「嗯。」

  見二人和睦離去的背影,太后道了句「這倒奇怪了,酣寶兒平日對人善惡感知最為敏銳,居然和宜樂這般要好。」

  「畢竟還是有區別的。」林嬤嬤道,「宜樂郡主年紀尚小,估摸著也是被長公主寵大的,再怎樣也壞不到哪兒去。」

  聽罷,太后道:「其實她母親也沒......就是太過虛榮了些,當初給哀家和皇上找了不少麻煩,讓皇上一直對這姑母厭煩得很。」

  「只不過,後來倒是有件事讓哀家一直沒忘記。」還沒說,太后便忍不住笑,「那時先帝將那盞世間唯一僅有的蓮花琉璃燈賜給了驪妃,她也看上了,去找先帝索要無果,便來尋哀家哭鬧。說甚麼哀家古板是古板了些,卻對她很是孝敬。不像驪妃,有皇上撐腰就不把她這位長公主放在眼中,還說甚麼......要暗中相助哀家和太子,讓哀家一定要把驪妃扳下,不然日後她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兩個嬤嬤俱是愕然,「那位公主竟同您說過這些話兒?」

  太后頷首,「哀家那時可真是哭笑不得,以前只覺得這位長姐嬌蠻任性、毫不講理,也是對她十分厭惡,聽她那些話後才明白,這人心思當真......」

  她忍不住哂笑,「當真簡單又幼稚得很,約莫在她心中,自己永遠是千嬌萬寵的公主,人人都要寵著讓著她,誰讓她不如意了,誰便是罪人。但你若全了她的面子,她又會覺著你好得很。」

  原嬤嬤搖頭,「這樣兒的性子,誰受得了呢?姑娘的娘雖也驕縱了些,可同這位公主比起來,還真是不值一提了。」

  「有一件趣事你們大概不知。」憶起一些事,太后周身都放鬆下來。

  「何事?主子可不能吊著奴婢們的胃口。」

  「這事也是哀家聽說的。」太后頓了片刻,「長公主成婚時,當晚就把駙馬關在了門外,此後三日都沒理人。太上皇將她傳去一問,緣由竟是......那位駙馬用金冠束髮,她覺得金冠太過低俗,色澤庸艷,污了她的眼睛......」

  還沒說完,太后自己先樂不可支地笑了,幾個嬤嬤同樣捧腹不已,待稍平順下來才道:「若一直這般,那長公主這麼多年可怎麼過來的?」

  「自然是改了許多。」太后收斂笑意,「不然哀家和皇上可更要被折騰得不輕。」

  「無怪主子您開始那如臨大敵的模樣。」原嬤嬤取來帕子,「不過如今皇上才是宣朝之主,長公主雖佔著個長輩名分,以皇上的性子,想必長公主也不敢太過胡鬧。」

  「嗯,哀家早先難得慌了神兒......」

  太后和嬤嬤們討論了許久榮壽大長公主歸京之事,另一廂,映潔已經同張甯兒甩開了跟著的幾個宮人,一起偷偷溜到了乾坤殿中。一看卻發現宣帝並不在那兒,不止宣帝,榮壽長公主也不在。

  「這兒就是乾坤殿了?」張甯兒四處張望一眼,「明明聽見他們讓母親在這兒等皇上的。」

  私下裡,她卻是改叫皇上了。

  「甯兒姐姐想見皇上嗎?」映潔看著她,想了想,「現在已經下朝了,皇上應該唔......在勤政殿吧。」

  兩人又默不作聲溜去了勤政殿,果不其然,宣帝不知為何沒有去乾坤殿,而徑直來了勤政殿。除去服侍的安德福等人,裡面另有一人,映潔踮腳望了望,發現正是上次在御花園中見到的吳思賢。

  外邊的侍衛都認得映潔,在她示意下便沒有通報。

  張甯兒第一次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心虛得很,從木窗邊扒開一條小縫,上上下下看了半天總算看清了宣帝的模樣,唉聲嘆氣,「母親說成那樣,我還以為皇上怎麼著也該是個美男子,怎麼卻長得這麼凶巴巴的,日後誰和他同床共枕豈不要被嚇死。」

  「皇上最好看。」映潔扒在窗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裡面的宣帝,頭也不回地反駁。

  「哪裡好看?」張甯兒同樣扒著窗品頭論足,「膚色不夠白,眼睛不夠大,雙耳也不夠小巧,尤其是臉形,居然沒有本郡主最愛的美人尖,唉~」

  「那甯兒姐姐為甚麼想當皇后?」映潔眨眼疑惑道,這是剛才路上兩人說過的話兒。

  「當然是娘親要求的。」張甯兒擺擺手,還是看著殿內,「娘親把我最愛的妙安妙香藏起來了,說是這次回京要討得舅母喜歡,讓皇上立我為后,否則就讓我再也見不著他們。」

  映潔好奇道:「可是阿嬤說,皇后必須是皇上最喜歡的人才能當。」

  「本郡主生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有誰見了會不喜歡?」張甯兒理所當然道,不過轉瞬又苦惱道,「只怕到時候他太喜歡本郡主了,不肯放我走。要知道我心中可只有妙安妙香二人,還想著今後......等等。」

  張甯兒突然睜大了眼睛,「站在階下的那人是誰?」

  她指的正是剛轉過身著紫袍束玉冠的吳思賢,吳思賢噙著溫和笑意,正在侃侃而談。

  吳思賢的相貌是標準的美男子,風流俊雅,龍章鳳姿,不然當初也不會被一舉定為探花。這一看就讓張甯兒看入了迷,要知她最喜歡的便是貌若好女的男子,她還以為只有少年才能有這般容貌風姿,不想殿中的青年男子比她喜愛的妙安妙香更甚。

  「美。」張甯兒小聲念道,「甚美,貌若西子,意態風流,本郡主喜歡......」

  「是吳叔叔。」映潔偏頭看她一眼,伸出一只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見她眼睛都不眨了,覺得有些好玩兒。湊到她身旁,繼續一起趴在窗沿,兩人一起目不轉睛盯著殿內,只不過一人望的是宣帝,一人望的是吳思賢。

  而御案邊的宣帝和殿中的吳思賢其實早就感受到了這兩股灼灼的目光,不過大概都猜得出這宮中能讓侍衛們無視,且光明正大在窗邊偷看的是誰。

  聽吳思賢回稟結束,宣帝無奈彎唇,起身正準備去將小老鼠捉出來,外邊就有人報「榮壽長公主到——」

  宣帝立刻皺了眉頭,吳思賢收斂好笑意,準備行禮。同時邊上的張甯兒也被內侍尖銳的聲音驚的一個激靈,連忙站好,露出淡淡柔美的笑容,先向長公主迎了過去,「娘親來了,甯兒等您許久了。」

  長公主對她能主動來尋宣帝的行為很是滿意,笑了笑,「見過你表哥了沒?」

  「還沒呢,娘親剛才去哪兒了?」

  「去換了身衣裳。」長公主輕拍她手背,讓她扶著緩緩進殿,低聲道,「莫要忘了之前娘教你的。」

  張甯兒柔柔應是。

  二人一同入殿,宣帝淡淡喚了聲「姑母」,吳思賢上前行禮。

  「起來吧。」長公主示意女兒上前,「甯兒,見過你表哥。」

  「見過表哥。」張甯兒揚起矜持笑顏,端著最為淑美的身姿,靈動的眼眸不時眨一下。

  只是......不知是否宣帝錯覺,總覺得她看的並非是自己。宣帝不著痕跡瞥了眼旁邊的吳思賢,心中一動。

  明確感受到了郡主大人目光的吳思賢一臉納悶,他好像......臉上沒長花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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